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有
秋天,我们会到离城市不远的一座山上去看鹰。站在山顶处一个较开阔的平台上,可以兼顾东南两个方向,那些鹰会从东北方向飞过来,我们迎着它们飞行的路线,目送它们在天空中或在山坳间飞过,向着西南方向落去。
这些鹰是要到南方去过冬的。
山路盘绕,我和妻子两个人为了看鹰,不得不想出许多办法,鼓动那些有车的朋友跟我们一起上山啦,或者碰运气请那些开着摩托上山游玩的人搭我们一程,无论如何,能借机械之力登上山顶是最好不过,只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才会选择走路上山。
眼看快到迁徙季节的尾声了,我怂恿着妻子再上一次山。
“你明天没课吧?”我在电话里问她。
“没有呢。”
“我们一起上山呐?”
“什么?又要上山?”
“你明天没课啊。”
“没课就要上山吗?我真……”
想不出说服的办法,我只在一味地重复:“上山吧。就这几天了,鹰都快过完了。”
“老天,你难道不要看书的吗?”
“书可以先放一放嘛。”
“你不要看,我还要看的啊。”
我知道她马上有个挺重要的考试,而我自己也要为年末的一个入学考试作准备……
“上山吧……今天刮了一天风,明天天气会好得很啊……”
妻子在电话那头不出声了。我心里隐隐有了把握。
“你可以把书带上嘛,路上也可以看的。”
“好吧。”她答应了。
“你不用背东西,你想带什么东西,告诉我,我来背。”
“我当然不背东西了!”
“嗯嗯。”
“我宿舍里什么都没有,你多背些水果吧。补充水分。”
“好。没问题。那就这样?”
“就这样……等下!明天见面时间地点呢?!你……”
“忘不了!我琢磨下,短信告诉你。”我忽然变得信心满满了。
“好。拜拜。”
“再见。明天见啊!”挂下电话,我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回到电脑前,仔细查看了一番徒步上山的路线,有好几条,各种文字攻略看得人晕头转向。我担心记不住,却又懒得梳理,想起以前都是搭车上山,到山顶还要半个小时,不禁又畏难起来。
隔壁房间里的电视声响越来越大。就是为了躲避这出租屋中的嘈杂,妻子才和我短暂分了居,搬回到教职员单身宿舍中,为职称考试而努力着。想到这儿,我甚至觉得明天的出行对她来说也是个透口气的机会。最后,在手机的亮光中,我们敲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我先到了会合的地点。坐公交一路过来时,在西侧的天边上总能看到一团“乌云”若隐若现,也不像是火情,就是蓝天上一块儿地方被什么弄脏了。但等真到了山脚的停车场,那团乌黑色的“云迹”却找不见了。
山下道路上各式车辆穿梭往来,登山客们提着手杖,脸上的表情都神采奕奕,衬托着今天的好天气。鸽群在山的背景里绕着圈飞了,我亲眼看见,在那群鸽子上方,停着一只雀鹰。可它并没有向鸽群俯冲,反而是兀自盘旋了一阵儿,眼看着从上空消失了。
妻子发来短信,问我到哪儿了。
正在回复短信时,杜聿生从我面前窜了出来。他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褐外套,下身是一条登山裤,背上的红书包看不出装了多少东西。
“嘿!你好,你来得真早啊!”我没想到他竟然比妻子先出现,在我们三个人中,他住的地方离这里最远。
杜聿生咧开他的嘴,笑着说:“哪有!我还担心迟到了呢,我……”他正要再说什么,我妻子打来了电话。
“什么?不可能,这边就只有这一个邮局啊!”我扭头四处看看,没有发现妻子的身影,“这边就这一个邮局吧?”我捂住话筒,问杜聿生。
“哦,我看见你了!”我挥着手机向妻子示意。原来她被一辆邮车挡住了,这么说她差不多是和杜聿生同时到的。
“太好了,大家都到齐了。”我把视线从妻子那儿拉回来,杜聿生再次把笑容摆在我面前。
妻子没想到我还叫了一个人,一副不敢走近的样子。我拉拉她的胳膊,对杜聿生说:“这是我妻子,柴娜。”
“啊……”杜聿生也一副吃惊不小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看看我才又转向妻子说,“你好你好。我是……”
“这是杜聿生,我以前的一个老同事。”
妻子冲他点点头,小嘴微张着。我觉得话还没说完,就又说下去:“他呀,调到南方工作去了,昨天才从广州回来,也是好久没见,他看植物很厉害的,有什么不认识的花,我们路上尽可以问他。”
杜聿生又笑起来,摆摆手,受不了恭维似的赶紧说:“哪有哪有。”
“那我们就出发吧?”
走了一段上坡路,我们钻进村落中的小路,来自村子的后面,就有沥青铺就的防火道通向山上了。路上杜聿生一边跟我聊着北方植被的单调,不及南方植物的多样、好看,一边瞅准时机,贴过来小声问我:“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我看看他,脚下停了步伐,他越过我一个身位,才忽然发现我不走了。
妻子因为春天的时候曾带学生来做过一次物候调查,大概知道进山的方向,所以这次由她走在前面,为我们引路。我看着她宽大的背影、走路时向内侧挤蹭的大腿……不知该对杜聿生说些什么。本来我们也没办婚宴,就简单请了下双方的父母,算是举行了仪式。妻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多半是为了迁就我一人的执念才勉强如此,闲言碎语肯定也听了不少。只要一念及此,我对她就生出些愧疚,但婚礼这种事情,断没有重来一次的道理……这要算是结婚以来一直搁置在我心头的一个羁绊了。
“我结婚没通知任何朋友,”想了想,我才说道,“就在今年年初结的婚。”
杜聿生皱了皱眉,他站在上坡的位置,比我要高出半个头来。我清楚看见他的脸色,是那种常年在外面奔波的人磨砺出来的一种青黑色。他快40岁了,至今没有成家。
妻子在前面听不到后面的动静,回过头来看我们。她脸上已经没有了初见面时的紧张。虽然结婚之前我就知道妻子是个比我还放不开的人,但她在面对社交时的怯弱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们在聊什么?”因为刚才听聿生讲了不少植物的事儿,她大概以为我们在路上发现了什么好东西,说着就走下来。
妻子的身高和我相当,但身形要比我宽出一倍,膀大腰圆,面庞像个小老虎。记得刚有意和她接触那会儿,有一次她还问起我的身高,原来是平时习惯了缩脖塌腰站着的我,和她站在一起时,显得愈发矮小了。
“哈哈……”杜聿生拍拍我的肩膀。
“聊了点儿过去工作上的事儿,没什么,继续向前走吧。”
这个村子往上一点儿是有个名人墓的,墓附近有条小道可以通到半山腰的柏油路上,会节省不少时间。但无奈春天才来过一次的妻子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墓的位置了。
“应该就在防火道边上啊。”
“今年雨水多,草木长得旺,说不定我们错过入口了吧。”
三个人正踌躇着,前方的弯道上走下来一个登山客。我忙上前打听。
“哦,哦……嗯,嗯……”
我回到两个人面前。
“怎么样?”
“说是前面走一点儿能看到一个岔口,有条小路直通山上,只不过爬起来有点儿费劲,叫好汉坡。”我回忆着头天晚上查到的路线,好像确有这么个地点。
“好汉坡?”
“唉哟……”妻子嘀咕了一句。因为在前面带路,她走得比平时要快,长有小胡子的嘴唇上方已经攒了好几颗晶莹的汗珠了。
“这好汉坡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墓旁的路啊?”我问她。
“怎么可能。”妻子苦着脸。
“那我们就走那条路上山吧,”对妻子的体力不太了解的杜聿生对我说,“这样沿坡道要想绕上山,不知要走到几点了。”
“是啊,中午正是过鹰的高峰,我们怎么也得在十二点赶到山顶啊。”因为杜聿生是第一次来看鹰,又是我叫来的,好像我对他负有特殊的责任似的。一种生怕他错过了什么的感情,竟鼓动着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妻子努努嘴,她的脸本就圆阔,却生就两片薄唇,似乎多余着许多空白的地方,努嘴的表情并不好看。我当作她已经默许了我们的决定,便示意聿生向前走去。
到了岔口,一个挺明显的白箭头画在了防火通道的护栏上,指示着那条上山的小路。我们翻过护栏,拨开眼前的植丛,枝子上挂着的碎绸布也标明这里是个入口。
“怎么样?你上得了吗?”看着山坡陡峭的程度,让妻子走这样的路上山,确实勉为其难了。
妻子穿了一身黄绿相间的格子衬衫,在敞开的领口处能看见她圆圆的脖颈,上面有一圈、两圈……三四圈皮肤的褶皱,汗液让它们显得肿胀、发白。
“我没问题。”她抬手架住那些凌乱的枝杈,仰头看住我说。
“好。”我把身体转正,看向斜上方,聿生已经往上走了几步,此时站在一块儿凸出的岩石上,等着我们。“出发吧。”我说。
攀登开始了,有些地方几乎是手脚并用的,一些被砍掉的树木剩下个树桩,正好充作固定的抓手。经过刚开始的陡峭,坡度逐渐变得平缓起来,杜聿生将我们甩下很远,一个人走在前头,露出他晃动的背包。我几次回过身去,想拉一把妻子,她都没有应我,转而用那双短胖的手去抓虬曲的树根或者斜溢的岩石。她身下的牛仔裤因为不得不干脆跪到土坡上攀爬而沾了大块儿的泥渍,血液上涌让她的脸涨得通红。
“聿生!我们休息一下吧!”我喊。
杜聿生弓着身子正想往上使力,听到我的话便回过头来,停在原地。
听着妻子的喘气声,山林里静了一会儿。刚才只为赶路,也来不及观察,只听到许多怪异的鸟叫,却大多不能认得。身边也常有林鸟的影子三三两两飞过,像是怀有警惕一路跟着我们。
“怎么样你?”我伸手按住妻子的肩膀,热气透过衬衫蒸上来。
“没事。继续走。”从上面看,妻子头顶中央的发丝露出了白根,也许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将头发染成了紫红色。
山路确实是直直向上而去,但爬了好几程,还是望不到出口和山顶。好在身边林木四围,柔和的山风送来爽利的空气,颇能抚慰体力的消耗。就这样停停歇歇,十一点左右,我们到底顺利来到了那条搭车上山时必经的盘山路旁。
妻子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不擅爬山的她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聿生意识到自己高估了妻子的实力,路的艰难程度多少也超乎意外,他站在一旁对妻子说着些鼓励和夸赞的话。我却焦急,走到这里就用了将近两小时,按照车程计算,真走到山顶恐怕还要很远,我有点儿担心妻子不再能走得下去。
正待询问她的情况,一只鹰忽闪着从一旁的树梢上飘了出去,虽然不太可能,但从那一瞬间的照面,怎么看怎么像我在山下看过的那只鸽群上方的雀鹰。它的动作太快,刚一现身就又从树梢外侧滑出,不见了。两个人都正在那里喝水,没有注意这逼近的鹰眼。想到待会儿还有不少的鹰可看,我才没有向他们提及刚才的景象。
“那我们现在方向是对的吧!?”当听我说从这里搭车到山顶还要半个小时,杜聿生脸上的表情一下凝固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个放心,我们再往前走走,差不多就能看到山顶了!”
“开车都要半个小时……那还要走很远啊!”
“是很远……”
“过鹰的高峰是在中午是吧?”杜聿生推推鼻上的眼镜,手停在脸侧,话没说完的样子。
“对……”
“那我们赶得到吗?现在已经……”他抬起手腕去看表。
我比他抬得更快一些,“十一点十四。”
“嗯。”他谨慎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没关系,即使中午赶不到,下午也有得看啊!”我一拍他的肩膀,走到他的前面去了。
行不多远,绕过这一侧的山崖,便能看到远处叠着的几重山峰。到了柏油路上,妻子的体力也恢复了不少,能够与我们并排而行了。
“我天!那么远!”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最前面,当终于遥望到山顶上那座熟悉的防火塔时,我大喊一声,引得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看向我,“就是那里了!”我伸手一指。
“这……十二点走不到吧……”杜聿生让开树梢,向我这一侧靠了靠。
“反正方向不错,唉?”山上忽然过鹰了,前前后后有四只,排成松散的一线,从山的北坡经过,向西飞去。我生怕是自己因为太过期待而产生的幻觉,赶紧指给两个人看天空中飘着的四个黑点。
“哦!哦!”杜聿生也叫起来。
“果然快近高峰了,我们要快些走了!”对于是否真有“高峰”这个说法,我心里并没有底,但这样一说,好像脚底也有了力气,向着那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前进。
“董老师,你看这是什么?”妻子弯身到路旁的草丛中,指着一朵蓝粉色的花问。她竟然把杜聿生的“杜”说成“董”了。
“哦……这个啊……”聿生也低到一旁的路基下面,围住那朵小花看。和妻子比起来,他的身材也袖珍多了……
“是不是马兰花呢?”妻子柔弱地问着。
杜聿生摇摇头,“不是,是菊科的,但不是马兰。不太认识,先照下来,回去认……”但随即他发现了另一样小花,“唉哟,看这个,这个是风毛菊啊。”他从背包里掏出卡片相机,准备拍照了。
“啊……啊……这个就是传说中的风毛菊啊。”妻子说。我在一旁也俯身去看那花,同时又不得不听着妻子那幼稚的语调。她当然不是故意装出一副无知的样子,我却常常因为她难以脱去的学生腔而感到一阵难堪。
“我一直以为这是某种蓟呢。”我插了一句。
“哦,这个可不是呢。”杜聿生扭回头来看了我一眼。
“烟管蓟。”我又加了一句,并越发有胡说的激情了。
“嚯,你可不要瞎说哦,这个才不是呢。”杜聿生对植物在行多了,这是到了他的“领地”,错误的命名便是对他领地主人身份的冒犯。
看了一会儿路边的小花后,我们又走起来。从植物入手,妻子终于变得健谈起来。
“董老师,你有没有在南方见过凤凰木呢?”妻子像个小学生似的发问。
“你说凤凰木啊……”
我压根儿没听说过这种植物,对他们谈论的花形、颜色缺少直观的感受,顿觉一阵索然。抬头看看天色,越发碧蓝、深邃了,好像要被不曾间断的光芒镀上一层金属的光泽。
我们又看到头顶上有几只鹰飞过,当它们出现在防火塔那里时,翅尖儿都快擦到塔壁了,距离近到不可思议。
因为目标时刻保持在视线之内——虽然还未抵达,但一直在接近——当我们真的来到防火塔脚下时,时间的流逝被忽略了。
防火塔建在山顶平台上,是个红白两色的二层小楼,里面可以住人。
我们绕着塔走了一圈,却再不见鹰来。趴在绕塔设立的铁栏杆上向下望,便能收获山脉的走向。城市横躺在东南方向,有苍白的光点闪烁其间;而在城市上空,浮动着一层红色的云雾,犹如滚滚红尘。
“这里还种着菜呢。”杜聿生指点我们向下看。
原来塔下面开出了几小围菜地,我能认出来的有韭菜,还有爬在架子上的一串串圣女果。
“你们饿不饿,这里有午饭卖的。”我提议。
“好啊,那我们就先吃一顿?”杜聿生两道眉毛跃出眼镜边框的上沿,像两个问号。
站在旁边扶住栏杆向下张望的老人开口了(她手里还拿着个望远镜),带着山里人的口音:“吃饭嗯?你们想吃什呣啊?”
之前查攻略时见有人提到驻守在山上防火塔里的老两口,如果游客有需求,他们会奉上五块钱一碗的热汤面。看样子这说的就是她了。
“有面吗?”我问。
“有——”她拉长了音回答,“就要面呐?”
“那还有什么?”
“还有饺子——”
我迟疑了下,随即问道:“面是多少钱一碗呐?”
“十块钱——”
我看向杜聿生,他也不置可否。“那饺子呢?”我又问。
“饺子五十块钱一斤!”老太太说完又把目光移开去看山下了。她是在瞭望火情吗?
“那我们吃面吧,”见两个人都不做声,我独自做了决定,“三碗面!”
“我们饺子馅是自己种的山韭唔——”老太太说,“很香的——”
“那……咱们再来点儿饺子?”我试图寻求意见,“来多少?”
杜聿生跃跃欲试地想说些什么,被老太太抢了话茬,“半斤饺子,一会儿就好——”
“好,三碗面,半斤饺子,好。”我担心要多了。
“不错了,毕竟是山上的东西,要把原料背上来,不容易呢。”杜聿生说。
“是啊,没想到在山上还能吃到热乎的东西……”妻子附和道。
“涨钱了啊,”我小声讲了攻略上提到的五块钱一碗面的事儿。
“哎,没的事儿,没的事儿。”杜聿生略微摇了摇头。
“怎么没有鹰呢?”我眯着眼望向不断放出光芒的南面天空。
“也许高峰过去了?”杜聿生问。
“没有吧。现在才十二点多啊。”
“等等看吧。”
老太太又从屋里出来了,告诉我们面一会儿就好。我看到窗里有个身影在动,那么就是老爷子在为我们煮面了?
我拉开背包,里面还装着妻子之前吩咐让带的水果,已经背了一路,我要赶紧把它们分出去,“来,咱们先吃几个橘子吧!”
“啊呀,还有橘子啊!”杜聿生探头过来,我拿了一个给他,又递出去一个给妻子。各人都剥起自己手里的橘子来。
吃了一个不解渴,便又拿出一个,剥掉的橘皮在手心里像零钱一样多起来。我一共带了六个橘子,正好每人两个。
看聿生吃完,我又分他一个。这时老爷子将门拉开,喊我们“面好了”。
屋子一层中央摆了张会议圆桌 (让人立马想到这是身处一座塔的内部),三碗面都用不锈钢盆装着,腾起丝丝白气,深色的木筷置于桌上。饺子还在煮,也马上就要出锅了。
除了西红柿鸡蛋,面上还撒着绿色的菜叶,老爷子介绍说是山上自种的白菜。
“吃着发甜。”他说。
我咬了一口,的确。杜聿生却和妻子议论起白菜叶子的外形来,他们在看叶缘上的尖刺,说和山下的白菜不同。
“海拔一变化,物种马上也会跟着变化哦。”杜聿生用筷子夹起一片菜叶说。
“嗯,这里有自己的小气候。”到了外面,妻子吃起饭来总是十分拘谨,不怎么动筷子,饭菜吃进嘴里,也小心翼翼的,让看她吃饭的人替她着急。
饺子也上桌了。我瞅了眼窗外,静悄悄的,却又有鹰依次振翅而过。坐在山上的房子里,看到窗外飞着鹰,这奇特的体验在我还是第一次。
“有鹰。”我对他们说。
老爷子听见我说,也伸头向外面看,“是有。”
老太太手里摩挲着一串木珠,问我:“你们来看鹰哒?你们认识这鸟嘛?”
“他认识。”杜聿生指指我。
“我也……”我挑起一束面条,晾着。
“尝尝饺子——”老爷子点了根烟,“这韭菜的味儿可跟山下的不一样——”
我夹起一个,只觉得确实有股清香,但也说不出就真跟山下的有所不同。我让妻子也夹一个尝尝。
“嗯……”杜聿生品味似的说:“这个韭菜——是很特殊啊,这是山韭菜吧,大爷。”
“山上种的韭菜,可不就是山韭菜?”老爷子的话引得大家一阵笑。
“我们的菜都是不浇水的哩——天上下点儿雨啊,它就长,是天种唔——”
“喔……那当然是温室里种出来的不能比的噢……”杜聿生凝住眉,赞许地望向老太太。
填饱肚子之后,大家再次来到外面。这会儿鹰明显多起来了,但还没多到成群的状态,总是单只单只地过着,飞到近处,能清晰看到鸟身上飞羽的颜色和斑纹。
看了一阵后,第一次看鹰的杜聿生已经能区分出哪些是鵟,哪些又是雀鹰了。
我早忘了背包里只剩下一个橘子,提出让大家再吃点儿橘子挡挡嘴里的韭菜味。结果只好趁杜聿生低头剥橘子的功夫,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儿巧克力递给妻子。我想在余光中,杜聿生会以为我给妻子的也是一个橘子吧!
在防火塔下面的盘山路旁,也有一个较开阔的平台,从我们这里看下去,那里似乎离鹰更近。而且已经有扛着相机的人在那里拍照了,我们决定到下面去看看。
拍照的人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我们先与大叔聊了起来。
“今天都有什么收获啊?”
“没什么特别的。你们刚才在上面看呢?”他手里有根烟,抽完的烟头都收到一个矿泉水瓶里,瓶底已经漾起了一层烟油。
“嗯。”
“都看着什么了?”
“也没什么太特别的。”我说。
“我们刚在上面吃饭,没看多久哈。”杜聿生看看我,又补充道。
大叔忽然手指着前方,说是过来了一只。
大家凝神细看,什么都没发现。耳边又听到他说:“注意啊,它向我们这边儿靠近了!”
视线被道旁的几棵松树挡着,当大叔这次报告完鹰的方位后,这鹰忽然间从天而降了,冲到我们身前十多米后急停转向,越过松树枝头,折向北面,翻山而去。
“是只鹞子!”大叔喊。
“嘿,真的是!”咔咔按过几下快门之后,年轻的那位窝着细颈、下巴沉到胸前查看相机里的照片,鹞子脸清晰可见。
杜聿生面露喜色,凑到相机跟前观看。猛禽的近照令人震撼,与单凭肉眼的观感相比,不像真实,倒有几分像是梦魇。
许是大叔觉得因为我们的到来,招来了好运,说不定还会有好东西飞出来,于是当我们说着要下山时,便一下叫住我们:“嗳,你们走下山啊?”
年轻的也回转头对我们说:“别走了,一块儿看会儿吧,一会儿送你们下山呗。”
看看道边停着的两辆汽车,我征询了下杜聿生的意见,觉得留下来也好。
“好,那我们就留下来!”聿生说,“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鹰哦!”
妻子也有几分高兴。刚才站在防火塔边已显寒意,这里位于南坡,北面的风吹不过来,午后的阳光又增加几分暖意,安逸极了。
“真希望能这么无忧无虑地呆下去。”
我以为是妻子在对我说话,却发现她是面向山谷,独自说了这么一句“感悟”。
鹰还是零散地过着,并没有出现我们预计的好东西。临近深秋,能够在一天之内观看千只左右猛禽的机会是越来越小了。当天空中几十只鹰迎风而来,飞到某个地段,它们会短暂地中断前进,借助上升气流,在山谷间盘绕成一个鹰柱,如同羽毛的龙卷。这样的盛况今天是不会出现了。
太阳稍一被远处的云雾遮没,山上便失血一般迅速失去温暖,乌鸦们聒噪着要归巢了。大约四点半的样子,我们搭车下山了。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山下城市,也像是裹紧了衣领,抵御着秋夜的严寒。
妻子因为要回单身宿舍,和我们不同路,在公交车站作别后,我和杜聿生两个人抹头钻进了地铁。
在地铁上,我向杜聿生透露了自己正在办离职的情况。
“离职?离职你怎么养老婆啊?”
犹豫良久,我还是没说出打算在年末参加个考试的事儿。因为我怀疑那不过是钻入另一个圈套。但我是如何说服妻子的?似乎她已经相信,通过这么一场考试,我们的生活会发生改变。
“换个话题。”我说。
杜聿生从背包里掏出本儿书给我看,“我最近又开始看小说了。”
“啊,是嘛,哈哈……”看书对我来说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不过我还记得,当我们共事之初,就是因为对书的爱好而熟稔起来。
我念着书名,是个没听说过的作家写的短篇作品集。随意翻了几下书页,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想看清书上的文字。
但在小说集的序里,我发现了个熟悉的名字:芥川龙之介。
我指给他看。
他还以为我要发表什么看法,瞪着眼看我。
“有一阵子我还老看他的小说来着,”想了想,我只好说,“不过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
“是吗……那你记得他写过一篇叫《橘子》的小说吗?”聿生攥住车厢里的吊环拉手,身体随着惯性晃动。
“《橘子》?啊……啊……”我真的记得有这么一篇小说。
聿生看出我的疑惑,索性讲起小说的情节来:“就是写一个男人在火车上,也就是芥川自己啦,他跟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有三个弟弟,她啊,要送她弟弟……”聿生使劲儿回忆着,但回忆得不太流利。
“我好像记得……嗯嗯……”我期待着聿生继续讲下去。虽然我根本就对这些情节毫无印象。
正在这时,我们身边的一位男乘客忽然说话了。回想起来,当聿生刚刚拿出包里的书时,他的确留意了下我们。这人的额头宽大,头顶的头发稀疏地趴着,在被车厢里的风吹乱后,竟有几分“落魄”。更夸张的,是他两边鬓角的头发已完全秃掉,留下两个敞亮的额角,使得他好像有着三个额头似的……
“那小女孩儿坐火车,是要把橘子扔给等在铁道上的弟弟的。”他的嗓音比我们两个的都更具穿透力,压过了地铁穿梭时的轰鸣,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进我的耳朵里,“小说很短,也特别简单。就写芥川坐火车,描写外面的景色呀都特别压抑,他看见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女孩儿,芥川一开始还有点儿讨厌她。这女孩儿坐火车是要去城里当佣人的,火车正好会经过她住的村子,她的弟弟们就等在铁道边来送姐姐。女孩儿一直站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几个橘子,就为了在列车经过的一瞬间,扔给她的弟弟。就在扔的那一瞬间,就从这么一个小动作里,体现出人性的……”
我看到杜聿生眼里都放出光来了。三个额头的男人虽是一身上班族的装扮,但也不像普通的职员。无论如何,这个男人长了一张职业的、干练的脸……
没想到身边随便站着的一个乘客,竟和我们聊起芥川龙之介来了。
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一面为别人说芥川龙之介写这么一篇小说是为了展现“人-性-美-好”而无法忍受……一面又找不出能驳倒对方的理由……他们对小说的解释使得我无法说服自己再听下去。但我又对芥川的小说能有多少理解呢?在这一刻,在摇晃的地铁车厢里,我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说话的权利。
行进到某一站时,三个额头的男人先于我们下了车,他一边回着头跟我们致意,边自言自语似的说:“芥川龙之介。哈。”
杜聿生愉快地和他说着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