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明
父亲的天真与伤感
黄金明
在父亲掌握的二三十种手艺或本事中,较有用的算是中医了。他常利用煤油灯在晚上看医书。一盏灯对孩子来说,犹如梦幻般的装置或玩具,或一个神话国度中的器具,而这个国度纯粹由这一片橘黄灯光所构筑。我在灯盏面前学会了遐想或沉思。我借助灯光看清了灯盏的内部结构及其如花瓣的焰苗。这在它熄灭时看不到。灯光像某种奇异之物或类似于温暖、幸福的情绪充盈了房间,并溢出窗户而被黑夜所吸收,犹如墨汁在宣纸上缓慢渗透并凝固。正是因为灯盏,使我脑海中出现了白昼复活般的恍惚感,灯光改变了黑夜的颜色。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另外的灯盏,在别的房间或院子里被点燃,那些灯盏和灯光都有某些相似乃至共同的东西,而在灯光周围的人们却干着不同的活计,或者发呆。在冲凉房(洗澡间)中,灯影、水汽弥漫中的妇人胴体仿佛也在发光。小学生在灯下做着练习。而在乡村,灯光作为一种照明工具,很少用来照耀报刊书籍之类的印刷品。沾满油迹及尘土的钞票是一个例外,农夫点数钞票的时刻美妙而稀少。父亲经常等我们(主要是母亲)熟睡之后,偷偷起来点燃灯盏去翻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书籍,内容主要是中医、堪舆、术数之类,偶尔也会看几页旧小说。每次都是灯光将其暴露了,母亲的斥骂将我们吵醒。煤油是要用钱换取的,看书大可以借助日光而不必花钱,在夜晚点灯看,在母亲看来太浪费。
乡下卫生条件有限,我们几兄妹又有点营养不良,三天两头就生病,通常由父亲对付,我们甚少去看医生。父亲不给他人看病。他学医是为了自保。他不信任某些医生。他说过,三个病人就能养活一个医生。
父亲学医是为了给家人看病。每次我发烧,父亲服侍我喝了退烧的中药后,通宵未眠,拿着毛巾给我擦汗,唯恐我敛汗而再次发烧。我于半梦半醒间,总能感到父亲给我擦汗。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上吐下泻屡见不鲜。鸡眼、鸡屎拿、牛皮癣、刀伤、烫伤、烧伤、骨折、胃痛、屎虫病、沙虫病、流鼻血、红眼病等陆续发作,层出不穷,幸被父亲一一根治,内科外科五官科走马灯般轮换。
大约在七八岁时,我常莫名其妙地流鼻血,仿佛有两股水流在汹涌。第一次流鼻血时,无法遏止,将我吓坏了。父亲赶紧从番薯地摘了一把薯叶揉碎并让我堵住鼻孔。这种叶子通常是猪的食物,也可以当蔬菜炒来吃。后来,城市的餐馆也多见这道菜,没想到竟有神奇的止鼻血之功效,只是治标不治本。止鼻血的方法有很多,诸如父亲用双手按住我耳侧的血脉;或用一根细绳子缚住我左手食指,父亲轻轻拉动,念念有词,让我的手指在他的指令下一屈一伸……这一切犹如幻术,说也奇怪,鼻血嘎然而止。
有一种方法是这样的,有时我在夏夜梦见了河水流动的声音,嘴角一阵腥甜。我惊醒过来,用手一抹,全是血,我又流鼻血了。父亲闻声而起,带我去到厨房的泥墙面前,让我面壁站立,他用瓜勺舀了一勺水泼向墙面,那堵老墙“滋”地腾起一股尘雾,一股泥腥味夹杂着夏日的燠热气息扑面而来,父亲让我使劲地用鼻子嗅闻。一会儿,泥墙就干了,那股气味也随之减弱。父亲故伎重演,在旁边又泼了一勺水,再让我去闻泥墙的气息。大约两三分钟后,鼻血止了。但上述诸法均无法根治。父亲冥思苦想,遍访良师,翻遍了家里的医书,终觅得一法,到小河里捕捉塘鲺鱼,用“关草”头炖塘鲺头吃了三五遭,终于治好了顽疾。
读初一时,我患了眼疾。眼病对于父亲来说,是一个新课题。找医生治了几次,均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瞳孔模糊,视物不见。有人说是青光眼,有人说是白内障,听起来也不像是少年人的病。父亲采取内服、外敷、滴眼药水诸法,但效果甚微,一个方法是将熬烂的猪胆敷在眼上,热乎乎的,黏性十足,又有点痒,很不舒服,又没什么用。后来父亲带我去县城看一位姓李的名老中医,专治眼科,名气很大,疗效甚佳,我的视力慢慢恢复了。因父亲不敢坐汽车,我们只能徒步。我们顺着石湾河一路往东南方走,路上经过十数处陌生而相似的村落、田畴和丘陵,罗江在身旁不远处翻卷着波涛。当时我的眼疾较重,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影影绰绰,仿佛裹着一团白雾,大约在看了七八次之后,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得清晰及生动起来。我大声告知父亲,他喜悦地望着我。
父亲觉得该名医的中药方无甚新奇处,其中的蝉蜕、龙衣及车前子等清肝明目的诸药也用过,但有两三味药如石膏之类,或有毒性或大寒,却被当作虎狼药而一直不敢轻用。倒是其特制的眼药水颇具功效,瓶底有一层棕黑色的沉淀物,据说是熊胆。
我每天下午都坐在院子的木椅上,常常望向近处的屋瓦、苦楝树和远处的门星岭及其树木、山路和砖窑洞。一天到头,我什么也看不到,世界于我乃是一团雾状物,一股恐惧和沮丧之情从心底升起。我目睹过世界的千姿百态和五光十色,而也许无法再看见这些奇异或平常的事物了。一个失去了斑斓色彩乃至黑白界线的世界,显得冰冷、神秘而残酷。父亲在李医生的方子上,加减、修改了七八味中药,再抓药让我服用,并坚持滴用李医生的眼药水。持续一个多月后,近处的景物慢慢浮现了轮廓,并逐渐变得清晰和真切。门星岭上的那棵龙眼树,大伯父修建在山顶上的晒坪及其小屋,是我每天都要重点观察的标志之物。终于,我的视力恢复了正常。我目睹一棵树或小屋是如何从混沌浓雾中慢慢剥离出来并将每一片叶子或砖瓦清晰地呈现。这种体验是神奇而难得的,就像雕像从石块中呈现,犹如大雾散尽,水落石出,一切都显得清楚而真实。后来,经过父亲改动的药方保留下来,对治疗春夏间易发的红眼病颇具疗效。
我生病时,父亲焦虑不安。有时发烧,父亲给我把脉,察舌苔,之后开好方子,戴着斗笠徒步去石湾墟抓中药。有时一碗药喝下去,依然无法退烧,他又拿过方子,加减一二味(他用药剂量偏小,重配伍禁忌,用药保守、谨慎),再赶去石湾,来回一趟得步行一个半小时。有时得反复折腾三五回,方使我退烧。父亲松一口气,才顾得上喝一口水。
在多个夏日或秋日的午后,我因生病卧床多日,头昏目眩,我于逐渐轻松中披衣而起,走出卧室,端了张木凳坐在院子里,眺望门星岭上那条白蛇般的小径。暮色洒落在院落、山林中,金色和橙色的晚霞明亮而柔和,过一会儿,一切都变得黯淡。小径上有个戴着斗笠的身影在快步疾走,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从他行走的姿势可知是父亲抓药归回。我心里感到踏实和放松。疾病将会过去,就像上次一样,我又能跟小伙伴玩游戏或上山砍柴了,或在田野奔跑,或到河湾游水,而不是像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在晒太阳、想往事。一会儿,我眼前一花,父亲踏入院子。他微笑着,将温热的手心探向我的额头,有时松一口气说:“没事了。”有时则眉头紧蹙,说:“不会有事的。”他转身奔向厨房,他用木叶擦洗瓦煲给我煎药。
他在煎药之前,花十几分钟仔细核对每一味中药,察看其是否新鲜,他一定要亲手煎好并用碗盛了端给我,在一旁监督我喝掉。他不允许任何人插手。我七八岁时不肯喝药,嫌药苦。父亲许诺买什么、讲故事之类,均未奏效,只好硬起心肠,按住我的手脚,用筷子将我的嘴巴撬开,而由泪眼汪汪的母亲用汤匙灌喂进去。我拼命哭闹,手脚乱蹬,将灌到咽喉的药汤故意倾吐出来,或连药带碗一巴掌打翻在地,搞得鸡飞狗跳。父母狼狈不堪,母亲一直怀疑父亲的医术,她一边配合着灌药,一边狐疑地问:“有用吗?”父亲不吭声,只是苦恼于如何将药汤弄进我的肚子。我不记得他打过我。
每次生病发烧,我除了要服用中药,还得严格遵守父亲的禁忌,譬如不能洗澡,不准吃荤腥食物如鸡鸭鱼肉,甚至不准吃某些蔬菜如辣椒、番茄、倭瓜之类。他总有长篇大论的理由,不是说对病情妨碍,就是跟某味中药有冲突而有害于身体。他滔滔不绝地连续说上几个小时,就是为了使我听从。我厌烦之极,只好应承。有一次,我八九岁时发烧,碰巧家里杀鸡,鸡肉的香味有让人无法抵挡的诱惑,我哭闹着要吃鸡。父亲铁石心肠。他任我哭天抹泪,撒泼翻滚,决不让步。
有亲友生病遭乡村庸医乱开药而获不治,父亲亲眼所见,也提了些意见,但无人愿听,他们根本就不相信父亲懂得医术。当然,就是他愿意开药,人家也不会接受。父亲平时不给他人看病,但凡事均有例外。有一次,父亲见某亲戚的孩子患了痢疾,数天不止,命若游丝,心生恻隐,遂出手救其一命。
在我考大学那阵,因邻村某人说愿帮助我(纯属无稽之谈),初时父亲深信不疑,遂自告奋勇,要为他治疗折磨了多年的“白喉”顽疾。那人患病多年,求医无门,大喜过望。但父亲对用药、忌口、饮食等诸方面多有顾虑,有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古怪要求。他担心出了差错,有点神经过敏。哪有这样的医生?他每天亲自去药房抓好药,仔细核查无误,又到病人家中,亲手煎药,倒入碗中递过去,要亲眼看那人服下去,并叮嘱他近期万万不可食用某些食物(譬如牛肉、生鸡、鲤鱼等),更不可另外服药,否则出了什么岔子,他概不负责!父亲治了那人个把月,将患者困扰多年的咳嗽病治好了,后来也没听闻复发。父亲在用药时有很多禁忌,如饮食、洗澡等均有其古怪而硬性的规定,对方初时颇不耐烦,但当天服药已见效果,赶紧一一照办。
十多年前,我曾跟父亲说过,既略通医道,尤其是对付感冒、红眼病等流行性的疾病有立竿见影之能,何不去开一间凉茶铺。也不用多少成本,这本是过去穷医生的生财之道。总比在市场上制售河粉之类要好,不累,也能赚钱。说得父亲脸露喜色,跃跃欲试,说,那我得好好设计几个方子,开一间全城最好的凉茶铺。打响了招牌,今后子孙后代也不愁吃喝了,无论哪个朝代,都有人生病。我用药必货真价实,一剂药只能煎三碗,可就要买贵点啰。那是真能治病的,不比某些凉茶,吃了无害,但也没用,顶多算是茶汤,不算中药。他兴奋了一夜,翌日起床,热情骤然冷却,说还是不开铺的好,吃中药太多禁忌,如果人家吃了我的药,又去乱吃东西,如生冷荤腥之类,必起冲撞,难保不影响身体。就怕没有疗效,反而有害,甚至闹出人命来,到时就牵涉不清了。行医有风险,我学医本是为了防身,可不是要赚钱,至于救死扶伤,我不是那块料……他由此想及了诸种潜在的风险,越想越怕。开凉茶铺的事泡汤了,我再也不提。
父亲对感冒发烧之类的常见疾病颇有办法,药到病除,年轻时对几种疑难杂症也下过点功夫。我年幼时体弱多病,对他是一个考验,他由此积累了不少临床经验。近年来,随着日渐老迈,记忆力衰退,他只能吃老本,缺少了临床实践,医术大不如前。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家人在县城做生意时历经七八次出租屋搬迁,那几箱医书已不知所终,这曾是父亲视若珍宝的。十数年前,我见过那些画着人体器官及线描草药的书页,在弟弟们的手上变成了纸飞机,短促而缓慢地在院子里飞行并坠落。
在父亲狂热写作的那几年,我希望他能将数十年来对医学的心得和见解,编著一个小册子。但他无动于衷,这跟我向他建议写真实事件或记忆一样。他只是摆出一位小说家的架势,去写一些虚构性的东西。
父亲年轻时异想天开,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据说这种开放性的精神及冒险家般的行为持续到三十岁,这跟我印象中的极端保守大相径庭。据说是成家立室后,子女陆续降生,谋生的压力日益增大,他才无暇多顾。譬如他爱好鼓捣小发明,不是想靠发明改变命运,而纯粹是出于对科技本身的狂热和痴迷。至少,他也知道难以成功,但当时热情高涨,尚未体验到绝望性的失败。他的发明或机械制造是从最简单的手工开始的,如编竹器,做简单的条凳和椅子。他十六七岁时掌握了乡间寻常的竹编技艺,包括编织难度最大的鱼笼。他志不在此,仅是浅尝辄止,远称不上手艺高超。所编的竹器也太过潦草、粗糙,犹如一幅画作的草稿,徒具轮廓而没有灵魂和生命,难以称之为艺术品。
他为了简便而大批量地制作斗笠,用水泥和钢筋浇铸了几个“斗笠模具”,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水泥做的斗笠样雕塑。他用这个模具制作了一批大小及形状相同的斗笠,但很快就厌倦了。他以同样原理浇铸了“笊篱模”以制作笊篱。
在生产队时期,父亲决定制造一具震动村庄的机械,用木头和自制的齿轮和链条制造一台插秧机。那具木头机械外观有点像孩子睡的木制小床,底部是木板,四面有栏杆,又像一只小船。在水田,通过人力操作控制机械臂一起一落,就如鸡啄米般将秧苗按照一定的间距和行距插到水田里去。这个发明在村中传得沸沸扬扬,让父亲名声大噪。父亲斗志昂扬,加紧了制作的进度,连生产队长也很感兴趣,装模作样视察了几回。
当父亲和两个小伙子将插秧机抬到水田时,父亲坐在驾驶席上操纵,果然进退自如,插秧亦庶几符合要求,比人力提高了效率,又节省劳力。父亲轻松自如,得意洋洋,第一轮掌声过后,忽然鸦雀无声。连父亲也发现了致命的问题——机械上那排放候插秧苗的小孔,每次只会漏下一撮秧苗,这可以通过人力扯秧并放置,但这就必须在机械上安排一个人,用手去放秧苗,才会源源不断地将秧苗插到田里去。换言之,要花两人才能干一人的活,机械上多了百来斤,就显得不堪重负,行动不灵。机械是解放劳力的,否则就一文不值。父亲在噱声一片中,赶紧将插秧机搬离现场,落荒而逃。其实,他只要稍加改进,设计一个自动进秧的装置,就有可能造出真正有用的插秧机来,搞不好还能申请专利,成为名副其实的乡村发明家。
我于二○一一年三月,曾在广东中山某个仍坚持计划经济的村庄里(同年九月,有报道说其在房地产的疯狂开发下土崩瓦解),目睹过现代插秧机的风采,感觉父亲当时的机器虽简单粗陋,实已在核心技术上触及了该机械的原理。可惜,父亲兴趣已转移。他有好几天沉浸于失败的沮丧和打击之中,一心想着如何洗刷耻辱而不得要领,觉得除非有石破天惊之举,否则难以雪耻。他决定利用木头、竹篾及某些铁器去造一架滑翔机。
他将物理学的杠杆原理、几何学知识之类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他用斧头和手锯制作的木头齿轮,既坚硬结实,又光滑浑圆如女人的乳房。他不知道从哪儿弄到数十条单车链条,巧妙而精确地应用到不同的齿轮中去。滑翔机的核心部分就是这一堆奇形怪状而又杂乱无章的齿轮和链条结合体,而主体部分则由木板钉铆而成,看上去就是插秧机主体的翻版,但规模及体积更大,也更具气势。他在滑翔机底部安装了一只硕大如扁箕的木头齿轮,这只轮子拆自鸡公车(即独轮车,那是跟大伯父分家时得到的不多几件遗产之一),至于机舱及机翼的骨架,他将钢筋的端拗弯成钩,虽没有焊枪,却能巧妙而牢靠地相互衔接起来。机舱及机翼、机尾诸部分,他利用竹篾编织而成,并在外头缝上碎布片,堪称鬼斧神工。这些碎片,来自旧衣裳及他到石湾墟缝纫店厚脸皮捡回来的碎布条,利用数十个夜晚才将那些巴掌大的布碎缝制而成。生产队时期,他白天得照常出工,晚上则点灯操作,这一切几乎是暗中进行。父亲闲时不是绞尽脑汁地画着图纸,就是在火炉前挥起铁锤锻造零件,深居简出,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看上去脸容憔悴而疲倦。
他为制造飞机的狂热和激情所焚烧,跟虚空中一架完美而真实的飞机在搏斗,就像马陷入泥淖而无力自拔。他不止一次看到空中驰骋着一匹天马,那马扑腾着翅膀,凌空飞翔。他持着绳套去捕捉而一无所获。他坚信自己是一个伟大的骑手。但由于技术、材料或者命运的制约,始终没有办法达到飞机最起码的基本要求。换言之,他所制造的飞行器或大铁鸟,还不能像飞机那样翱翔蓝天,只徒具形状而已。
终于完工了。试飞的那天,阳光灿烂,滑翔机被父亲推到晒坪上去,花团锦簇,五光十色,各种颜色的碎布片像鸟雀光鲜艳丽的羽毛,看上去像一只大鸟。父亲胡子拉碴,神情疲惫而亢奋,他决定在风和日丽的今天,进行首次飞行试验,也是最后一次。他操纵着驾驶席上类似于方向盘的环形杠杆,那架机械在晒坪上滑行,越来越快,轮子跟晒坪磨擦发出的嘎吱声,让围观者牙根发酸。父亲激动万分,脑海出现了翱翔蓝天的幻觉,将绕着村庄上空飞上三圈,他已将十数里外农场的大晒坪作为降落的候选之地……突然,他耳畔响起了震天巨响,仿佛山崩地裂,滑翔机急速而疯狂地冲出了晒坪的边缘,一头栽进了小河荷包袋的深潭。这样,那只色彩斑斓的大鸟就四分五裂,威风不再,而父亲腿部受了重创,几乎丧命。父亲刚开始制作滑翔机时,被大伯父讥为丧心病狂之举,此刻则高声评论:“他彻底疯了。”晒坪及门星岭上围观的众人,大失所望,又噱声四起,父亲的试验就这样草草收场。后来一个多月,他一头栽进了医书之中,他必须寻觅有效的草药和验方来对付那条不争气的腿。他将机器残骸打捞回来,放在阁楼上,从此将飞行器抛之脑后。
父亲不是冒险之人,他敢于试验飞行,乃是基于对自己的精心计算和高超手艺深信不疑。他做出种种骇人之举时乃出于自大的驱使。他每次搞发明总是浅尝辄止,半途而废,碰到一丁点挫折就打道回府。我想,如果他将目标定得低一点,说不定就能制造出一辆比较省气力的木头车来。他对此又不感兴趣,觉得没啥意思。
我十来岁时,一次偶然爬到灰暗的阁楼上去,看到父亲早年搞发明的某些工具和器物,这透露了他年少时雄心狂想的蛛丝马迹。每一个人在年轻时都有无数个可能,一个在乡村长大的人,却没有足够的能量、热情和力气穿越漫漫长夜般的黑暗和荒凉。他们不缺少才气及激情,最终却像火把熄灭在途中。我看到了那些奇形怪状的模具,并想起了人们的相关叙述,我仿佛窥见了父亲心目中的机械。那些堆叠一起、相互嵌接、犬牙交错的木头齿轮和链条,在阁楼的幽暗之中发着微光,仿佛一头怪兽的残骸。料想这就是父亲梦想制造出来的滑翔机,却无法飞上天去。父亲养好伤后,有一段时间,心灰意懒,深居简出,人们的讥嘲让他无地自容。
在二○○一年前后,父亲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动笔写作,持续了十来年。有一阵子,他几乎每天都要写上几小时,他一边照看旧书摊,一边奋笔疾书。他坐在四脚矮板凳上,膝头上竖着一个硬皮抄,用的是中性笔,书写很流畅。平时一有空闲,就写一小段,见缝插针。一两个月就能写满一本,笔画潦草,字迹歪扭,我大致估算,一本有十把万字。不出十年,已得二三十本。
我拿起来翻了翻,发现除了写祖母的那篇因其纪实性而有意义,其余的多是虚构习作,美其名曰“小说”;但跟小说没什么关系,情节老套,语言拖沓,亦未见时代之投影或对人事之洞见。他也说没有独立价值,但看能否为我提供写作素材,换言之,就是要写给我看。我不客气地说,这类东西没啥价值,真要写给我看,还不如写些真人真事,譬如他平生所遭遇或听闻的奇人异事,又或自己的经历、记忆之类,都比他胡编乱造要好。退而求其次,哪怕是将他肚子里那上百个民间故事一个个转换成文字,又或将他学医、预测、堪舆之类三教九流的见解或经历写出来,都有点价值。父亲一句也听不进去。他的理由是,绝对不能写真人真事,以免人家或后代看到,徒添烦恼,更不能记录大时代中的大事小事,不管是美好还是丑陋,滑稽还是荒唐,总之什么都不要碰。这个么,以历代均有的文字狱来看,可别黄鳝没捉到,反惹一手腥。还是写小说安全些。“文字狱”这个词,从一个六十多岁才开始“写作”的老农嘴里说出来,让我感觉荒诞。至于民间故事之类,他又不屑一顾,觉得缺乏原创性。
他头脑一发热,觉得本本都是传世之作。我一次次不客气地戳穿了他的幻觉。我以为,他对世界存有误读,对自己也缺乏了解。他从来只要求别人听他的,却听不得别人的意见。他是一个习惯了唱反调的人。他活在自己定型、封闭而牢固的世界中,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蜷缩着软体动物般的自我,犹如乌龟或蜗牛藏身于其硬壳。他太敏感了,数十年来又多受惊吓,世界或同类曾无数次对他狠狠给予打击,这种不安感让他挥之不去。我无法了解他书写的巨大激情从何而来,而那些文字在我看来意义不大(尽管如此,我仍悉数带到广州,我不知道,在何时会有心情去细心阅读那些笔画潦草的手稿,唉,但愿我是误判),既没有提供多少有价值的现实信息,也没有什么属于个人的独特体验。总之,没有心灵的感悟,没有时代的映像,在文字上更没有价值。但他显然沉湎于洪水泛滥般的滔滔言说而得到安慰。
有时,他兴奋地打电话给我,说又写出了一部力作,如何如何精彩,肯定有人看。他要一本正经读给我听(用的只能是凤凰村一带才流通的土话),我不耐烦地说,不用读了,到时交给我慢慢看就是。二○○七年,我在茂名跟诗评家向卫国等友人聚会,有人说,你们家三兄妹都是作家,坊间少见,莫非真有遗传?我遂说起父亲写作之事。《茂名日报》资深记者陈艺平也在座,她是有心人,居然去县城采访父亲。面对记者,父亲有点拘谨,但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他哗啦啦说了一通,他需要的是一个耐心的倾听者,或有人跟他交流对写作的看法。他在小城难觅同道,但对见报又惶恐不安,就最好是不要上了,至少,他死活不愿拍照。“人怕出名猪怕壮么——”他在电话里跟我说。我说,你放心好了,出不了名的。他说,当时想请记者吃饭,但人家不愿意,没招待人家总是不好。据我所说,父亲这辈子也就上了一次饭馆,那是在二○○七年三月,小女满月一家人去酒楼,还请了几位亲友。
父亲平时蓬头垢面,仪容邋遢,儿女买了新衣服给他,又偏要挑旧的穿,我行我素,不在乎他人的看法。这么多年来,他常活在别人的白眼及嘲讽中(在县城生活时略好些),不是麻木,就是真的超脱了。这两年,父亲终于发现我对其写作没什么兴趣,有些失落,其书写的积极性就遭受重创。他对何谓写作或理想读者没有概念,可谓自动写作,当然亦无功利可言。但他是希望儿女能读一读的,连我都没有兴趣,弟妹们更不必说了。
父亲毕竟只有初中文化,文从字顺就不错了,我还能要求什么。一个人老之将至,仍能保持对生活的敏感与好奇,这很难得。有点事做总是好的,写东西也算得上“高雅”之举,不比打牌、搓麻将要好么?于是,我鼓励他多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是希望他一直写下去的,当然他是真的想写,但他写或不写最好是取决于内心,而不是因为任何人。
时过六年,我写此文时上网百度,仍可搜得陈艺平写的报道《农民黄大海和他的三个作家儿女》(《茂名日报》2007年1月12日),节录如下:
在化州城区旧市委招待所大院的大榕树下,人们经常可以看见一个身穿短褂、头发花白的老伯,静静地守着一个旧书摊,埋头在笔记本上写着自己的东西,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一整天都没有一个人来帮衬他的生意,他也不着急,照样坐在那里埋头写着。日积月累,几年下来,他已写了二百多万字的小说草稿,完成了一部十多万字的纪实作品《我的母亲陈高英》。这个痴迷写作的老伯名叫黄大海,他的三个儿女黄金明、黄奕静(黄春红)和黄晓聪,都是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是广东诗坛难得一见的“兄妹诗人”。他们是广东文坛一道亮丽的风景。
黄大海是化州市石湾镇人,今年六十三岁。据老人介绍,他的写作冲动源自对母亲的怀念,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
黄大海是个老实善良得有些木讷的农民,长期在农村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生活一直非常艰难。一九九七年,为了生计,为了筹集孩子们的学费,他来到化州城做起了炊卖河粉的小生意,因为老实过头,他的生意一直不好。二○○二年,他在儿女的帮助下在租住地附近摆起了书摊。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没有什么人光顾,经常是他一个人在那里看着云卷云舒,人来人往,无所事事。此时,过往的人和事就像电影一样浮现他的脑海,他想起他的母亲。他母亲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勤劳而善良,一生充满坎坷,但乐观而豁达,从来没有屈服于荒诞的命运。他母亲有个遗愿,就是希望儿子把自己的一生写下来,留给子孙后代看,让后代了解家史,奋发图强。
于是,他开始着手写母亲的传记,日子也不再寂寞。每天从早上七点多到晚上十二点,他一直守着书摊,一直在埋头写他的东西。刚开始他写得很慢,有很多字都不会写,慢慢地,就写得顺畅了。一年下来,他就把《我的母亲陈高英》写好了,女儿帮他打印出来,整理成了一本完整的书稿。从小就喜欢看古典小说的他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写作的劲头大增。为了给儿女树立榜样,他将写作坚持下去,写他身边的事,写自己的遭遇。这个经历过不同时代的老人,拥有丰富的写作素材。他的小说写的是过去的经历,但他擅长于虚构,人物也经过了加工和塑造,几年下来,他写了满满三十本笔记本,计有二百多万字。
现在他对写作似乎是入了迷,只要拿起笔来,就会精神百倍。如果停下了笔,他就会打瞌睡,提不起精神。写作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他晚年生活的精神寄托。
老实巴交的黄大海也许从来就没有想到,他早年对孩子们的讲故事、编“古仔”的启蒙,会在孩子们心中播下文学的种子,坎坷曲折的命运会成为孩子们成才的推动力,他的三个儿女,以诗歌立足于南方文坛,创造了文化界的一个小小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