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小朱
一
日头西沉时
像一个卵黄
天很快就暗了,田乐坐在门前的田埂上看着太阳,他的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田乐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按道理,他们会想到田乐一个人在家害怕要早点回来的,但是很多情况下田里的活计不多不少又不好留到第二天,田乐的爸妈就会推迟一点回家的时间。如果田乐实在等不及就去邻居大伯家,大伯和伯母人很和蔼,对田乐也不错,大伯家的堂哥田文军还是田乐的同学,他们可以一起做作业或者玩游戏。然而田乐并不愿意经常这样做,他怕引起人家的反感,这是田乐小时候就明白的道理,所以他宁可多等一会。比如说如果太阳彻底沉下去他开始数数,数到一千爸妈还不回来他就去大伯家,比如说如果一团云从东侧经过屋顶飘到西侧他就去大伯家,去大伯家前田乐要把门锁好,钥匙放在和爸妈约定的地方。田乐生下来就胆子小,一个人不敢走夜路,一个人不敢晚上呆在屋里,即使有电灯,他害怕房间里房间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如果完全没有声音他同样害怕,如果正好停电,田乐是铁定不敢呆在家里的。爸妈去的地方是榆树峁,很远,而且那块地很大,由于远,他们更希望少去几次那块田,他们本来是要带上田乐去帮忙的,但是田乐要留在家里写作业,就没去,这是田乐和他的姐姐田春燕的一个区别,在去田里和写作业之间,田春燕更喜欢选择前者。现在田春燕去了乡里读书,每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所以平时家里就剩下三个人,田乐觉得有些孤单,虽然他十分讨厌姐姐在田地和作业之间的选择,因为如果姐姐选择去田里田乐也就不得不跟着去。
田乐想起姐姐的时候总是想到姐姐给他讲的第一个道理,有一次他和姐姐以及田文军一起玩,因为一些草木起了争执,这些草木本来没有什么大用,但是有总归比没有好,因为可以喂牛羊,虽然不是十分好的食物。田文军就想多拿一部分,田乐是站在田文军这边的,田乐觉得自己和田文军是好朋友,并且他们都是男孩子,田春燕和自己在家里其实并不是十分和睦,而且她是女孩子,三人中田春燕年纪最大,她最终坚持拿到了更多的那部分草木。田文军走后,田春燕对田乐说:“文军和我们毕竟是两家人,他拿了什么东西都会给大伯和伯母,我们才是一家,拿了东西都给爸爸妈妈……”田乐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在归属感的问题上大彻大悟。姐姐读了初中后学了些田乐不熟悉的课程,比如英语,姐姐总是背来背去,并每周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大小写用白粉笔写在水泥刷过的月台上面,田乐很快就学会了,他默默把二十六个字母背了两遍,天更暗了,他想到姐姐语文课本上的诗句“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环顾四周,天地相接的地方果然是圆的,西边这时候竟突然起了晚霞,“明天又是一个晴天”,田乐心里犯起了嘀咕。
“乐子,乐子!”田乐听到妈妈叫心里很激动,这时候正是他最需要父母的时候,在听到妈妈喊他的同时听到了爸爸说话的声音,田乐更高兴,迅速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黄土就奔去了。田乐的爸爸妈妈不是经常一起回来的,有时候爸爸会在地里多呆一会儿,妈妈回来先做饭,顺便陪田乐。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妈?”
“还剩一点,以后有空再去收拾。”
“啊,还没弄完?”
“反正今天是弄不完了,就早点回来了,你爸也累了,明天还要到县里考试。”
“爸,那你这回能不能考上?”
“能!”田乐的爸爸是民办教师,他想考成公办教师,工资能高一点,而且毕竟是国家正式的工作人员,但是就这样他都考了两次了,还没考上,田乐的爸爸看着村里的叔伯们靠着打石头、开三轮车都过上了好日子,就和田乐妈妈商量不干这民办教师了,田乐的妈妈总说田乐爸爸的身体不适合干重体力劳动,不如就做个老师,反正在村里教书也能多少帮衬着家里,就这样断断续续过了好些年,前两年才出了考试政策,田乐的爸爸连续两年都没有考上。
“我看也能,你考上了是不是还要到市里读书啊?”
“是啊,要到市里读书两年,学费要两千多,爸爸连学费都没攒好,考不上正好,呵呵。”
“还是考上的好,我看你教的学生不比那些公办教师们教出的学生成绩差。”
“考上就把家里那头老黄牛卖了,等秋天过了长点膘能卖个好价钱,乐子,田鹏他爸有没有把牛牵回来?”田乐妈妈成竹在胸。
“还没。”
“他爸,待会回来给牛弄点料吃,今天累着它了。”所谓的料不过是玉米。
“嗯,明天让它好好歇一天,你带着乐子去把凤墕那点豆子摘一摘。摘好之后放在那个避风口,我明天回来赶着牛车去拉回来。”
“知道了,那你明天考试回来找我们。”
他们边说边走进家门,田乐的妈妈开始准备做晚饭,整个田庄的人吃饭习惯都是早上八点左右一顿正餐,下午两点到三点一顿正餐,晚上七点到八点一顿辅餐,晚上的饭一般比较简单,就是些汤水,田乐上学每天只到学校一次,早上八点开始上课,下午两点放学,小孩子在中午的时候会比较饿,田乐妈妈会给田乐带点零食,比如自己家的干膜片,或者带几毛零钱去学校附近的小卖部买包熊毅武牌方便面。小卖部的老板是个老头,生了两个儿子都是傻子,就给儿子抱养了两个孙子,疼得要命,有一次,田乐给了老板五块钱,老板给田乐多找了一块钱,田乐看着像是多找了就没有吭声,把一堆零钱往怀中一揽,回家后田乐妈妈连夸田乐聪敏。因为在田乐妈妈的眼中,田乐是个老实的孩子,有点木讷,怕生,但是这并不影响田乐的学习成绩。
“乐子,你一下午都不给妈妈把柴火收拾点出来。”从田里回来的时候田乐妈妈不止一次这样对田乐说,但是田乐从来就没有操心过厨房里的事情,他觉得厨房里的柴火会容易划破手,而且炭什么的都会把衣服弄得很黑。当然田乐没有改进更主要的原因是田乐妈妈并没有真的在责备他。
“你看看人家田鹏,每天等他妈回来的时候柴火什么全部都收拾好了,有时候把猪食都热好,甚至连猪都喂好了,他提不动一桶猪食,每次都是半桶半桶地拿到猪窝边上,再一勺一勺地舀给猪吃……”田乐妈妈每次这样开始唠叨的时候田乐就不说话,也不反驳,他是个懦弱的孩子,不爱反驳,这和田春燕的性格完全两样,田春燕经常和妈妈吵架,很小的时候吵完架说要从山上跳下来,田乐爸妈一天都没有到田里干活,偷偷地在远处看着田春燕。相比较而言,田乐妈妈觉得田乐比较贴心,因为自己唠叨的时候田乐仿佛能理解她,就任她在那里说个不停。但是田乐在家务方面从来就没有任何改进,还是几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和田乐妈妈的能干也有很大关系,田乐妈妈自己在家的时候从来不用田乐去做提炭,喂猪,喂牛这些杂事,她认为田乐是块读书的料,这是她自己的心结,她从来没有去过学校,经常说自己是个睁眼瞎,算账算不清楚,数钱数着数着就乱了,阿拉伯数字也不会认,记账什么的对她来说简直是太难了,田乐的成绩不错,田乐爸爸不在的时候,都是田乐来帮着数钱,帮着算一车白菜要多少钱,这也成为她经常向人炫耀的事情,同时这也是她经常被人嘲笑的事情。
“这些东西有什么学头?什么时候学种地,学烧火煮饭都来得及,我们乐子将来是要上大学的,即使上不了大学,再回来种地也不迟。”田乐爸爸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插话,将全家的话题引到田乐的未来蓝图上来。
“上大学,你不要出去给人胡说,都说父不夸子,将来考不上让人戳脊梁骨……”
“我也就在家里说说,但是乐子一定要争气!”田乐爸爸这前一半话是说给田乐妈妈听的,后一半是说给田乐听,也是代田乐妈妈说给田乐,因为他知道田乐妈妈的盼望更为殷切。
这样的对话田乐不知听过多少遍了,爸妈并不经常批评自己,但是对于这样的希望田乐也吃不准,他不知道大学是什么样子的,只知道大学后能有好工作,能很体面,再也不用过自己父母这一辈同样的日子了。田乐面对夸奖、批评、鼓励、表扬都是不动声色,即使是来自父母的他也不表态,这也是被认为有深度的表现。
“昨天我在文军家,哥哥买了个电视机回来,好几百块钱呢。”田乐从来不叫田文军哥哥,可能是一直一起玩的原因吧,但是他们把田文军的亲哥哥都叫哥哥,哥哥上了初一不到一个学期就退学了,然后去学电焊,现在一家炼铁厂工作。
“等爸转了公办教师,第一年就给你买一个。”
“噢。”田乐对爸爸转公办教师这件事情和自己上大学一样憧憬,因为爸爸转了公办教师不仅能买电视机还能买村里别的小孩有的轻便自行车,家里的那一辆自行车很重,田乐一直没有学会,还把裤子绞碎两条。田乐并不担心爸爸转公办教师这个过程,因为田乐妈妈说了好几家能借钱的主,田乐认为爸爸转了公办教师后至少可以和村里别的公办教师家庭条件一样好,自己努力学习上了大学后能更好地改善家里的生活。
田乐的爸爸终于有了去市里进修的机会,共要三个学期,整整一年半。真要筹学费的时候才发现了困难,黄牛已经来不及到集市卖了,因为牛市是在孤山集市上才有的,到孤山来回要整整一天,人很累,还未必卖得上合理的价,田乐爸爸就把牛就卖给了村里的二伯。田乐爸爸人缘并不赖,当过一段时间医生学徒,会打针输液,村里人生小病也多半会叫他去扎针,但是能借钱的人却很少。至于亲戚,田乐家和叔叔家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很好,伯伯家因为伯母的关系田乐妈妈料定借不到钱,当时田乐的小姨刚出嫁,家里的新郎是邻村富户的独子,条件很不错,田乐的姨夫也是一口答应,借一千没有问题,田乐妈妈每次都是步行到妹妹家去借钱,要翻过好几座山,田乐姨夫每次都说钱还没回来,眼看着田乐爸爸开学的日期到了,钱还没有凑好,田乐妈妈在夜里很晚的时候去村里一个独身老太太家里借钱。这位老太太平时并不经常往来,但是关系还算好并不彼此嫌恶,最终老太太将两百块钱借给了田乐的妈妈。村里有一个人田乐认为是坏人,因为借钱的时候很紧急,按照辈分,这个人是田乐爸爸的长辈,脸上有一个肉球,说起话来很有礼貌,田乐爸爸向他借钱的时候田乐和田乐妈妈也在场,这人一口答应晚上的时候会送钱过来,田乐就当真了,但是黄昏的时候田乐妈妈说这人不会来,就去了村里的老太太家,也正好是晚上老太太的儿子没有看到田乐妈妈来。
田乐把这些一个个让爸爸妈妈难受的人都记住了,他知道自己不能把别人怎么样,但是他就是记住了他们,他觉得自己更要争气让别人看得起,想着想着田乐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爸爸已经走了,到县城要步行一个多小时,妈妈做好饭刚准备叫田乐起床,田乐揉了揉眼睛。
“我爸走了?”
“刚走不久,不知道这回能不能考上。”
“考不上真是要气死人了。”
“奴儿,这都是命。快点起来吧,妈拿点土豆小米粥和腌酸菜,昨天还给你买了一袋圆坨坨饼干,拿上壶热水,你吃好饭就走。”
“噢。”田乐有时候倒雷厉风行,很快就穿好了衣服。
田乐爸爸来凤墕的时候田乐早早就听到了吆喝牛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响亮的口哨声,田乐和妈妈心情都好了起来。
“你爸来了。”
“嗯。我听见了。”田乐没有急匆匆地去迎接爸爸,而是加快了摘豆子的速度,希望爸爸来的时候他们很快摘完就能坐着牛车回家了,今天牛的负担不重,全家都可以坐牛车了。
“乐子!”田乐爸爸刚刚看到田乐娘俩就喊田乐。
“爸爸!”
“我今天见到苏后了。”田乐爸爸说。
“他到县城干什么?”
“我叔叔?”田乐问。
“嗯,是你爸的表弟。”
“他也没什么事情,去买点零碎。他们村最近出了一件怪事,一个女的死了,寿衣都穿好了,要进棺材的时候突然醒过来了,把人都吓了一跳。醒了之后说,她要打开一道门的时候她爷爷拿一根拐杖打她,并且不让她喝掉那一碗汤,她没喝就醒了。”
这是田乐听到的第一个怪故事。
二
一个人应当大病一场,神志不清
全身滚烫,在恍惚中重遇每个人
田乐爸爸去进修前买了一条狗,养在家里看门,本来田春燕是非常喜欢小动物的,会把麻雀套来养在笼子里,也曾从邻居家抱来刚出生的小兔崽,还会跟风养一些花花草草,但是田乐爸妈实在太忙了,没有时间帮着照顾这些动植物,就都死掉了,再后来田春燕也就没有兴趣养了,因为她去乡里上学后,只有周末才回来。现在家里有了狗,要喂它吃东西,给它喝水,这是田乐妈妈和田乐以前没有的经验,当然也不需要特别照顾什么,只是在门口给它搭了一个并不简陋的狗窝,田乐爸爸一走就要半年才能回一次家,到市里有七到八小时的车程,有一次田乐爸爸坐车到县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半夜才步行到家,给了田乐和妈妈一个惊喜。田乐爸爸走后,田乐妈妈一个人要扛起田里的全部活计就更忙了,田乐天黑后一个人不敢呆在家里,田乐妈妈每次等田乐回来后吃完中午饭去地里干活,走之前都会告诉田乐她到哪一块地,走哪一条路,天快黑的时候田乐做完作业要去地里找她,如果作业比较多田乐就去哥哥家和田文军一起做作业。
田乐所在的小学考初中的时候只考两门课,语文和数学,其他所有的课程比如地理、自然、历史都算是副科,老师和学生也不重视,还有一门课叫思品,全称叫思想品德课,是由校长亲自授课的,因为这个课程没有受到重视,所以布置的作业也没有人做,一星期才上一节课,很多小孩都忘记了要做思品课的作业,那次的作业就是讲自己的理想,田乐没有多想就在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理想,做一名数学家,田乐偏科很厉害,语文很差,数学很好,他觉得像陈景润和华罗庚一样为国争光也是给爸妈争了口气。校长检查作业的时候从前排开始检查,田乐是第一个,因为他个子矮,坐在第一排,还坐在靠门的地方。田乐自从爸爸进修后座位就得不到保证,原来他基本上是坐在第二排中间,稍微靠左或者稍微靠右,还有问题是田乐在四年级后就要到邻村去上学,只有邻村才有高年级的班,这个学校的老师虽然认识田乐爸爸,但毕竟田乐爸爸暂时已经不在学校教书了,而且本身也不是特别熟。田乐看到检查作业就把自己写好的东西拿出来,坐在田乐后面的是田华,他没有做作业,校长要求田华站起来,后来,整个班级除了田乐全部站起来了,田乐一下子很不自在,好像他才是做错的那一个,田华拿过田乐的练习本一看,田华鼻子哼了一声。
“就那样还想做数学家。”田华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是田乐听得清清楚楚,他觉得田华说得也对,当个数学家肯定是非常难的,自己肯定做不了。
校长看到整个班级都没有做作业,就让大家都坐下了,并且适度表扬了田乐,田乐没有任何高兴光彩的感受,而是如坐针毡。思想品德课都是那天的最后一节课,校长一般会正常下课,并不拖堂,走到办公室很快放学的铃声就响起了。学校的铃声不是电动是手动的,但是比起田庄的小学来说已经好很多了,田庄什么时候放学都是田乐爸爸说了算,有时候田乐爸爸会到教室里通知放学,一共就两个教室,学前班一年级和三年级一个教室,二年级和四年级一个教室,有时候田乐爸爸上完课的时候会直接通知放学,个别时候田乐爸爸在办公室的木床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同学们看着时间差不多,就会让田乐去办公室把爸爸叫醒,这时候田乐爸爸就带着田乐一起回家,因为田庄村有一条大马路通过,走起来比较远的那些小孩都排成队,走在马路右侧,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一般是四年级的孩子做队长,管理大家不要在马路上乱跑。到了邻村上学,田乐走到家要接近一个小时,下午两三点正是天最热的时候,田华家和田乐家离得不远,基本上能一直走到家,放学后,田华难得凑着和田乐一起回家,他也不嫌田乐走得慢,田乐爸爸进修之前安顿过田鹏,叫他和田乐一起放学回家,田鹏家稍微远一点,在更早一个岔路口就分开了,这时候只剩下田华和田乐在路上,到了大路小路的交叉时。
“田乐,你走大路,我走小路。”田华说话稍微带有一点开玩笑的性质。
“大路那么远,我要走小路。”
“小路是我们家的,你不能走。”
“啥时候成你家的,我天天走啊。”
“就是我家的,你今天不能走。”
“为啥?”
“因为是我家的。”
田乐不理会田华的胡搅蛮缠,径直走向了小路,田华挡在田乐面前,田乐还往前走,田华抬起手推向了田乐的肩膀,就这样,田华仍旧没有生气,但就是不让田乐走。田乐本来就走得比别人慢,这时候又推推搡搡一会儿。
“好吧,我走大路。”田乐想着妈妈还在家里等就只能妥协了。
田乐回到家吃了点饭妈妈就去地里干活了,田乐还是一个人留在家里写作业,田乐爸爸去市里进修的那一个学期,田乐觉得冬天来得特别快,在新学校,每个冬天每个人至少要值班两次烧火,学校没有暖气,全靠炉子来取暖,这炉子叫洋炉子,类似于洋火,可能是从外面传进来的,值班的时候要起得更早,等老师和同学来的时候炉子必须已经烧得很旺,炭就堆在学校院子的一个角落,柴火要从家里带,如果不带只能在路上捡,碰到下雪就捡也捡不到,田乐知道自己值班的时候就犯愁了,八点上课,七点就要从家里出发,再提前半小时六点半就要出发,那时候天还黑乎乎的,田乐妈妈就想着让田鹏起早一点陪田乐去值班,田鹏头一天就和田乐一起回家住到田乐家里,其实田鹏家离田乐家并不是太远,但是田乐妈妈为了感谢田鹏就说给田鹏做一顿好吃的,田鹏偶尔也会到田乐家吃饭,他们是本家,平时婚事丧事都会碰到的,田华不让田乐走小路的第二天,田鹏就和田乐一起走。
“田鹏,你不是从那边走吗?”田华在和田鹏分头的岔路口时突然说话了。
“我今天和田乐走,去他家有点事情。”
“你不要以为今天和田鹏走你就能走小路,田乐。”
“今天我们就要走小路,路又不是你们家的。”田鹏说。
“你可以走,田乐不能走。”
“我就非要田乐走,你算老几啊?”
“你说话小心点,田鹏,小心收拾你。”
“谁怕谁啊,你个大闺女生的!”
“说谁呢,你才大闺女生的。”
“你回去问问你妈,你是不是大闺女生的,哈哈。”田鹏大笑了起来。
“你才是大闺女生的,我回去告诉我妈去找你妈!”田华突然哭了起来。
“你看就你这样,还欺负人。人家田乐爸爸回来还要找你爸呢,谁给你说这是你家的路。”整个过程田乐没有插话就在一边看着,他看到田华哭得挺可怜,他也听妈妈说过田华是抱养来的,田华的妈妈连生了五个女儿,就在医院把小女儿抱养出去,顺便在医院抱了一个遗弃的婴儿回来,可能是未婚先孕生的,这个婴儿就是田华,田华的爸爸妈妈把田华当个宝贝养着,他的四个姐姐已经嫁出去三个,每年压岁钱都能收很多,过年的时候田华手里的鞭炮总是又好又多。其实以前为这事田华的妈妈就找过村里同班小孩的家长,那时候田乐田鹏田华都还在田庄上学,一下子整个班的小孩都起哄了,一边用手抹着自己的脸蛋,一边说“羞羞羞,大闺女”,田华哭着回去告诉自己的爸妈,田华妈妈认为如果家里大人不说这事小孩怎么能知道,她就把田华班里同学的家长都找了一遍,但是家长都说自己没有告诉小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知道小孩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其实,田乐并不明白“大闺女生的”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不是什么好的称号。后来田鹏说田华妈妈确实去过他家,并且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为此他被狠狠揍了一顿。
虽然田乐经常到田文军家去,那是因为毕竟大伯比较亲近,去了邻村上学后,田文军因为成绩不好被留级了,还在田庄上学,田乐就和田鹏玩得更多一些了,做完作业比较早的时候田乐并不想太早就去找妈妈,他和田鹏的作业是一样的,他做得快,估摸着田鹏也差不多做完,他就到门口吹口哨,也没什么调,多是一些学校里教的歌,学校的音乐课内容就是由一些新到校的年轻女老师把电视里放的主题曲教一遍,田鹏家和田乐家直线距离很短,就是夹两个不宽的山沟,吆喝一声都能听得到,但是田乐更喜欢用吹口哨的方式,这样也不显着是他在叫田鹏,但是田鹏一听到就知道田乐出来玩了,很快他们就碰头了,村里有什么婚事他们都会去,就为了新娘磕完头后洒向四周的那一把喜糖,田鹏和田乐每次总能抢到一个两个,碰到哥哥去的话,哥哥会找新郎和新娘要两大把喜糖,然后分给田文军和他们。田乐最喜欢吃水果硬糖,含在嘴里一股清香,他会把剩下的糖拿回家看妈妈喜欢吃不,然后妈妈多半会问他谁家的新娘漂不漂亮。如果田乐妈妈正好有空也去看婚礼,碰到她认为特别好的新娘,总对田乐说以后田乐能找到一个这样子的媳妇就好了。
田乐妈妈每天都干着繁重的体力活,即便这样她也不冲田乐发火,只是唠叨,每个星期要给田春燕早早准备好一周的零花钱和干粮,田春燕在乡里见的人多,镇上的孩子条件都好,为了不被笑话,田乐妈妈还要给田春燕每年买新衣服,家里除了外债暂时不还,也已没有了任何收入,田乐妈妈喂了四头猪,几只羊,田乐知道妈妈辛苦,但是他也不愿意去干喂猪收拾柴火这样的活,他宁愿跟在妈妈屁股后面看她做每一件事情,田里的活很多,田乐妈妈每天回来喂猪羊的时候天都很晚了,田乐害怕也不得不跟在妈妈后面,他可以帮着堵堵鸡窝,如果不堵会有黄鼠狼来把鸡叼走,堵鸡窝的时候鸡都已经上架,有时候还要数一数是不是有的鸡还没回来。
家里暖和田乐一般不穿外套,外出时田乐嫌麻烦总是不想穿,田乐妈妈每次都要提醒,有次没提醒,田乐在夜里就发烧了,整个田庄没有一个真正的医生,只有一个赤脚医生还离田乐家很远很远,田乐妈妈想去找医生,但是都已经大半夜了,去找医生的话就只留田乐一个人在家里,田乐妈妈一晚上都没有合眼,她看到田乐醒来的时候就和田乐说说话看看田乐还正不正常,田乐爸爸在家里放了体温计,并且教给田乐怎么用,但是田乐妈妈根本就不会使用,即使会使用,她也读不出里面的刻度。田乐妈妈不停地摸着田乐的额头,用湿毛巾给田乐降温。田乐看到了对面山上洪水滔天,哗啦啦流向了谷底,响声震天,他看到了爸爸那天半夜回来给他买的蛋糕,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吃蛋糕,他吃了一半,把另一半留给了田春燕直到周末。田乐的妈妈就站在家对面的山头,眼看着整个黄土山就要崩塌了,她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紧接着洪水就将她吞没了,很快她又在洪水中站了起来,刚刚站起来,又被一波又一波的泥水淹没。
“妈妈!妈妈!”田乐喊醒了自己。
“乐子,感觉怎么样。”田乐妈妈一直就坐在那里,没有关灯。
“我梦到你被水推走了。”
“小孩子的梦不算的,妈妈看看你还烧不烧。”
“怎么咱家的屋顶在来回震荡啊,妈。”
“乐子,没有,你再睡会,妈给你去把毛巾弄湿。”田乐妈妈仿佛是个永远不能被打倒的铁人。
一个月后,田乐的外公去世了,在丧事中,田乐听到了妈妈和外婆的对话。
“你爹其实魂早就走了。”田乐外婆已经八十多岁,非常淡定地对田乐妈妈说话。
“怎么了?”
“从前半年起,你爹就在梦里经常和早就已经去世的人说话。”
“哦,那可能是梦话。”
“妈也活不了多久了,这几年你太辛苦了,奴儿。”
“不辛苦,妈,现在乐子和春燕上学都挺好的,等他爸爸回来就熬出头了。”
这是田乐听到的第二个怪故事。
三
四周苍老的荒山
好像瘦狮一样。
田乐是哭着回家的。半路上,田乐走得最慢,就逐渐没有人和他一起走了,田春燕因为学校里补课,周末就没有回家,平时每个周五都是田春燕走到田乐学校的路口等着田乐出来的。这年,田乐的爸爸刚刚从市里进修回来开始正式领公办教师的工资了,身上还有一屁股的债,家里种地要买头黄牛,老是和别人家合用一头牛也不是特别方便,还要给田乐买一台彩色电视机,田乐那时候很喜欢看武侠电视剧,基本上每天要到大伯家看,大伯家到田乐家走大路比较远,走小路近但很危险,田乐特别喜欢每个月的前半月,那时候月亮早早地升上来,照得天空很亮,走起路来毫不费劲,这时候哥哥总要站在大门口看着田乐回家,一边和田乐说话,驱赶田乐心中的恐惧,他们都知道田乐怕黑不敢走夜路,田乐的爸爸或者妈妈偶尔也会来大伯家接田乐回去,但是多半的时候都是田乐自己回家的,这让田乐的爸爸非常心疼,就决心给田乐买一台电视,虽然田乐已经上了初中,只有寒暑假才能连着看一个武侠电视剧,周末回来只是偶尔去看看。田乐知道家里没有钱,他想起爸爸凑学费时候的母亲的那种愁苦就觉得很无奈,他上的是一所私立中学,叫同心中学,是妈妈决定让他上的,那时候田乐爸爸还没有回来。同心中学每个学期单单学费就要六百块,校长是原来公立学校的中学老师,最开始的时候没有生源,就说服原来同事的小孩以及邻居家小孩来学校上学,最终凭借老师的努力和较小的班级在中考的时候考出了好成绩,为了吸引学生,成绩特别好的学生免除全部学费,教师子弟或者家庭贫困成绩不错的学生可以免除一半学费,田乐也算是教师子女,但是田乐要上初中的时候同心中学早就已经成为全县最好的中学,县里高中的重点班级有一多半的学生都是从同心中学考出来的,所以校长的腰杆挺得很硬,经常摆出一副爱上不上的派头。田乐的爸爸去学校提减免学费一事的时候正好另一个老师也在和校长说,校长一番奚落后勉强给他的女儿免除了一半学费,田乐爸爸看这情况就没有提减免学费的事情,只是互相递烟说了会话。
田乐家在山上,同心中学在山下,田乐家的田地都是旱地,同心中学周围的田地都是水地,田乐喜欢吃西瓜,水地的西瓜每年早早就熟了,有时候田乐的同学会随着自己爸妈用牛车或者三轮车拉着满车的西瓜到田乐村里来卖,田乐经过的路都是大路和小路交错,笼统地说,一般情况下,人走会走小路,小路的坡比较陡,路比较近,大路比较远是车走的,算盘山公路。
田乐上坡之前会经过一块平地,这块平地是一条很宽的水道,田乐却从来没有见过里面有水,人们还是习惯在坝上走,有时候田乐会和同学在坝两侧赛跑,遥遥相望。坝上种的是一排排的白杨,夏天的时候更多的人会走这条小路,因为坝上凉快,杨树很高,几乎用树荫将水道覆满了,偶尔会有阳光透下来在水道上形成亮斑点。田乐从来没有种过水地,不过他觉得种水地要比种旱地舒服,因为在同心村的上面有一个非常大的水库,这个水库足以灌溉整个同心村的全部田地,而田乐亲眼看到妈妈种西瓜的时候要从蓄水池里一桶一桶将水打出来然后再蜻蜓点水般把每一棵西瓜苗浇到。整个夏天,要是经过这条小路就会发现一直有水在流动,这水非常清澈,不像田庄唯一的小河还是泥沙俱下,很浑浊,每次田乐和姐姐经过这里都会停下来用水管里的水洗一把脸再继续回家,他们对此流连忘返,因为整个回家的路上就再没有水源了,九月份刚开学的时候天气还是很热,要顶着烈日一路走回去,还背着书包,并且全部都是上坡路。田春燕到乡里上学比田乐早,所以她嘱咐田乐带个瓶子从这里打点水再走。
开始上坡的时候会经过一家工厂,田乐每次经过都会看到高大的烟囱在冒白烟,他并不知道里面在生产什么,厂不大,院子没有围墙,只有一条看似勇猛的狗趴在门口,被一条粗铁链拴着,热的时候伸出舌头直喘气,有些小孩经过的时候会对着狗学狗叫,也有的伸出舌头做个鬼脸,但是田乐从来不这样做,他不想惹事,这是他爸妈给他最多的安顿之一,爸妈的理由是普通人家出了事要吃亏的,兜不住,所以碰到别的小孩逗狗,田乐总是自己慢慢向前走,田春燕过一会也就跟了上来,自从上初中后,田乐觉得田春燕对自己好了很多,很关心自己并且总是把一些好吃的留给自己,田乐最喜欢的是泡泡糖,这都是女孩子才吃的,田乐很喜欢就叫田春燕偷偷地给他弄几个,田乐一直嚼,一直吹,吹到大的破了时候能沾到田乐的鼻子上面,田乐再照着镜子将没有弄干净的泡泡糖用手一点点撕干净。过了工厂后整个路就完全被几座石头山包围起来了,这个地方也会有条小路供人走,但路都是石头的,不过不是由人铺出来的,而是让人走出来的,石头路不像土路走的人多了也不会变成路,所以生人走的话很难发现这条路,但这确实是一条路,人人都知道怎么走的路,七拐八绕,没有人走错,每一个拐的地方都只有一个最稳当最佳的选择,这个地方也叫乱石岗,因为石头特别多,田庄人盖房子打地基的时候都是从这里拉石头回去,田乐的二伯就是打石头的,以前当过兵,身体很好,酒量饭量都大,不过打石头也有危险,村里田铁东的爸爸就是在打石头的时候被一块大石头砸死的,田铁东的妈妈就改嫁了,只留下田铁东和他的双胞胎姐姐一起生活。不过田乐并没有见过田铁东的爸爸妈妈,所以经过乱石岗的时候田乐想到的是自己的姑父,田乐姑父不是在乱石岗死的,但是死的原因很像,是躲在一个山崖下乘凉的时候被山顶一块很小的石子滑下来砸中脑门,田乐第一次不得不接受亲人死亡的现实,他并不是多么心疼姑父,而是他觉得没有了姑父表弟和姑姑怎么活下去,为此他哭了好几次,每次都被大人劝阻,按照田庄的风俗侄子是不能哭姑父的。
像田乐这么大年纪的小孩,走个乱石岗不过是小菜一碟,各个身手敏捷,田乐走过这里并不感到害怕,可能是他从来没有晚上走过这里,听爸爸说晚上走这里还是有点害怕的。这里的山压迫感很强,石头上越高越向前突出得厉害,常年日久自身重力的作用也会使得山路更加危险,穿过乱石岗,走一段不长的小路就到了大路,只要穿过大马路,就又是另一条小路,这条小路连接了U字形马路的两头,这个U字形山路冬天的时候特别难走因为整条路终年照不到太阳,一旦下雪,整个冬天这里的雪都很难融化,只有每天中午温度最高的时候能融化一会儿,一到下午,又结冰了,所以开车的人多半会晚点出门到县城办事买东西早点回家,田乐每次都是走小路,小路比大路近了好几倍,这段小路田乐总是喜欢以比较快的速度穿过,因为小路的尽头有一棵大树,每次到这里回家的路算是走了一半,田乐总会央求田春燕在这里休息一下,或者他先甩开田春燕一点距离,等到了大树下就休息,田春燕赶上来的时候再一起走。即使是田春燕和田乐一起休息,他们休息的时间也不长,多半会坐下来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歇上三五分钟再赶路,之后会有一段路是大路和小路重合的,这段路也是拐弯的,田乐发现家里到学校的路几乎没有直的,并且没有平的,去学校的时候全部都是下坡路,回家的时候全部是上坡路,这段路的路面没有夯实,一旦连续几天不下雨车走过后必定尘土飞扬,田乐每次都是沿着路边走甚至要走到田边,田边和路边仅仅是一条窄小的排水道之隔,走完这段大小路重合的路,还有一棵大树,这棵树是一棵杏树,田乐记事起这棵树就存在了,杏子还没有完全成熟就有人开始摘食了,所以田乐从来没有尝过这棵杏树成熟果实的味道,田春燕也没有,高处的早熟,但早早就被更敏捷更能干的人爬到上面摘掉了,要么有人会拿一根长杆将树梢早熟的果实拍打下来,摔在地上裂成两半或者更多的瓣,捡起来拿袖角擦一擦吃掉。田乐也不想吃这些杏,因为经过这里的时候多半是空腹并且是比较累的时候,田乐吃了酸酸的杏会不舒服,但是他每次还是看着田春燕饶有兴趣的爬树摘果,或者使劲摇晃杏树的枝干希望有熟的杏子掉下来,他们姐弟的胃差不多,但是田春燕好像更多的是享受这个乐趣,田乐则正好休息休息来面对一座沙坡。
沙坡之所以叫沙坡是因为这确实是沙子结构的坡地,这里有些稀稀拉拉的植物,它并不如乱石岗一般险峻,但是走一步要退上半步,脚踩上去软绵绵的,田乐和田春燕穿的都是塑料底的鞋子,都是田乐妈妈亲手缝制的,鞋帮自己做,塑料底是买来的,塑料底很薄,很便宜,但并不安全,走在路上碰到图钉什么的尖锐物就很危险,一下子就穿透了,夏天最热的时候穿着鞋走在山坡上会觉得鞋底很热,像是要被融化了似的。沙子很深,走的时候很难避免有沙子漏到鞋里去,走过沙坡再经过一条上坡的小路就能看到田乐村头的小卖部了,这时候总有一种动力去那里买根冰棍吃,沙坡的西侧有几块田地是田乐家的,田乐妈妈有时候会让田乐和田春燕去地里看看庄稼长得怎么样了,是不是杂草很多,还要不要锄第二遍,田乐的兴趣往往不在此,他每次到田里都会去折一根沙柳,沙柳在田庄不算很多,这种植物的弹性非常好,田乐经常折一根很粗的,回去将它折弯,在两头将沙柳刻凹槽出来,然后用一根结实的弹性比较差的绳子绷紧,这就是田乐的弓,挂在墙上已经好几支了,但他还是每次忍不住要折,有时候会造一个小的弓,但到最后都被他拉折。这样一折腾,田乐的鞋子里已经有一层沙子了,塑料鞋底的下面有花纹,上面就是光滑的,田乐的脚下经过沙子,汗液的搅拌让田乐感到一阵恶臭,夏天他没有袜子可以穿,整个田庄的人穿袜子的很少,田春燕也是去乡里上学后才开始穿的,不过穿了袜子后她就活动量比较少,基本上会安静地坐着,活动量大会使袜子容易破。每次走完沙坡,田乐都会把鞋子脱下来使劲在地上磕,把里面的沙子全部倒出来,但很多已经粘在鞋底上,倒不出来,田乐再把光脚放在土里搓搓。沙坡路的一侧是一片坟地,坟头旁边还有一块碑,田乐从来没有去看过那块碑,他觉得去坟地是不太吉利的,村里的坟地除了这块别的地方都没有碑,新葬的人坟头会有一个木杆插在上面,逐渐就没有了,然后坟头荒草丛生,只有在一些节日才能看到坟地有燃烧的炭火,有一些吃的放在附近,田乐家里每次上坟都是由田乐爸爸去的,田乐一直搞不清楚到底哪些日子是要上坟的,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除夕那天肯定要去,还有过小年的时候,小年是正月初七。因为这时候全家都要等到爸爸上坟回来才开饭。
然而这次田乐是一个人回家的,是哭着回家的,他不想被人看到哭,他走得很慢,他害怕看到爸爸妈妈那辛苦的模样,还要给他付高昂的学费,害怕爸爸妈妈让他去和班主任说说能不能晚交几天学费,田乐是个没有勇气的孩子,他不想和别人不一样,不想见到这样的情景:全班同学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交学费,虽然他确认刚来的班主任对他很好,但是他还是不想这样。田乐边走边哭,后面也就不哭了,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悲伤,他经过小卖部前擦干全部眼泪,并且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颊,他想让一切都看上去正常一点,为了让自己更放松,田乐吹起了口哨,还是小学时学的那首甘十九妹主题曲。回到家田乐的爸妈没有看出田乐有什么不对,这正是田乐想要的,吃饭的时候田乐决定对爸妈说要交学费的事情。
“爸,我们下个星期要交学费。”田乐几乎是低着头说出这句话的,然后才抬头看着爸妈。
“噢,要交多少?”
“加上书本费要七百块。”
“这回你爸给你准备好了钱。”田乐妈妈高兴地说,她确定这会给田乐一个惊喜。
“哪来的钱?”田乐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路上所有的情绪一扫而光。
“现在你爸是公办教师了,也有人给他借钱了。”
“那太好了!”田乐边说边狼吞虎咽起来。
“爸给你说,一定要好好念书,念不好书是没有出路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再去盛碗饭。”田乐这时候突然觉得很饿,“爸,沙坡上有个碑的那个地方是谁的墓?还立个碑。”
“这是以前的一个财主家的,很有钱,新中国的时候被打倒了。”
“他们现在是谁家?”
“是田波家,不过田波乐子应该不认识。”田乐爸爸看着田乐妈妈说。
“我都没见过田波,乐子肯定不知道。不是听说他现在在青海当了挺大的军官吗?”
“对,那时候你还没过门,田波学习很好,他自己说他刚生下来就会说话,有一天他在走路,突然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烟囱,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他刚准备说第二句话,就听到别人说,哎呀,这是个怪物,一生下来就会说话,不如弄死算了,田波吓得就再也不敢说话了,后来直到别的和他一样大的小孩开始说话他才敢跟着说话。”
“爸,这真的假的?”田乐简直不敢相信。
“不知道,反正他自己这么说的,呵呵。”
这是田乐听到的第三个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