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山煤矿矿长朱金鼎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人。
有学问的,评价他说话办事是何等的举重若轻。学问不高的则说他四六不靠,不怎么着调。在那年春天的梦阳市两会上,有电视记者现场直播采访,朱矿长,你平时常说你们矿的煤炭资源没有数,而专家们却论证还有2000万吨,请问,你作何解释?
他呱唧呱唧地说的全是把资金说成纸巾一类的梦阳翘舌普通话:
就是没有数嘛!专家说我岚山矿还有2000万吨的储量。如果我还有2800万吨,多余的能全是我朱金鼎自家的吗?不能听专家的忽悠嘛。我乡下的老表致富了,我问他有何诀窍。他说,专家们叫你喂兔子,你偏偏去养羊!
这里面好像有些哲理。看现场直播的观众都会意地笑了。
记者也笑着收回了话筒。可不是么?羊肉都卖成什么价了?
朱金鼎毕竟精明。说是这么说,他却比常人多了个心眼儿。他灵机一动,不管煤炭储量2000万还是2000多万,反正不太多了。西北某些地方的煤炭正近乎野蛮地全力开采,不如趁机组织职工到外地创业,既能增加效益,又能延长咱们煤矿的寿命,何乐而不为?于是,岚山煤矿对外创业的九个项目部成立了,浩浩荡荡地开赴外地。此举博得上级领导的一再夸耀:朱金鼎,这老家伙真有气魄!即使生活作风上有些小毛病,那又算个啥呀!
接着朱金鼎又突发奇想,决定在老煤矿塌陷地建一座全市最高的金鼎大厦。专家说塌陷地建大厦,地基肯定不行。不行?怎么不行?都老塌陷地了,几十年没变动了,我往下多打30米地基行不行?这两年的冬天都冻死人了,你们还说是什么暖冬造成的呢!建!
接着就建了,接着就建成了。
绝对的纳税大户,在梦阳说什么基本上便是什么。
三年之后,金鼎大厦建成了。
在外地创业的职工们也被通知全部停产回矿参加庆典。
当金碧辉煌的金鼎大厦落成典礼刚刚宣布开始不久,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军乐高奏彩旗招展的热烈气氛中,这座高157米的庞然大物轰然坍塌。梦阳的上空慢慢腾起一朵巨大的威武壮丽的蘑菇云,蘑菇云随微微春风缓缓向天空飘动,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越来越宏伟。建造历时三年,坍塌只用了三分钟。三分钟之内人们惊诧万分惶恐万状,三分钟之后人们便笑了。你想象不到四千矿工共一笑的壮观景象。
怎么非得建157米?朱礦长的个头啊,1米57啊!
气急败坏的朱金鼎回到久违的家里。
他想骂骂老婆,老婆不在家。他从储存室里取出一瓶喷香的金鼎,喝起来。只喝完一杯,这一杯还不到二两五,就趴在餐桌上死去了。
奇怪的是他竟是咧着嘴笑着离开了人世。
警方确认,朱矿长死于掺了剧毒的金鼎酒。
矿长家的储藏室里仅梦阳特产金鼎酒就乱七八糟地堆放了两千多瓶。而这金鼎酒的生产厂家的老板却是朱金鼎的弟弟。叫人不解的是,弟弟的产品为何以哥哥的名字命名?这瓶掺了剧毒的金鼎酒究竟是谁送的,就无从查起了。根据矿长夫人的回忆,一个一个地询问,一个一个地调查。能回忆出多少算多少,不要急,慢慢查。
两个多月过去了,矿长夫人不耐烦了:我哪儿能回忆得这么全呢?谁没送过礼,我都清清楚楚;但凡送过礼的,我都忘得差不多了。过去送酒送烟的人多,日子长了,我又想不全。现在送酒送烟的人少,送钱的人多。可人家送钱又不送给我,偷个空子直接塞给老朱。建议你们就把他的妃子的丈夫作为重点吧!别看朱金鼎人长得不怎么样,可他在矿机关有三个妃子,在下属九个在外地工作的项目部里有九个妃子。你们想一想,这十二个活王八,哪一个不想害了他!警方说,哎,对了,我们怎么没想起来这条线呢?
矿长夫人在家里闲急了,逮个人就想唠叨。
我们老朱啊,个子棒槌,他的爹也没给他起个好名儿。金鼎,今顶,什么熊话啊!千斤顶能多大个?1米57,那是上中学时的身高,他早就缩成1米54啦!别看他小鸡鸡长得跟个小蠓虫一样寒碜,却把自己当成公鸡中的战斗机了。走哪里,都欢得头仰着,翅膀耷拉着,老想着轧绒。我也不怕你们笑话,多少年我都没觉出什么味儿!他活着讨厌,死了也没人可惜。何况他是在四千矿工共一笑的时刻走的。那天,矿工会的人赶到花圈店为他买花圈,连扎花圈的都笑得哈哈的。扎花圈的人笑,可你矿工会主席不该在外面乱讲呀!老朱从不在家喝酒的。他是怕别人知道他喝闷酒,笑话他。
金鼎大厦轰然坍塌,矿工们怎么会那么高兴?
你们不高兴啊?事儿都过去两个多月了,你们当警察的到现在想起来都喜得嘴叉子咧着呢!建金鼎大厦是想作为新办公大楼使用的。好心没好报啊。哎?警察同志,你们上回弄走的两千多瓶金鼎酒,该送回来了吧?它总不会瓶瓶都有毒啊!
调查又进行了两个多月。千篇一律的讯问,大致相同的回答。
你什么时候送的金鼎?
大概是某某年某某月吧。
你记得你那瓶酒是哪一年几月几日出厂的吗?
不记得,没看日期。也不知印哪儿了。警察同志,顺便打听一下,这酒,壮阳吗?
警方无奈地离开了。两千多瓶送回一千多瓶,剩下的,疑似有些问题。
于是,岚山矿工会主席在小礼堂召开了部分给朱金鼎矿长送金鼎酒人员大会。
喝酒喝金鼎,性福你一生!这在梦阳地区是多年来一句家喻户晓的广告词,比送礼就送脑白痴还要响亮。茅台五粮液有什么意思呢?梦阳金鼎酒可比它们贵多了。金鼎,劲顶,给力呀!平心而论,朱金鼎并不喜欢人家送他自家的金鼎酒。可给朱矿长送过金鼎的人员大部分早在几年前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纷纷提拔了,没了嫌疑,不必要来开会了。所以,来参加这次会议的总共剩下一百二十多人。
三十八岁的陆文虎也从外地项目部接到通知后匆匆赶来参加这个会议。
春节前,为了不让妻子甄洁当朱矿长设在柳林项目部的妃子,陆文虎狠狠心用将近两个月的工资买了四瓶金鼎,给朱矿长送去了。
他想求矿长开恩,放过他的甄洁,放过他们这个家。
朱金鼎看上去有点儿脸红,也有点儿生气。小陆啊,你是一名党员,千万不能听那心怀叵测的人瞎说。在他们眼里,我們都是衣冠禽兽。挑选漂亮的女工在项目部当红工医,一是为职工利益着想。你想啊,工人有小伤包扎一下,工人有小病给几片药,很好的事情嘛!二是为企业形象添彩。外地的干部一看:哎呀,人家梦阳岚山煤矿来的女子光鲜亮丽啊!到底是国有大矿啊!我们这么做,怎么就成了我朱金鼎选美选妃了?
于是,陆文虎两个月的工资打了水漂。
甄洁从工地赶回来向陆文虎反复解释反复哀求:
文虎,我当红工医,年薪十八万啊!我只干三年行不行?挣个五十万,好为咱下半辈子保本啊!再说了,朱金鼎这个老小子一年到头也就能来我们这里一次两次的吧,他能把我怎么样啊?都什么年代了,你的脑子还那么保守那么陈旧?你应该放心才是,我的心啊,永远在你和孩子身上。文虎你想想啊,这世界上,假如一个人没有多少钱,在哪里都显得秃头傻眼的。我这样做,完全是为我们的儿子着想,为我们这个穷家着想啊!
陆文虎不愿做忍者神龟,毅然与甄洁离婚了。八岁的儿子陆天来跟了陆文虎,甄洁继续在柳林项目部当她的红工医。不到五个月,美丽的甄洁还没轮到过一次宠幸,朱矿长就不知被哪个家伙哪年送去的金鼎送了老命。
矿工会主席在这次会议上的讲话语重心长又意味深长:
我呢,本来就是维护群众利益的,这个会只有我来召开才算得上妥当。你们这一百多位职工都为我们朱矿长送过金鼎的,而朱矿长又因喝金鼎不幸去世。既然大家都说不清自己送的哪一瓶,因此,在座的人,人人都有些嫌疑,事情远没有结束啊!一个矿长的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在酒里下了毒药的肯定就在我们中间啊!你们今后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什么高兴事儿了或者碰到什么自以为很知心的朋友了,一不留意说漏了嘴,不就又一条人命搭进去了?我告诉你们,有人说了,这年头,人与人之间,已经没有了原先的真情和诚信,朋友,基本上都是用来出卖的。怎么办呢?矿党委研究了,让我来传达。为了你们的家庭和幸福,不好意思,从明天起,你们就下岗吧!依我看,下岗就下岗,没什么了不起。我看你们现在,在远离家乡几千里之外的地方,在几百米井下,为一些怀揣绿卡的煤老板卖命,又挣不了几个钱,本身就不值啊。下了岗,回到社会上,自谋生路去吧!哪里的黄土都养人。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不过我真的相信,我们的明天一定会很美好的。我说的明天,不是今天过后的第二天,而是我们共同憧憬的那个明天。这个,你们应该懂的。
在这种场合,送人酒的跟偷人酒的差不多一样猥琐一样窝囊。
散会了,人们无精打采失魂落魄默默离去。
有几个老工人临别时突然来了精神,他们握着工会主席的手,泪眼婆娑,主席啊,如果将来企业有奔头了,你千万要想着我们啊!我们这些人可是跟你一起从家乡出来,一条船过河一辆车赶路,一起来到梦阳岚山参加煤矿工作的啊!没想到买瓶金鼎孝敬矿长,却因此砸了自己的饭碗。我们当年可都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啊!
陆文虎也默默地离去了。他跟那些人还不太一样。人群中,仿佛永远抬不起头。
下岗工人,就像一条条原本游得好好的鱼,突然被人从水里抓出来当街摔死。摔死的就死了,摔不死的,顺下水沟溜了。到头来,个别的居然变成一条凶猛的黑鱼。更多的则成了糟鱼懒虾,少气无力,奄奄一息。还好,年轻的陆文虎被摔进下水沟之后,污泥浊水之中,他没有消沉,而是奋力地翻滚着、扑腾着,挣扎着活了下来。
别看他曾作为采煤班长,在几百米井下喝五吆六生龙活虎跟武二郎似的,一旦来到地面却没了过去的威风。他在环卫站找到了一份任谁都可能找到的、从城里向城西郊垃圾场运送垃圾的工作。
从此,这个一米八三的大个子,每天弓下腰去埋起头来,拉着大平板车,沿着路边儿,在城里和城外往返。他用晶莹的汗水,点缀着这座城市虚妄的繁华;他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着这个世界所有的可能。
儿子陆天来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原本跟爷爷奶奶生活。现在,陆文虎下了岗不去外地下井而在本市拉大平板车了,陆天来被接回家里,格外地高兴。
陆文虎家住梦阳城西,是一片由煤矿职工家属居住的房改房。现在改名了,改为矿工之家小区了。
每天一早,父子俩吃过早点,陆文虎拉起大平板车,陆天来就跳上去,背着书包站在车头,威风凛凛向城里的小学校进发。爸爸脚下生风,步子迈得真大真快啊!那些坐着小轿车上学的同学,闷在车里,听不到外面的声音,看不清外面的风光,有什么意思呢?身材矫健力大无比的爸爸总是心静如水,温暖而坚定,又常常面带微笑,让人觉得踏实与自豪。那些家有小车的同学,他们的爸爸妈妈们,有好多好多好像不太正常,常常堆满一脸假笑,有时又突然暴跳如雷。干吗那么焦虑呢?每天下午四点钟之后,小学校就放学了,陆天来就在大路边儿等他的爸爸。如果爸爸从城外来,陆天来就跳上空车站一会儿。如果爸爸向城外去,陆天来就在车后帮爸爸推。刚推几步,爸爸就停下来,让儿子斜坐在车把上。他的理由太充分了:装车的人把车后面装沉了,儿子快坐在车把上帮我压压!那些装车的人为什么总是把车子装成前轻后沉呢?两年之后,十岁的陆天来忽然完全明白了爸爸的一片苦心。他难过得哭了。他从车把上跳下来,站在路边,仰着脸嗷嗷地痛哭。爸爸停下大平板车,平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扶着他稚嫩的肩头,呵呵地笑了。车后有人奋力推着,满载一千多斤垃圾的大平板车轻松了许多。迎着一轮夕阳,一身轻松的陆文虎觉得景色很美,忽然想唱歌了。但要唱出声来恐怕不合时宜又有些傻帽,他只在嗓子眼儿里小声哼着。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天来止住了爸爸。爸爸,这首歌节拍太慢,不适宜奔走,这样哼哼,会影响前进的步伐。陆文虎请教儿子,这时候该唱什么歌才好?天来说,爸爸,有一首歌,你们和爷爷奶奶们本来都会唱的,我给你起个头吧!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爸爸,这样子是不是快多了?你怎么不唱了呀?
此刻,埋头拉着大平板车的陆文虎已经陷入了深思。他泪流满面了。他分明从儿子稚嫩的嗓音里听出了一种排山倒海般的磅礴音量。
又放暑假了。
以往,儿子每到暑假寒假,陆文虎就让他跟着自己。陆天来愉快的假期生活大都是在车厢里和车把上度过的。现在,陆文虎不让儿子跟了。一是天来已经只推车不坐车了,他不能让一个幼小的身体担当繁重的劳动。二是暑假一过,天来该上五年级了。尽管他從不参加所有的必须花一笔钱才能参加的名目繁多的补课,仍然学习极好。
在几天前的家长会上,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老师对陆文虎说,陆师傅,真不知怎么搞的啊,陆天来本来就学习很好,也很有爱心。但这学期在各方面突飞猛进迅雷不及掩耳了。陆师傅啊,我们看人太有经验了。像陆天来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只要正常发展下去,将来考上一个好一点的中学,以后考北大上清华绝对没有问题的。但要稍微注意一下的是,他如果能多参与一些社会实践活动就更好了。我们提出这个要求,不是说明你家天来还有什么缺点,而是出于我们对这样的学生期望值太高了。
一席话,把陆文虎说得面红耳赤热血奔涌。这时,那些开着宝马奔驰奥迪等豪车来接送孩子的家长臊得坐不住了。当然,这些精明的公务员们小老板们,他们有的是钱,有的是路子,他们自然想起了将来让孩子出国留学、海外定居。反正,偌大的中国,早已成为大大小小的先富精英们的旅店。那是他们的事。陆文虎过去只想让陆天来利用暑假期间在家里看看书,做好作业,养养精神,以迎接新学年的冲刺,现在看来远远不够了。
陆文虎拉车上路,觉得有些奔头了。
初春的梦阳,常常阴霾连天。陆文虎对此有了经验:不管天有多阴,霾有多重,只要前头有一抹阳光,一缕清风,云就会开,雾就会散,天地间早晚都会清亮起来。
他拉起车来快步如飞。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总是如鱼得水般在如潮的车流中穿行。无尽的汗水,炙热的天气,酷暑的阳光,早把四十岁的陆文虎铸成了一座巍巍铁塔。把他的肌肤染成了令人羡慕的浓重的棕黑色。
一天下午,矿工会主席专门在马路边等到了他。
矿工会主席紧紧握住陆文虎长满厚茧的大手,细细地仰望着他的脸庞,嗓子眼里咕哝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后来终于说出来了,没承想一向出口成章的矿工会主席却变成了结巴。说些什么才好呢?一切宽慰,一切安抚的话语,在这个铮铮铁汉跟前都显得那么多余那么无力那么虚伪。
这时,陆文虎却腼腆地笑了。笑着说:
主席,没事的,我没事的。您老身体还好吧?
怎么才能让天来参与一些社会实践活动呢?
陆文虎有自己独特的办法。一天中午,迎着炽热的阳光,他和儿子骑自行车来到市政府门前,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在人山人海中间的水泥地上,酷暑下,坐着或躺着一片片面容苍凉的人。他们是与岚山煤矿相距不远的淼山煤矿的内退工人。煤矿本来好好的。被人打着杀开一条血路加快转型升级的旗号,一夜之间,淼山煤矿卖给了土豪。私人老板一上手就把全矿近两千名四十五岁以上的工人全部内退了。内退人员的工资是全矿地面工人人均工资的百分之二十五。也就比当地低保户的钱多一些,扣掉三金,人人都得倒贴。他们绝望了。一连四天四夜,他们不打标语,不骂不说,不吃不喝。一张张沟壑纵横纹理粗重的枯脸已把自己虚弱的汗水吸干。他们就在那不近情理毫无知觉的水泥地上静静地坐着或躺着。他们就这样耗着,哪怕耗尽自己微不足道的身驱,耗干自己奄奄一息的血脉。以无声的抗议,企图维护和挽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一点点利益和颜面,保住一个可以在底线上赖以生存的饭碗。看到这里,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陆天来一脸的泪水。他的脸红扑扑的,他默默地攥紧了右拳。心潮翻卷的陆文虎一手扶着天来的肩头,一手把儿子稚嫩的小拳头慢慢松开。儿子的小拳头很有力量,这让陆文虎的心里得到些许安慰。
爸爸,他们在这儿,要坐到什么时候?他们已经不行了啊。
坐不多久的。他们的亲人会把他们搀扶回去的。
他们,能胜利吗?
能,总有那一天的。不可能老是这样,绝不可能的。
一个上午,陆文虎从郊外的垃圾场拉着空车往回跑,一直跑到家里,再带上陆天来向城外跑去。郊外,垃圾场以西的大片农田上,近千名男女农民把前来征地的各色人等以及他们开来的各种车辆团团围住了。这是一片农民们世代生存的优质良田,它被某些干部偷偷卖给了开发商。夏粮收割归仓,秋种刚刚开始,开发商前来圈地了。现在,卖地的干部们腰缠万贯一走了之。青壮年农民都在外地打工多年,他们每年回一次家,留些钱,过几天再出去打工。现在剩下的老弱病幼只得奋起身子保卫自己的家园。在这块大田里,别看农民那么多,只要开发商的人动起手来,他们也只有哭爹喊娘的份了。
那么,以后他们怎么生存?
穷混。在城镇的大街小巷里穷混,也可以讨口饭吃。他们是城里人了。开发商给了他们一些仅能抗得住三四级地震的房屋。他们交田上楼,当然没有地种没有粮食吃了。
那些有力量的农民为什么不一起回来抗争,夺回自己的土地?
他们心不齐啊。这几十年,有钱这个招魂幡在前边绕着引着,农民们就没有心齐的时候。他们几乎都被迷住了,迷得丧失了自己的精神家园和生活家园。
陆天来开学了。开学典礼一结束,陆天来就给三千里之外的妈妈发去了短信。
两年多来,娘儿俩就用这种方式联系。美丽的甄洁知道儿子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她常常在心底引为自豪。她们彼此思念着。没有办法,不单单因为是爸爸妈妈已经离婚,就是不离婚,身在外地工作的人们也只是三个月休班一次回家过几天的。他们比打工的农民优越的是,来回的车票有矿上买单,但不可以买卧铺、坐动车。
自从那个姓朱的矿长死了之后,新任矿长没有像古代某个皇帝那样把老皇妃留在后宫,而是将红工医们全部遣回原工作岗位。这大约也叫改制。可惜的是,甄洁一次也没得到过老矿长的宠幸,十八万年薪当然也付之东流。她只好红着脸回到坐落在大山里的柳林项目部所在的小煤矿的灯房里。于是,她像一只生了病的离了群的小花鹿儿,在巍巍群山里孤独地站着,痴痴地望着。她想念她的儿子和儿子的爸爸。她是一天到晚地想啊,她的脸就一天红到晚。按规定,她每年可以回家四次。每次,她都跟真的一样红着脸回家了。她暗暗地在心里认定,只要陆文虎一天没有与别人结婚,她和陆文虎就一天也没离过婚。
可是,哪里是她的家啊?
对了,自己的娘家。她每次都是下了车先回到娘家,放下包就向天来的学校跑去。跑到学校,正好到了中午,娘儿俩来到附近一个比较干净的饭店吃午饭。当然,甄洁要买儿子最爱吃的饭菜。每次回来,甄洁能在家里住五天,就是说娘儿俩能在一块儿吃五次午饭。如果碰上周末两天,甄洁就把儿子约出来继续亲热。
每每看到儿子一如既往地穿得很整洁,长得很结实,她总是禁不住潸然泪下。
她从心里感谢又由衷敬佩为儿子付出千辛万苦的陆文虎。她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罪恶。
为什么经不住外来的诱惑呢?在这个以钱为唯一目标,以钱为唯一衡量标准的世界上,能够经受住诱惑的男人和女人毕竟占绝大多数啊!自己怎么就堕落在那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之中呢?女人经受不住诱惑坠入了红尘。男人呢?像陆文虎那样的力拔千钧的汉子,如果都跟自己一样走了下坡路,不会满世界杀人越货?
甄洁越来越觉得配不上陆文虎,配不上聪明而稳重的儿子了。可她舍不得离开啊!如果没有儿子,舍不得也得离开,问题是有啊!有天来啊!
她曾问过儿子,爸爸知道我来学校找你吗?
知道,他还见过我们。他拉着大平板车路过,看得见,几乎每次都看见了。
他怎么不过来骂我一顿啊?你回家后,他骂你了吗?
爸爸从不骂人的。也不多说话,他太累了。他说,黑土地的蝼蛄,到了黄土地拱不动了。在井下干惯了的,回到地面,怎么就不得劲了呢?
儿子,你说,你说爸爸以后还要我吗?
要,会要的。因为他惦记你。他不准我要你这么多钱,他说你在灯房工作工资很少。他说你在外边很不容易。他没说要不要你,我断定,到时候他肯定要你的。
那么,奶奶肯要我吗?
要,奶奶肯定要你的。去年的冬天,天特别冷,奶奶在给我拿厚棉衣的时候,摸索了半天,她肯定想起了你,她自言自语地说,谁知道,甄洁这个傻妮儿,一个人在西北,能受得了吗?还是那个旧电热毯吗?傻妮儿会过,不舍得买新的,不舍得买好的……
甄洁想大哭一场。可是在儿子跟前,当鼻子和嗓子眼儿突然发酸的时候,她就强忍着扭过头来看别处的风景,趁机把涌上来的酸楚咽下。这种物质涌上来的是凉凉的感觉,咽下去也一样。她不能哭出声来,甚至不愿流下泪来。
她说,儿子,给妈妈讲一个在你身上发生过的好玩儿的事吧!让妈妈开心一下。
好的,我想想,啊,想起来了,二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有一天老师叫我们用其中这个词造句。我造的句子是:课间踢球时,我的其中一只左脚受伤了。
老师批评你了?
没有。老师只是在批语里写道:你是蜈蚣啊?
儿子开学了。
每到儿子开学,放假,考试,春游,运动会等等儿子自以为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候,甄洁总能接到儿子的短信。这让她感到了无比的温暖和莫大的宽慰。她觉得,实际上她与陆文虎和儿子陆天来从来就没有真正分开过。她这样想着,三千里之外,她居然能哼出歌来,这让她的工友们都感到诧异。她哼的这支歌并不一定适宜女声,就是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什么的。去年她问过儿子,天来,你爸爸常生气吗?儿子说爸爸从来都不生气的。他高兴的时候唱歌吗?唱,只小声唱。他都唱些什么?唱那个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什么的。好听,特别是那个弹字,唱得好听。不过,爸爸唱歌跑调,还乱拐。甄洁幸福地笑了,天来,我知道的,我怎么能不知道他呢!他跑调,乱拐,他能从雅鲁藏布江拐到密西西比河去!
甄洁很快给儿子回了短信。
她告诉儿子,既要好好学习,又千万别累着。近三个月没见面了,妈妈想你啊!妈妈月底休班回梦阳,正好为你过生日。陆天来,我的好儿子!
开学后的第五天,陆文虎接到了学校召开家长会的通知。
别看陆文虎拉大平板车的时候总是穿得破衣烂衫,但每逢学校开家长会,陆文虎这个黑铁塔则精神抖擞,衣着整齐。
以往的家长会都是以学生班级为单位在教室里召开,而这次的家长会由全校学生和家长共同参加,在学校大礼堂召开。为欢迎全校学生的家长,校领导和老师们以及飒爽英姿的学生仪仗队列队夹道迎接,鼓号队军乐队鼓乐齐鸣,振奋人心。乖乖,这是什么阵势啊!陆文虎想到了曾经的青春激扬的学生时代。
可是,这个学校有一个不为人知但又可以理解的毛病,所有的仪仗队鼓乐队花环队以及体操队运动队等等,都把学习特别突出的尖子生拒于队外。甚至,连打扫卫生都没有他们的事儿。课余时间,就叫他们玩儿。怪不得,班主任老师曾嘱咐陆文虎,暑假期间,让陆天来多参与一些社会实践活动呢!
他们来得不算晚,但前面已有不少家长被夹道欢迎了。
当陆文虎被儿子拉着就要走进夹道欢迎的队列中间,就被从队列中走出来的校长、书记和班主任老师、教导主任等等迎接过来站到一边了。他们热情地跟陆文虎握手、说话。就在陆文虎手扶着儿子的肩膀就要步入礼堂的时候,向操场上张望了一会儿。今晚破例了,各种车辆可以进校。于是奔驰宝马奥迪等等近百辆豪车都自觉地齐刷刷地停在了大操场上。陆文虎忽然想起了他的大平板车。
他的大平板车就停在破烂不堪的矿工之家小区大门里旁。不要紧的,矿工之家小区多年来从无小偷光顾。即使小偷们溜进来了,你把脏兮兮的大平板车硬送给人家,没准会遭来一顿臭骂:穷光蛋,你有病啊!
主持會议的书记讲话了。
书记讲话文绉绉的。他首先给大家讲了一个拾金不昧的故事。
暑假期间,原四年级一班现在是五年级一班的陆天来同学,在我市梦阳湖畔捡到了一个皮包,皮包里装有二十万现金。他根据皮包里的证件判断,这是朝阳区城管委的王队长丢失的。陆天来同学就跑遍全市各医院找到了失主王队长。
陆天来同学怎么会到医院里找王队长呢?原来,陆天来同学觉得自己家境不太宽裕,快开学了要交一些费用。他就在花鸟市场上批发了一些小乌龟,拿到梦阳湖边的集市上去卖。他卖一只小乌龟可以赚到两块钱,因此卖得很快,批来的二十只小乌龟转眼间只剩六七只了。可是问题却来了,因为王城管来了。他夺过盆来一摔,小乌龟撒了一地。陆天来同学不愿意了。你不让我卖我不卖不行么?我把钱都给你不行么?小乌龟也是生命啊,你把它们摔在地上,你让它们怎么活啊?陆天来正满地爬着找小乌龟,王队长飞起一脚踢在陆天来的屁股上。这时,在集市上买菜卖菜的群众看不下去了,好嘛!劈头盖脸地就打过来了。谁知道革命群众怎么那么喜欢打这类人哪!打得王队长满地找牙,连他的摩托都给砸了。陆天来趁乱捡起来小乌龟就往梦阳湖跑,他要跑到梦阳湖,给这几只小乌龟放一条生路。家长们,同学们,我们的陆天来同学在这个时候都不管自己的遭遇,只顾小乌龟的安危,让我们成年人汗颜啊!可是王队长呢,到底是忠于职守惯了,他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一直追到梦阳湖畔。他惹不起豺狼惹兔子啊!当然,群众也跟着追来了。说这回追上他非把他打废了不可。王队长追到湖边听到了后边这种话,就不敢再追陆天来了,他只好气急败坏地把手里拿着的东西向陆天来砸去。这家伙砸了陆天来就跑了。可是他一下子就把陆天来同学砸倒在湖里。陆天来慢慢爬起来,捧着湖水洗洗脸。一看跟前怎么有个皮包呢?他想起来,刚才那个城管就是用这个东西砸自己的。坐在湖边儿,我们的陆天来拉开了包的拉链,看到了各种证件,看到了他从未见到过的这么多钱,心想,把它交给学校吧?可是眼下学校正当放假。等开学了再交吧,这个叔叔不着急吗?我要是现在找到他交给他,他会不会再打我一顿?他要是再打我,我也得交给他呀,因为,这是他的东西。道理就这么简单,这么单纯!
各位家长,同学们,说到这里,我浮想联翩。我想到,碧波连天的梦阳湖啊,此刻,你能否理解一位少先队员海一般宽阔的胸怀?我想这正是我们所期盼的社会主义道德啊,这就是我们应该弘扬的与社会主义道德本来就一脉相承的诚信呀!
可是,到哪儿能找到王城管呢?陆天来判断,这会儿他肯定在某个医院里,因为他刚才伤痕累累,甚至流了不少血。终于,陆天来找到了这家医院,王城管正躺在急诊室病床上,龇牙咧嘴,嗷嗷地叫。陆天来就把他的皮包往床头一放,不声不响地回家了。
你别说,王城管这个人还真有些本事。后来,他通过各种人物,各种渠道苦苦寻觅,终于找到了我们学校。在我们开学的第一天,王城管头缠绷带,红着脸来了。他真诚地表示,陆天来同学的事迹深深教育了他,感染了他,他决心改邪归正,回归主流,文明执法,再不与人民为敌了。就这么个意思。王城管还说,这几天,他们这些平时连警察叔叔都不放在眼里的人,现在每每路过我们学校,人人都羞愧难言,个个都肃然起敬。
家长们,同学们,你们想一想,陆天来用他的道德和诚信,兵不血刃,迅速地改变了一个成人,可能还会改造一个部门,一支队伍,一种风气。它可能还会影响更多的部门,更多的队伍。好啊,这就是道德和诚信感天动地的力量!
原来,那二十万元,是王城管准备买房子交的首付款啊!要是真的弄丢了,估计他能急死。所以他诚恳地拿来两万元,写了感谢信来感谢学校,感谢陆天来。我说我们不会要的。他就委托学校转给陆天来。我说你还费那么大的劲,你到人家家里去道个歉,再感谢人家两万元不就完了?你们的钱那么好赚,人家陆天来家就不那么容易了。他说我不敢见陆天来的爸爸,我可不敢啊。问他怎么回事?他吞吞吐吐地说,陆天来的爸爸陆文虎同志,当年在岚山煤矿是远近闻名大名鼎鼎的劳动模范,那可是铮铮铁汉啊!
书记讲话深入浅出声情并茂,会场里一会儿鸦雀无声,一会儿唏嘘不已,一会儿哄堂大笑。更多的人则陷入了沉思,他们在用陆天来的故事拷问着自己的心灵。
书记继续讲道,你王队长不敢去,我们也不给你转。你怕陆天来的爸爸,我们也怕。我们怕的是人家不要。前天学校研究决定,免去陆天来同学第五学年第六学年两个学年的所有的费用,以表彰陆天来同学先进思想和先进行为。报教育局批准,授予陆天来同学模范少先队员称号!我们号召,全校同学都要向陆天来同学学习——
这时,大会堂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这掌声久违了啊!小学校的党支部书记讲不下去了。
自从与甄洁婚变,金鼎大厦坍塌后,朱金鼎喝酒身亡又导致陆文虎们集体下岗,陆文虎就很少与人交往。他不知道下岗的工友们在何处谋生,何处是他们的家园。人啊,本来就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荡无声无息。偌大的梦阳,有没有他们,看上去一个熊样。
有一回他拉着大平板车路过蔬菜批发市场,遇到几个下岗的工友。他们正肩扛着装满蔬菜的大麻袋向停在大路口的大车上装车。蔬菜批发市场就是蔬菜一条街。街很狭窄,人却拥挤,大车进不去,进去了也出不来。车子只能停在街头的大路口旁边,批发好的蔬菜只好雇人扛过来。这几位工友就干这把蔬菜从街里摊位扛到街口旁大车上的营生。这些蔬菜都是每天的下午或晚上,由大平板车从大货车上卸货后拉进街里各个摊位的。而大平板车车队有强人承包,别人就是想干也进不去的。聊了一会儿,得知他们从下岗后就在这里帮菜贩们上货。每天能赚三四十元,好了能赚个五六十元。不错的,凑合着玩儿。
还有一次他的鞋坏了,拉着大平板车坚持到遇见了路边修鞋的摊位。一位身体强壮的修鞋师傅低着头为他修鞋,修好后将鞋扔给了他。他问多少钱啊?修鞋师傅抬头笑了,骂道,滚你的蛋吧!井下采煤面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伙计,不认识了?
现在,陆文虎又下岗了。这不怪他。上次下岗是因为巴结领导,送金鼎送出了官司。这次下岗是因环保站向市郊运垃圾改用自卸王,一律不用大平板车了。因为全市的渣土车和自卸车集中清理金鼎大厦废墟的五年任务,三年多就提前完成了。
他本来像一条没有被摔死的溜进了下水沟的鱼,可下水沟突然干涸了。
他苦笑着骂了一句,妈的。就完了。
在路边修鞋技术含量高些,陆文虎一时半会儿学不来。他来到疏菜批发市场,找到了在那儿扛大包的伙计。伙计们说,早想问你干不干呢,但怕你笑话。在这儿干,钱挣得少,可比拉大平板车轻松多了,也就是从三四点钟起到上午九十点钟的活儿,不耽误买一些比较便宜的蔬菜回家做午饭。午饭之后,高兴了还可以干点别的。
先干好这个吧,走投无路的人,哪敢再想别的!
刚做好中午饭,天来还没回来,岚山煤矿工会主席却来了。
矿工会主席是打的过来的,带来好大好大一袋食品。
主席,你总关心我。
矿工会主席笑了笑,文虎啊,说实话,这次是矿党委书记委托我来的。
矿党委书记?我不认识啊。
是的,他刚调来不久,他可是一直想着你们下岗矿工的。你应该清楚,这些年,在咱们矿,党委可不怎么当家,能想着就好。天来放学了吗?还要不要你去接了?
不要我接了,坐公交,我们矿工之家小区里有几十个小学生呢!主席,咱们喝点儿酒吧!
中秋节前买的二锅头,我看那些拉大平板车的伙计都喝这个,不贵,也不错。
主席喝着吃着,像有心事。
文虎,你又下岗了?
陆文虎淡淡地笑了一下。主席,不是下岗,是换岗。他把再就业的事儿说了一遍。
主席点了点头,吁出一口氣。是呀,换岗这个词很好,轻松了。提起千斤重,放下二两轻。要的就是这心态。文虎,虎父无犬子,小天来可是出了大名了啊!电视电台报纸连篇报道,学校教育局天天表扬。真好啊!你要不下岗,仍然在咱岚山矿工作,光咱矿上咱局里对小天来的表彰就多了去了,谁不往自己的脸上涂脂抹粉?怎么一下岗,就跟成了陌生人一样?我跟矿领导奏本,矿领导也犯难,不好弄啊,不在册啊,陆文虎还是劳模呢,过年过节的也没什么事儿啊!你看看你看看,这都弄成什么了!矿工会主席不能为矿工说话办事也就罢了,连劳模的忙也帮不成。不过,党委书记正在做其他矿领导的工作,想瞅个合适的机会和理由,把因送酒而下岗的一百二十多人请回来重回原岗位算了。可是我还担心啊,一些老矿工在井上待长了,乍一下井,可能就不适应了。
主席,你就别把我们的事儿当心事了,我回不回到矿上上班无所谓的。你想啊主席,一个朱金鼎没有了,还可以有南金鼎、有黄金鼎。只要有欣赏他们的人和环境在,就会有新的朱金鼎站出来。地,还是那块地。即使长出了鲜花,也长不过杂草的,仍然不会有老百姓什么好。现在,我们爷儿俩这样过,确实也挺好的。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吧。
主席点了点头。文虎,听说了吗?朱金鼎的老婆被朱金鼎的表侄儿给包了。
他表侄儿?他是干什么的?
原先在梦阳湖码头扛大包的。咦,厉害!这回儿,老娘儿们可捞够本了。你看她现在打扮得傻乎乎的,走起路来杠杠的。还说要把过去失去的统统补回来。你本来就没闲着啊!
这种人,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文虎啊,我有心事啊。说到现在,正事儿还没说呢!我想趁天来还没来到,给你说说我们这辈人该说的话。我上次在马路边找到你,本来想说的,没说。捂在心里,也不好受啊!我想啊,你和甄潔,干脆复婚了吧!离了三年多了,甄洁又没什么事儿,我们都知道的。老那么搁着,也不是个事儿。想想孩子,想想家庭,想长远了,你就想开了。说实话,我常常在心里可怜甄洁,也为她可惜。我们始终认为甄洁的本质是好的。甄洁有错误,可是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啊!你看这种大环境,现在的人都钻钱眼儿里了。文虎你想想,一些平时不合头的人,在分赃分贪面前都是空前合作,这力量有多大啊!我是抵挡不了。多少年来,不见理想,不讲信仰,张口发财,闭口致富,到处都是钱钱钱,时时都在撩拨人的私欲,点燃人的贪念。朋友们见面,先问赚多少钱?亲戚们互相关心,也是赚多少钱。只要能抓着钱,就是好干部好同志。理肯定是个孬种理儿,可它形成潮流了。你想想,就凭甄洁一个年轻的女子,能顶住每年十八万年薪的诱惑?你说她能有多大的能耐拒绝?文虎,你这孩子说人家这样做就是妓女,我们当时知道了都很生气。在咱们梦阳,陪睡的人不仅不是妓女,甚至还有年轻的女干部,有貌美的女老板啊!你能只怪你家的甄洁吗?唉——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当金钱拍着胸膛嗷嗷地演说,所有的东西便只有沉默。
矿工会主席进门时脸就红了。说到复婚,陆文虎的脸也跟着红了。
陆文虎红着脸听到这里,说话了:
主席,你老别为我操心了,我谢谢你。我不能复婚,真的不能啊。那些人,他们可以不讲道德,可以包三奶包四奶,可以坑蒙拐骗,可以升官发财。但是,我们要可自律啊,穷人要带头坚守住这个底线啊。他们可以是禽兽,但我们不能做畜生啊。人各有志,却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如果穷人普遍地连这个底线都守不住了,你可以想像一下遍地狼烟、杀人放火的恐怖景象。那些陪睡的所谓花瓶们,虽然表面上风光无限,但在道德层面,绝对比挣扎在生活底线之下的失足妇女低下。我说这些绝不是指甄洁,她只算一个可怜的一时被鬼迷心窍的受害者。可她完全可以不受这个害呀!
陆文虎在狭窄而潮湿的蔬菜批发市场扛大包扛了一年零九个月,新建的无比宽大的蔬菜批发市场隆重开张了。陆文虎和他的伙伴们在这儿没用了。
几个人一合计,到一个从外地进驻梦阳的建筑项目部报了名。半个月之后,他们将参加新一轮的什么梦阳大厦的恢宏建设。
梦阳人民又在琢磨了:好玩儿了,精神病也兴前赴后继?
陆天来小学毕业了,又以很好的成绩被梦阳一中录取。他的成绩在全市加五县的全部考生中,排名第六。按照梦阳一中的规定,入学后的第一学年,考进前五十名的学生,免交任何费用,只来个小孩儿就行了。
世上本无苦难,苦难多了,其实全可以当作幸福。这段日子,陆文虎父子生活在幸福之中。甄洁得知儿子的信息后,老是在笑。
天来问过妈妈,有家长这样教育他的孩子,马路上遇见老人摔倒千万不要上去扶,你要扶了,恐怕得扶他一辈子。妈妈你说,扶还是不扶呢?甄洁说,要扶的,哪怕扶他一辈子。天来笑了,妈妈,你和爸爸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一样的!
孩子已长成大小伙子了。年初,他高兴地告诉爸爸,从今年开始,岚山煤矿驻外地项目部的工人们休班回家,全部改用大客车接送了。陆文虎说,我听说了,梦阳矿工报也报道了,说是全面推行人性化管理。难道之前是兽性化不成?再说,车队由新矿长的小孩他舅承包下来,几个驾驶员又都是从清理金鼎废墟上撤下来的,都是一些原先开渣土车的要钱不要命的主儿,你要是弄两块铁片子给安上,他们就敢把车当成飞机开。我还听说,不管多远的路程,一辆大客车只配一名驾驶员日夜兼程,工人们由大客车接来送去,看上去可以省去一些赶车买票的麻烦,实际上我总觉得意外的危险却增多了。告诉你妈,还是坐火车好些。
暑期天气很热。好在陆文虎早在夏天来临之前,咬咬牙装上一台空调。白天,睡了整整一个下午,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陆文虎翻来覆去睡不安宁。夜晚,看着儿子睡得呼呼的,十分香甜,心里增添了些许安慰。
陆文虎叹了一口气。即将开工的梦阳大厦顶多能干五年,五年之后,再换什么岗呢?想着想着,笑了一下。他笑自己又有些多虑了。那时候,哪能是这个样子呢!至少,他想的是至少,他和工友们至少被接回本属于他们的岚山煤矿。他们将重回地球深处,一个个如蛟龙入海,把无尽的乌金开采出来。用不了五年了吧?
妈妈!
就要睡着了,他突然被儿子吵醒。陆天来已经从床上坐起,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天来,天来,你怎么了?
没事儿。爸爸,别忘了,我们明天夏游!陆天来迷迷糊糊中说着,躺下来又睡着了。
昨天下午,儿子说:爸爸,我明天夏游。
陆文虎很奇怪,小时候我也参加过学校里组织的春游,从来没听说过夏游啊!难道现在又时兴夏游了吗?
儿子说我们反正约好了的。
陆文虎抬眼看了看时钟,现在是凌晨三点钟多一点儿。
他知道儿子想念妈妈,他也知道儿子懂得,团聚,现在还不到时候。年幼的儿子越来越觉得妈妈错误很大。但儿子坚信爸爸妈妈和自己是一个无可替代的家。明天,儿子坚信就在不远的明天,他们会重新在一起。既在一起,谁也别想分开。何况他们好像从来就没真的分开过。
那么,这孩子怎么会在睡梦中突然惊叫妈妈呢?
早上,陆文虎父子俩在小区附近吃了早点。他们忽然听到有人议论,岚山煤矿从西北柳林项目部接回休班工人的大客车途中于凌晨三点出了车祸。
天来跑过去急切问道:叔叔,在哪里啊?伤人了吗?
梦阳西北200公里处的国道上,听说伤人了。
陆文虎也大步来到人群跟前。
天来转身拉住了爸爸。
那万分急切的表情,在儿子身上从未显现过。陆文虎立刻明白了。甄洁,天来的妈妈,就在这大客车上。
他二话没说,招手要了一辆的士,先开回家取了钱包。
的士师傅问,你们到哪里去?
梦阳通往西北方向的国道上,大约200公里。
就在的士驶出梦阳100多公里,天来的手机忽然收到一条短信。他紧张地看了一下,然后大笑着叫了起来:爸爸!妈妈没事儿!
陆文虎要过手机看了看,短信里甄洁写道,儿子,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大客车出了车祸。现在,妈妈正在梨园市第一医院当护工呢!儿子千万放心。不过儿子,今天中午妈妈就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妈妈真的很忙很忙,不知忙到何时才能回去。何时回去,妈妈会及时与你联系的!听爸爸的话!
的士在医院门诊大厅前停下。陆文虎付了路费,手拉着天来急匆匆地来到急诊厅内。
急诊厅内,有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容,却叫不出名字。陆文虎见了他们也不说话,他和儿子都睁大了眼睛,不停地寻找着。在忙乱的人群里寻找,在一个个床位上寻找,在陆天来的一声声呼唤中寻找。受了伤的人们有些在打点滴,有些已经被包扎好了知趣地找个地方坐着,有些则进了手术室和急诊室。手术室、急诊室门外,是一张张焦急而无奈的面容。
到处都忙成一团,到处都乱成一片。
岚山煤矿工会主席从人群中挤过来了。
工会主席挤过来拉起陆文虎从人群中走出来。
陆天来紧紧拉着爸爸的大手跟在后边。一直来到护士休息室的门旁,工会主席才停下来说话。
凌晨三点多一点儿出的车祸。大客车冲过路边的护栏,翻了几个滚,滚下了护坡。驾驶员不幸遇难了,重伤七个,轻伤三十多,就你们甄洁一个人只有些皮外伤,那是她抢救工友时,被车里的的碎玻璃划伤的。因为当时大家都在座位上睡熟了,就她一个人没睡。同车的人都说,甄洁在回家的车上从不打盹的,总是醒着,因为她抑制不住就要见到儿子的兴奋。她看到车子要翻,清醒地向大家大叫几声,然后紧紧抓住前面的车椅。当大客车翻滚到沟底停下,甄洁挣扎着爬起来,唤醒了已经被突如其来的灾祸吓晕的同伴。她把他们组织起来,把一个个重伤员从车内弄了出来。整个现场,全听甄洁的号令。她用手机及时呼救,使当地急救人员很快来到现场抢救伤员。在驶往梨园医院的救护车里,甄洁就与我们取得了联系。我和矿党委书记、矿长等干部们都迅速赶来了。可是,甄洁她太累了,两个小时前,当我们赶到这里,她还在忙碌着,忙着忙着,忽然就休克过去了。刚才挂了一瓶水,现在甄洁就在室内休息,你们去看看吧!文虎,我料定你们要来的,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啊!
矿工会主席说完,转身去了别处。
陆文虎拉着陆天来进了护士休息室。
室内,甄洁正睡在一张洁净的床上。隔着窗帘,抚来一抹阳光。阳光抚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抚在她平静而又文静的眼睑上。修长的两腿疲惫地平放着。迷人的嘴角依然微微向上翘着,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一场惊心动魄而又脱胎换骨的情感经历。
妈妈!小天来忽地扑了上去,抓住甄洁号啕大哭。
甄洁从熟睡中惊醒了。她懵然从床上坐起,急忙把儿子搂在怀里。看到陆文虎来了,大眼睛羞涩地忽闪着看了他一下,然后将两条长腿从床上艰难地垂了下来。
分手四年多了,一对最为熟悉的陌生人在这里相见了。
陆文虎已坐在了甄洁身后的病床上。
他默默拿起了甄洁被划了几道伤痕的手,另一只手抚摸在甄洁柔弱的肩头。
甄洁想把身子仰靠在陆文虎宽大的胸怀里,可是,她的身子却微微抖动起来。
儿子哭得更痛了。儿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畅快淋漓地哭过。
陆文虎也流泪了。泪水沉重,扑簌簌落在了甄洁仍在颤抖的肩头。
甄洁慢慢回过头,仰望着陆文虎。忽然,她诡异而局促地笑了一下。
作者简介:
李其珠,男,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江南》《萌芽》《阳光》《詩刊》等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诗歌作品160万字。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中短篇小说作品集《浮尘》。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