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罗伯特·勃莱
罗伯特·勃莱(RobertBly,1926——),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流派“新超现实主义”的领袖人物。早年在哈佛大学读书,1958年与詹姆斯·赖特等人创办诗刊《五十年代》,成为反学院派诗人的主要阵地。他从50年代开始发表诗作,迄今已出版《雪地里的宁静》《对无法满足的灵魂的沉思》《亚伯拉罕呼唤星星的夜晚》《我的判决是一千年的欢乐》《对着驴耳谈话》等。《身体周围的光》曾在1968年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
在托马雷斯湾①上的旅行
蓝天突然消失了——雾霭。我们关掉引擎,漂浮。我们瞥见岸上有一座井架——那是一只鸟儿 —— 一只大蓝鹭!它转头走开……就像某个古老的赫梯②帝国,所有的残酷都被遗忘了,只剩下罕见的花瓶,和女人的大象脖子……
沉重的躯体在附近浮动,我们在它们当中漂浮。长着胡须的头颅专注地凝视着我们,就像被唤来观看婴儿的天使。它们从大海的食槽中升起来凝视我们。它们的东方三博士③每天都向它们走来……它们凝视木船上的不信神者……
大圆石在岸上堆起……不……是海狮,成百上千的海狮!……一些海狮仰卧着嬉戏。如今整个海岸开始滚向大海,吠叫着,拍动着……
同时,那些长着胡须的头颅消失了,它们在我们下面水中的某处。一个头颅终于在离小船五英尺的地方突然出现,看起来既不傲慢也不惊讶,然而就像一个在水中发现的皮夹子,或者就像一座下了三周雨的山……而那大蓝鹭,两只翅膀就像荷兰一样长,飞走,薄得就像雾霭中的一片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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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美国加利福尼亚旧金山西北雷斯岬。
②公元前1700-公元前700时期小亚细亚和叙利亚的古代部落。
③《圣经》中寻访出生的耶稣的博士。
在英弗内斯山岭①上找到一条蝾螈
散步。下午。战争继续进行,我俯身拾起一条蝾螈。它在越过长满青苔的森林小径的半路上。它是暗褐色的,在我的手里冰冷得难以置信。对于我,这条蝾螈是新的——它的眼球的上半部分是淡绿色……奇异的牛蛙眼睛。腹部是明亮的橘黄色,燃烧的飞机汽油的颜色;背部是耐用的橡胶的黑色,长满源于永恒的寒冷的鸡皮疙瘩。我的左手形成一种布道坛,把它轻轻直立着转动,它的头颅和前腿警惕着我,它的手歇靠在我交叉的拇指关节上。它被温暖之后,就变得活跃起来,让自己挣脱我的控制,落到地上,在那里挑衅地抬起下巴。我再次把它拾起来。然而它很耐心。我重新把它握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握了很多分钟,它的前爪顺从地抓紧我的拇指——也许我能数个时辰这样握着它。也许它能被人以这种方式轻轻握着多天,直到它死去,绿色眼睛依然睁开又闭上。当我转过手腕,我看见那长长的桔黑色尾巴悬垂下来,垂到开启的手掌的教堂之中,前后回转,就像一条蛇那样滚动又不滚动。它就像某艘极长的船上的舵那样垂下,那扶在甲板栏杆上眺望的男人和女人没看见的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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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美国加利福尼亚旧金山西北雷斯岬。
皮尔斯牧场的十月
沿着被雨水腐蚀的崖壁爬下一条深壑。大海的声音。这是低潮。被自己的影子跟随的海鸥,迈着固执的长腿在海藻的围巾中间溜达,它们的身躯就像从未写下的音符一样漂浮。
我摇晃着手臂,沿着布满沙粒的山谷行走,我感到激动,准备好跃入空中,咀嚼沙粒。
但我内心中的另一个人并不感到激动,却狂喜,因为他听见那并非来自血液的声音,更纯,更深,更野。
乌鸦的头
晚餐时间。我离开小屋走向房舍。有什么东西在树干中间吹动……我脆弱冲动到想到细细的树后去掩蔽,或随风行驶。一个孤寂的日子结束了……在数小时独处的时间之后,我与孩子们坐在一起,感到他们在附近……每一天,我五十次失败于我想要干的事情,困惑。最终我上床睡觉。
我在黎明前醒来,听见疾风围绕着北面寝室的窗户而劲吹。在通往小屋的路上,我看见昨日之冰上的雪尘。整整一早晨,雪花都飘落。
到了正午,我放弃工作,躺着倾听那起伏的风。有时,它发出一个女人的裙裾拖在地板上迅速掠过的声音……在其他时候,它发出一声缓慢的嚎叫,就像“以诺”①一词那样,毫无愤怒。
我走向窗户。这个夏天,我在桥边找到乌鸦的头,并带回家,它坐落在窗户的框格上。羽毛给它那鹰钩嘴喙饰边。它凶猛,果断,这一片白色中的一件黑色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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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经》中该隐的长子。
赞美一粒稻米
稻米有一条面包的外形,它五分之四的长度几乎都是半透明的。它似乎包含着希望,由坚硬的光构成。它躺在我的手掌上,几乎没有重量,哺乳动物之前的世界遗下的一块碎片,没有血,只有精灵,一个在筛网中跳舞的干枯的植物精灵,它的声音唤醒沉睡在某个摇篮中的戴奥尼索斯①。
四分之一的月亮,锋利于早晨的天空上,看起来也坚硬。很久以前,月亮就变得坚硬了。阳光留下它,却没有进入它,它的斑点代表光芒的黑暗一面,因为在安息日拾捡枝条而被投入监狱的男孩。
因此,在夜里,阴沉的影子流过稻米的表面,修士们哭泣,就连这米粒也向内看着它自己的植物遗产。
当我把它放我的舌头上,让它存在,舌头就理解那在受难的油流过它们时并不溶解的祖先的躯体。我们的孩子也如此——他们肯定不会溶解。每个孩子都是一粒被形成的光芒的稻米,脱粒于成千上万长着羽毛的植物,根本不源于我们,根本不源于父母。
它们的灵魂和我们的灵魂来来往往,顺从于某个别的月亮。长着羽毛的植物在稻田中整夜招摇,而在花岗岩门槛上面,月亮默默地抬起进进出出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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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腊叙拉古的暴君。
马铃薯
马铃薯让人想起一块机警的沙漠石头。它属于一个写作那受到启发的失败的长篇小说的种族。马铃薯自己并不移动,然而它的形态中有某种运动,仿佛一场旋风停顿下来,在一个幽灵对它吐口水时,变成马铃薯的肉体。皮肤的某些部分斑驳,马铃薯的城市散落在这个星球的各处。在某些地方,那纸一般的薄片扬起,轻盈得就像清晨从湖泊中升起来的雾霭。
尽管众目睽睽,我们知道几乎没有光芒穿过。无论是谁走到里面,都会发现一种沉重的,多肉的东西,既潮湿而又令人愉快,令人入迷,就像一头不断游过同一条河的熊。
当我们张嘴咬进那生肉时,舌头和牙齿都惊讶地停顿了,就像自行车手在风降临时身子前倾。牙齿说:“我永未能想象过它。”舌头说:“我从表面上来认为,会有很多情节……”
牡 蛎
牡蛎看起来不可穿透而又凶暴,身体大小约为幼山狮的爪子。它的表面呈薄片状,裂开,疯狂地标注着腹部的错误。这里有片片波浪,就像在吉普赛人的裙子上——隐匿着什么呢?
当双手伸过来掰开它之际,它们摸起来具有条纹,正要侵犯一个秘密。微妙的钙质的小小薄片剥落,那些薄片是从那封闭得如此之久的嘴唇中脱落下来的悲哀和惊讶。我们不得不需要刀子——那些生活在我们之前的人们的馈赠,一把强劲的刀子,结果是头脑简单,却没有清教徒主义,它排列它那末端坚硬的微粒,以便重新捕获过去,驰上山谷,让死者回归到他们以往的生活中。
当一个人试图大口吞下牡蛎时,它的身躯打湿他的鼻尖……嘴唇感到满足,仿佛它们应该得到自己接受的东西。
当我们看见两片空壳,我们就感到赞美赤裸的生命是正确的。现在的贝壳是朴素的,欲望的盘子已经准备好被扔进花园,或者被扔回海洋。
我的女儿给我拿来的毛虫
她走来,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手上——一只毛虫!沿着那毛虫的背部,有一道黄色条纹,多么毛茸茸的啊!它爬动时,那些毛发就像狂欢的羽毛一样挥舞。
就在它的头颅后面,一种黑色的东西倾斜而回,像是一种罪孽,一种倾向过去的黑色记忆。
它并不像我三岁的女儿想象得那样美丽:长在它嘴巴上的毛发并不能完全隐藏它的脸——两个倾斜的额头之间有一只眼睛,还有一个倔强的腭,那是用来毫无良心的痛苦就咬穿沉睡的东西的。
它在我的手上竖起,寻找另一个世界。
风中的豪猪
半明半暗中,我辨出树干附近的一个形态——一只半大的豪猪!它像一只蒸气铲笨拙地匆匆爬到树上——六英尺高,它判定自己爬得够远了,它等待,偶尔侧首越过半转的肩头看我。我走上前去,注视它的眼睛,那眼睛是黑色的,几乎没有自发性,位于一个没有表情的鼻子上方。它几乎不懂得攀爬,它的爪子不断在灰色的白杨树皮上打滑。无论怎样,为了爬得更高,爬向没有实体的天空,它的身躯显然没有感到刺激:它想不起它听过的任何故事。
太阳已经沉落下去。那白色的针状皮毛醒目,前罗马时代的东西,靠近优雅的树皮。当我聆听之际,我意识到更古老的第三种东西——那就是吹过数英里无叶森林的风。
芦苇根筑成的鸟巢
在大海冲击岩石的时候,这巢穴白得就像被抛起来的浪沫!它半透明,就像维多利亚式门上面的那些阴沉的横窗,就像热情的护士的头发那样漩动,在克里米亚①的病房中的长夜之后,显得灰白、纠缠。它是被创造而又被遗忘的东西,就像在我们飘浮,接近那我们将再生、陶醉又发黑的海岸的时候,我们将完全遗忘自己在坟墓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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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乌克兰南部伸入黑海的半岛。
箱 龟
它脖子上的橘黄色条纹突然向前伸入未来。这只龟的纤细之头伸出来,它竭尽全力推动,如今粘在我手掌边上。爪钩——前爪五只,后爪四只,长得奇特而又优雅,冰冷、弯曲、苍白,就像一个中尉的剑。脖子和头颅上的黄色条纹,让你想起赛车。
底部的铠板,有一种苍白的洗净的玫瑰色,那是因为它在世界上被到处拖拽而留下的。想象在那里被简化,没有太多激情,有条不紊——就像一艘宇宙飞船的下侧。
在耕犁转折之处行走
“一切最美的音乐就是那发生的音乐”。
古老的爱尔兰故事
清晨五点,我的躯体产生了某种强烈。我醒来,看见东方出现了一抹浅白,那是因为它那受到刺激的孕育而产生的,我起床溜出后门,踏上那光滑而顺从的三角叶杨叶片。马匹出来了,在水沟里吃草……我沿路走向西方。
我注意到路上有一块鹅卵石,然后是一支躺在水沟草丛中的玉米穗,然后是进入玉米地里的土梁。我在它上面走向那耕犁转折的偏僻区域,拖拉机轮胎与它结合,它们比其余东西更加热爱它,因为裸露的泥土而舒适,那每一轮都看着泥土的朝下翻转的耕犁表面……
在升起来的太阳下,因为不怎么明显的原因,泥土在一个地方提供一个玉米外壳,在另一个地方提供一棵三角叶杨。一根树枝落在围栏铁丝上,附近有永恒。摆脱恼怒的躯体准备好看见什么会发生。我的躯体中有一种嗡嗡声,它并不猜忌他人。
蟋蟀重叠着翅膀,一种低语般的声音升上它的头脑……它听见那声音……又漠视那声音……等待着倾听下一个声音……
湖畔的早晨
风吹拂,湖水破碎在无人喜爱的秃岩上。我赤着足四处走动,离开地面一英寸,又感到跪下的渴望,把双膝放在大地上的渴望。我内心中的某种东西飞出来,掠过湖面,像闪电的碎片,或一道碎裂成火花的光束。
我忽然明白了处女玛利亚①和她的蜡烛,我喜爱在大海中滚动的鲸鱼那灰白巨大的躯体,它的侧面闪耀,我还明白了我的头发为什么靠近上面的云朵。
我内心中的那个明白者渴望一个有石墙的房间,深深的海湾,还有早晨的阳光,一个手臂闪耀的女人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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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耶稣基督之母,因“清净受胎”而被称为“处女”。
夜里站在樱桃树下
开花的樱桃粗枝在夜风中摇曳,就像那遵循即将来临的音符的乐队指挥的手。一团团花朵弯曲,宽容,把花瓣归还给泥土。
结了婚的我们如同这些粗枝摇曳,仿佛在沉重的峡谷里,迎着那在流下来的阴沉的春天之河里一次次被翻转过来的雪松细枝,溯流而行。
今天,我从圣大卫之头①攀爬到下面的黑色贻贝上,沿着岩石嶙峋的海岸行走数英里后,登上悬崖,来到这个朋友的果园。现在几乎接近子夜,而我是一个人,站在黑暗中,观看自己头上的樱桃树枝对着那离大海不远的夜空而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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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国威尔士的地名。
坐在卡梅尔①附近海边的我不认识的夫妇
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坐在大海上面的一块岩石之上,他们闲谈。我猜想那男人在谈论他感觉得到的事物;然而那女人,在眺望大海之际,知道一个孩子正在临近。正在洛博斯角②后面沉落的太阳让水面闪烁、发光、荡漾,大海在无形的肩头上升起,白银一般,危险、紧张,长着海藻皮的绒毛,沉默,在它的一块块金色光芒中闪亮,受到所有消失而空缺的东西颂扬,持久的水波穿过,在离岸的岩石上面推进,愈加在后面,愈加上涨。
这半岛的花岗岩,把这个洞穴遮蔽于更宽阔的大海——那里挤满鲸鱼,仅仅被人类轻轻触及,对于小小的划船者太疯了。
她内心中的精明者无望于预测谁将出生,那通常了解的生命一无所知,她所了解的一切,就是海洋为了分娩夜晚而劳作。墙壁围住的花园,那真实的新娘在花园的泥土下面,在被杀害和肢解成碎片之后,将被掩埋,那新娘为了分娩那大笑的男孩而劳作,有一天,那男孩会在白色石头中间蹦跳和大笑。
因此这男人与女人在眺望海洋之际继续闲谈。一只海獭出现,它把一只贝壳抱在怀里。紫罗兰色的溪流从满月上面漂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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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加利福尼亚中部的旅游胜地。
②卡梅尔的一处布满嶙峋岩石和古树的海岬。
警告读者
有时,在所有燕麦或小麦消失,风把粗糙的地面吹扫干净的时候,农场的谷仓就变得特别美丽。站在里面,我们看见我们周围有一条条和一道道阳光,穿过收缩的木板墙之间的缝隙射进来。于是在一首关于囚禁的诗里,一个人看见一点光芒。
然而有多少鸟儿在这些谷仓里投入罗网而死去了。鸟儿,一次次振翅飞上墙壁,却又坠落回来。出路就在老鼠进入又离开之处,然而老鼠洞在低低的地面上。那么,作者,通过把阳光展示在墙上,而不给焦虑惊慌的黑鸟许诺一条出路,那么要小心一些!
我对读者说,要当心。热爱光明的诗篇的读者可能会躬身坐在角落里,他们的胃里已经四天未曾进食,光芒衰落,目光变得呆滞……他们的结局可能会像一堆羽毛,以及开阔的木地板上的一个颅骨……
触摸蛾子的触须
在一座用我在冰川国家公园①就座的那种合适的岩石建成的桥下,融化的雪水流过。当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触我的指节,我睁开眼睛:那是一只蛾子。
蛾子那瘦削的腿如同三角叶杨的嫩枝一样弯曲。它的翅膀呈棕黄色,透过干草露出来的那种草耙柄颜色,然而有些部分是更深的棕色,老人们喜爱的切碎的烟草的颜色。那看起来如同眼睛的圆圈装饰翅膀。它的绒毛围绕管状躯体而飘垂,如同气流围绕飞机机身漂流。
我呼喊一个朋友过来看,然而当她的影子落在我的手上,这蛾子飞起来,消失了。我局促不安,重新开始等待。片刻后,这蛾子从我的肩头上降临下来,歇落在同一个指节上。这蛾子俯身于自己的触须上面……那长长的触须触及皮肤。随后皮肤久久地感觉到每一次触及。它的翅膀是锯齿形的,而且有垛口。
昨夜,我梦见某些朋友和我驱车而行,一辆普利茅斯牌汽车紧紧跟在后面。我说:“哦,哦,我们有来访者了。”那辆普利茅斯牌汽车超越而过,那不是警察,而是一辆超速行驶的小车,片刻后它就转了向,撞在了树上。那辆车上的人震惊地端坐着。后座上的三位乘客虽然没有死,却一动不动面对已经驶过的道路。三个人都戴着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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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位于美国蒙大拿州北部,建于1910年。
打谷时节的黎明
那具有三处底座的耕犁伫立在一片残茬地的角落里。亚麻般的麦秆精疲力竭地躺在地面上。
破晓的太阳在湿漉漉的狗尾草上倾斜,因此公路水沟的斜坡如同一张从睡梦中醒来的面庞。
燕麦残茬闪耀。依然要收割的一排排麦子湿漉漉的。农夫穿上夹克出去。在三十岁后,他每天早晨起床时,除了穿上夹克,还增加了他对自己还没强壮到足以死去的认识——在打谷时节的木摇篮中,他最初深深感受到了这种认识。
窗户玻璃上的霜
霜是闪闪发光的,兴奋的,就像那么多默默地搁放在夜里的东西,无人观看。透过下面的两块玻璃,观者可以幽幽地看见三棵枫树的躯干,素静得像欧洲。霜飘摇,它匆匆越过世界,它就像躺在棺材中的躯体,而在接下来的片刻间就消失了!透过皮肤,大脑偶然获得死亡的无线电信号,在宇宙中四处飞散的微粒遗余……冰冷的飘落,冷冷的指尖,头上和脚畔的郁金香。
我看着上面的玻璃,看见更复杂的道路……扔在路上的缎带。
“死亡可以来临!”
当音乐家的手指爬上她提琴的雅各的梯子①,它们毫不匆忙。它们并没有完成别人搁下的任务,却同意接受了发光的劳作——是谁提出的?手指走得更高。大合唱说:“死亡并不遥远……死亡可以来临!”男人和女人的嗓音在四面八方大喊:“这是古代法则!”现在我们感觉到根的气味,或者蔓虎刺的气味,那毫不抱怨就放弃生命的大群树叶的气味。
她的手指从手背的房子中出现,仿佛手是它自身中的一个生命,有它自己缓慢的欢乐,它自己所居住的,在冬夜久久睡眠的小棚屋。
现在这音乐家的手指奔上山路,它们是坚定地跳舞的山羊,放下一只脚,然后又放下另一只,在很多土地和山峦上面,有山羊在跳跃……而聆听的我们,在黄昏时越过一座山,我们在黑暗中长久地穿过沼泽,我们至少看见一座亮着灯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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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经》中雅各在梦中看见天使上下的天梯。
蚁 冢
工作的蚂蚁在前一夜堆起了这个土丘,每颗微粒都是一直穿越埃及而旅行的胃的旅行者。如今,旅行者谦卑地拥挤在一起。
在那个土堆的中心,一个洞孔直通下去,进入泥土之中,到人类无法跟随之处。那当然是阴茎尖上的洞孔,也是厨房地板上通向地窖的圆形活板门。日本故事说,如果一个女人把一块薄煎饼扔下去,然后穿过洞孔爬下去把它捡回来,她就会遇见绿色和黄色的巨人,且不得不为他们做饭五年。
那么这个洞孔就肯定是死亡,即使我们知道蚂蚁们并不虚构死亡。它们为了看见光芒而开凿了这个洞孔。当我观看,三只蚂蚁爬上来,一只接一只,迅速爬上碗形洞沿。它们随着激动的、带电般的动作而移动,猛烈,专注于它们的任务。
昨夜,在我的梦中,一些飞碟在西边的天空上对我的母亲和我出现……后来,当它们在我们伫立之处附近着陆,我切开我手指上的一根小血管或动脉,把我的血和一株植物的浅绿色的血融合在一起。当儿子出生,母亲就总是在场。那么,死亡就是我们和我们的母亲必须一起经历的东西。她把一只魔幻苹果给予儿子,那苹果坠落下来,儿子跪下来寻找,如今我跪下来,我再也看不见那三只蚂蚁。它们将越过宽阔的大地,回到这个黑色的洞里,如同回到友人的房子里。
暗蓝灰色的灯芯草雀
警觉于一声砰然重击声,我走出去,双手握住一只灰白色鸟儿,那鸟儿依附在被十月的雨淋湿的门廊纱窗上。当我把它握在左手里带进来,它那黑暗的浅褐色的黑色眼球,眼睑薄膜般地覆在上面,发光,在底侧能看见羽毛的精美刺绣,给人以美的享受。意大利的——佛罗伦萨的——是它那温柔、机警、急躁、勇敢、可能即将死去的眼睛。
在嘴喙与躯体连接之处的黑色绒毛中,我们瞥见一个远远来自下面泥土中的带着箭矢的生命的力量,因此这只鸟儿不仅与空气连接,而且还与某种扎根于泥土中的自私性连接。嘴喙具有三个词语的提问的清晰。它的嘴喙尖比嘴喙的其余部分有更多的褐色,仿佛它正处在被自己的食欲熏黑的火炉正面。
展开一只翅膀,我感觉到在那一排排半透明的、平衡的、服从的、充满空气的、沉思的羽毛中的愉快,每一片暗蓝灰色的羽毛,都在最靠近躯体之处的边缘上带着白色。
一个人能说起这只关于风的动物的什么呢?在手里如此温热,为空气,草丛,日子,上帝杀戮或不杀戮的地方而创造了那么多?“我将出发去某处,我将做出草率的选择。”
当它把头转向我,我就看到一个无情的战士,对于我们当中的部分人,这是一种震惊,而我们这部分人相信每只动物或鸟儿都有一堂温和的课程要教给我们。当我把它带到门口,它显然成了一台战争引擎,防御的树木,被驱走的入侵者,沉入的嘴喙尖……
树 桩
我们几乎走过的树桩容易被忽视。然而,一旦被注意到,它就栩栩如生,就像一头身躯被射掉的大象的腿。低矮的壁垒依然存留,它们上上下下的树皮被雨水浸泡得松弛,露出一段光滑的银白木头,手指摸起来很粗糙,如同在医院反省数周那样崎岖不平。很显然,大锯并没有割断一切,塔尖伫立在低矮的塔楼上,就像被违背的誓言。常春藤爬了进来,落下的绿色之针让那低矮的塔楼似乎欢快。
在这树桩上面,别的树继续生长,扩展到空中。葡萄藤攀爬树干,爬向光芒。然而,生活中有某种不知道怎样攀爬的东西,它清楚,在它周围,那能够帮助它爬上去的一切都死了,或者不可靠。我垂下眼睛,与别的人一起继续走向那堡垒。
黑色螃蟹魔鬼
海洋在海边礁石上面漩动起来。它退落回去,又回来,在一个呈现星系形状的水洞上面奔涌而过。一只黑色螃蟹倾斜地爬上海边礁石,就像一个在阿拉米语言①中倾听的魔鬼。
忽然,我不曾结婚,我不曾有父母,我挥舞黑色的螯钳匆匆越过岩石。我紧紧抓住底部,夜晚的母亲不能撬松我,我独处于自己里面,我喜爱那像我的一切。我高兴没有海兽来吃我,我退到岩石洞中,又回来,我在夜里匆匆穿过子宫系统。
昨夜在我的梦中,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我的耳朵里低语说他对我很沮丧,还说我失去了他的友谊……我心情沉重地频频醒来,然而我的生活并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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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代西南亚地区闪含语系闪语族的语言。
废弃农场上的聚会之地
黎明时,当我们走出去,我们仍能看见牛群踏入长满野草的泥土中的路径残迹,还有那农夫继承的78×40英尺的谷仓,正如梭罗所说:“在他前面推动他的一生。”如今谷仓仅仅用来贮存干草,建筑物租了出去。那谷仓类似某种非洲的交易站,当欧洲人隐藏的秘密对它们产生恶果时被遗弃,没人能“简单而诚实地描述自己的生活。”
开拓这片土地的德国人和挪威人闯入土地,忽视苏族人的母爱。如今移民们退回到自己的家庭圣经中,巨大的铰链在他们上面合上,他们有着一种低劣的睡眠——不被原谅。他们知道他们做错了,他们重复又重复套上马具的时刻,试图看见他们怎样匆匆套上马具,他们怎样碰巧扣错了器具。女移民的灵魂穿过干草而残废地高高飘浮,身体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失踪的部位被当成信息送给了某人,就像中世纪的绑架者送回来的那些被砍下来的手。
这是早早的黎明。阳光从把我们载来的两辆车顶上弹射回来。某种事物结束了,在这里结束了,没有安慰,没有好事要说。
一片地衣
这片干枯的地衣依附在缅因州的一块岩石侧边,为了得到它,我不得不弯腰,双膝蹲伏,在岩石侧边把手伸下去。它拥有那从空中俯瞰到的智利黑色沙漠的连绵不绝。
这片地衣,看起来就像一块公牛皮,在托尔①的一场黑暗的暴风雨中被四处吹动,啪嗒地扑动着,越过拉斯维加斯附近的道路,翻转又翻转,滚动之际恐吓着兔子和狐狸。它的边缘上翻或下翻。
显然,有什么东西如今正在掉出这个花杯,仿佛它干枯的子宫不能容纳它曾经容纳过的东西。有什么东西正在掉出来,仿佛那黑色之物移动了,仿佛那干枯之物将出现,已经出现,我们濒临被那黑色的干枯所滚过的危险——那黑色的干枯在黑色的干枯之夜里是无形的。
这地衣容易脱落,没有深深依附。当我们把它翻转过来,我们就知道它所愿意拥有的唯一东西就是足够的水,带着你穿过半年的时光。
当偷了毯子的窃贼回家,他把偷来的毯子扔在房间一角。如果他叠起毯子,那里又有谁来将它展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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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北欧神话中的雷神。
蝉 壳
蝉壳依附在一根圆木——一间湖畔小屋的支柱的下侧。它以脚壳而悬挂。那头颅已经蜕去的头壳,相当于一个奇怪的盒子,有弯曲的角楼和双重额头,米纸的密度,它脆弱得如同那掉进滚油里面的卷曲的虾片。
从它的躯干下侧,第一对空缺的腿摆出来。两条空缺的腿大约各有一英寸长,干燥得如同麦秸,被细微的恐惧变细。还有更多的。
然而腹壳——一个人为腹部而感到多么伤心,那里有所有主要器官和卵。下面的躯壳由七个纸灯笼构成,或由一间打气房屋的重叠披迭板构成。这空壳使一个人想起那些白色的日本纸灯笼,那想要孩子成长的富有的父母,为了花园中的聚会而把它们悬挂在树上,因此孩子们会赞美世界的伟大。
汤森港的雾角①
雾角持续大约五秒钟,然后停下来。我们在沉默中倾听,如此等待的沉默,客人们正要到达时的沉默。雾角再次来临。它说世界将再次诞生,世界当然将诞生。它的声音是一只长时间躺在火焰前面的褐色之狗的色彩。
沉默继续一会儿……然后是一个更遥远更模糊的角……又一阵沉默……然后第三个角依然更遥远……然后再次等待。大角来临。它说一个孩子在山上迷失了。它的声音里面具有深深海洋的孤独,远在那没有船壳经过的大海上的长长波浪,在黎明时分,整个阳光之城从海洋中升起;在黄昏时分,陷入悲伤的村落沉默,阴沉,带着金色屋顶沉没下去。
有一个孩子迷失在山上。他开始沿着错误的山坡走下来,即使其他人也在下山,而那种迷失却引导他更加远离他们。如今,他的父母数日不曾合眼。他们怎么知道搜寻者在这个早晨不会回家,沿着搬运圆木的路驾驶吉普车回来?“没用,我们搜遍了整个地区。”而如果孩子在失踪那么久之后被找到,又有谁会阻止他再次出去?他将拿走谁的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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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汤森港在美国华盛顿州东北部;雾角是对船只发出的浓雾信号。
蘑 菇
在一条被冰扩宽了的裂缝中,这朵白色的蘑菇在花岗岩上,穿过半腐层的石头长出来。它呈现出最精致的浅棕黄色,有一只在太阳下晒得太久的橡皮球的质地。手指摸起来,它有点像坚韧的脚跟。
一条裂缝深入它,把它划分成两个半球,一个人可以透过裂开处窥视里面,里面的肉体呈现白色,朴实得温和。
蘑菇有一张旅行者的脸。我们知道老人之家里有男人和女人,他们的灵魂现在为一次旅行——也将是一场婚姻而作准备。四面八方都肯定有支持着我们的旅行者,我们并不认识他们。这片花岗岩也旅行。比起这块岩石的旅行,我们更了解我们的妻子或最亲密的朋友的旅行?我们能确定哪一个旅行者会首先到达,或者是婚礼将何时举行?除了这场婚礼的日子,万物都在逝去。
一大块紫晶
对着窗户之光举起这块紫晶,它具有那放发又吸收光芒的优美走廊。它那很多平面上的训诫,让人联想到试图永生是无用的。它的外部崎岖不平,然而在它的内部房子中,一切都井井有条。它的走廊变成突岩,那相互经过的坚固的念头。
这一大块紫晶是凉爽之物,坚硬得如同龙的舌头。整个人类的睡眠时代都隐藏在那里。当手指把紫晶握在手掌中,手掌就听见风琴音乐,那低低的音符,让全体教徒的罪孽共鸣,带着一丝怀疑色彩在五英里之外捕捉罪犯。
带着它所有的平面,它立即朝我们转动它的四五张面庞,四五种意义进入脑海。我们孩提时代感觉到的欢乐归来……我们下山之际,我们感觉到面庞上有风,雪橇在加速……
一朵开放的玫瑰
我们为什么说玫瑰在开放?它就像旅行者面前的道路展开,就像水在潜水者消失后的那一瞬间展开……当依然在洞穴里熟睡之际,狮子在草丛中秘密地吃草。长满草丛的山谷依然隐匿,山坡上的红罂粟引导我们……唯有雉鸡的头在新风吹拂的十月草丛上面抬起。
如果我看见水流过一块嶙峋的突岩,我的欲望就是要跟随(在朋友死后的几个月,我们听说那些致命的意外)。我感到“那不与我们同在的人”的孤独——那个地方远在卷曲的水内部,远在玫瑰花瓣内部。在你走动的地方,我走动……
精疲力竭的虫子
一个细小的、硬壳的东西。它像一个儿童牙齿那样长,生活之火从那里清晰地闪忽出来。它的上部外壳,一只长长的海贝形态,具有重叠的侧翼,共有八片,完全是精致的褐色,被遮蔽,仿佛它是为精细的腰肢制作的某种巨大布匹。两根触须看起来弯曲,而又气馁。当我用派洛特牌圆珠笔尖转动它时,那白色的腿就富于吸引力地移动,即使我最初的反应是困惑,正如当我们看见任何保护得太好的东西的混乱下侧时。它有十二条腿,每一边六条,苍白得如同木薯淀粉。有两只螯钳伸出来把头颅保护于充满敌意的骑士,也许螯钳是要用来攫取食物的。它们又能是别的什么呢?
我猜想它让自己精疲力竭了好几个星期,试图逃离我桌上的这个景泰蓝碟子。这个碟子太小,不能容纳一块早餐卷饼,然而对于这只动物来说,它是一片被墙封闭的撒哈拉大沙漠,那铁闸门总是关闭的某个庭院,还有骑士,他们的女士,他们的马的垂饰总是神秘地消失的某个庭院。
锋利的灯光照亮碟子,很奇怪的是,我以前不曾看见这虫子。在这个我写到我父亲在棺材中伸展四肢的日子,我将把它带到户外那宁静而寒冷的春天空气里,让它畅饮那迟来的下午的融雪。
栏目责编:阎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