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日“研修生”

2014-06-06 15:24王家芬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5期
关键词:晓峰工友姥爷

王家芬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家雀落在大树西,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家雀落在院当间……”一进腊月门,吴娜带着5岁的儿子晓峰,乘坐着他爸爸开的小车,到晓峰的姥姥家去吃年猪。一路上,晓峰喜气洋洋地缠绵在妈妈的身旁,紧紧地拽着妈妈的手,硬要妈妈陪着他玩打手板。

三年了,母子分离得太久、太久,就陪着儿子玩玩吧。吴娜从日本打工刚回来不久,她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给儿子一个补偿。

记得那是2007年的夏天。

吴娜在婆婆家里吃罢午饭,就要出国走了,送行的车子也已经停在了院外。那时,她的儿子晓峰还不到两周岁。此时,幼小的他似乎已经觉察到了会发生什么,他一直扯着妈妈的裤腿,寸步不离,他害怕妈妈离开他,走一步跟一步地缠着他妈妈。眼看送站的时间就要到了,吴娜仍然没有办法脱身。吴娜的婆婆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于是,她赶忙走上前,硬是把孙子的手从他妈妈的裤腿上拽了下来,她一边抱着一边哄着说:“走,奶奶抱你到外面看葡萄熟了没有?”此时,晓峰仍然她的身后哭闹着。

就在车子发动的一瞬间,吴娜还是听到了儿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声音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她感到自己的心好像是在颤抖,眼前一片迷蒙,她狠劲地憋着,将自己的情感压在心底。

飞机离开跑道缓缓地起飞了。吴娜坐在机舱靠窗的座位上,此时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下坠,整个人似乎要从这飞机上坠落下来。这是吴娜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透过飞机的舷窗向地面俯望。她眼里的景物越来越小,刚才还展现在她眼前的那些高大的楼房、宽敞的街道,还有那些在街路上往来穿梭的汽车,就像是被缩成了小小的积木一样,长久地定格在她的头脑中。飞机就要飞离祖国、飞离家乡了,吴娜不由得又想起了儿子。他才只有二十一个月大啊,他留在家里能行吗?

吴娜原本是一个心大的人,心大得能装下一片天。可此时的她,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心里装的只有她的儿子。

研修生们在日本所从事的工作是艰辛的。

吴娜来到日本后才知道,她们在申请出国被告知的“研修生”,实际上就是中国人在日本打工的代名词,所干的工作大多是些又苦、又脏、又累的活。

吴娜在日本打工的地方在境港市郊区,一个叫赞礼制造的株式会社。这个会社共有三个车间、六十多名工人。其中有一半女性是从中国来日本打工的年轻妇女,年龄大多在三十岁左右。她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加工螃蟹。加工的螃蟹都是冰镇的。为了保证加工的螃蟹不变质,工作时她们每个人手上都必须要带上皮手套。清洗、分类、装箱,按流水线作业,每个人各有分工。尽管如此,她们的胳膊还是被冰冻的螃蟹冻得发麻、发木。夏天,车间里的温度在摄氏10度左右,吴娜和工友们工作时都得穿长袖衬衣、衬裤。冬季里,车间里面的温度很低,有的车间甚至低至零下30度。吴娜和工友们工作时都得穿上棉衣、棉裤,戴上护膝和护腰。因地面上常年积满融化了的冰水,她们一年四季上班时都得穿靴子。里面还得垫上一层厚厚的棉垫,脚上还得穿上棉袜子。尽管这样,由于靴子底薄,寒凉之气还是逐渐侵入了她们的身体,以至于在这里工作的每个人都出现了内分泌紊乱失调,出现了月经不调或闭经的现象,有的年轻女性例假三五个月才能来一次,吴娜是四个月才来一次。吴娜每次来例假时,前一两天就有感觉,全身关节酸痛,小腹部疼痛有下坠感,并伴有腰腹部疼痛。例假来了的时候,那经血就成了暗红色的血块。尽管这样,她们每天的工作还得照样干,直到晚上下班回宿舍后,才有可能用热水袋去烙一烙。吴娜回想起来,每到那几天是她们最难熬的日子。吴娜回国后经过治疗,症状好多了,但仍然留下了病根:吃饭没有食欲,人也瘦得厉害。

“研修生”们在日本时的日常生活是清苦的。她们所拿的工资与同在这家企业工作的日本工人的工资是不同的。在这里打工的中国人大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妇女,而他们所雇用的本国劳动力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中、老年妇女。虽然她们干的都是同样的活,但“研修生”们所拿的工资却要比她们拿的低很多。吴娜第一年的月工资是六万日元,约合人民币四千二百元;第二年的工资略高些,月工资是十万日元,约合人民币七千元。吴娜和她的工友们在外面租房住,每月除去水电费两万日元,合人民币一千四百元,只能剩下两千八百多元。而且还要自己买米、买菜、做饭。日本市场上的菜很贵,买一小绺儿韭菜就得七元人民币,买十个鸡蛋也得六元人民币。肉虽说不是很贵,但也吃不起。所以,吴娜和工友们平时就吃一些豆腐、白菜之类价钱比较便宜的菜。

为了能多攒点钱,吴娜和工友们还经常吃一些从国内寄去的干菜,如干豆角、干葫芦条、木耳等。但由于干菜缺少维生素,吃的时间长了,她们也都吃够了,有时一见着这些东西就想吐。为了吃起来方便,她们常吃的主食是面条和方便面。如果是要做米饭的话,就做一顿带出几天的,有时吃饭也不应时,饥一顿饱一顿的。为了节约用钱,她们买米时经常去买一些快要过期的打折米。可以说,她们出国打工之所以能攒下一点钱,也都是从牙缝儿里挤下来的。

她们租住的宿舍是四个人一间,室内没有空调、电风扇,更没有电视机。屋子冬冷夏热。夏季温度在30度左右。冬季室外气温在零下5至零下6度左右,室内温度是0度左右,屋子里没有暖气,只能用电褥子来取暖。吴娜和工友们住的地方离海很近,冬天这儿的海风很大。冬季里,也是她们生活最艰难的时候。晚上下班回来,屋子里一点热气也没有,到处是凉冰冰的。原来吴娜在中学读书时手就曾冻伤过,后来治好后一直没犯。在日本打工的三年里,一到冬天,吴娜的手就被冻得发红、发痒。为此,吴娜加着万分的小心,每天上下班时都得戴上棉手套。

吴娜在这家日本企业打工虽然很辛苦,但每月的工资发放还挺及时。比起她的另一位打工朋友小吴的遭遇,吴娜感觉幸运多了。小吴是在日本的一家服装厂打工。这个工厂的老板从来就不把她们当人看。她们工作时需整天站在机台上,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也不给加班费,腿被空肿了也不准休息。有时老板还把发霉的蛋糕拿给她们吃。当金融危机来临时,这个企业破产了,而欠她们的工资也都泡汤了。害得她们没钱吃饭流落街头,最后没有办法,合同期没到,她们就提前回国了。

“研修生”们的心灵是孤独寂寞的。平时,她们同工友们生活在一起,很少同当地的日本人接触。星期天、节假日也很少去逛街。在大街上,日本人看到中国人总是投以异样的目光。吴娜和工友们不愿意看到日本人的白眼,她们感到这是伤了中国人的自尊。而有些日本人似乎把在这里打工的中国人,都当成了“贼”来看待。要是哪儿丢了东西,就认为是中国人干的,好像是中国人扰乱了他们的社会秩序。是的,“研修生”中确有个别人“偷”过他们的东西。吴娜的工友小张,因在工作中受不了日本人的歧视,加之在国外的打工生活太孤独寂寞,她感到实在是受不了,于是,她便想办法回家,到超市里面去“偷”东西。后来被日本人抓住,合同期未到,她便被遣送回国了。她说:“我就是要想办法回国、回家。”也许这是她在无奈中所想出的下策吧?而那些同吴娜一起工作的日本当地的大姨大妈们,对待吴娜她们都很好,看待她们也没有那些歧视的目光。

“研修生”们备受煎熬的是思念亲人。吴娜刚来日本打工时,对异国他乡的生活虽然有些不习惯,但这些也还好克服。而最让她在感情上难以承受的还是思念亲人,特别是牵挂还没满两周岁的儿子。“孩子是妈妈的心头肉”。每到周末,吴娜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远在万里之外的家打电话,除去问候全家人之外,便是询问儿子的一切。开始时,吴娜每打一次电话,她都要在电话机旁泣哭流泪,而她的妈妈则在电话的这一端哽咽。特别是到了节假日,吴娜便更加感到孤独和寂寞,她更加思念亲人、思念幼小的儿子。有时她一打电话就是一个多小时。夏天,每当吴娜想念儿子及亲人的情绪无法排解时,她就到附近的海边去走走,以找回在家时的感觉。因为吴娜是在营口的海边长大的,走在附近的海边就像是走在了家乡的海边,遥望着辽阔的大海,思念着远方的儿子……

吴娜想着,想着,泪水便流了出来。

晓峰也在时刻思念着妈妈。

吴娜出国一个月后,他大病了一场,开始是全身出麻疹,接着又出水痘,最严重时高烧至40度,小脸烧得红红的,嘴唇也裂开了口子,睡梦中常哭喊着要妈妈。看到孩子那可怜的样子,怎能不叫人心酸。他的姥姥、姥爷为此到处去求医问药,轮流看护着他。一周后,晓峰的病渐渐地好了。可是,他的身上、脸上却蜕了一层皮。接着他又得了一场重感冒,差点没把小命给交待了。晓峰的病治好后,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用他姥姥的话说:“这孩子,那是被活生生地扒去了一层皮呀!”

人想人,想死人。晓峰在姥姥家经常盯看着墙上挂着的爸爸妈妈的合影照片,一看就是老半天。为了减少一些孩子对妈妈的思念,让他每天过得快乐些,晓峰在奶奶家待了几天,便又到姥姥家住几天。晓峰的姥爷为了照顾好外孙子,硬是改掉了打麻将的习惯。一次,晓峰的姥爷晚上出去玩麻将很晚未归,他的姥姥无论怎么哄他,他都不肯去睡觉。一直站在屋地上等他姥爷,等他姥爷十多点钟回来后,见外孙子这个时候还在等他,他的心疼了。俗话说:“隔辈人偏外亲,”这话一点都不错,自那次以后,晓峰的姥爷便再也不打麻将了,他每天都围在外孙子的身边。

第二年八月下旬,也就是2008年世界残奥会开幕的那一天,晓峰的姥爷、姥姥带他乘车去营口的小舅家串门。晓峰坐在小客车的玻璃窗旁,途中他看见有几架飞机正在从天上飞过,他便一下子又想起了妈妈。妈妈就是坐飞机走的呀!他望着那些飞得很低很低的飞机,脱口喊出“妈妈、妈妈,下来吧!妈妈、妈妈,下来吧”的话,他始终记着妈妈是坐飞机走的,妈妈也一定是会坐飞机回来的。

他喊着哭着,坐在车里的亲属们的眼睛都湿润了。晓峰是多么地想念妈妈呀!妈妈呀,妈妈,你在哪里?你快点回来吧,儿子想你呀!

三年就要到了。临回国的那天晚上,她几乎是彻夜未眠。这三年的打工经历,她受够了外人的白眼和蔑视,好在“研修生”的生活终于结束了!

2010年7月的一天,阳光格外地灿烂。大刚,吴娜的丈夫开着三年来自己做生意赚钱买回的小轿车,载着儿子晓峰和岳父、岳母,早早地就来到了大连飞机场。当吴娜下了飞机走进候机大厅时,晓峰竟然在熙攘的人流中认出了妈妈。他赶忙向前跑去,将爸爸事先给买好的一抱玫瑰花献给了他的妈妈,就像是献给了英雄一样。可不是吗?在儿子的眼里,妈妈就是最伟大的英雄,是他日夜最思念的人。是啊,吴娜出国的时候,晓峰还不到两周岁,走路还蹒跚着,而他现在已长得高出一个头。

吴娜低身抚摸着他的头,亲吻着他的脸,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

责任编辑:侯娟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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