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05年的冬天,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季节。
就在这年冬天,一辆破旧的马车带着一家老小悄然地离开了大唐繁华的都城长安。因为破旧,这辆马车行走在长安繁华的大街上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正是这辆不被人们注意的破旧马车却注定要走进一段大唐的历史,走出一段令人痛惜、令人怀念、更令人敬仰的历史。因为,这辆马车上坐着一位非同寻常的人物,他刚刚经历的是一段非同寻常的历史,而他即将用自己的生命谱写的仍将是一段非同寻常的历史。
他,就是刚刚结束的 “永贞革新”的主将、堂堂的大唐礼部员外郎、后来的“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
此时柳宗元的脸上已经读不到“永贞革新”时那种春风得意的神态,大唐礼部员外郎的衣冠也被他当作一种纪念,悄悄地塞进了马车上那只旧木箱的底层。柳宗元此时的身份只是一个被放逐远方的贬官。永州唐时被视为蛮荒之地,柳宗元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那个地方,可是,现在命运却不容分辩地在将他往那个地方引。柳宗元愁容满面地坐在那辆马车上,与他同行的有他年迈的母亲卢氏、堂弟柳宗直、表弟卢遵和他那不满五岁的女儿和娘。一路上,他对自己的命运作过种种猜测,他在内心祈求着皇上迅速开恩,让他很快回到都城长安,因为,他有宏大的报国之志,也有太多的报国之才。柳宗元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一去竟然是十年。
这本应是他生命力最为旺盛的十年,是他应该为国家作出很大贡献的十年,可是,这十年他却注定要在寂寞与冷清中度过。
十年,这是多么漫长的十年啊!
柳宗元走出都城长安时刚好33岁,等他重回长安时,已经44岁了,这十年耗掉的是他生命中最为珍贵的岁月,而这一切都是源于那场曾经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
翻开大唐的历史,“永贞革新”是谁也绕不过去的一页。公元805年的农历正月,唐德宗李适驾崩,以王叔文、王伾、柳宗元、刘禹锡、韩泰、吕温等为代表的革新派拥立太子李诵做了皇帝,是为唐顺宗。李诵继位不到两个月,在改革派的推动下,轰轰烈烈的“永贞革新”即全面铺开。“永贞革新”的内容包括强化朝政,巩固中央;打击宦官,抑制藩镇;减轻赋税,革除弊政;打击酷吏,选用贤能等。在这场革新运动中,新任礼部员外郎(正六品)的柳宗元是位得力干将,他不但承担了大部分皇帝诏书的制作,还承担了许多内外联络工作。可是,“永贞革新”大大地伤害了藩镇、宦官等既得者的利益,保守派很快就结成了同盟,杀向改革派。公元805年8月,李诵被迫退位,由太子李纯继位做了新帝,是为唐宪宗。宪宗上台的第三天,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等人纷纷被贬官、流放,身为礼部员外郎的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州府在今湖南邵阳)刺史。可是,在他们的赴任途中,当权者觉得虽将他们发配到了偏远之地,但刺史还是实职,仍不解恨,于是,又将柳宗元、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凌准、韦执谊、程异等八人由刺史改为司马,发配地也更为偏远了,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八司马事件”。他先是被贬为湖南邵州刺史,行至荆南,又再一次被贬为湖南永州司马,职务全称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永州是唐时的中等州,司马的官位是六品上,“员外置”是编制之外的人,也就是只领薪俸不干事的人。“永州司马”从职务上决定了柳宗元到永州之后只能是一个闲人,而“永贞革新”时期的得力干将这一已经过去的历史,又决定了柳宗元是个“闲人加罪人”,许多人将视之如灾星,唯恐避之而不及。
唐时的永州虽是交通闭塞、文化荒芜、经济落后之地,但地方官员们对于官场中的套路却依然熟稔于心。对于这样一个“闲人加罪人”,官府自然是不会对其有多少照顾的。柳宗元初来永州,一家只得栖身在一所佛寺内,此寺名龙兴寺,位于永州面临潇水的千秋岭下。龙兴寺是一所木质结构的佛寺,很容易发生火灾,柳宗元一家住进龙兴寺之后,五年之内竟“四为大火所迫”。大火不但吞灭了柳宗元仅有的家产,也吞灭了他好不容易从京城带来的一些书籍。这些书籍有很多不是在永州可以找到的,从而也使他失去了可贵的精神食粮。
失去了这些,柳宗元精神变得更加空虚,在这种空虚中,他是多么地渴望与人交流。因为寄住在龙兴寺,柳宗元与龙兴寺的当家师重巽和尚成了好朋友。重巽和尚是天台宗九祖荆溪湛然的再传弟子,在当时的佛教界颇有影响。柳宗元经常与重巽一起切磋佛法。然而,柳宗元思想的主流是唯物的,而且,他的思想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他在一定的程度上是把佛学看成与老、庄、墨、申、韩一样,当作一门学问来研究的。佛教所宣扬的因果观、果报观、遁世观虽然对他的思想带来了强烈地撞击,但无法彻底改变柳宗元的世界观。身处佛寺,柳宗元的思想依然在经受着煎熬。
苦闷之中,柳宗元从自己的记忆中翻出一大批世交故旧的名单,试着给他们投书。对于这些世交故旧,柳宗元也将他们分成了几种类型:一是“永贞革新”时期的同党或意气相投者,他们中大多数已与柳宗元遭受了同样的命运,有的甚至更惨,比如说“永贞革新”的主要发起人王叔文就已因革新而丢掉了生命,而另一与柳宗元一样后来同为唐代文学大家的刘禹锡则放逐到了与柳宗元所在的永州环境差不多的朗州(今常德)。对于这些过去的“同志”,柳宗元试着给他们写信,可是,这些昔日的战友,或受惊于过去,或恐惧于当前,除了刘禹锡、吕温等少数几个人之外,真正敢于与柳宗元交往的并不多。柳宗元投书的第二部分人是他在长安结识的那些虽不是同党,但自认为有些共同爱好,还比较投缘的故人。可是,这些人同样怀着恐惧之心,没有几个人敢跟柳宗元往来。倒是在“永贞革新”时许多政见与其意见相左,但在文学上仍与其有着许多共同观点的韩愈,这时却伸出了“橄榄枝”,不顾个人安危,与柳宗元探讨了许多问题。柳宗元投书的第三部分人就是还在台上的当政者了。柳宗元不是一个奴颜婢膝、甘愿为“五斗米折腰”的人,但是,残酷的现实却在提醒他,在政界要有为必先有位,而要有位又必须先有人看重。到永州后,每逢皇上大赦,柳宗元都是睁大着眼睛,希望能有好运降临到自己身上。当一次次希望被一次又一次失望代替之后,柳宗元终于无可奈何地向这些当政者写起了书信,甚至一些“永贞革新”的反对者,如武元吉、李吉甫也不例外。他向他们诉说自己的苦闷,向他们表达自己渴望重新被重用的心曲。有时,甚至还委婉地、违心地向他们表示自己对于“永贞革新”的忏悔。可是,这些柳宗元用心所写的书信大多如石沉大海没有结果。“海内甚广,知音几人”,柳宗元的心彻底冷了,他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罪谤交织,群疑当道”。好在那时还有娄图南、吴武陵、李幼清、南承嗣等几位或云游天下的白衣秀才、或同样被贬永州的同病相怜者不顾世俗的束缚,敢于大胆地与柳宗元交往,否则,真不知道柳宗元要怎样承受这人世的冷漠。
就是在这种人世的冷漠中,柳宗元的家庭也累遭不幸。柳宗元的父亲早已去世,妻子杨氏也于他们结婚后三年病故,年近七旬的老母卢氏无人照管,只得跟着柳宗元长途跋涉来到了永州。由于他们举家迁到永州之后只得栖身寺庙,生活艰辛,再加上是由北方迁至南方,水土不服,母亲到永州后不久就染上重病,不幸于元和元年(公元806年)五月十五日,撇下她难以割舍的儿子柳宗元病逝于龙兴寺。年老的母亲与自己一路颠簸来到这偏远的永州,现在又过早地去了,柳宗元悲痛欲绝。然而柳宗元的家庭悲剧还在上演,元和五年,他那不满十岁的女儿和娘又不幸去世了。生活就是这样摧残着一代人杰,毫无出头之日的贬谪生涯,接二连三的生活打击使得柳宗元终日郁郁寡欢,他的身体状况也急转直下。初到永州时,柳宗元还是一个精力充沛、充满朝气与幻想的年轻人,三四年过去,柳宗元就已经“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了,三十六七岁的他有时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已经俨然一个小老头了。
苦闷啊,寂寞啊!柳宗元有时真恨不得伸出一拳将这狗日的世界砸烂,可是,他伸出的拳头却是那样地软弱无力,那拳头没有砸烂他痛恨的世界,砸痛的常常是他自己。
怎么办?要么活着,要么就这么碌碌无为地在寂寞与冷清中死掉,柳宗元冥思苦想了许久,决定还是选择前者。要活下去,首先得治好自己的病,要治病就得有药。贫穷潦倒的柳宗元研究起了医学,自己上山采起药来。由采药,柳宗元越来越感受到了大自然的乐趣,是啊,人世间你争我斗,而山与水却不管这些,它们始终无忧无虑地挺立着、流淌着,十年如斯、百年如斯、千年万年还如斯。柳宗元从山水中找到了自己的感情寄托。到永州四年之后,他毅然搬出了龙兴寺,在愚溪东南畔构筑家园,像模像样地过起了田园生活。愚溪原名冉溪,是流入潇水的一条小溪,柳宗元定居冉溪之后,觉得自己以前都是因为太愚蠢了才招致那么多的厄运,于是,便决定改冉溪为愚溪。居所的搬迁改变了柳宗元的人生态度,也让柳宗元从山水中找到了以前官场争斗中所不可能产生的乐趣。他开始终日纵情于山水之间,开始与以前连他自己也不太瞧得起的那些农夫走卒成为朋友。正是在这种接触中,他的文学创作迎来了又一个高峰。从《愚溪对》到《八愚诗》再到《江雪》,从他的游记《永州八记》到他的寓言作品《捕蛇者说》、《黔之驴》,再到他的传记作品《宋清传》、《河间传》、《段太尉轶事传》,柳宗元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以自己的辛勤劳动获取了一个个文学的丰收,终于使自己的生命在寂寞中绽放出了迷人的花朵。
然而,即使是这样,即使表面已经纵情于山水无心于政治,但柳宗元内心那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情愫依然时常在心中荡漾。表面嬉笑怒骂的背后是他内心的痛苦与煎熬,重返长安的愿望始终没有放弃过。有位长安的朋友去看他,见他终日纵情于山水,以为他还真的“乐不思蜀”了,柳宗元回答道:“嬉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这段回话将柳宗元表面已经平静而内心依然寂寞的心境表露无遗。
历史的车轮终于转到了元和十年,即公元815年,京城的诏书终于传到了永州,“八司马事件”中除已去世的凌准、韦执谊,已调用的程异外,其他五人被悉数诏回京城。“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悲喜交集的柳宗元吟出了这样的诗句,诗中透露的是一种惊喜,更是一种不肯降心辱志的情怀。与他同时被贬又同时被诏回的刘禹锡则吟出了“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这样的诗句。可是,历史再一次跟柳宗元及同时被召回的五位司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正当柳宗元他们兴奋地等待着重新安置的消息时,有人再一次向朝廷告了他们的黑状,朝廷一纸令下,五位司马被贬到更远的地方任刺史。柳宗元的下一个人生驿站是柳州。柳州是当时各方面环境比永州更差的地方。“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书草树平。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监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奔赴柳州的路上,柳宗元向同为再贬的刘禹锡赠诗,表达了自己更为苦闷的心情。在永州的长期辛劳已经严重影响了柳宗元的身体素质,柳宗元在柳州只工作和生活了四年就离开人间了。
翻阅柳宗元在永州长达十年的历史,我们不能不为他艰难困苦的生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是啊,以三十三岁的壮年、正当事业的鼎盛之际而被贬永州,柳宗元所经受的的确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他过的真正是有苦无处诉、有话无人讲的寂寞生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山雪。”这样的藏头诗中所隐含的“千万孤独”,也许就是柳宗元那时心境的最好写照。庆幸的是,柳宗元最终没有被困难击倒,他在苦难中孕育自己的思想,在苦难中延续自己的创作,在苦难中把一份沉甸甸的思想与文学遗产留给了后人。正是有了柳宗元,永州这块文化的荒地从此才崛起了一座文化的丰碑;正是有了柳宗元,永州这块时常被人遗忘的土地才伴随着“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这样朗朗上口的文字而名扬四海。即使到了现代,柳宗元仍是永州人精神上的偶像,柳子庙仍然是永州人精神上的圣地。而他生活过或游览过的地方如龙兴寺、愚溪、黄江源等,则成为人们最为向往的游憩之地。柳宗元用他十年的艰难与困苦为永州人留下了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
就像人生有大境界与小境界一样,寂寞也有大寂寞与小寂寞之分。大寂寞是事业绝望的寂寞,是亲朋远去的寂寞,是无人理解的寂寞,只有大寂寞才是心灵深处的寂寞,是长时间的寂寞。而小寂寞则只是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产生的一种精神上的失落或空虚,与大寂寞相比,它给人带来的心灵的痛苦是轻微的、暂时的。在寂寞面前,有的人战战兢兢,生命的意志不攻自破;有的人百折不挠,生命的意志愈战愈勇。寂寞不掩风流,在真正的仁人志士面前,大寂寞更能显示出大风流。面对寂寞,在颓废与奋发的选择中,柳宗元显然属于后者。正因为战胜了人生这种大寂寞,所以柳宗元最终胜利了,一个人战胜寂寞的过程又何尝不是战胜自己的过程?“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柳宗元在走进永州这块土地时就对自己的命运作了安排。柳宗元最后胜利了,他以他的血泪、他的生命兑现了他的诺言。
寂寞的是柳宗元,幸运的是中国的文学;
寂寞的是柳宗元,幸运的是永州这块现在看来已十分美丽的土地。
溯源潇湘怀屈贾
了解一座城市,除了看它现时的繁华之外,更重要的是了解它的历史与文化。而一座城市的历史与文化,除了隐匿于浩繁的史籍和城市那或古或新的建筑之中外,静静地耸立于城市某一个角落的青山或不舍昼夜地奔流于城市的某一个空间的河流,便是这座城市最好的见证了。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叫长沙。长沙同所有的城市一样,也有这样静静耸立着的山,也有这样不舍昼夜流淌着的水,山叫岳麓,水名湘江。
湘江又称潇湘,是长沙的命脉,也是湖南人公认的母亲河。从地理的湘江溯源而上,穿过八百里浩浩荡荡的水域,对湖南的山形地貌便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而从人文的湘江溯源而上,长沙乃至整个湖南的历史与文化便也有个大概地了解了。我的居所就在湘江的旁边,地理上的溯源非我力所能及,面对这条养我育我、穿越时空的长河,我便时常在心灵上对她作一种文化上的溯源。在这种文化的溯源中,有两个人物的命运时常在我的心灵中引起强烈地震撼。这两个人都有着经天纬地之才,都曾经如耀眼的星星一般显赫于官场;这两个人又都有着“忠而见谗”的命运,都在显赫之后,遭受了被放逐的命运,最后都是以文而传世。更巧的是,这两个人命运都与我身边的这座城有关,与我身边的这条江有关,他们一个叫屈原,一个叫贾谊。
关于屈原的生平,《史记》中《屈原贾生列传》开篇就是这样记载:“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屈原是一个十分有才华的人,也是一个曾经十分受宠于楚怀王的人。太史公在这里所写的屈原的官已经做到了楚怀王的左徒。据考证,左徒已相当于后来的副宰相之职了,在他上面的除楚王之外,就只有一个令尹了。想那时的屈原,官至楚王与令尹之下,而居万人之上,入则“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也算是里里外外一把抓了,是何等地威风,何等地洒脱。这从他后来所写的《惜往日》中也可以看得出来:“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娭。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你看,楚王的“秘密事”都可“载心”,而对自己的“过失”也“弗治”,可见楚怀王对屈原是何等地信任。但事情又总是祸福相依的,就在屈原沾沾自喜之时,灾难也降临到了他的头上。有一次,楚王命屈原起草一个法令,与屈原官位差不多的上官大夫靳尚为了争宠,在屈原还只写好了初稿,没有审定之时就要拿走。屈原不肯,上官大夫就到楚怀王那里进谗言,说屈原恃才傲物,讲了“非我莫能为也”之类的话。楚王听信谗言,于是就疏远了屈原,屈原的命运从此也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按理,得罪了上官大夫,屈原也应在官场学得乖巧一些了,可是,后来屈原在楚怀王是否应该去秦国的问题上又得罪了令尹子兰,令尹子兰又在接位的顷襄王面前进屈原的谗言。终于,顷襄王一怒之下,将屈原逐出了楚国的郢都。
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作为一位伟大的诗人,屈原的出现,不仅标志着中国诗歌进入了一个由集体歌唱到个人独创的新时代,而且他所开创的新诗体——楚辞,突破了《诗经》的表现形式,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力,为中国古代的诗歌创作开辟了一片新天地。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还影响到汉赋的形成。其创作的作品有《离骚》、《天问》、《九歌》、《九章》、《招魂》等,是浪漫主义诗人的杰出代表。屈原晚年的流放生活主要在湘江和沅江一带,《怀沙》既是他对沅湘一带风土人情的描画,也是对自身遭遇的倾诉。“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由此可见屈原当时的心境是多么地悲苦。可是即使在这样的处境之下,屈原也不愿随波逐流,这从屈原被放逐时与渔翁的对话便可看出。渔翁奉劝屈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可屈原却偏要坚持“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不愿改变自己的个性。公元前278年的农历五月初五,满怀忧郁与绝望的屈原来到了汨罗江,来到了他生命的最后驿站,怀抱巨石,投江自尽。
屈原走了,湘江以母亲般的胸怀接纳了这颗伟大而又饱受创伤的灵魂。屈原的纵身一跳,定格成了一个忠贞之士对于权贵的永远的鄙视,也定格成了人们对他的永远的怀念。百姓们并不相信这位伟大的诗人和爱国者永远离他们而去了,他们划着木船想将他打捞上来,年复一年,竟形成了一个传统的节日——端午节。
屈原的纵身一跳,那溅起的水花最后也溅湿了一个王朝的命运:怀王客死他国,楚被强秦所灭,屈原所日思夜想的那个王国很快就在当局者悔恨的泪水、百姓们哀伤的泪水中走向了没落。
江水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公元前176年,事隔102年,又一个满腹才学却惨遭排挤的“逐臣”会再一次漂泊到屈原所葬身的这条大江,而且,这个人更年轻,更多愁善感。这个人便是后来与屈原齐名,当时还只有二十多岁,却已经饱尝了人世艰辛和官场争斗之苦,被后人称为“贾长沙”的贾谊。
贾谊,洛阳人,年仅18岁即以“诵诗属文”被汉文帝召为博士,不久即任太中大夫。《过秦论》一出贾谊之手,即成传世佳作,令同居太中大夫的陆贾等人惊羡不已。贾谊企图革新政治,提出“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等一系列主张,一度受到文帝的赏识。但遭到周勃、邓通等权臣的诋毁,诬蔑他“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终于未受重用。公元前176年,贾谊被贬出京城,改任长沙王吴著的太傅(老师),在长沙度过了4年时光。
长沙,在当时中原人眼中还是一个多雨潮湿的荒僻之地,而且长沙王太傅这个职位没有处理实际政事的权力。贬逐长沙,泛舟湘江,贾谊的心情是十分忧郁的,睹物思人,屈原的身影在贾谊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他感慨万分,情不能抑,愤而写下了汉赋名篇《吊屈原赋》。惺惺相惜,《吊屈原赋》名为吊屈原,实际又何尝不是贾谊自吊。“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都是用了屈原式的语言,来抒发自己受排挤遭打击的愤慨,来表达对世间贤人失意、小人得志这种不公平状况的极大不满。贾谊任长沙王太傅第三年的一天,有一只鵩鸟(猫头鹰)飞入他的住宅。长沙民间认为猫头鹰是不祥之鸟,它飞到哪家,哪家的主人不久将会死去。贾谊谪居长沙本已郁郁不得志,又凑巧碰上此等不祥之兆,更是触景伤情,悲痛万分,便又写下了另一个汉赋名篇《鵩鸟赋》。此赋借与鵩鸟的问答,抒发怀才不遇之情,并用老庄“齐生死、等祸福”的思想来自我宽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鵩鸟赋》依据道家关于一切事物都处于对立状态中反复变化的观点,对祸福、死生作了通达的评述,企图以此求得自己精神上的解脱。不过,贾谊这种貌似通达的文辞背后,折射出来的仍然是一颗孤寂之心。但此时的贾谊境遇虽惨,心却还未全死,他还在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贾谊在长沙客居4年之后,汉文帝忽然想念起贾谊,一道圣旨把他召为爱子梁怀王刘揖太傅。虽然仍旧是个太傅,但贾谊还是一改往日的愁怨,满怀欢喜地去见文帝。可是,一见面,文帝跟他谈的却尽是鬼神之事,这的确让心忧天下、满腹雄心壮志的贾谊哭笑不得。此后,贾谊虽一直兼着梁怀王刘揖太傅这个无聊的闲职,文帝对他也始终不冷不热,贾谊在寂寞中又等待了4年。4年后,梁怀王不慎坠马身亡,贾谊“自伤为傅无状,常哭泣,后岁余亦死”,死时年仅33岁。许多人都以为贾谊真是因为梁怀王之死过于悲伤而英年早逝,也有人说贾谊之死是鵩鸟入室带来的厄运凶兆终于成了现实。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贾谊之死是心死先于身死。与屈原一样,他也是对他所身处的那个朝代彻底地失望之后才走向死亡之路的。贾谊之死虽不是投江自尽,但与屈原投江自尽其实是没有多大区别的。“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唐朝大诗人李商隐算是看透了贾谊内心的苦楚,也算是他的隔代知音了。
贾谊故居在今长沙市天心区太平街太傅里,原建有贾太傅祠,历代屡废屡建,吸引许多文人来此凭吊。唐代刘长卿留下了“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唯留楚客悲”的诗句。“一谪长沙地,三年叹逐臣。上书忧汉室,作赋吊灵均。旧宅愁芳草,西风荐客萍。凄凉回首处,不见洛阳人。”唐朝诗人戴叔伦的《过贾谊宅》,更是道尽了人们对这位怀才不遇者的同情,对贾谊的一生也算是作了最精辟的概括和最真切的解读。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这是许多人都深知的道理。可是,当真正的忠言向耳边袭来,真正的良药进入喉咙之时,许多人又未必受得了,因此,进忠言与进良药者便也常常成了被排斥而“怀才不遇”的对象。性格即命运,屈原、贾谊相隔仅仅100多年,所遭遇的人生坎坷却是如此相似。从客观方面来看,是他们身边都有一批奸诈小人所致;从主观方面来看,又何尝不是他们的性格使然。正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性格、共同的命运,2000多年前,太史公司马迁在创作《史记》时,才会将他们合而为一,写成了《屈原贾生列传》;也正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性格、共同的命运,除了司马迁在《史记》中将他们写进了同一篇文章之外,老百姓也喜欢将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成了“屈贾”。在长沙等地,就曾经建有“屈贾祠”,供人凭吊。
屈原和贾谊已经永远地去了,他们的遭遇本应是一部很好的历史教科书,给后世的当权者以警醒。可是,翻开一部厚厚的中国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后世当权者中重蹈楚怀王和汉文帝覆辙的仍然大有人在。距贾谊去世700多年之后,一代诗圣杜甫官场失意,穷愁潦倒之际,在漂荡了一段时间之后,也是客死在湘江之上。“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是为后人复哀后人也。”这也正印证了杜牧在他的《阿房宫赋》中所写的这几句话。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身边的这条湘江依然在不舍昼夜地向前奔流,屈原和贾谊作为与这条江密切相关的人物,如今也只能在历史和文化的溯源中去寻找他们的身影了。然而,每一次当我肃立于湘江之畔,去作这种历史与文化的溯源之时,我的心里仍然会有一种强烈的震撼。这种震撼并不仅仅在于他们生命中那传奇的色彩,更重要的还在于他们身上那种刚正不阿的个性,在于他们那种忧国忧民的精神。正是这种个性与精神,铸就了湖湘文化中那种经世致用、敢为人先的鲜明特征。屈原、贾谊之后,在湖湘大地上生长或活跃过的历史名人如李白、杜甫、朱熹、柳宗元、王船山、曾国藩、谭嗣同、毛泽东等人的身上都可以找到屈原与贾谊的思想影响。这是两位真正站在湖湘文化源头的人物,他们身上那种忧国忧民、宠辱不惊、宁死不屈的精神也正是湖湘文化之根。
因为这种精神的存在,我便为我身边的这条大江在2000多年前接纳了这两位中国历史上有名的逐臣而庆幸;因为这种精神的存在,我也为自己能够生活于这座叫长沙的城市,能够时常站在这条大江的边上,作穿越时空的溯源而庆幸。
作者简介:欧阳斌,作家,湖南衡阳人,笔名湖南老欧,经济学硕士,已出版诗集《阳光的手指》,散文集《感悟名山》《叩问》等。
原载《创作与评论》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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