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爽
整个平安庄就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木白的新“家”就在这孤岛之上。
一年前的夏天,木白的父亲突然死了。在医院里,脑袋一歪就死掉了。那时木白正坐在父亲的病床前,努力开着一瓶罐头。那是父亲最爱吃的桃罐头。桃罐头封闭非常严实,木白呲牙咧嘴使了半天劲,也没打开。木白知道,自己和桃罐头较劲时,父亲就一直靠在病床前,笑眯眯地看着他。样子一点不像有病,更没有一点要死的征兆。笑眯眯的怎么会死呢?木白没打开桃罐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父亲,就一眼,木白就失声惊叫起来。他看到原来一直靠着床头微笑的父亲,此刻,头已经沉重地耷拉下来,一串从嘴角流出的涎水正被透过玻璃的阳光照耀着,一闪一闪发着光。
父亲过世不久,母亲决定改嫁。改嫁前,母亲征询了木白的意见。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的小名叫柏儿。母亲说:“柏儿,我们搬走吧?我们离开这个穷山沟,搬到一个大地方去,那里到处都是厂房,到处都是平原,平原的坡地上到处都是桃树,那些桃树一到春天就开花,花开得漫天遍野,桃花谢后,桃树上就结满了桃子,那是你爸和你都爱吃的桃子,你爸在医院里吃的桃子罐头就是那里的桃子做的。一到那时候,那里的村庄连空气中都是这种好闻的桃子的味道……”
母亲这样描述他们即将到达的村庄,说得花言巧语,天花乱坠。木白不知怎样回答母亲。他愣愣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成串成串地掉了下来。木白知道,父亲生前和母亲恩爱,可现在,父亲尸骨未寒,母亲怎么就要远走他乡?他想不通,头越来越痛,后来就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他听到母亲越来越沉重的叹息声,听到母亲在和父亲说话,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坟地里回来了,正躺在床上吧嗒吧嗒抽旱烟,他们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就像是唱歌,可那歌声却让人流泪。和父亲说了很长很长的话后,母亲开始叫自己的名字,母亲说,“柏儿啊,柏儿……你爸都答应了,你还不答应?我们,还不是为了你?”
差不多坐了一整天的车,他们在某个黄昏顺利到达平安庄。那时的平安庄笼罩在一片混沌的雾气之中。在四顷地,黄昏曾是木白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倦鸟归林,夕阳西下,沉寂下来的大山有着惊心动魄的辉煌。很多日子里,四顷地黄昏中的落日不是红的,不是蛋黄色,而是蓝色的。蓝色的太阳,挂在西面笔架山的凹口处,一点点跳跃下去……而平安庄的黄昏却迷失在一片大雾之中,大雾中的平原深邃得就像一片海,而平安庄就像大海中的一座神秘孤岛。仿佛,木白他们不是坐敞篷汽车过来的,而是坐在一艘颠簸的木船之上。巨大的木船首尾微微翘起。船上还有一根高高的白色桅杆。桅杆上没有帆,也没有旗子,却有两个灰色大喇叭,像开在不同方向的两朵大大的喇叭花。
整整三个月,除了他们到达的那天晚上,木白曾在一片乱哄哄的吵闹中一个人悄悄溜出大门,走出小巷,到大雾之中的村口不辨东西南北地转了转。剩下的三个月里,他连院子都没出去过。他从一开始的陌生、孤独慢慢发展成自我封闭,到后来甚至患上了“出去”恐惧症,虽然他时刻盼着一个走出去的机会,但又对即将到来的那个机会充满恐惧。
新家院子很大。靠北是一溜四间的房屋,房屋青砖灰瓦,黑黝黝,矮趴趴的,看上去至少有一百年历史。院西,从南到北依次是茅房、猪圈和一间盛杂物的厢房;院东则是三棵树,一棵栽在大门口,是棵椿树,他们刚来时,椿树上的叶子还能摇出一种金属的脆响;剩下的两棵都栽在东屋的窗前,左边一棵是梨树,右边一棵也是梨树。两棵梨树都很年轻,虽然年轻,开花时节一样根深叶茂,气派非凡,也就更衬得这院子的古旧和破败。虽然因为他们的到来,老屋的玻璃窗子上贴了窗花,门上也粘了簇新的对联,可那种衰败的气息还是不可避免地从那几间屋子的缝隙向外弥漫。
木白对老屋有一种深深的隔膜感,却又无端地喜欢这个大院落,喜欢能奏出金属质地音乐的椿树和那两棵年轻的梨树。他甚至为那两棵梨树写出了一篇文章:《梨花二章》。他是这样描写他见到或仅仅是想到的梨花的:
《月下梨花》:
院子是老院,宅子亦是老宅。古老的宅院里却长着两棵年轻的树。两棵都是梨树。每年,这两棵树花开花落地重复着,生活在宅院里的人便从没感到过日子的漫长和寂寥。
月华如水的夜晚,一个人,静静地立于树下,鼻息里有细细的馨香,静谧极了。梨花于月下静默,开得纯洁而又坦荡,热烈而不乏含蓄。月下梨花躲开了白日里嘤嘤蜂鸣,沉浸到夜晚的宁静中,变得十分安详。
在月光下沐浴,想或不想,做与不做,都该是种博大的幸福。人是不如梨花的,名车利马、锦簇花团,活得疲惫而又疲惫。梨花却永远超然淡泊,是优雅的散文也是清新的诗句。花有永久的生命,谢了尚能开;人却只有一次成熟的花期,错过了,就再没有辉煌的时日。
没有风,也没有随风左右的招摇。
月下梨花朦胧妩媚,一脉纯真,圣洁如刚出浴的处子。
《夜雨梨花》:
那一场雨,竟催绽了一树梨花。梨花洁白如玉,被雨淋过,在灯下显得晶莹透剔。
雨白天下,夜晚也下:梨花却只在有雨的夜晚开。仿佛有约在先,又仿佛一切出于自然。雨下得畅快、淋漓,梨花开得真实、生动。夜雨梨花不虚饰白昼,更不媚俗世人。它们选择在细雨轻风的背景下,悄悄地开放,纯洁、坦诚而又执著。它们不学昙花。花开即落,一晚的辉煌后,再也无声无息。梨花却固守着自己的花期,一天也好,两天也好,十天半月也好,总是那么善于等待,等待这有雨的夜晚绽出一树高洁,一树美丽!
雨是随风赶来的,偏偏遇上梨花竞开的日子;梨花是如期开放的,恰恰遭遇了这抒情的小雨!一切的偶然都可能是必然,所有的必然也可能只出于偶然。雨偶然飘落,梨花必然开放;或梨花偶然开放,雨必然飘落。都那么顺理成章!那雨、那梨花,那浓浓的诗情、淡淡的画意,顺手拈来,自然偶合,就是美,就是艺术,就是灵感!
木白大多数时间是坐在梨树下的一个小矮凳上读书。他来时带了一小木箱的书,那是他所有的家产。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他也只能在外面看看书。他不喜欢屋里的那个家。他总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家。他总觉得这个家很古怪。在这个家,他无端地多出一个“爸爸”和一个“奶奶”来。他得管那个长得满脸沟壑,样子很像电影演员魏宗万的男人叫“爸爸”。管那个终日坐在炕头上打瞌睡的肥胖阴郁的老太太叫“奶奶”。“奶奶”至少有一百岁了,她臃肿粗壮,满脸横肉,还有满脸深不可测的麻子。她从来不笑,很少说话,睡觉时都睁着那双绿豆般大小的眼睛,那眼睛就像从一堆肥肉中挣扎着挤出来似的。她还打呼噜,用嘴不停地“噗噗”地吹气!更可怕的是,木白要和她一起睡东屋。夜深人静,“奶奶”睁着眼“噗噗”吹气的时候,木白只好绝望地盯着纸糊的顶棚,等待着成群结队的老鼠们在里面交欢取乐,排兵布阵大阅兵……
木白就是那时学会倾听更多的声音的。
其实他能听到的声音不多,除了电视,就是“爸爸”、“奶奶”和母亲的,而“爸爸”和“奶奶”又几乎都是会说话的哑巴。“爸爸”除了吃饭和睡觉,几乎天天忙在麦地、桃地里,每天进院子都先拍打身上的土,把个院子拍打得甚嚣尘上;骄傲地拍打掉身上的土后,他会哼着几句评戏先到东屋看“奶奶”。很孝顺。“奶奶”威严地坐在炕尖上,脸上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爸爸”有了母亲后,好像也不管“奶奶”高兴不高兴了。他兴头很足,很快从东屋出来,到堂屋和忙活饭菜的母亲跟前去说悄悄话了。这时“奶奶”嘴里就发出一种野兽就餐前那种呜鲁呜鲁的声响,还用肥厚的大手使劲拍打着炕席以示抗议。“爸爸”和“奶奶”一样,说一口很浓重很怪的土话,听上去十分别扭。每次听到他们说话,木白都想打喷嚏。
木白喜欢听母亲说话。母亲说一口带京腔的普通话。
母亲的娘家在京城。母亲的父亲曾是解放军的高官。但木白从来没见过母亲的家人,只在一张照片中看到过,母亲一家人都有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也都很严肃。从木白记事起,母亲就很少回娘家,也从来没见过娘家人来四顷地看母亲。母亲好像一嫁到四顷地,就和京城的一切切断了联系,唯有她那口地道的京腔多年来依然不改。母亲的身世很神秘。
木白就这样把自己圈在院子里,像关在孤岛上的一个囚徒。不过,他心甘情愿成为这样一个囚徒。囚徒有什么不好呢?他知道,他只是暂时地幸福地囚禁着自己,用不了多久,他就得出去了。他已经在这里整整待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奶奶”用手掌拍打炕席的声音越来越响,而炕席里隐匿的尘土狼烟像幽灵一样飞满整间屋子;“奶奶”睡觉时的呼噜和吹气声也越来越大,有时候简直像猛兽的凄厉呼哨;“爸爸”则不停地“开导”他,试图说服他去建筑队或者工厂做工,说等木白一工作,他就给木白买一辆新的凤凰大链套的自行车,而等木白在外面挣够两年钱了,他还准备把这几间房子重新翻盖……
木白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他的耳朵好像竖起来了,他竖起来的耳朵其实想听到点别的什么声音。那是母亲的声音吗?母亲的意思是先让“柏儿”待一阵,“他还不到17岁呢!”“到建筑队或厂子里,就说自己是18岁,没人查他的户口,何况,你们的户口还没过来呢。”父亲狡黠地说。然后把一口浓痰直接啐在砖地上,用穿了布鞋的脚上去碾了。母亲说:“你说好我们过来户口就给办过来的。还答应把柏儿送到镇上中学去读书……”然后是父亲急赤白脸的解释。一场小小的争执就要因木白而起了,这时候他就悄悄地出来了,走到大梨树下,然后捧起一本书专心来读。他一点不怨母亲,因为他的户口确实还没办过来,没有户口,读书又有什么用呢?何况,他现在每天都在“读书”,他已经读过一本又一本的书了。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读的都是些什么书,想到这里,他也狡黠地笑了。过了会,屋里的争吵消失了,木白的耳朵再次竖起来,他想听到的是头顶梨树上发出的声音,树叶子的私语声,蜜蜂的嘤嘤嗡嗡声,以及花开时的丝丝声,那些声音挣扎着又蜂拥着往上面挤,一直挤到天上去了。
后来,木白家的院子里的声音开始驳杂起来,家里有亲戚和朋友来走动了,有时候是“姑姑”,有时候是“表姑”,有时候是戴着眼镜在一所中学教书的“表哥”,来得最多的是前院的“大妈”和一个厨子。
厨子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据说是平安庄唯一在县上饭店上班的人,长得猥琐瘦小,说起话来却语气磅礴,慷慨激昂,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来,在黄昏时分,每次来时手里都要拎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是他特意带过来的饭店里剩下的“拆骨肉”,然后他坐在东屋的炕上,和“爸爸”一起抽烟,一袋烟抽完,他就开始不管不顾地兀自说起来话来了。他一说能说上好几个小时。那几个小时里,他就坐在那里不停地说,不停地说,像一个蹩脚却特别酷爱演讲的演员。在厨子说的时候,“爸爸”就不停地点头不停地抽烟,然后那些烟就把整个屋子缭绕得烟雾腾腾辛辣无比,在外面看过去就像屋里刚发生了火灾。
事实上,那个猥琐的厨子的高谈阔论是十分具有杀伤力的,尤其对于对声音特别敏感的木白而言。木白很快就被这种别扭的土话的轮番袭击打得晕头转向了,他虽然在另一个屋里看着书,可全然记不得书上都写了些什么,他只好跑到西边最里面那个小套间,用一条被子把自己的脑袋裹起来。那些天他就是这样过来的,他读书,睡觉,为了避免厨子的噪音,他还要冒着把自己捂死的危险在被子把呼吸。
就是在那几天,木白感到了自己的苍老。苍老是一瞬间到来的,然后,他听到了自己头发和胡子疯狂生长的声音,他有时用手摸一把下巴,感觉下巴上的胡子已经硬得像被大火燎过的地上的麦茬。他的眼神也越来越不济,看书时书上的字会突然变成双行,方块字也模糊得像蝌蚪文。木白担心自己的耳朵也会受到影响以至失聪,就拼命谛听他所能听到的响动,只是,他自动过滤了那种让他为之发狂的厨子的土话。
后来,木白就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让他为之一振的声音。
他认真辨别着声音过来的方位,他感到自己竖起耳朵在不停生长,很快就从支起来的窗户里钻了出去,从两棵年轻的梨树的缝隙间钻了出去。然后他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没错,就是那个大雾的黄昏他看到的那像喇叭花一样开在桅杆上的两个灰色喇叭。那桅杆呢其实就是平安庄最高的建筑,那建筑也很特别,既像大烟囱又像水塔,两个灰色的老式喇叭背靠背、威风八面地立在上面。
那个雾气缭绕的黄昏再次走进木白的记忆。不知为什么,这种发现让木白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那张开的巨大的喇叭,像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嘴,又好像那喇叭像是两个巨大的陷阱或吸盘。这种莫名的联想让他灰心,也引起他跃跃欲试的探求欲望。
在这个没有起雾的黄昏,木白听到了一种特别的声音。声音是从那两个张着大嘴的灰色喇叭发出来的,就像鲜艳的蘑菇总是从腐朽的烂松叶上长出来。木白听了很长时间,他终于听明白了。那声音是在招呼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然后叫他们到广播室去。那是一种极柔极美极动人的声音。木白认真地听着,不肯落下一个字。那分明是一个少女的声音,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很美。不像本地人。本地人浓重的土话和地方口音让木白很不舒服。
广播过了一阵就沉寂了,可木白耳朵里的那个声音却经久不息。木白有意把这种声音和他听来的许多熟悉的声音分析比较,包括母亲的,电视解说员的,甚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分析之后,木白发现,他听到的声音竟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女播音还要标准,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更让木白惊异的是,他听到的声音很像一部电视里播放过的外国电影里女主角的配音。
木白一改往日淡淡的忧伤和精神疲沓,情绪高涨,读书的速度明显加快,记忆力也变得非常之强,书里的每个微小细节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毫无疑问他得益于之后每天不绝于耳的声音。太神奇了!木白常常放下书听着那声音发呆,并借助那声音对村里的播音员进行一番合理想象:一定很漂亮;有一个玲珑小巧轮廓优美的小嘴 (那天籁般的动人的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有一头乌黑蓬松的长发,而且没有男朋友。
我没准儿会爱上她,木白不好意思地想,因为我还没有女朋友。我还从来没有过女朋友呢。如果因为他没有女朋友女播音员就瞧不起他,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想大着胆子告诉她:我之所以到17岁了还没个女朋友并不是我长得不好看有生理缺陷而是所有与我说话的女孩子的声音都提不起我丝毫的兴趣与之产生共鸣……
这种浪漫的遐想填充了木白闭门索居的许多空白。他在后来的日子里莫名其妙地兴奋着,鼓舞着,一点也不畏惧未来到底有多坎坷有多风险,他开始有计划地看书,那些计划之内的书不几天就超额完成任务而且实际看起来效果颇佳。他想即便日后自己真的找不到工作也没关系的。他完全可以去当个作家。
木白想,说不定几个月后,整个平安庄的人就会发现,呆在这个院子里从不出门的家伙原来是个作家呢!作家坐在家里就行了,当然用不着出门了!
想到这里,木白迅速行动起来,他找到自己写在一个硬皮本子里的他唯一的作品:《梨花二章》。工工整整地誊写在绿方格的稿纸上,然后他找到那张村里免费发放给每家每户的市郊小报,在最后一版副刊的右下角他找到了报社地址,他把写好的稿子放进信封,粘好封口,贴上邮票,然后交给了每天去小市场卖果子的母亲,让她帮他寄了出去。
木白觉得最可怜是母亲,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来到这里,他烦闷时还可以看看书,母亲烦闷了又怎么办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看得出来,母亲并不喜欢“爸爸”,母亲和“爸爸”住在一起或许真的是为“柏儿”吧,把柏儿从那条叫四顷地的山沟带出来,带到一个桃花盛开的地方,带到一个可以天天吃桃子罐头的家里。可木白看出来了,母亲其实并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爸爸”。为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营生,她自己到市场上兑果子到集镇上去卖。木白那些天沉浸在兴奋之中,常常忽略母亲是什么时候走的,中午是不是回来过,只记得黄昏接近时,母亲挎着篮子回来时的落寞身影。
多亏有个前院的“大妈”。“大妈”是个小脚,还是个驼背,木白记住了她每次弯着腰从那棵椿树下经过的样子。和别人不同的是,大妈虽然也说一口土话,听上去并不特别别扭。她从来不进木白住的东屋,因为那个“老东西”就住在那里,大妈每次来都是坐在院子里和母亲说悄悄话。
大妈总是用这样一句话开头:“柏儿妈啊,你可不知道我那些年遭的那些罪……”
在大妈的倾诉中,这个家,简直就是个虎狼之地:阴险刁钻的婆婆,狠毒凶狠的公公,因为做饭晚了而打向自己的烧火棍,烧火棍一打三折;还有婆婆每天像防贼一样的监视,每天检查是不是多费了煤油,是不是偷着给自己的儿女藏下了好吃的……
木白听着大妈的倾诉常常忘了拿在手中的书和书中那些故事。一次,大妈说起她年轻时候的事,说她在村东的棉花地干活,每到下午太阳快落上的时候,抬起头都会发现离自家棉花地几十米外的一棵梨树下站着的穿白衣的女人,白衣女人每次“见她”,都背对着她忧伤地哭泣。大妈知道这个白衣女人是吊死在那棵大梨树下的女鬼,不过,她并不害怕这个女鬼,她觉得女鬼是个好心肠的人,因为女鬼害怕自己的样子吓到她,所以才一直背对着她。
大妈说她已经和这个女鬼认识20多年了,她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五天前,女鬼还是穿了件白衣,不过,女鬼已经明显老了,原来黑如墨染头发已夹杂了很多白发,过去直溜溜的肩背也佝偻下去。事实上,大妈已经和女鬼成了很好的姐妹。女鬼从不说话,只知道远远的背对着她哭。时间长了,大妈也就远远地和女鬼聊聊家里的琐事,说自己的男人姓张,人怎么笨,怎么老实,说自己的饭做得晚一点公公就用烧火棍打她,饭做得多了少了,晚上纺线煤油用多了,婆婆就用纳鞋底子的锥子扎她,扎得她身上鲜血直流,公公婆婆每天让她不停地干活,地里的活家里的活炕上的活炕下的活,以致三十岁不到就累成了个驼背。
大妈说到这里,再次流下了眼泪。
大妈说,她当时只想找个人倾诉一番,哪怕这个人是个不会说话的“鬼”,可她没想到,这个鬼会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来给她托梦。她在梦里对大妈说,咱们姐妹都是天底下最可怜人啊,我们嫁的是同一个人家,有同样的公公婆婆,甚至结婚的对象都是同一个男人。大妈就吓傻了,说怎么可能是同一个男人呢?我嫁过来时,我男人还没结婚,他还不到18岁,一直在口外干活。女鬼就说,她说的句句可都是真的,如果不信,就等男人回来了好好去问问他,看他怎么说。
母亲就问大妈后来问没问过他大爷。大妈就诡秘地笑了,说自然要问了,不过一开始他还死活不承认,后来是我逼着他,不给他饭吃,不和他睡觉,他后来熬不住才终于说了实话,说他确实说过这么个女人,不过他那时还很小,16岁多就被父母私定了终身结婚了,结婚不到十天就到口外去谋生了,后来他就听说那个他还不怎么熟悉的“女人”就把自己吊在大梨树上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承认,他说父母说自己的女人年轻轻就横死,不吉利,让他不要对外说,外面的人问起也不要说。其实这也怨不得他,要怨就得怨屋里的。他那时怕那两个老东西,怕得啥似的。大妈声音再次小下来,她用手指了指东屋的窗户。我当时气不过,她整治了我一辈子,把我整治得这么苦,差一点也随那个女人一样寻了短见,可后来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就忍下了。我想一定是她害了那女人,也害了孩子他二叔,因为有这样的父母,他才大半辈子找不到个女人,谁家有女儿会嫁给这样魔鬼一样的公婆呢?她们以为这事能瞒得住,可这事就像是一场火,纸能包得住火吗?我想这件事说出来,她一定会抵赖,会死活不承认,那时,我就要把这女人托梦的事拿出来好好问问她,吓吓她,看她怎么说……没想到,我过去一问,老东西居然就承认了,老东西还说:“她那是自己找死。活该!”
大妈说到这里,木白母亲身体就抖了起来,像梨树上的叶子一样抖了起来。大妈说,你别怕,柏儿妈,你现在不用怕她了,老东西太老了。再也拿不动锥子去扎人了。
这个故事讲完,有一天,大妈再次坐在耳房前面,和母亲讲故事。她这次讲的故事不是鬼故事,可听上去却那么古老和惨烈,故事说的是文革时候的事,一个北京下放知青到平安庄,因为模样漂亮,嗓音出众,被大队支书安排到村广播室当广播员,后来这个广播员就和村支书的儿子结婚了,婚后还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大妈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北京人用普通话广播。从广播里传出来的声音真是美极了。大妈又问木白母亲,说听你声音你也是个老北京人吧,说话和那个北京知青一个味,要不我喜欢过来和你聊天呢?怎么就跑到了那么远的山沟里?怎么又改嫁到了这里呢?母亲脸色平静,说这都是命,咱不说了,你还说那知青吧,她后来怎么样了,是又回北京了,还是在这里扎下根了?大妈说,要是在这里扎下根就好了,那姑娘学什么像什么,她有时候还故意学着和平安庄的人一样说话,说得和他们一模一样,我们都以为她学这里说话是不想回北京了,因为她嫁给了书记的儿子嘛,还有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可谁知有一天,城里落实知青的政策下来了,那个知青又能回去了。大妈说她要是真回去就好了,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了。
母亲就问,后来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呢?大妈的声音就又小了下来,眼睛东看西看,看到木白这里,她说这孩子怎么就知道天天看书啊。母亲就说,他啊,早晚得把自己看痴了傻了,他除了看书什么都不会。木白听到她们在说自己了,也放下书,凑过来,说大妈,你快说说那个北京知青吧,她后来怎么样了?
大妈就笑了说,原来你也听着呢,那个知青都定下要回北京了,可谁知就在要回北京的头天晚上,平安庄发生了一件怪事,广播室烧起了一场大火,那场大火那叫个吓人啊,火苗子窜起有好几座房子高,全平安庄的人都跑来看那场大火了……我是到那里才听说的,北京知青和她女儿都在广播室里,知青人都烧成糊炭了,模样都看不出来了,可怜啊……更可怜的是那个小姑娘,那么小,只四五岁,被人抱出来时,据说还有一口气,头发上新扎的蝴蝶结红艳艳的完好无损,可就在准备送医院的时候,那孩子也断气了。
木白和母亲几乎听傻了,母亲一个劲地说,怎么就着了火呢,怎么就着了火呢?大妈的声音就更低下来,说那是有人故意放的火呢。那天知青带着自己的女儿在广播室值班,想要在平安庄站好最后一班岗,谁知就被人放了火。放火也就罢了,放火前,广播室的门还被故意上了锁,不然,火一起,人是可以逃出来的。这是杀人灭口啊。后来事情就闹大了,北京都来人了,案子不久就破了,放火的人竟是书记儿子,是他把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一块给活活烧死了!书记儿子不久就给毙了,书记也受了连累当不成支书了,书记不当支书后,很快人就疯了,整天大街上胡说那个死去的小姑娘是他闺女,她辫子上的那个红蝴蝶结还是他给买的系的呢!没几年,这人也死了……
这时候,村子上空的广播喇叭又开始喊人的名字,木白又竖起了耳朵,他一时还没从那故事里缓过劲来,等那个声音消失后,木白问大妈,您说的那个知青广播员就是用这样的口音广播的吗?大妈撇撇嘴,说她怎么能和那个知青比呢!她说的就是平安庄的一口道地的土话,那个知青的普通话才好听。木白以为大妈听错了,就说,怎么是土话呢,一点不带这里的口音,很标准,很好听。大妈站起身来说,现在这个广播员就是平安庄的人,这里的人念多少年书,走多远,也改不掉一口土话。
大妈的话,让木白困惑了好几天。他可以肯定自己听到的声音差不了。难道大妈听到的不是同一个人的声音?
母亲的一句话,似乎打开了他心中的困惑,母亲说,在你大妈面前不要东问西问的,尤其不要问广播员。木白问为什么。母亲就告诉她,大妈的女儿高中毕业后,曾特别想当村广播员,可后来那广播员却让村长的侄女当了。
木白很快释然了。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大妈讲了那个故事后,他还特别想到村广播室去看一看,找一找当年大火之后的痕迹,他想亲眼看一看,现在的广播员到底长什么样?这个念头鼓动着他,让他坐卧不安。每天晚上,他先是听厨子唾沫横飞地说,然后又厌恶地听那个魔鬼一样的老女人噗噗地吹气,他都烦死了!他最喜欢的是半夜时分,那时候“奶奶”的吹气声小了下去,而漆黑的房顶上,却全是他想象中的广播员的样子:很漂亮;有一个玲珑小巧轮廓优美的小嘴 (那天籁般的动人的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有一头乌黑蓬松的长发,而且没有男朋友……
我没准儿会爱上她,木白不好意思地想,因为我还没有女朋友。我还从来没有过女朋友呢。如果因为他没有女朋友女播音员就瞧不起他,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想大着胆子告诉她:我之所以到17岁了还没个女朋友并不是我长得不好看有生理缺陷而是所有与我说话的女孩子的声音都提不起我丝毫的兴趣与之产生共鸣……他就这样和她对着话,眼看着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紧接着就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木白惊悸着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身子全被汗水打湿了。
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的黄昏,平安庄再次被一场大雾湮灭,就在大雾弥漫之时,村里的广播喇叭却传来让木白为之一振的声音。那声音在喊木白的名字。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在重复三遍过后才确认无疑,那名字就是木白,木白就是那名字——简单而俗气的“赵柏”——那声音告诉他要他去村广播室拿信,那儿有他的一封信。
木白很奇怪,谁会想到给自己写信呢?他在外面没一个可以给他来信的朋友。广播喇叭里诱人的声音还在响着,木白再也坐不住了,三个多月后,木白终于在又一个大雾弥漫的黄昏走出了那个院子,经过那棵椿树时他再次听到椿树叶子发出的有着金属质地的响声,那就像来自天国的声音,那么空灵,那么近,而又那么遥远。大雾弥漫,广播喇叭里的声音却不曾间断,木白凭着那不曾间断的声音径直走到村广播室。广播室的门打开着,一盏昏黄的灯下,一个女人背对着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木白痴迷地盯着那背影,愣了足有好几分钟,然后他极有礼貌地敲响了门板:“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她蓦地转头,目光碰撞的刹那,木白十二分惊异地看到她竟然和自己之前想象的一模一样,纤毫不差。他惊叹于这奇迹般的巧合。他望着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拿信的。”
她仍然盯着木白看,过了好久,才用手指了指桌子。桌上有一沓信。在最底层,木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封,木白拿到信后就随便地揣在了兜里,随便得就像把一块用脏了手帕揣在了兜里。他根本没看那信是哪儿来的,他觉得究竟是谁给他来了一封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这就足够了。
木白有种强烈的欲望,就是和她、和这位女人说说话,他多么想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啊!他多么想告诉她,这三个月来,是她的声音一直在陪伴他并重建了他关于新生活的自信,他多么想告诉她,是她的声音培养他的想象,而他的想象和现实又是多么合拍!简直就是个奇迹!
“请问,你是哪个广播学院毕业的吧,你怎么说这样一口流利动听的普通话,真像……”天哪!木白说出口竟是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那部电影和那个女主演的名字一股脑全忘了。可是越是这样他越控制不住地想说下去的愿望:“你们可真像……你说这样一口流利动听的普通话,你一定是哪个广播学院毕业的,还有,你这样年轻这样漂亮……如果你能原谅我的唐突,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你是不是还没有男朋友……”木白词不达意地乱说一气了,就像一杆走火的猎枪朝莫名的虚空中通通通乱放了一通,可木白真的停不下来,真的不想停下来。他就想说,还要说。可这时候木白看到他面前的那张美丽的脸正在急剧地变化着,她漂亮的大眼睛放射出熠熠的光彩,然后他看到她那优美绝伦的小嘴在微微张合。那一刻木白幸福得简直要晕过去了。上帝!他想,上帝啊,他想,万能的上帝啊,他又想。她这是要和我说话了吗?我又要亲耳听到那美妙的声音了。
“呐 (你),粗 (出),切 (去),给额 (我)——轱辘 (滚)粗 (出)切 (去)……”那嘴里迸出的竟然是这样一串与本地人丝毫不差的粗野得使人别扭让人不舒服的声音。木白目瞪口呆,当他从她那漂亮的小口判断出她真的在用这样一口土语说话的时候,木白简直成了傻子,呆若木鸡。
“臭流氓……再不出去,我就喊人了!”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外面与此同时传来一声惊呼:“妈妈!”一个十一二岁扎着火红的蝴蝶结的小姑娘像一个长了翅膀的小天使突然闪到屋里。
“妈妈,你怎么了,快说啊,你怎么了?”天哪,这竟是她的女儿!她女儿的声音与这女人的声音竟是完全不同,竟是木白从那大喇叭里听来的地地道道的声音。
女孩头顶上的蝴蝶结在灯光下一闪,木白突然被巨大的恐惧击中了,两种杂乱的声音在这屋子里迅速膨胀。木白几乎失去了听觉,他转身落荒而逃了。
又过了一个月,木白的《梨花二章》在那张市郊小报上发了出来。
一个有雾的黄昏,村里的广播喇叭念着“木白”的名字,让他到广播室去拿信。不过,广播里传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那声音是平安庄人再熟悉不过的当地土话,从那土话中,你无法分辨坐在广播室里的人究竟是个老头还是个年轻女人。广播喇叭一连喊了三天“木白”的名字,一直没人去拿。后来还是母亲突然拍了下脑门,她含着眼泪说,这可能是柏儿的信呢……她那个像魏宗万的丈夫才带着一身尘土去广播室把那封信拿回来了。
这时候距木白离家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月。
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木白在那个大雾弥漫的黄昏走出院子后就再没回来,就像迷失在大雾中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