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
在我的家乡,有一种音色出类拔萃的鸟儿,叫百灵。还有一种会说话的鸟儿,叫巧嘴八哥。这两种鸟很罕见,但是,我不止一次听见它们的鸣叫,音色那个美啊!
我也喜欢将周围女孩子们的声音和百灵的音色相比,比来比去,还真没有一个可媲美的。中学时,有位北京来的女孩,肤白,人丽,音美,琴音一样纯正优美,但似乎总缺少一种柔和的亲切感,山泉似的,爽中包含了太多的清凉。工作后,有位喜欢穿绿衣的姑娘,弹得一手好琴,笑时,连脸庞上雀斑也是那么迷人,一口地道的家乡话,清脆甜美,听多了,却有些腻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欣赏,比之于百灵,还真的有一段距离。
再后来,走入城市,远离田野,故乡自然愈来愈遥远。百灵鸟的叫声,也随着绿意遥远起来,几乎淡忘了。偶尔游公园,见挂在树上的鸟笼,里边不乏百灵,逗一逗,懒散地叫几声,便不耐烦起来,音色虽美,但还是无法与故乡空旷原野上百灵的歌喉媲美,少了自由,少了奔放,更少了自然的清越。鸟犹如此,何况于人,对遇见一个百灵姑娘,静享美音,我早已失望了。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人生如戏,更多的时候讲究的是机缘,像戴望舒《雨巷》中的丁香姑娘,雨巷虽多,撑油纸伞的姑娘也不乏其人,但像丁香姑娘,并不是每一个浪漫的诗人都能逢着,又产生诗意的。
日子,就这样时而不紧不慢、时而匆匆地流淌着。
纯粹是一个偶然,我终于听见了音色如百灵的妙音。我屏住呼吸,听她娓娓讲述,听CD一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那清脆,那优美,那动听,那回环的磁力,泉水般地流淌在绿茵中,潺缓不息,如枝头俏立的百灵,在明媚的阳光里,愉快地鸣叫着。水到渠成,忽儿戛然而止,我感觉,袅袅的余音,仍在空气中回旋。有意寻觅了这么多年,山重水复,几乎彻底绝望时,却无意中听到了,真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境。从此,每天黄昏前夕,只要得闲,我就会打开收音机,已固定在锁定的频道,一曲音乐后,就会飘来她百灵般清越动听的声音,一边品着香茗,一边听她讲述,茶香和音色氤氲地萦绕着,渗透我浑身的每一个细胞,舒爽极了。她的声音,像细腻的磁铁,无意间将铁吸住,扳开放在一边,又自然地吸住。后来,我还知道,她叫筱霞,人们都称她筱筱,主持这档“青春旋律”栏目已经三年,有固定的听众群体,是电台金牌栏目,自然,她也早成了凤毛麟角的金牌主持人,粉丝众多,大部分是年轻人,也有许多中年人,回恋将逝的青春,喜欢她优美动听的音色,成了另类忠实的粉丝。再后来,在《广播电视周报》上,看过报道她的文章,题目便称她为“古城的百灵”,还有一张压题的大照片,黑白的,半身照,很清纯,很可人的一个姑娘,像清晨第一缕霞光,明丽柔静。她出身书香门第,又是名牌大学毕业,有着中文系女生特有的诗人气质,是改行做主持人的。如此佳丽,自然少不了追求者,虽然名花早已有主。信,雪片似地飞进电台,最多的时候,收发室大爷用纸篓盛,更有激情者,捧着鲜花等候在大门口,不过,没有一个人能亲自送到她手里,粉丝们所能听到的,也就是她在节目开始时说了不止一次的谢谢。其实,那时,她已经结婚,爱人是她大学的同班同学,节目火爆时,她已是一个孩子的妈妈。声音更加优美动听,清纯中多了几分圆润甜美,多了几许磁性引力,像一只经历了夏秋的百灵,多了风雨的历练。
我虽喜欢她的音色,是她忠实的粉丝,但仅此而已,就像我在家乡时,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抱腿坐在屋檐下,听百灵鸟的呢喃。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听着,并不感到腻味,直到有一天,这声音消失了,换成一个嫩嫩的声音,有些发嗲,尽管很美,但我不喜欢,听过几次,就放弃了,那“青春旋律”的栏目依旧继续着,不温不火,还算电台的老牌栏目。
原本该画上句号了。连我都没有想到,十多年后,一切才刚刚重新开始。那时,我正受聘于一家信息报做主编,同仁中有两位也是曾经的“筱霞迷”,喜欢她的音色,比我还要痴迷。他说,你真的不知道吗?筱霞重新主持“青春旋律”节目已近三个月了,比原先还要火爆。打开收音机,我一听,可不是,那百灵一样的声音,倏然飘来,我仿佛又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坐在檐前的青石条上,听着婉转动听的鸣叫,心清如水,脑海,乃至心灵世界也空旷起来,鲜活生动起来。更没有想到,在十几天后的一个婚恋联谊会上,作为嘉宾的她和我,竟相遇了,相识了。对她的声音,闭上眼睛都听得出,但记忆中或者臆想里的形象已荡然无存,与现实天壤之别。主持人向她介绍我时,她笑着,听过的,你是静子主编啊!那声音,比主持节目时还要亲切甜美,但模样真的超乎我想象之外,差距太大,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白净圆润微胖的中年妇女,她,就是在我心目中存在了十几年的百灵筱霞?我甚至有些怀疑,握着她柔若无骨的绵绵小手,久久地迟疑着。仔细看,虽半老徐娘,还是有当年的轮廓风采,内秀外雅,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明艳动人的女人。她的音色,虽有了一些改变,与原先不可同日而语,但依旧很有磁性吸引力,像乡下废弃的黑吸铁块,吸铁的同时,连土中的铁渣及土都吸起来了,毛茸茸的。
之后,我们的交往竟密切起来。她已不是最初节目中那个单纯俏丽的女孩子了,更多了一些烟火味,或许这本来就是她的本来面目,过去只是相隔太远,才产生了一种距离美。她留下自己的名字传呼,只有那字体,还像当年报上的签名一样娟秀。说实话,我还是很喜欢她的音色,尤其喜欢她在电话里柔美的语调,比主持中多了几分俏丽甜美,像享用上好的甜点咖啡。有时我就想,光听她的声音,就是一种享受,况且,这声音不是面对大众的,而是只说给我一个人听。
那时,除了电台的工作,她个人又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声讯台,就是最早的电话陪聊,她想拓展业务,便找我合作。也许是年纪相仿,又有着相类似的阅历,我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谈得相当愉快。那天,谈完业务,已近中午,她请我在一家快餐厅用餐,喝了一点酒,她白皙的脸颊变得红润粉嫩,话自然多了起来。她说,现在她只想着赚钱,给儿子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刚把儿子送到一所南洋分校,光押金就十四万,对工薪阶层近乎天文数字,能买四套楼房。她先开了家酒店,经营不善,关门了;又开了声讯台,业务收益虽好,但只是分成,比例又小,所以,想独自搞一个项目,请我鼎力相助。说着说着,她哭了,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滚,幽咽的哭声很低,只有我听得见。她爱人对她的行为,一直很不理解,觉得她变了,那个充满理想和浪漫的筱霞不见了。那段消失的日子,是逃避到京城读研。毕业时,有更大的发展空间选择,有更大引力的诱惑,但想到曾经的爱恋,想到年幼的儿子,她还是拴住心猿意马,再回古城。我先拿面巾纸,后用手掌给她擦泪,她只是看了眼,任由我擦抹。那天中午,谈了很多很多,她依然意犹未尽,邀我到声讯台再坐一会儿。我知道,那是个神秘的地方,尽管人们猜测纷纷,却并不知道准确的位置,许多人被妙曼甜美的声音所吸引,想一识庐山真面目。她如此信任我,除了感动,我真的无言。
她领着,七拐八弯,走进一栋住宅楼顶层的声讯台里。我讶然,从外边的确看不出蛛丝马迹。里边客厅和大卧室里是一个一个的工作隔段,女孩子们声音虽甜美,名字也妙曼,但音色实在一般,即使有几分俏丽,也被这样或那样明显的缺陷所掩盖,与声音形成的形象完全是两回事。筱霞将我领进一间小卧室,她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弓鞋踢在一边,一只脚踩在床沿上,撩起裙摆,往下褪着齐大腿根的长筒肉色丝袜。她莞尔一笑:“袜子破了洞,我粘一下。”我感觉脸上发烧,火辣辣的,她却若无其事地粘着袜上豆大的两个小洞,还喊“过来帮个忙啊,静哥”……
我也不知是几时离开声讯台的。隐约记得,我是落荒而逃,她大笑,声音悠长腻人,主动伸出手,握住我汗津津的手,摇着说:“期待静哥佳音!”
后来,由于工作上意外的变故,我离开了《信息报》,去从事与原先风马牛不相及的美容业策划。筱霞打过两个传呼,我没有回,也实在不知如何回。
几年后,听她曾经的同事说,她离婚了,流着泪到了另一个城市,从事着与声音没有一点关系的工作。
我想想,的确很久没听过她百灵般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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