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记（外一篇）

钟法权

西行记

生门

白塔寺在蓝田的东面，在秦岭山脚下的塬上。红25军主力在政委吴焕先、副军长徐海东率领下，经崖子口血战才得以暂时摆脱敌人前堵后追，在十月桂花飘香的中秋，抵达白塔寺小镇。

白塔寺镇处于三县交界，因建有白塔寺而得名。白塔寺塔有四层楼高，塔身用白色石片砌成，故为白塔寺。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属于三县鞭长莫及之地，少了干扰，各行各业得到自由发展，小镇也就分外热闹。再加上，白塔寺镇背靠秦岭，前眺黄河，四周塬高沟深，红25军便在物质相对丰富、地势较为险峻的小镇停了下来，进行军需补充和休整。

连日来，在敌人围追堵截中，红25军从湖北、河南和陕南一路闯关，大小战斗数十起，人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不断壮大，到达白塔寺镇时，红25军人数由两千多人增长至三千余人。成功的游击战，打破了敌人围剿，但马不停蹄的奔袭，连续的突围作战，也使红军官兵疲劳至极。为了使红军官兵尽快得以休整，先遣部队抵达白塔寺镇后，马上为后续大部队找好了房子，待主力部队到达时，以连为单位分别住进了白塔寺镇十几个大户人家，军指挥机关设在了白塔寺寺院里。那里地形高，尤其是高耸云天的白塔寺像一个瞭望塔，人往塔顶一站，周边的一切尽收眼底。

红25军进入小镇第一天太平无事，第二天也风平浪静，第三天驻守在西安的城防司令得到密探关于红军在白塔寺休整的密报后，心里甚是欢喜，他决心在远离西安的白塔寺一举消灭红军，以便向蒋介石邀功请赏。于是，他调集一万多人，从西安日夜兼程摩步化近百余里。在第四天的午后，所有部队按时赶到了白塔寺镇外围，一番遣兵布阵，将白塔寺镇围了个水泄不通。在太阳落山之前，随着一颗红色信号弹腾空升起，敌人从三个方向向白塔寺镇发起攻击。当时，红25军军直机关人员正在白塔寺一旁的赵财主的院子里过中秋，警卫连除了在四周布置岗哨外，还在白塔寺塔上安排了瞭望哨，并设置了两挺机关枪，以防敌人偷袭。

在血色的阳光下，敌人偷袭没有成功。设在西边的外围游击哨首先发现了敌人，架在塔上的两挺机关枪居高临下，向发起突袭的敌人给予了猛烈的火力还击。面对数倍于红军的敌人，红25军在政委吴焕先、副军长徐海东的指挥下，开始有序向白塔寺南面的秦岭撤退，没想到狡猾的敌人在进入秦岭的南观提前摆下了重兵。生死一条路，英勇的红军全然不顾敌人的强大火力，奋勇攻击，一个班、一个连很快壮烈牺牲。打红了眼的徐海东副军长，像往常那样，举着手枪大吼一声，兄弟们，跟我上！

敌人知道要想尽快拿下白塔寺镇消灭红军，必须拿下白塔寺，于是疯了一般朝白塔寺发起攻击。负责断后的一连依塔坚守，在相持期间，一颗炮弹从一楼的窗口穿了进来，随着一声爆炸，贴墙而立的一尊大佛被震倒，一个地下通道随之露了出来。

炸弹形成的气浪，将在一楼担负阻击敌军的几名红军战士们掀倒在地，当他们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敌人已经攻到了寺院院墙下，形势显得万分危急。耿连长掏出怀表，发现时钟已过七点，到了该撤退的时候。于是，耿连长果断地命令，段指导员带领全体人员从地下通道撤走，自己负责断后。段指导员说，你先撤，我断后。耿连长挥着驳壳枪，再一次大声吼道，现在谁不听我的，我就毙了谁。段指导员对身旁的冯大个子说，你留下来，一定要保护好连长，从地道撤出去，所有人员现在随我撤。

当最后一个战士钻进地道后，耿连长将倒在地上的大佛扶了起来，把地下通道暂时挡住。耿连长从冯大个子手中夺过机枪，将子弹雨点一般地射向从院门涌进来的敌人。

南观争夺战异常激烈，红军战士在徐海东的指挥下一连发起了几次攻击都未能奏效，生死攸关的时候，徐海东副军长亲自上阵带领红军战士发起冲击。此时，一颗无情的子弹射中了冲在最前面的徐海东副军长，红军战士见与自己生死与共的军长倒在了血泊之中，顿时疯了一般向南观发起冲锋。

段指导员率领队伍沿着漆黑的地下通道磕磕绊绊地快速向前推进，一段平路之后，慢慢由低向高，最后是直梯而上，冲在最前面的段指导员顶开了一块石板，一股新鲜的秋风夹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和炒豆一般的机枪声扑面而来。段指导员跃出地面，发现地洞外是一个不大的土地庙。他钻出土地庙站在高处往下一看，只见红军战士一个又一个被敌人的机枪扫倒在地。段指导员怒火中烧，转身从一个战士手中夺过机枪，扣动扳机，仇恨的子弹雨点一般射向南观岭的敌人。敌军冷不防背后遭受夹击，在他们惊慌失措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一个个命丧黄泉。在不大的南观岭上，敌人为了堵住红军，在岭上部署了一个加强连，他们没有想到红军会从地里钻出来，前后夹击很见效果，一根烟的功夫，敌人死伤过半，面对无处可逃的处境，剩余的敌人纷纷举手投降。南观岭这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卡子被红军打开并占领。

徐海东副军长被红军战士抬上了担架，按照预定路线朝秦岭深山撤退。徐海东身负重伤，一路昏迷不醒。当天深夜，随行王军医在秦岭腹地葛碑镇的寺院里为徐海东做了取弹手术。做完手术的王军医心有余悸地对坐在一旁的政委吴焕先说，弹头再往心脏偏一毫米，徐军长就难逃厄运。

南观被红军夺下后，段指导员再一次请领断后任务，他要在此等候与自己出生入死的耿连长。黑夜之中的白塔寺镇升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那多半是战火的硝烟，一轮圆月被包裹得虚幻无比。刚才，还枪声遍地的白塔寺镇，顿时枪声骤停，唯有人的哀号不绝于耳。就在段指导员忧心耿连长的时候，冯大个子满身是血地背着连长从土地庙里钻了出来，见了段指导员声泪俱下地说，指导员，连长他牺牲了。

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伤势过重的徐海东一直躺在担架上随队伍辗转于秦岭高山深谷之中。当他得知有一百多人在白塔寺突围战中壮烈牺牲的情况后，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杀回白塔寺，去看望坚守到最后宁死不退的耿连长和那些在争夺南观战斗中长眠的战友。他要为他们立一个碑，再补过一个中秋节。

银罐

红25军本打算经蓝田，沿秦岭山边，走长安、户县、周至，过扶风绕过敌军重兵把守的西安北上，因蓝田白塔寺一战，我军实力与敌军相比过于悬殊，只好放弃原有作战计划，从蓝田重返秦岭深山，辗转进入柞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上午，善打游击的徐海东率主力进驻凤凰古镇。

凤凰古镇四面环山，古镇建在盆地中央，有山有水，风景极佳，小镇建筑颇具规模，一条街由北向南而建，街心有一里多长，青砖灰瓦，商铺林立，从古至今是南北交往重要驿站。红25军进驻凤凰古镇后，按照惯例，军部选设在了王家祠堂。

王家祠堂建得很有气势，前为聚会大厅，可坐三百余人；后为正房，用于摆放王家先人的牌位。正房两边建有厢房，砖木结构，为王家仓储之地。王家祠堂靠北边为王家大院，南边为兴源钱庄。红军进入古镇，不少商铺和人家都还关着大门，有的围着火堆烤火取暖，有的则搂着婆娘睡在温暖的被窝里。红军的到来，让静寂的古镇喧闹起来，有钱的商铺掌柜和财主们，一个个吓得像缩头的乌龟，不敢开门。最终他们还是被一一请进了王家祠堂，吴焕先政委亲自作了共产党主张的报告，徐海东宣讲了红军政策。会议开得很成功，打消了那些有钱的商人和地主有关红军是土匪的谣言，消除了他们心中关于共产党共产共妻的恐惧。一些开明的商人和地主，带头表示捐钱捐粮；没钱可捐的穷苦人家，都表示开门迎客，腾出最好的房子，给红军官兵居住。

连日来不停转移征战，为了不惊扰老百姓，他们常常住在屋檐下。为了迎接更大的战斗，红25军的官兵无不希望有一个暂时可以休整疗伤的环境。军领导对此深有同感，于是命令所有人员住进当地百姓的家里，使疲劳至极的红军官兵得到尽快恢复。

国民党驻西安部队，因为大雪封山的原因，面对险峻的群山，他们停下了围剿的脚步，以排为单位，对通向秦岭腹地的72个峪进行了分兵把守，防止红25军窜出深山，对西安古城进行偷袭，同时防备他们与共产党领导的西北革命队伍会合。敌军的目的非常明显，就是要暂时将红25军困在秦岭的大山之中，待春天到来，对他们展开围剿行动。红25军的将士们，无不身经百战，对自己所处环境都有清醒的认识。有鉴于连续几月的征战，他们将计就计，大部队以凤凰古镇为轴心，以班为单位落户于沟壑之中的百姓家中休整，并选出精干人马隔三差五对敌人分兵把守的哨所进行偷袭，给敌人以冲出重围之假象。

那时，徐海东身负重伤，每日只能躺在床上疗伤。卫生队在镇上两家药铺里获得了充足的中药补充，卫生员为徐海东煎的中药，再不像前几天品种单调，不仅有用于消炎的蒲公英、栀子、金银花等，还多了一些用于补身体的山药、党参、枸杞子等，再加上伙食的极大改善，徐海东的身体恢复得十分惊人，半月之后，竟然可以下地行走。徐海东作战勇敢，打起仗来常常身先士卒，自革命以来，身上多处负伤，每次他都能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当秦岭以北还飘洒大雪的时候，秦岭以南的凤凰古镇却下起了绵绵的春雨。鸟们以崭新的羽毛、清新的歌喉发出醉人的歌唱；冰冻的河床，在春风的吹拂下，绿波荡漾，鸭子们尽情地呱呱欢叫；战士们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震住了大山里成群野狼高傲的嚎叫。

一日，军部一个警卫战士，早起在靠近钱庄的砖墙之下练攀墙之功，当他纵身从那高约三米的墙头腾空跳下时，脚下的土地竟然显出半个坑来。那战士惊愕之余，低头一看，发现下陷的土坑里，露出一个黑色的陶瓷瓦罐，那战士在片刻的惊愕之后，兴奋地喊叫起来。他的声音引来了早起晨练的徐海东，徐海东快步走到墙头，看了下陷的土坑，只见土坑里有一个硕大的瓦罐，晨曦下发出耀眼的蓝色光环。那战士按照徐东海的要求，先是用手抹掉瓦罐四周的浮土，然后揭开罐盖，再打开油纸封口，将手伸了进去，掏出的竟然是一把闪亮的银元。徐海东冷静地转身返回房间，从房里叫来警卫员小高，让小高与那战士一起将沉甸甸的陶罐抬了出来。这个口小肚大的陶瓷罐，装的尽是大洋，意外的收获，让红25军家底顿时变得丰厚起来。徐海东将那一罐银元全部交给了供给部长，并对那两名警卫战士下了命令，不许对任何人透露半点消息。

经过休整，红25军力量再一次壮大，凤凰古镇四周的村民有三百多人加入红军队伍。他们在鸡鸣五更的早晨，声势浩大地踏上了北上之路。他们沿秦楚古道翻终南山，走沣峪口，进入关中平原。这一年的十一月，中央红军供给部长杨至成找上门向徐海东面交了毛泽东亲笔手书的借条。徐海东见了那天下无双的字迹，内心里涌出万分的惭愧，他说他应该主动送上银元，为中央红军分忧解难。徐海东当即叫来供给部查部长，问有多少银元，查部长说还有七千大洋，向来爽快的徐海东大手一挥，将五千大洋送给了中央红军。与此同时，徐海东还吩咐供给部查部长，不仅送银元，还送粮食、武器等物资。五千大洋的作用很快得到显现，衣衫褴褛的中央红军换上了崭新的军装，装备也有了大大的改善。1935年冬，中央红军与红25军团同心会战直罗镇，战斗取得全胜，陕北根据地得到稳固。在直罗镇战役总结会上，毛泽东夸奖徐海东，是一个对中国革命有大功的人。

红25军团有钱，钱从何处而来？打土豪、分浮财，走一路，缴一路。当然，那罐意外得到的银元是一个始终没有公开的秘密。但是，中央红军官兵在走出苦难吃饱穿暖之后，给予了丰富的想象，以一罐银元为背景，编撰出一段神奇的故事，并流传于红军官兵和陕北根据地的百姓之中。

绝地

从秦岭到甘肃泾川，红25军一路过关斩将，终于突出敌人的重重包围，残酷的战斗，也让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吴焕先政委披着蓑衣像一尊雕像立于泾河北岸白水镇王田宫的山头上，面对纷纷扬扬下个不停的细雨，望着不断上涨的泾河水，听着从远处传来的轰鸣声响，看眼前正在徒步过河的红军，他心里的担忧越发强烈，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天上的乌云在他心中越积越厚。

他对站在身旁负责后卫的团长李彪说，这鬼天气，我们渡河，你下个什么雨。没船只怕不行，你能不能找几条船来？万一河水暴涨了怎么办？

李彪团长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说，渡河之前，徐军长派人找白水镇，奇怪的是，一条船也没找到。后来找到摆渡的艄公，艄公说，船在前两天被保安团搜走了。对于战士们的担心，那艄公很不屑地说，泾河的洪水是小娃子拉尿，来得快去得也快。

吴焕先政委望着乌云翻滚的天空说，不知道你计算过没有，三千多人全部渡过泾河要多长时间。李彪心里很有数，不假思索地说，要是枯水季节，徒步过河，一小时即可；现在遇上了涨水，徒步过河的河面太窄，天黑之前我军才能全部通过。吴焕先担心地说，你听到了吗，敌人的骑兵离我们很近了，如果是那样，我们只能背水一战了。李彪说，政委，我听到了马蹄哒哒的声音，我们已经做好了迎敌的战斗准备。

吴焕先踩着泥泞，边走边看怀表说，看北边的天气，泾河上游雨下得不小，如果形成洪水，眼前的泾河就是横在我们面前的天堑，只怕一时半会儿难以过河。李彪说，狭路相逢勇者胜，绝地而后生。政委你现在就过河，我保证完成阻击任务。

吴焕先政委坚决地摇了摇头，他对天气的判断很有预见。就在红25军开始渡河的时候，泾川上游宁夏一带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到了中午，河水形成洪峰，如脱缰野马朝下游咆哮而来；到了下午，甘肃境内的泾河洪水开始泛滥，红25军的人马刚刚渡了一大半，因洪水来得太猛，好几名红军战士被汹涌洪水打翻卷走。

其实，吴焕先政委在洪峰到来前，已经被两名警卫战士强拉硬拖走到了河的中央，再往前走上十米就能到河的对岸。此时，从身后突然传来激烈的枪声，他回头望一眼身后的官兵，断然挣脱两名战士的手，掉转身快步向南岸走去。

洪水打着滚从上游向红25军渡河地点卷了过来，看那血盆大口的阵势，吴焕先政委果断下达了停止渡河的命令。一时之间，电闪雷鸣，乌云低垂的天空暴雨如注，敌人的骑兵踩着飞溅的泥浆朝红军的防御阵地展开了攻击，一场生与死的较量开始了。

敌人以强大的优势兵力向王田宫四坡村山头发起一轮又一轮攻势。红军战士拼死抵抗，由于伤亡不断增大，可用的兵力在减少，再加上一时没有后援，阻击阵地逐步缩小。情急之下，吴焕先政委挥着枪冲出指挥所上了阵地。在他连连举枪射击时，一颗罪恶的子弹飞了过来，击中了他的胸部，他赶紧用手按住受伤的胸口，鲜红的血穿透衣服从他的手指缝里渗出，他像一座山倒在了不深的战壕里。

乌云翻滚的天空拉开黑色的幕布，雨停了，敌人的进攻却更加疯狂，就在高地面临失守的时候，开路先锋徐海东在危难之时如神兵天降返了回来。在后续部队停止渡河后，他神奇般地从泾河北岸老百姓那里找到了三条木船和几个船工，带着尖刀营劈波斩浪分批从泾河上游的北岸撤了回来，从后面打了敌人个措手不及，再加上天黑到处是水洼和泥淖不便进攻的因素，敌军才放弃了凌厉攻势，由进攻改为防守撤退。

北方的秋天，大雨下得急，去得也快，只要雨停，洪水就难以持久。月光下，刚才还狰狞的泾河水，像被驯服了的狮子，变得温顺起来。随着徐海东一声令下，余下的红25军官兵们重新开始渡河。已经昏迷了几个小时的吴焕先政委躺在担架上，由几名战士抬着渡过了泾河。

清冷的月色下，浑浊的泾河水闪着银光，吴焕先政委艰难地睁开了双眼。跟随在一旁的卫生员惊喜地大声叫道，军长，政委醒了。

徐海东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吴焕先政委的手说，你可醒了，我们已经过河，到了前面的村庄，王军医马上给你做手术，你一定要坚持住。月光映衬着吴焕先那苍白的脸，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说，过了河就安全了，我只怕过不了这鬼门关。徐海东随着担架边走边说，你看我去年伤成那样，在担架上躺了半个月，不是也活过来了。吴焕先用那微弱的声音说，如今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我却倒下了。我死后，你一定与程军长带着队伍往前走，与中央红军会合。徐东海说，政委你不会死的，我们多少难关都闯了过来，再挺一会儿，前面就是村庄。你放心，军党委制定的目标至死也不变。徐东海话还没说完，只见吴焕先政委闭上了眼睛，手也松软开来。

夜出奇地静寂，洪水过后的泾河水像一曲揪人心肺的哀曲，与红军战士的哭泣声交相连成一片。

雨后云散风停，天空格外的辽阔深邃，北斗星闪着耀眼的光，月光星光交相辉映，将黑夜里的大地照得分外明亮。干渴的西北大地将雨水全吸进了肚子里，路上没有一丝的泥泞。红25军没有停下脚步，他们要将敌人远远甩在身后。吴焕先政委还躺在担架里，徐海东说了，要把吴政委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葬到离泾县县城不远的山沟里。队伍里还有人在哭泣，他们没想到四坡村一战，让他们失去了患难与共、年仅28岁的政委。

东边的天际露出淡淡的曙光，黑暗中的黎明即将到来。在队伍行进的正前方，一颗耀眼的星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朝着大地坠落下来，兵们都说那是将星陨落。

奠基

九月的陕北延川，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满川满坡，飘着高粱玉米的成熟香味；窑洞前，又大又甜的苹果和大枣挂满了枝头，发出诱人的芬芳；塬上塬下，一群群山羊绵羊像天上飘浮的白云。物产丰富的黄土高坡，让营养不良的红军官兵不仅填饱了饥饿的肚子，而且很快恢复了征战的力量；他们那干巴枯黄的脸，不久就一天天圆润了起来，而且有了像成熟的苹果一样好看的颜色；那粗犷、豪迈、多情的信天游，更让战士们感受到了生活的快乐，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期望。

站在劳山的沟底，望一眼湛蓝的天空，云朵仿佛就在头顶。坚守在塬上的红军官兵，都生生感到，那厚厚的云朵像棉絮一样盖在身上，让人如幻如梦。他们已经在塬上坚守两天两夜了，在漫长的等待中，左等右等不见敌人的踪影。他们想不明白，过去被敌人前堵后追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与敌人遭遇，现在蹲在塬上的战壕里，却等不到一个敌人。一个参谋失去耐心，问辽望远方的徐海东军团长，军长，我们在荒山僻野里守株待兔，敌人能来吗？

徐海东抓起一把黄土闻了闻，再抬头看了看天说，耐心等吧，就在今天的下午。

人与人多多少少存在差别，有人遇事不抉，而误大事；有人耐心不够，而错失良机；有人目标模糊，一生走不到奋斗的终点。红25军之所以能够克服千难万险到达陕北，关键在于他的领路人徐海东是一个目标确定之后百折不回的人。徐海东以三千余众，成为长征队伍中第一支到达陕北根据地的红军队伍。

徐海东率领红25军到达了陕北保安，正是九月瓜熟蒂落的时候，陕甘特委边区苏维埃政府主席习仲勋、军委主席刘景范率队迎接，一个星期后在习仲勋和刘景范的亲自引导下，在陕北延川与陕北红军胜利会师，刘志丹为红25军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随后经鄂豫陕省委和西北工委批准，组建成立红15军团，能打善战的徐海东被任命为军团长，程子华任政委，刘志丹任副军团长兼参谋长，高岗任政治部主任。下编75、78、81共三个师和一个手枪团。

红军的会师，让蒋介石身感恐惧，他十分害怕这股火苗在西北大地燃烧成为熊熊大火，急忙调兵遣将，对红军展开了疯狂的第三次围剿。于是，东北军、西北军、马家军无不虎视眈眈，他们各怀心思地一齐向红十五军团压了过来。身经百战的徐海东，在两军整编后，力量壮大，正志得意满，他下定决心，要改变过去长征途中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的游击战术，打几个大快人心的漂亮仗，打几个有着战争艺术的主动仗，把士气提起来，守住陕北这块根据地，为老战友吴焕先报仇，为那些牺牲在长征路上的战友们报仇，为中央红军的到来打下一片天地。实践证明，徐海东自担任红二十五军领导人以来，不仅善于打游击战，还善于打保卫战，打攻坚战，打歼灭战，失败的极少。他最喜欢、最惯用的战法，是出其不意的奇袭，常常出奇兵，从对方的侧后方攻击指挥中心，迫使敌人措手不及地溃退。徐海东称这种战法，叫作从肋骨下去抓敌人的心。两军会师后，徐海东需要用战争的艺术，来证明他艺术的战争，证明一个红军军事指挥员对战争的规划、设计和控制能力，给敌人以沉重和有效的打击，让那些对他“徐老虎”军事才能持怀疑态度的人刮目相看，并实实在在的服气。在战争年代，一个军事指挥官有没有能力和本事，能不能让官兵折服，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捷径可走，检验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你会不会打，能不能带领官兵打胜仗。徐海东怀着在西北根据地首战必赢的想法，对战争形态作了十分缜密的思考，对歼敌于何地作了细致的地形考察，并认真听取了副军团长兼参谋长刘志丹的建议。最后他在兵团党委会上，讲了反击敌人“第三次围剿”的作战思路，提出了劳山战役的整体设想与基本原则，那就是：围城打援，诱敌深入，埋伏奇袭。为此他巧妙设计了三步棋，第一步叫围城打援，政委程子华率三个团围住甘泉之敌，造成攻城略地之势；第二步引蛇出洞，刘志丹率78师一部作诱饵，尽可能诱敌入瓮，于劳山沟壑峡谷的“布袋”之中；第三步待兔奇袭，前两步是实现战略目标的基础，第三步才是最终目的，善打硬仗，又善伪装奇袭的徐海东率75、82师等主力，埋伏于延安至甘泉必经之地劳山两侧的丛林之中，以逸待劳歼灭从延安增援甘泉的敌军。

劳山地势险要，黄土沟深壑险，沟壁和塬上树木葱郁，一条公路像盘蛇一样绕于其间，是天然的摆兵布阵之地。战斗打响的那一天是9月28日，金色的阳光如千万道神奇的魔光，将西北大地装扮得神秘而妖娆。习惯睡懒觉的东北军还躺在窑洞的被窝里做美梦的时候，政委程子华率三个团对甘泉展开了佯攻，守在城里的敌人，一边仓促应战，一边打电话向延安主力部队求援；徐海东率领主力守在劳山峡谷两侧，一边挖战壕，一边开始伏击等待。刘志丹则守在劳山山口阻击敌人，实现诱敌入瓮的目的。面对复杂的地形，敌人增援是缓慢的，他们边走边停，左顾右盼，生怕遭受红军的埋伏，为此采取了步步为营缓慢推进的策略。

劳山奇袭战于十月一日下午正式打响。那天下午，阳光出奇的灿烂，和煦的秋风，夹带成熟果实的芳香，如一坛陈年老酒，吹得人昏昏欲睡。按照要求，红军战士们带足了三天的干粮，隐卧于温暖的壕沟里，晒着太阳，擦着枪支，眯眼养神。奉命解甘泉之围的东北军，一个个不急不慌，迈着散漫的步子，有的抽着烟，有的打着哈欠，有的放着响屁，晃晃悠悠地朝劳山开进。

敌人先头部队离埋伏在劳山山口的红军战士越来越近，走在前面的国军士兵长得什么模样，红军战士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命令，红军官兵谁都没有开枪，更不敢弄出一点响声来。待恰到火候，负责诱敌深入的刘志丹副军团长，沉着冷静打响了第一枪，埋伏在土丘上的红军官兵一齐向迎面而来的敌人开火。因为距离太近了，一阵枪响之后，走在最前面的国军士兵像被一阵狂风拦腰切断了的高粱，一个个被击倒在地。敌人被突如其来的子弹打蒙了，整个队伍都谨慎而胆小地停住了脚步，当他们从红军断断续续的枪声中清醒过来时，担负引诱敌人的红军，在刘志丹的率领下，有序向后边阻击边撤退。红军零零星星的阻击枪声，使他们得出结论，在此阻击的红军是一支小股部队，不足多虑，不堪一击。为此，一向傲慢的何立中师长神气十足地下达了快速前进通过劳山峡谷的命令。何师长骑着一头高头肥壮的大黑马，在骑兵连的护卫下，耀武扬威地朝劳山天险的深谷疾进。一时之间，人的脚步与铿锵的马蹄，卷起漫天灰尘。

劳山沟谷长约十公里，沟底的公路仅供一辆汽车通行，何立中的几千人马在劳山峡谷被拉成一条细细的长线，再加上七拐八弯的山势，队伍被割成一段一段，站在塬上朝沟底观看，敌人几千人的部队，就像一条被斩断了无数节的大蟒蛇。坚守在崖壁上的红军，看着在沟底行走的敌人，就像一只只缓缓爬行的蚂蚁。面对越来越陡峭的峡谷，越来越暗淡的阳光，越来越茂密的树林，越来越潮湿的空气，何立中师长下意识地拉紧了缰绳，望一眼身后如长蛇的队伍，插翅难逃的峡谷，令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刘志丹成功的引诱，使何立中部全部进入劳山弯弯绕绕的口袋之中，心甘情愿地钻进了徐东海设下的布袋里。蓝天白云之下，一颗红色信号弹冉冉升起，红军战士早已按捺不住战斗激情，他们快速地扣动了手中的扳机。一时之间枪声炮声大作，雨点般的子弹和一颗颗手榴弹劈头盖脸投向敌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强大火力，有的敌人为了活命，习惯性地举起双手投降；有的敌人，六神无主地举着枪朝天乱射以示还击，其实他们什么也打不着；有的则像受惊的兔子四处乱窜，光秃的山沟哪里能找到一个让他们保命的地方；有的则像受惊的蛇躲进沟坎里，只有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兵，就近将身体像壁虎一样紧紧地贴在沟壁上，才躲过一劫。沟底太拥挤了，有的因为逃生择路而打了起来，有的干脆持枪持刀相互残杀。沟里的敌人，就如瓮中的鳖，井中的蛙，既无处藏身，又无法逃窜，更不能对红军实施有效的还击，剩下的只有挨打和死亡。在长征路上，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红军战士，越打越豪迈越过瘾，越打越胆大越勇敢，他们有的跳出战壕，或就近靠在一棵树上，或趴在悬崖的边沿上，朝沟底里的敌人无所顾忌的射击。骑着大黑马的何师长，在骑兵连的护卫下加速朝前奔跑。他哪里想到，十几里的劳山沟壑两边的沿上都布满了红军，他们居高临下，有的放矢地朝下射击，就连刚入伍的新兵也越打越准。何师长的马队不管不顾地向前飞奔，在一个较为宽敞的山窝里，一颗手榴弹突然在马群中爆炸，大黑马也许受了伤，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一声长长的嘶鸣，便开始打着转疯跑，不少战士被那大黑马踩在蹄下。站在指挥棚里的徐海东，早就盯上了沟底里骑着大黑马左冲右突的何师长，他对跟随左右的警卫班战士说，你们看到了吗？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何师长，一心想逃跑，逮住他。话音刚落，只见一串密集的火力射向了那群飞奔的马队。人和马的血混合到了一起，阳光下，像一簇簇利箭，射向崖壁，那黄色的沟壁很快被鲜血染红，浓浓的血腥味和火药味在空中弥漫。

夕阳将天上的云朵映成了紫红、大红，就像无数个庆功的彩球挂在天空。经过六个小时的激战，劳山战役大捷，歼敌一千八百多人，师长何立中也在其中。俘敌三千七百余人，躲在崖壁下土洞里的参谋长范驭洲在红军战士打扫战场时，从那仅够两人容身的洞子里被灰头土脸地生擒。缴获战马300多匹，大炮12门，轻重机枪186挺，各类枪支3000多以及大量弹药。红15兵团一下子富了起来，他们鸟枪换炮，兵壮马肥。

接下来，徐海东又一鼓作气打出了第二套组合拳，发起了攻打榆林桥战役，当时驻守榆林桥的是国民党一○七师，被士气正旺的红军官兵，以超强的火力覆盖，和英勇善战的作风，打了个措手不及丢盔卸甲。创下了半日激战，歼敌两个团，俘敌1800多人，活捉六一九团高福源团长的辉煌战绩。俘获高福源，可是个意外的收获。高福源任团长前，是张少帅的警卫营长，深受张少帅的信任和喜欢，他被俘以后，经过我军短暂的思想改造，日后成为中共与张少帅联系的线人，在“西安事变”和平处理中起到重要的信息传递作用。

劳山、榆林两场战役打下来，徐老虎与刘子丹的威名顿时远播，陕北民歌王很快编唱出来脍炙人口的歌曲“山丹丹花开红又红，红十五军团显威名，徐海东刘志丹指挥妙，劳山榆林打得好……”从此，这首信天游在百姓当中广为传唱。

呼唤

守春姓汪是个木匠，活儿做得特别好，在我老家盐池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气。平常人们并不叫他汪师傅，习惯叫他守春，或者称他守春师傅。

守春做家具有鲁班的功夫，他做的大立柜古色古香，不仅精细而且精美；他做的洗脸架高度适中，雕龙画凤，既轻巧又好看；他做的婚床，就像一间开满鲜花的小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要么雕着牡丹、菊花，要么雕刻着仙女神童。他手巧心灵，嘴更甜，十分讨人喜欢。

守春因为有名，找他拜师学艺的人特别多，所以他对挑选徒弟非常的讲究。既要身体好，手持利斧砍木头一天不累，还要富有灵性，脑瓜灵活，两手灵巧；既要做人厚道，还要肯吃苦受罪。他带徒弟，学徒三年，不开一分工钱，管吃住，包三年出师。对那些家境贫寒的后生，只要他喜欢的，他会发给一些补贴。所以他收徒是十里挑一，而经他带出来的徒弟，不说青出于蓝，起码各有所长。所以他出门做木活，一般都在四人以上，一个长期跟班的，一个快要出师的，一个半生半熟的，一个刚刚入徒的。守春因为手艺精湛，名气大，给东家做木活，一般都是他讲价钱，如果是给富裕人家做木活，他大多数是按工时收钱，那样做木活时就不需要着急赶工，东家也管得起饭。俗话说慢工出细活，虽说做得慢一些，可经他们打磨出的家具件件都是精品；如果是给家境一般的人家做木活，他大多是计件付酬，讲质量也讲速度。无论前者后者，东家都必须管吃管住，当然如果离家近，他是不住东家的。因为他木活做得好，一年到头安排得满满当当。

有一年，栗溪代家冲的大地主代万山大女儿出嫁，管家找到了守春。尽管守春那一年很忙，但他还是一口应承下来，原因是给代家做木活，不仅吃得好，而且收益好，最重要的是能够近距离地看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代万山的小老婆杏春。说起守春与杏春相识，还得从杏春出嫁说起。大约六年前，杏春的父亲请守春给女儿出嫁打嫁妆。本来杏春家里不富裕，只因代万山娶杏春做小老婆送的礼重，杏春的父亲为了让女儿嫁到代家体面一些，于是拿出代万山送的礼金给女儿杏春多做一些嫁妆，于是就请了守春给做木活。在此之前，守春没有见过杏春。那天，守春带着徒弟到杏春家做木活，进了杏春家的土坯草房，只觉得这家人干净，里里外外收拾得利索。进屋落座后，头上扎着长辫，穿着蓝布碎花上衣的杏春端庄大方地给他们上了热茶。当时，守春就被杏春的美貌与纯情给惊呆了，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一对弯眉像月亮，一双眼睛水汪汪，厚厚嘴唇像樱桃。守春情不自禁地夸赞说，没想到山窝里也长金凤凰。

守春与杏春第一次语言接触，是在一个雨后的中午，当时杏春看了雕花洗脸架，十分喜欢地对守春说，师傅您手艺真好，这花雕刻得像真的一样。在情场上有着丰富经验的守春一语双关地说，花是一朵好花啊，只是插在了一堆牛粪上。杏春听了先是一阵脸红，接下来那深潭一般的眼睛竟然涌出了泪水。守春那时年龄还不过三十，风华正茂，很有成功匠人的风度。几番安慰体贴的话，便获得了杏春的好感，几日后，竟然打动了杏春的芳心，在所有嫁妆做完的最后一天，在那个繁星挤满天空的夜晚，守春拔开了杏春的房门，上了杏春的闺床。

代万山在栗溪是有名的大户人家，大女儿出嫁自然讲足排场，要求所有嫁妆一应俱全。为此，守春为代万山女儿做嫁妆带了六个徒弟，即使如此，还整整做了二十多天，从装衣服的大小立柜、箱子，到小茶几；从吃饭的八仙桌椅，到洗脸架、烤火的盆架，大大小小一共三十多件，按照预计工期，他本来可以二十五天做完，原因在于代万山寸步不离地守在家里。每天清晨，只要守春开始动工干活，代万山就会准时地搬一把太师椅坐在堂门的左侧，太师椅两侧一边放着一个小桌，桌上放装烟丝的烟盒和足有一米长的烟杆，右边的茶几上放着茶壶和茶杯，他那山羊胡下的一张大嘴，便一刻不停地像守春他们那样忙碌，不是抽烟，就是喝茶；他那双绿豆眼，不停地转着，看台阶下的守春和守春的徒弟们做木活；阳光下，代万山那秃顶了的脑袋越发光亮，照得守春很不自在。有一次，杏春走出房屋，为代万山端茶倒水。当时，代万山也许是困了，两眼眯着，杏春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便与守春深情地对视。如此细微的动作，被老奸巨猾看似睡着了的代万山看了个明明白白。代万山有意将茶座上的杯子推翻在地，险些烫着了发呆的杏春，茶杯摔在地上的破裂声，惊得守春将斧头敲打到了自己的手指头上。代万山痛快万分地告诫说，守春师傅，做木活分不得神的，我那檀香木很珍贵。守春虽一脸痛苦，但还挤出笑脸说，你就放心，我让斧头砸我的手，也不让斧头砸你的檀香木。

守春很有心计，为了延长做工时间，他有意放走了三个徒弟到下家做木活，只留下两个徒弟跟着自己收尾。在他磨蹭到最后一天的晚上，机会终于来了，代万山应乡长之邀，踏着一片残阳，前去参加乡长父亲大人八十寿辰。守春那鹰一样的眼睛，紧紧盯住代万山的身影，直到他翻过门前的山冈，他那热烈大胆的目光才与杏春的饥渴目光燃烧在一起。

守春早就瞄好了地方，那是代万山家看守瓜田的草棚。守春借故溜了出去，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他走进了瓜棚。自从杏春嫁给代万山后，守春与杏春来往的机会十分有限，有时一年也就一次两次，有几年就像种田一样遭遇天灾颗粒无收。天渐渐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像一朵彩云从山谷里飘了出来，守春的心顿时跳个不停，嗓子像着了火。在代万山家做木活的日子里，守春每天只能见春杏的人而无法接近春杏的身，那种望梅而难以止渴的焦躁之心，让他无数次走神，好几次他将锤子敲打到了自己的手指上，疼得他在地上直蹦，代万山却眯着眼在一旁偷笑；还有好几次，他将椅背上反了方向；还有几次因大脑发呆，将墨线打错了。想着杏春，让他魂不守舍。就在他发呆的时候，一丝淡淡的香气飘进了瓜棚，他急切地迎了上去，一把将杏春抱了起来，一阵亲吻之后，那木头搭的床便发出富有节奏的响声，一声声欢快的呼唤，惊扰了棚外木梓树上的麻雀，它们扇动着翅膀，惊慌失措地四处乱飞。当瓜棚里的守春气喘如牛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朝着瓜棚围了过来，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砍柴的镰刀，在最后的残阳下，发出白晃晃的光。当草棚里的激情如浪潮澎湃到最后一刻的时候，一个粗壮的汉子一声吼叫地冲了进来，并高声叫喊，捆了这对淫男女。赤身裸体的守春本想反抗，只见进来的几个人手里都握着明晃晃的镰刀，没敢反抗，他知道赤膊上阵吃亏的是自己，于是任由他们捆了自己。最后赶到的是代万山，他喘着粗气，如破旧的风箱。见了光着身子被绑着的守春，他心里是既欢喜又愤怒，看了杏春散乱的头发，那曾经让他着迷的乳房和无数次癫狂的下体，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无遗，他走上前，狠劲地打了杏春两耳光说，你这个淫妇，给老子的这张老脸丢尽了。骂完捡起被杏春扔在地上的长衫，披在了她的身上。杏春被随后跟来的几个女人拉走了。守春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被手持镰刀的几个壮汉推到了草棚的外面，吊在了草棚前那棵弯脖子的木梓树上。代万山手握荆条一边抽打，一边怒骂审问。守春忍着疼对代万山的询问一言不回。守春的沉默让代万山更加恼怒，他用那鸭公一般的声音对守春说，谁也不能睡我的女人，你睡了就必须付出代价，现在你是愿意割掉你那惹祸的鸡巴，还是愿意付出一只不听话的耳朵，让你长个记性，以后轻易不敢睡人家的女人。守春这次开口了，他说，代公你不要做得太绝情，我不要一分工钱可不可以。代万山吼着说，我代万山在粟溪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从来没有哪个人敢打我老婆的主意，你到我家做木活第一天，我就发现你心怀歹意，老子也就不敢离家半步。今天老子前脚走，你后脚就往后山跑，在老子的瓜棚睡了我代万山的婆娘，绝对不能轻饶了你，你说吧，是割你那犯骚性的鸡巴，还是不听话的耳朵。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将你的鸡巴和耳朵一起割下。守春知道在劫难逃，于是说，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你饶我一回，工钱我不要了，你剁掉我左手半截吧。代万山知道守春是一个硬汉，徒弟众多，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可以欺负的人，要是把他的鸡巴割了，事后他一定会带着徒弟来与他拼命。于是，他手一挥，对一个叫老四的壮汉说，去，割了他的右耳。

叫老四的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子，很有一点土匪的味道。他对守春一直耿耿于怀，二十岁那年，他一心想拜守春为师，可是守春挑徒弟很讲究，硬生生地拒绝了他。老四奸笑着走上前说，师傅你可别怪我无情啊，谁让你胆大包天日我三大爷的老婆。说完一只手迅速地伸上前，一把拧住守春那肥厚的耳朵，手起刀落，鲜血喷溅，喷了老四一脸一身，守春的左脸和半个身子顿时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守春疼痛万分地对老四说，你救救我，日后我收你做徒弟。老四听后，一边擦脸上的鲜血，一边跑向远远站在一旁的代万山说，吓死我了，血流得太多，再不放人，会死人的。代万山也害怕了，他挥了一下手说，快去放了他。

老四这一次跑得很快，三步两步来到守春的身边，他来不及用手去解那打了死结的绳扣，而是用手中锋利的镰刀将绳子挑起来割断，然后又飞快跑回瓜棚，为守春取来衣服。守春让老四将衬衣撕成布条，指挥老四顺着自己脸颊绕脑袋包扎，待包扎好了才迅速穿上衣服。守春是木匠，徒弟们做木活时，常有砍伤划伤，他对当地能治刀斧之伤的郎中心里有数，于是迈着飞快的步子，朝栗溪街一家郎中赶去。在山腰上，守春遇上了前来救驾的三个徒弟，徒弟们都很忠心，听说师傅被代万山割掉了一只耳朵，都从腰里拔出斧头，要去找代万山老杂种算账。守春将徒弟们喝住了，说活命要紧，先找医生去包扎。

代万山家与粟溪古镇相隔七八里路程，他们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了镇上开药店的方郎中家，布条包着的耳朵还在汩汩地流血，好在老四割守春耳朵时因为慌乱，并没有把整个耳朵割掉，还留下了耳垂下方的一半。方郎中治刀伤很有办法，三下两下，就为守春止住了血，消完毒，并包扎好。

夜深了，月光出奇的清亮，守春的脸白得像一张纸，月光下很是吓人。因流血过多，他的双腿发软，伤口也火辣辣的，让他一阵阵钻心地疼痛。他那双充满血丝的三角眼，喷着复仇的火焰，跟在他身后的是他一路叫上的四个徒弟，加上跟着他在代万山做收尾的两个，一共六个人，每个人都拿着利斧，都以无法忍受的屈辱和满腔的怒火，卷着风朝代万山家赶去。

他们哪里想到，感受羞辱的不仅只是他们的师傅，被戴了绿帽子的代万山同样怒火中烧，他从后山回到家后，以无法忍受的痛苦对杏春展开了泄愤与折磨。他让女佣将杏春四肢分开，两手捆在房门的铁环上，两脚则被分开系在两块像哑铃一样的石头上。代万山正用一根细柳条抽打着杏春的阴部，每抽打一下，他就会解气地骂一句，你她妈的屄痒，老子给你搔搔。他一边抽一边重复着那句话，杏春的私处被打肿了，私处两边白嫩的大腿根也被抽出了一道道鲜红的痕迹。直到杏春连声求饶之后，身体虚弱的代万山也没了一点力气，他让女佣为杏春松了绑，送回房间关了起来。为了惩罚她，他还特地交代不允许送饭，说是要饿一饿她，免得她吃饱了去干偷人养汉的丑事。

就在守春杀气腾腾赶到代家紧闭的大门外时，只见代家大院里灯火通明，不时传出一串串尖叫的哀哭声。那哭声是为杏春而哭。杏春被佣人送回房间，佣人按照代万山的要求将一根木杆插进两个门环，将杏春锁在了屋里，屋子里漆黑一团。杏春孤零零的一人坐在床沿上，回想晚上发生的事情，让她既感到羞耻又恐惧万分。她从代万山的怒骂中得知，守春遭了报应，被割去了一只耳朵，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她知道，代万山是一个心狠手辣气量极小的男人，他容不得自己女人与其他男人有一丝的越轨，那样他就会以毒蝎之心加以摧残报复。为了不再遭受代万山的凌辱，不再遭人唾骂，她毅然地站了起来，将一条白绸子纱巾，搭在了守春为她打制的雕花床的床架之上，她光着脚，站在踏板上，将头伸了进去，杏春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其实，老地主代万山也有自己的一肚子苦水。杏春是他娶的第三房老婆。第二个老婆也像杏春一样漂亮，叫银翠。银翠也是上吊死的，情况与杏春差不多，用长工们的话说，银翠比杏春偷人养汉更恶劣，她竟然与放牛的长工相好，也是在野地里苟合时，被代万山率人抓了个现形。代万山哪里忍得下这口气，没日没夜地折磨，银翠受不了代万山的羞辱，最终选择了上吊。

听着断断续续的哀哭声，守春那被割去半个右耳的耳朵虽然还处在疼痛与麻木的状态，可他依然听出了个大概，那或真或假的哀号，犹如倾盆而至的大雨，浇灭了他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自责与悲痛像泰山压顶，一股热血一齐涌进了他的大脑，他的眼睛一黑，全身瘫软倒在了地上。

守春是徒弟们用架子床连夜抬回禾院子老家的，刚开始他的弟子们还以为他失血过多而不能行走，直到第二天中午从永胜镇请来郎中，被确诊为中风，此时他半个身子已经瘫痪。

半年之后，坚强的守春还是站了起来，只是半个身子处于麻木状态。守春不能做木活，也做不了木活了，他每日里只能借助拐杖，左腿拖着右腿艰难地移到房前的石马河边，面无表情地靠在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眼前的河水奔流。有时他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的云朵而自言自语地絮叨，有时他会望着河面上轻飞如雁的水鸟而泪流满面地忏悔，有时他会对路过身边与他说话的人发出毛骨悚然的傻笑。人们见了缺了半只耳朵的守春这般灵魂出窍的模样，都摇着头说，过去多么精明能干的人啊！只因一个女人，如今成了这个样子。

责任编辑：阎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