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鹿原》中人物的代际关系描写不仅丰富了人物的复杂性,而且支撑起小说的历史性。从弗洛伊德理论的角度来看《白鹿原》中主要人物的代际关系,可以窥见人物行动下蕴藏的契合于俄狄浦斯“弑父”宿命的特点。这种特点植根于人类普遍情感,呈现于众人物各自跌宕的生命历程以及错综相联的群像图景,体现于各主要人物对于“弑父”宿命的顺应与变异之中。
关键词:《白鹿原》;代际关系;“弑父”宿命
《白鹿原》这部小说自1992年问世以来,便以其民族内涵与史诗风格获得文学大奖与万千读者的青睐。它以人物自身的生命轨迹与历史际遇的描绘支撑起一幅民族历史的宏图。这些人物身上大到整体的民族历史性、文化象征性、悲剧意义,小到个体生命轨迹的发展、价值定位都不断地被评论者们挖掘。
纵观《白鹿原》中所构建的庞杂的人物谱系,其中的代际关系无疑是支撑起作品历史性的重要基础。而在这种历史性的承接或更替下,《白鹿原》中众人物的代际关系,无形中却呈现出与弗洛伊德曾提出的俄狄浦斯“弑父”情结相契合的特点。这份契合,既印证了作者所认同的“生命体验”书写的普遍性;也凸显出作品所构建的民族历史书写的特质性。
一、弑父式的代际更替
弗洛伊德指出“弑父是人类的,也是个人的基本的原始的罪恶倾向”①, 对于人类普遍面对的两代问题给出了最直白的答案。作为对民族历史的描绘,《白鹿原》中呈现着中国传统的代际间的紧密联系,两代人命运的交织、冲突与延续体现着弑父宿命的发展。
《白鹿原》中对于作为主要人物的白嘉轩、鹿子霖两人及其父辈关系的描写比重极小,但其中显现出了一条“弑父规律”:第二代的成熟以第一代的消亡为起始。
白嘉轩与父亲白秉德、鹿子霖与父亲鹿泰恒这两代人之间的关系是以承继为第一特征的:白嘉轩承继了其父的“仁义”之名,鹿子霖也延续了其父的奸邪之气。 这体现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中国传统观念,似乎也印证了弗洛伊德在论述父子关系时所阐述的男孩子对父亲爱、恨两种心态结合后产生的“以父亲认同的心理”①。 这种趋同大于对立的描写虽然弱化了代际冲突,但却不自觉地以一种更为极端而干脆的方式表现出来:第一代的死,才是第二代真正的生。
小说开篇不久便安排了白秉德之死。这第一代的快速消亡,对于第二代的白嘉轩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首先,白秉德之死以活生生的“死”为白嘉轩揭示了最原始的生命真义。“父亲的死是白嘉轩头一回经见人的死亡过程”,“他的死亡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记忆,那种记忆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灭,反倒像一块铜镜因不断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鉴”②。 再者,白秉德之死以自我的消亡开启了白嘉轩走向真正的“生”的历程。白秉德之死,处于一个特殊的时间点,此时白嘉轩正处于连续娶四房女人皆无子而死的困境之中,眼看家族可能无继,白秉德死于此时,似乎有着以死换生,全然让位于后人的意味。当然,这一“让位”更是家族使命的移交。在白嘉轩准备迎娶第五位妻子的重要关头,父亲一死,丧、婚这两种传统意义上的大事便一齐落到未经大事的白嘉轩身上,白嘉轩真正的有担当的生命历程由此乍然启始。
鹿子霖之父鹿泰恒之死则要晚于白父很多。此时,故事已发展近半,鹿子霖长子业已成婚,鹿子霖也已实施利用田小娥勾引白嘉轩长子白孝文,以给予白嘉轩致命打击的奸计。鹿泰恒的长时间的在场对于鹿子霖产生了更多的指引性的影响,从让鹿子霖主持与白嘉轩买卖土地开始,鹿泰恒便有意识地培养一个可以与族长相抗衡的鹿家代表,他隐形于白、鹿斗争的背后见证着鹿子霖的日渐成熟。最终,鹿泰恒死于黑娃一伙匪徒抢劫白鹿原大户之时,这时正是鹿子霖向白嘉轩发动关键一击的重要时机,这一击是鹿子霖“恶”的顶峰,此时的鹿泰恒适时地以被杀而死终了己局,让位给了已“磨砺”成熟的儿子。此外,鹿泰恒与鹿子霖所呈现出的更多的承继性与相似性,意味着鹿泰恒之死也预示了鹿子霖的结局。鹿泰恒被蹾到“尻子里涌出一堆鲜血搅和的粪便”而死的下场与鹿子霖被吓到粪便失禁而疯傻,最终伴污秽而死的结局何其相似。
由此,白嘉轩、鹿子霖以代际更替的形式演绎了俄狄浦斯“代父为王”的宿命,这体现着对“弑父”宿命既顺应又变异的双重特征。顺应,即“弑父”结果的呈现;变异,即其所凭借的自然规律的形式。从民族歷史的背景来看,这实际上也代表着非变革时期中国人代际关系的常态,也就是子辈对父辈的承继与代替。
二、弑父式的反叛宿命
弗洛伊德所言说的“俄狄浦斯情结”所意指的“弑父”倾向,在现实文本中更多地表现为父子之间爱恨交织的情感状态。③一旦爱、恨两种心态失衡,恨凌驾于爱之上,子辈心中隐匿的恨便外显出来,促使其走上“弑父”之路。《白鹿原》中的子辈们,都如此一般地走上了“弑父”的反叛之途。
白孝文,作为白嘉轩的长子,得到了白嘉轩严慈相济的培养,最终成为“一个既有学识又懂礼仪而且仪表堂堂的族长”①。他对父亲白嘉轩,持有一种爱恨相衡的情感,这种情感外显为对父亲的敬畏与服从,即阉割恐惧下的“以父亲为认同”。然而,有一关键事件打破了这一平衡,即白孝文与田小娥“奸情”的暴露。在这一事件中,白孝文被动地“弑父”了,而他也遭到了父亲的全面否定、严酷惩罚和彻底抛弃。由此,白孝文对父亲的平衡的情感状态被彻底打破了,他已受到最严酷的“阉割”惩罚,压抑对父亲的恨的因素得到消解,他开始自觉踏上了“弑父”之路。
白孝文最初的“弑父”之途,是走向自我的彻底堕落。他走进田小娥的窑洞与其苟合,沾染鸦片,进而卖地卖房、妻亡子散、抢饭乞讨。在这个自我堕落的过程中,白孝文最初“感到了一种报复的舒畅”,然而到最后却不得不“透彻地领受到堕落者的羞耻”。此时的白孝文才开始参透自己的堕落并不能真正地挫伤父亲,反而使自己毫无攻击之力,而真正的“弑父”之道应为以彼之器刃彼之身。恰在此时,加入县保安大队这一契机使白孝文实现了华丽的逆转,从而重新获得了父亲的认可。然而,白孝文此番荣归故里的好戏在他心中不过是对父亲最精彩的报复,是对父亲“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的最深刻的嘲讽。最终,白孝文这条表面归顺实则反逆的“弑父”之路也使得白嘉轩受到严重的打击——白孝文用奸计害死黑娃使这位荣耀的县长之父气瞎了一只眼。
同白嘉轩之长子白孝文相比,鹿子霖之长子鹿兆鹏的“弑父”更显模式化,亦更加决绝。构成讽刺的是,鹿兆鹏“弑父”的选择源于鹿子霖精心培养读书致仕之子的意愿的达成。鹿子霖希望儿子有学问走正途的愿望得到了实现,但这却注定了这两父子之间的截然对立。鹿兆鹏作为共产革命者的身份定位,使其人物塑造难免些许的模式化,也使得他的“弑父”之路显得更加地明确与外化。
鹿兆鹏的“弑父”之路分为两条,一条是家庭层面的,即对封建婚姻的抵抗。从最初被迫完婚的不彻底的抵抗,到与父亲视为仇敌的白家女子自结婚姻的完全的反叛,鹿兆鹏“弑”掉了鹿子霖子振家业的希望。另一条路是事业层面的,即对革命的追求。鹿兆鹏成功地掀起农民运动之后,便将自己的父亲绑上了戏台,此后,并且一直与父亲的政治立场处于对立状态。按照革命进程的发展,“弑父”便是革命成功的必然结果。
除了白、鹿两大家的两位长子,另一位不可忽视的“弑父”的俄狄浦斯便是鹿三之长子黑娃。黑娃的命运选择是导致父亲鹿三走向毁灭的主因。童年的黑娃与父亲的关系看似疏远,父子的亲情被鹿三一声声“我把你狗日的”之类的吼骂和一次次“抽了一个抹脖子”之类的责打所掩盖。而少时的黑娃所表现出的对白嘉轩的“太硬太直的腰杆儿”的不满,实际上便隐含着他对父亲鹿三的恨——不甘于屈于人下俯首听命的恨。这种恨,化成他成人后脱离白家的坚定意念,而他离家之后的命运转变则最终造成了“弑父”的结局。黑娃最大的命运转变,无疑是与田小娥的结合。而这一事件造成的连锁事件不断给予其父鹿三精神上的打击,并最终导致鹿三在杀死田小娥之后走向自我灭亡。
白孝文、鹿兆鹏、黑娃的弑父之路,出于不同的目的,通过不同的方式,得到了不同的结果。但殊途同归,三者都是对俄狄浦斯式宿命的顺应,而这宿命便是以弑父为途的命运反叛。这种命运反叛的书写,来源于作者对于人性和历史的把握,更来源于视创作为“作家的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的一种展示”①的作者的自身体验:“我原本就是一个农村人,生活把我造就成一个像我父亲那样只会刨挖土地以获得生命延续的农民,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②,然而当“我”逐渐成长,“父亲自幼对我的教诲”,“就不再具有权威的力量”,“开始我听信父亲的话,后来就觉得可笑了”③。在这种体验中,从对父亲权威的消解,到对父辈命运的反叛,实际上都转化为了作品中人物的命运选择。
三、弑父式反叛的变异
如《反俄狄浦斯》一书所言,俄狄浦斯已经成了现代文化的一个隐喻,代表对旧秩序的全盘否定,④演变为人类对权威、对家长的忤逆心理的代名词。《白鹿原》中的一些人物的忤逆便应和了此种俄狄浦斯式宿命的变异之解。
白嘉轩身为族长所代表的正统地位无疑是权威、家长的象征,因此反叛他的除了长子白孝文之外,还大有人在。在其家族中,便是其幼女白灵。白灵的反叛由入城求学而始,以对父亲安排的婚姻的拒绝为顶峰,彻底切断了父女之情,达成了俄狄浦斯式的反权威的意义。作为一个革命者,白灵反抗父权的过程,与鹿兆鹏的“弑父”之路,呈现着同质的模式化傾向。但是白灵的“弑父”之路是具有变异性的,此变异性的根源在于其女性身份,它使得白灵这一女性人物具有了脱离普遍性恋父情结的特殊性,更赋予了其“弑父”之路反男权的延伸意义。
除了本家庭中的反叛,白嘉轩,或者说白氏家族,也始终承受着来自排位第二的鹿性家族的“忤逆”行为。鹿性的代表,鹿子霖一宗,因为历史原因,注定与族长之位无缘,但却并不甘愿服从白氏为权威,呈现出下级对上级的有意反叛。如此看来,这种变异的俄狄浦斯情结因血缘关系的淡化而呈现出了更多的有意性和残酷性。
《白鹿原》中的人物,在社会历史的视角下,具有着悲剧意蕴、民族性格、儒家传统等精神内涵,这些已得到广泛的评论与普遍的认同。而人物的代际关系描写的复杂性与深刻性尚有待深究。本文所着意探讨的便是《白鹿原》中主要人物在文本事实中所呈现出的对于“弑父”宿命的顺应与变异。在这方面的剖析中,《白鹿原》之人物代际关系呈现出了浸润了人类普遍性和汉民族特质的双重特点。这些特质,不仅完整了《白鹿原》人物刻画,更延伸了小说的文化意蕴,使得白鹿原真正成为中国历史下的中国人的人性之原。
【注释】
①车文博:弗洛伊德文集第四卷[M].长春:长春出版社,1988:526
②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9
③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52
①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150
①陈忠实、李星:关于<白鹿原>与李星的对话、陈忠实文集(伍)[M].广州:广州出版社,2004:381
②陈忠实:收获与耕耘、陈忠实文集(叁)[M].广州:广州出版社,2004:508
③陈忠实:忠诚的朋友、陈忠实文集(叁)[M].广州:广州出版社,2004:483
④陆扬:精神分析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56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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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巩凡(1990—)、女,山东省临沂市,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现当代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