杨碧薇
(一)
尽管只有一束火燃起来,
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
我们仍然佯装兴奋,
在每一户人家,
种下羊水将破的太阳。
妄想将来某一天,
整个山区烧得只剩下
真实的骨架。
这是我的国,
我注定败尽一生
拼命逃亡的国。
多年前,那个将转世为我的女人,
头插苗银,口含彝火,
爬上尘土潦倒的祭坛,
与看不见的神
庄重地起、承、转、合。
夜半归家,
她解散满头的辫,
在黑暗中畅迎撒旦,
忘情欢乐。
宽阔的乡野诞生于她。
坚硬的悬崖一声怒吼,
从她的大腿里拱出;
涌动的河流,
是她旺盛的经血,
在日光下,迸射出尊贵的眼球。
唯有远处飞过的一只苍鹰,
深知千百万年,她一直痛经。
(二)
那天祖父用新编的竹背篓
背上我去赶集,
因晴天太过于甜蜜,
我就背叛家族的神,
用尚未被爱情临幸的嘴唇,
吐出第一句
偏执的话语。
黑色的江冲打洁白的卵石,
汉字随波而来,随波而去。铿锵的偏旁,
从此便是安在我身上的零件。
卸下它们,谁还会迷上我残损的容颜。
尚未出落成倾城的美人时,我就
深信大地里藏着一双手,
随时都可能捏碎铁打的乌蒙山。
我怎能不妄求飞翔,
以天地为霓裳;
我怎能不渴望如山谷深处的野罂粟,
让娇嫩的生殖器官,
与无耻的阳光共欢。
是的,我想同春天浪,
同猛烈的青草浪,
同骑在马背上
疯狂地找寻远方的少年浪。
像我那做了土匪老婆的外祖母,
像那个与撒旦欢娱的女人
一样
浪。浪。浪。
(三)
我巨大的棺材乌蒙山,
我撼动寰宇的钢屋乌蒙山,
你,一介布衣,
你,被隐士协会开除的隐士。
上帝究竟在施行什么大计,
逼着你,在孤傲的云贵高原
坐看云起。
为了惩罚炼长生药的亚当,
为了让我们的疼啃噬着美。
(四)
在乌蒙山,我的故乡,
人们不知道艾略特,认识的只有海洛因。
十四岁,乳房膨胀得悬着心,吊着胆,
充满古惑仔海报的大街,
无辜少女冥想被强奸。
我开始失眠,
害怕在某个噩梦中受孕,
在梦醒时分流产。
普贤寺的拂尘,拂走“如是我闻”,
长发尼姑们腌的萝卜,酸倒了仲春。
善男信女烧香祈祷,眉目传情,
小城里细雨轻蒙,麻将声轰隆。
而我,真想得到一支
枪一般的狼毫,
挥挥手,就抹除悲怆的传说,残忍的山河。
在这里,最后一位高贵的祭司,
活得过于长寿,
就是致命的污点。
他不像我。
我已经死了若干代,
我还要若干代地死下去。
我坚决贯彻着生,
我忠诚拥戴着死。
可乌蒙山,它只是箕踞而坐,
迎向钢刀扭成的朔风,
抽那支永远也抽不完的
塞满草木魂魄的卷烟。
我倔强地别过头,
从此我们是对手。
用彼此的弱点相对峙,
我们的征战无休无息。
(五)
在他乡,那些众生黑白的夜,
我想归回,驾一头饥饿的怪兽,
咬碎道路,
咬碎峭壁,
咬碎石头;
我想尽情诅咒一代代人
写满最后的尊严的墓碑。
做了这些,我甘心双手合十,
用整个余生,顶替西西弗斯。
但我回不去。
但哭过后白昼依然降临,
昨夜之影,轻盈得毫无体积。
但乌蒙山冷笑着,
黄昏无上,晚霞落在远方。
但我还未爱够,
就疾速衰老,
我白发如练,指尖冰凉。
黄昏无上。黄昏无上。
(六)
乌蒙山,
你的逆子,寻不出你衰亡的痕迹,
难察你体内,蜂拥的疾病隐喻。
你的逆子,在愤怒的巅峰,
都想亲手杀了你。
然后用你的骨粉来敷衍伤口,
用你的枷锁来囚禁自由。
这些凌乱的片断只隐现在我梦里。
当我醒来,
一个感伤的灵魂,已穿着布鞋渡了河。
那时山涧静默,
落花亲吻涟漪,游鱼睁着眼睛。
我眼泉已枯,抱紧双膝,
不让最后一滴泪弹出眼廓。
(七)
你从未提起,生下我,
是为了观赏我的受折磨
还是为了承续,一种既定的命运。
当朝阳造访,我凝于草叶上的啜泣
将与露水同时蒸发如烟。
命定的是,
你是养育了我的敌人,
我是你变异了的基因。
今天,趁凤凰来仪,万物鲜丽,
你将亲手打造的钻石
嵌入我的眼睛。
我终于看见:
我是我的女人,我是我的女神。
2014年,一切都不算太晚。
你早就洞悉:我累了后,
会变得温柔。
那么,在海拔4040米的峰顶,
请为我降下一瓣清亮的雪,
一瓣足够,让它一直寒彻我的骨里。
从此,我可光明正大地背叛你,
从此,我可烧尽自己来追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