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个电话,也许罗有为还在按部就班地教书、改作业,周末顺便赚点小外快。日子算不上大富大贵,小乐惠还是有的。
那天,罗有为的裤兜忽然响起刘欢《在路上》的铃声,这是他最喜欢的歌之一,悲壮里渗着丝苍凉,就像暴雨来临时的天空。其时他正在赶往一家培训班的路上。骑着一辆有些老旧的自行车,初冬的风刷刷掠过,还是有些寒意的。本不想接电话,无奈那铃声顽固而持久,跟你耗上了,不罢不休。他只得紧了紧车刹,用脚支着地,掏出有些年头的手机,见屏上跳跃着“林水”两字,这是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上一次跳出可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他略为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下了绿色键。传出的还是那个有点带女人腔的声音:“有为啊,好久不见了,现在还好吧。明天到我老家来喝杯酒吧。我请了一些同学,你也一块儿过来。”罗有为本想推却,但想到对方这么热情,这么记挂,也不好意思拒绝,便嗯嗯啊啊地答应了。
罗有为和林水是高中的同届同学,不同班,加之高中生活催魂似的,也没有多少自由支配的时间,两人并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高三那一年,省里出台了师范提前招生的政策。林水的成绩属于中不溜儿,毫不犹豫地报名了。罗有为的几次模拟成绩都比林水高出一大截,只是他的英语稍稍偏弱,总体在班上属第一集团,考个普通大学没问题,考重点希望很大,这在农村高中已属不易。他本不想去蹚这浑水,教师这一职业不在他的理想选择范围,你看那些个堂堂师范大学毕业的老师,连居民户口的老婆都娶不上,每天吃简陋的食堂饭,甚至还有带着个瓷罐子的,寒碜,憋屈。他想考的是政法大学,最好是华东政法,名头响当当,据说出来做官的可能性很大,自个儿光鲜不说,还可为家庭挣脸添光,这个家庭太需要一个能人来光光门面。后来班主任把他叫进了办公室,说根据他的家庭条件,还是去试一试为好,考上了可以减轻家庭负担,考不上再参加高考,等于给自己多一次选择机会。
罗有为的父亲早就殁了,坐着的拖拉机转弯时翻了身,被压在底下,不治身亡。罗有为共有四兄妹,他是老大,那年刚满十岁,最小的妹妹只有三个月。好似一根藤蔓下的四个小红薯忽地松散了。罗有为的娘哭得岔过气去,也哭不回家里的顶梁柱。没有父亲的日子自然过得跌跌绊绊,凄凄惨惨。罗有为家是外来户,祖上逃难迁居此处,没有同宗同源的家族,没有帮扶,这在农村注定要受他人的欺凌。母亲还算是坚强的人,没有再嫁,坚持独自撑持着这个飘摇不定的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罗有为很早就踩在小板凳上烧饭、做菜、洗衣服,还跟着大人上山砍柴。穷人的孩子也早自卑,罗有为在学校不太与人说话,有些孤僻,平常独来独往的时候多,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从来不用家人操心,三好学生之类的奖状年年往家揣,挂满了一墙,这也是母亲唯一聊以自慰自傲的东西,也是她独力支撑的动力源。
提前考安排在高三的上学期末,考场设在县城的一所初中。连同罗有为、林水在内的十多人获得了参考资格,当然多数属于同一档次的,罗有为理当归在最好的一拨。他很放松,对于师范大专这个鸡肋并未很看重,无非是抱着试试实力练练兵的心态,也是不好意思拒绝班主任的一番好意。心态一松,反而比平时发挥更好,竟以县里第二名的成绩玩儿似的圈进去了。又哪知学院内放不下这批提前招的学生,只得租了邻近的一所新办中学的空余教室权作所谓的“大学课堂”。当初说好是过渡半年,但一放就放了两年,迷迷瞪瞪打发掉了整个大专生涯,连正式的大学滋味都没好好品尝过,就好似有的人没怎么恋爱就糊里糊涂结了婚。唯一的好处是学费低廉,每月还有几十块助学金,再做点勤工俭学的活,基本不用家里掏钱了。这两年罗有为也在后悔与矛盾中跌跌撞撞度过,他一度想退学重考,可教育厅一纸“退学三年内不得重考”的规定又把他逼回现实。
他这才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罗有为和林水仍是同届不同班,一个是中文班,一个是数学班。总共就四个班,一文三理,二百来号人,校园也小,平时见面的机会不少。但两人并没有进一步发展关系,见了面也是淡淡打声招呼,偶尔有共同的同学过来,便一起请客作陪,搭伴玩牌。
毕业那年,两人都没有背景后台,像陀螺一般被一抽抽到县里最偏远的乡中学,那是罗有为的老家。小学校两排平房,一排教室,一排宿舍,球场是村里的晒谷场,跑道是汽车路。大概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两人开始有了更多的交集,从表面似乎慢慢渗融进内心,喝酒牢骚,共同弥漫着虎落平阳的悲壮感。白天还好,有孩子们闹哄哄的叫声,有一班同事互相调侃胡闹的乐趣。一放学,这个有些年头的小学校显得分外冷清。在影影绰绰的夜晚,老鼠们开始上演全武行了,窜东窜西。一次半夜里林水忽觉得有毛茸茸的东西从脸上踩过,惊悚坐起,拉亮灯,见一根鼠尾巴正往墙洞里缩。他不敢再睡了。可是学校离家有几十里路,骑个破自行车要一个多小时。罗有为就邀他住自己的家,尽管那也是一栋老宅,木头楼板黑乎乎的,但人多热闹,安心些。林水到底还是拒绝了,去附近工地讨了点水泥把墙洞补了补。
林水在大学的两年就有考研的打算,在别人跟着感觉混日子的时候,他手不释英语。分到这个山区小学校后,拿教学做了副业,一有空就啃起自己的大部头书,什么微积分、数论,都是小学校老师闻所未闻的。校长是个剛上任的中年人,原先是这个学校的副校长,很想把这个不起眼的学校搞出点名堂,他当然容不得手下的人如此怠工。一天晚上,他就叫了林水和罗有为到家里吃饭,借着酒意,先把两人夸赞了一番,说他们给山里孩子带来了希望,给学校带来了生机。继而话题一转,声调有些哀凄地说,山里人不容易啊,要改变命运只有读书一条路,你们自己的出路是要紧,可不能牺牲孩子的利益,耽误他们啊。罗有为眼睛呆呆的,一副深刻领悟的模样;林水拨弄着筷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往后的日子照旧,也不管校长明里暗里的警示,甚至拿下岗说事。林水根本不尿这一壶,鼻孔出着不屑:已发配到边关了,再发配就到邻县去了,邻县的经济条件比咱强多了。校长也拿他没辙,只得睁一眼闭一眼,好在越偏僻的学校压力越小,考得差理所当然,生源、师资及学校硬件统统落后于别的学校,你还想它咋样?考得好则可以兴师动众声嘶力竭地吹嘘,什么艰苦奋斗卧薪尝胆藏龙卧虎,不由得让那些条件优越的中心校教师侧目而视刮目相看。林水基本不备课不改作业,上课就由着自己的性情胡诌一通,不管学生懂不懂,下课就躲进自己简陋的房间,管它春夏与秋冬。
罗有为做梦都想走出大山,长期困在这么个山沟沟里终究不是个事,没出息,是辛辛苦苦跑出去又回到原点的没出息。被乡里人瞧不起是情理之中的事。家里有几块屁股大的责任田,兄弟俩都外出打工了,这个差使就责无旁贷地落在罗有为肩上。休息天他就卷起裤腿,拖把锄头下田了,插秧、耘肥、割稻,样样都要亲历亲为。老乡见了,都露出怜悯的眼光,当然也有幸灾乐祸的成分。当初以为考上大学跳出了农门,哪知最后还是跟他们一样捣腾着土坷垃,且捣腾得那么不地道不专业。罗有为闷着头锄草,那草儿也顽皮似的锄而不倒,倒而不断,嘲笑着他这么一个不文不武的可怜人。
他脑子里冒出唐朝那个叫陈子昂的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仿佛空旷的天地间只有他一个大学生正挥汗劳作,他的内心充满了孤独感、挫败感和羞辱感。伟人说劳动最光荣,那是说适合自己身份的劳动,一个知识分子捣鼓着贫瘠而顽劣的土块,无论如何是称不上光荣的。
要离开这个屈辱之地,只有三条路,考研、调动或辞职。他也想走林水的路,无奈英语先天奶水不足,再荒了两年,拿起来就力不从心了。况且中文考研太摸不着边了,而跨专业考研无异痴人说梦。辞职,能干什么呢?他没有这么大的勇气和胆量,也没有足够自信的能耐。上上策当然是调动。罗有为也没有大的雄心壮志,什么政法大学,都是遥远的过去时,现在只求在城里能过上安稳日子,下班之余能喝喝茶下下棋,不必像现在一样还要辛苦地土里刨食。毕竟当初提前考为的就是端一个铁饭碗,尽管碗里饭不多,菜不丰富,可好歹有口饭菜,能混个饱肚。
但调动两字谈何容易!你看字面就知道了,“调”需要有周密流畅的口才,“动”(動)需要有能摘取云朵的特别重的力量,特别是财力。而罗有为有什么呢?孔老夫子还说“敏于行而讷于言”,罗有为是“言讷”不说,连“行”也是“讷”的。自家境况不必提及,遍数上三代下三代十八竿子能搭上边的亲戚,没有一个叫得响名头的。总算听说母亲的干爹的结把弟兄的女婿是教育局长的连襟,便让母亲带着到50里外的干爹家,再由六十多岁的干爹领着到差不多年纪的弟兄家,又由那弟兄唤来女婿,让他带着去局长家走一趟。他取出死死抠出来的一笔钱,买了两条大中华拍拍胸上路了,好像豁出了身家性命。
局长家不算大,装修却有格调,博古架上摆放着只在历史书上隐约见到过的陶瓷、青铜器。局长穿着条短褂,正在喝稀粥。罗有为战战兢兢地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手都不知放哪里,也难怪,这是他面对面接触过的最大的官,更何况“恐官症”是国人根深蒂固的病症。听着那女婿与局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他所不认识的人。局长终于喝完了稀粥,剔着牙,挨着罗有为坐了,语气平缓,问了些情况,然后说了句“如果条件成熟的话,可以考虑”。这无疑是最美妙的天籁,就像密密厚厚的云层突然撕开了一道闪亮的口子。罗有为感激涕零又诚惶诚恐地离开了局长家。
可是挨了一年又一年,每年暑假罗有为都把紧紧巴巴抠搜过来的一点存款变作烟酒火腿,可“条件”总是不“成熟”,希望而往,失望而归。第三年上,局长终于给了他一颗定心丸,不再是飘忽不定的语句,而是非常决然的“今年无论如何让你上来”。罗有为差点要鞠躬跪膝,他苦苦煎熬著不就等着这一句吗?他体内似乎注入了强大的激素,开始昂头挺胸生机勃勃地工作,连去地里薅草都会嘟囔两句:伙计,往后你就自由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美好的图景已在眼前展开,再过几月就可以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不用再踩硬邦邦的田塍,也不用看乡亲那些鄙视的目光。他可以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上班,下班后可去公园溜达,可去影院享受,人生最精彩的恋爱故事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正式拉开序幕。
那年暑假学校组织老师到西安旅游,在那个六朝古都,罗有为玩得很开心轻松,与许多陶俑和古城墙合了影。可兴冲冲地一踏上家乡的土地,一个噩耗劈头轰来:局长倒下了。说是插手了某个学校的基建工程,蹚了浑水,被查了。罗有为欲哭无泪,希望没了,钱没了,他躲在屋里足足三天。出门后,胡子拉碴、蔫头耷脑的他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说,原以为板上钉钉的事,说没就没了。
结末是一声叹息,这就是命啊。
林水的命终于发生了重大转机。这一年他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的研究生,这是他第三次考,前两次都以十几分之差铩羽而归。他考的是经济学,说这个专业涵盖面很广,就业更有把握。走的那天,罗有为在自己简陋的老宅设了丰盛的家宴为林水饯别,喝到最后,两人都醉得稀里糊涂。林水拍拍罗有为的肩膀,仗义地说,等咱毕业了,再给你谋个好工作,把这死不死、活不活的破职业丢得远远的,过一过城里人的惬意日子。
罗有为一把抱住林水,带着一丝颤音说,兄弟,你可要帮我,这个地方再待下去,我不是傻了,就是疯了。
林水重重拍了拍罗有为的背。
林水的老家在一个三面环山的小山村,一百多户人家,散居在一条狭长而平缓的坡地里,就像胡乱撒了把豆子,任由它自由生长。从住房来看,这不算是一个富裕的村子,好多是几十年前的泥墙房子,有些房子裸露着红砖,抹着白灰。就在村口喇叭形的宽阔地面上,矗立着一幢高大气派的别墅,三层,独式,圆顶,宽露台,中西结合的风格。从屋顶垂下密密麻麻的彩条,把整栋洋房烘托得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这就是林水的豪华新居。
罗有为建设局的同学凌之山内内外外走了一圈后估称,没一百万是拿不下来的。高中毕业的时候,罗有为一帮哥儿们来过一趟。林水家是农村最常见的两层土房,没有粉刷,褐黄色的泥土风吹雨淋,墙上的几个毛竹洞里不时进出着灰扑扑的麻雀,唧唧喳喳地呼朋引伴。那一晚喝足了酒,七八条血气火旺的小“牛犊”横七竖八地倒在晒谷用的篾簟上。
几年不见,卑贱的丑小鸭整成了高贵的白天鹅。整形材料就是一大堆印着伟人头像的纸片儿。
看上去正式规模的酒宴前一天就已结束,今晚属于农村所谓的“谢厨”,邀请不便于正式下帖却又平常联系的朋友弟兄。林水摆了三桌,两桌同学,还有一桌是他社会结交的熟人朋友。来的同学都是有头有脸的,除了建设局当科长的凌之山,还有财政局赵副局长,法院汤庭长,乡镇洪副镇长,企业孙老板,人民医院的廖医生是没有官衔的,但好歹也是主治医师。令罗有为想不到的是方国强也会来,他现在是土管局的一个科长,原本精瘦的排骨体型变成肥嘟嘟的蹄髈体型了,官态十足。他们背着手随处走走,评点夸赞着这鹤立鸡群的小洋楼,摸摸光滑冰凉的大理石,拍拍造型养眼的罗马圆柱栏杆。看完了,夸完了,八个人就坐下来开始斗地主,两桌。有人招呼罗有为坐下来一起玩,但他摇了摇头,他知道他们玩得很大,袋里装的几张薄薄的纸是禁不得斗的,就像初春的雪是禁不得太阳晒的,一晒就露底了。他就坐在一旁观战,他是君子,观牌不语的真君子,其实他有自知之明,做动手动嘴的小人也得有资本。
念书的时候,罗有为在班上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中学六年一直担任副班长,他话不多,人缘还是不错的,不是那种勾肩搭背的热乎人缘,而是相敬如宾的自然人缘,期末评三好学生的得票率往往比班长还高。
他与班长方国强的关系颇为微妙。方国强天生就是大哥的角色,仗义、慷慨,不乏专断,班里有什么问题,他一出马就冰融雪化。班主任反倒像个顾问和口令员,凡事口谕给班长,由他全权负责。自然在他周围形成了一批亦步亦趋、前呼后拥的忠实亲信。罗有为看不惯,斥之为飞扬跋扈的土匪作风,不过这只是心里想想的,他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必要与班长公开叫板。何况他只是挂个副班长的名,风头由班长去出,得罪人的事也由班长去做,乐得清闲逍遥,更何况有时支持自己的同学超过班长呢。两人各尿各的壶,倒也相安无事。
他与凌之山走得最近。之山回家带了新鲜菜,捎了烤红薯,会叫罗有为尝一尝。有一次端午节,路近的都有家长送来粽子之类,惹得一月未回家的罗有为一阵眼热,一阵心酸。午睡时从帐子外面塞过来一只茶叶蛋和粽子,竟是凌之山。罗有为眼眶湿了。毕业多年还会屡屡提及。落难时候的任何一点微小帮助,都会演化扩张成一段刻骨铭心的恩情。
与林水的关系仍是不咸不淡,不即不离。不过自从方国强与林水正儿八经地干过一架,两人的关系却莫名地升温了。那次林水卫生值日去食堂打晚饭迟了,排着一长溜队,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瞅见前面恰有他班的一同学,他乘着乱哄哄的当口斜插进去了。不过几秒,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衣袖,喝令他排到后面去。林水抬头认出是邻班的班长,不以为然地说,你又不是老师,管得着吗?方国强声色俱厉地说,你插队还有理?说完强行把林水拽了出来。林水也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猛地甩脱被抓的手,一把甩到了方國强的脸上。颐指气使惯了的方国强哪受过这般窝囊气,火一下燃旺了,一拳擂了过去,两人就在原本不宽敞的食堂上演了精彩对决戏。事后,学校给了林水记过处分,方国强因初衷正当免于处分,大会点名批评。两人由此结下梁子。毕业那年的某个晚自修结束,时时在关注对方动向的林水发现方国强踅进了实验楼,不一会儿,一个女的也闪了进去。林水一阵窃喜,急急如律令地报告给了政教主任,结果自然是让方国强名誉扫地,撤职为民,再加留校察看的处分。本来立志非复旦不考的他,当年只考取了本地的一所财经学院。
两人成了咬牙切齿的死对头,一有机会就在同学面前炮轰对方。林水撇进山里教书,分在县城的方国强难免流露出优越感。有一次罗有为和林水在县城培训,街头偶遇方国强。他极热情的样子,让他俩参观他装修考究的新房,又在酒店招待他们。席间,他故作不经意地让林水猜菜品,猜价格。平时难得上酒席的林水哪见过这么琳琅满目的菜肴。这一顿饭吃得林水面红耳赤,逃似的离了县城,发誓再不与方国强交往。
打架事件后,罗有为似乎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快感,与林水偶然在食堂或宿舍的路上碰到,会笑着打声招呼。招考前半个月,学校有时把他们这批提前生集中在一起讲个课,宣布个事项,两人就有更多机会相处,而且会心照不宣地坐同一张课桌;俨然成一对好朋友了。
夜色渐渐暗下来了,林水招呼大家入席,说还有一个朋友正在路上,估计得半个来小时,不等了。尽管是圆桌,但谁坐所谓首席次席,却是约定俗成的,连谁跟谁挨在一起,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不会乱来。罗有为自觉地坐在下首端菜口,与凌之山、廖医生挨着。罗有为在杂志上看过一篇文章,题目似乎叫“十八年我才跟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现在轮到罗有为感慨了,他可是花了婚姻的代价才跟这帮同学坐在一起喝酒。
老局长倒台后,罗有为无奈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还是日未出而起,日已落才归。乡村教书倒不用费多大力,一个年级两个班,七八十号人,好坏由一个教师独掌,不像罗有为现在的学校平行班十几个,大伙儿斗鸡眼似的紧里暗里铆着劲干,恨不得把竞争对手拍扁在掌里。这一年他听从了凌之山的劝告,报了汉语言文学的本科自考。研究生是高不可攀的天山雪莲,那这本科总归是努力可及的黄山青松。课余的时候,罗有为就抱着“古代汉语”“现代汉语”猛啃,第一年他就一鼓作气通过了三门。到他在小学校的第七个年头,终于把一本红彤彤的本科证书揣进了怀里。这也算是寂寞孤独的副产品。当夕阳涂抹群山的时候,当心湖漫起一丝忧伤的时候,他也会信手涂上几句小诗。罗有为念中学时参加过学校组织的诗歌比赛,他记得写过一首叫《台阶》的长诗,以登阶来喻理想的追求,隐约记得其中两句“我必须选择向上,向上是我的使命”。那诗获得了学校的一等奖。上大学后,血性刚劲,青春劲爆,有一段时间简直走火入魔,一晚上能写出好几首,当然那水平也只能自娱自乐。他尝试着向当地的报刊投了几首,想不到有一首竟然变成了铅字。“诗人”的称号也就时不时地投向他,对此他心里亮得很,戏谑多于恭敬,浮名大于事实。
过后两年,县城新办了一所中学,大规模地招聘教师,条件必须是本科以上。罗有为按捺不住兴奋之情报了名,不过当他听说仅语文学科就有四十多人报名,招录比为6∶1,不禁有些忐忑。毕竟是山村中学的青蛙,坐井观天惯了,不知外面的天地有多大。试讲的篇目是鲁迅的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底下是五六个领导模样的评委,正襟危坐,摊开的笔记本将记录着决定一个人出路的评价。罗有为不免有些紧张,仿佛被人牵着走,按既定程序讲了十几分钟,下来一头汗水,自己都快失掉自信力了。不知是对手太弱,还是自己当乡副书记的准岳父暗地里出了力,那年的八月他如愿以偿地成为新城里人,拥有可以与城里同学偶尔喝喝酒的资格。
“来,来,干一杯!”林水端着酒站了起来。大伙儿拉椅欠腰地跟着站起,互相说着“祝贺”“谢谢”之类的客套话。红的、白的、黄的,各色的液体在晶亮的玻璃杯里晃动着,就像一条条斑斓的水蛇在游动。接着这些同学开始你敬我干。孙老板率先敬了林水,说要老同学大力支持。林水说,你把梧桐树种好看,凤凰自然会找上门来的。汤庭长说,你们银行就是劫贫济富的势利人,专门跟有钱人打交道,没钱的不给,有钱的拼命给。林水反驳,难道你喜欢跟穷人打交道?银行就是有钱人的娘家,有钱人就是银行的外婆家。林水拉开椅子,肃然起敬地走到方国强旁,说,感谢老同学的鼎力相助,没有你,就没有这栋楼。方国强说,同学嘛,有难同帮,有福同享,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两人仰脖见底,相视而笑,过去那种斗鸡眼似的明争暗斗似是幻梦,从来不曾存在过。众人又敬赵副局长,说,同学中数他最有能耐,以后会局长、副市长一路升迁官运亨通。又敬洪副镇长,说,什么时候可以去副为正,独掌大局。
谁都没发觉,罗有为的脸有些灰灰的,这里数他无官无势无钱,典型的“三无”牌穷人。本来还以为可倚仗岳父这棵大树,哪知等他调到城里不到一年,岳父查出了肺癌晚期,几个月后魂归黄土。聊以自慰的是城里人算坐稳了,不必再卷起裤管与土坷垃、野稗草打交道了。
同学似乎都忘了罗有为的存在,春风得意地推杯换盏,“局长”“科长”“主任”的叫声随着酒精的挥发在空中飞舞。此时不比念书时,社会就是讲究尊卑长幼,位卑势弱的就得先行礼,位尊势强的则心安理得地接受奉敬。罗有为忍耐住隐隐的失落,斟满酒,站起来,先向主人伸过了酒。可林水此时正与方国强谈笑风生,等到旁人提醒,才如梦初醒般地转过身来,仍是用慢条斯理的柔声腔调说,大诗人,还是你过得潇洒啊,张张嘴,写写诗,哪像我整天像陀螺似的,累得半死!罗有为笑笑,自己一仰脖喝光了。林水却只是咪了一小口,顾自坐下了。
林水研究生毕业后,分到一家省银行,过几年听说升任科长了。有一次罗有为趁到省城职称培训的机会来到了那家三十多层高的玻璃幕墙大厦。林水身着精干笔挺的职业装,正口若悬河地接待客户。罗有为在边上翻翻报,既羡慕又羞愧。等到会客结束也到中午了,林水就在食堂带罗有为吃了份快餐,不冷不热地问了些近况。然后大倒苦水,说自己如何为拉存款压力重重,如何陪客户喝酒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如何盯着业绩如履薄冰。罗有为本来对林水离别小学校说的那番话还存有幻想,幻想对方兑现拯救自己的诺言,现在需要拯救的似乎变成了林水。回程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世界,罗有为怪自己的天真和幼稚,心想小学校待待也罢了,外面的世界神秘莫测,纷扰庞杂,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何況不知有多少个陷阱在等着。井底之蛙未必不幸福,冬暖夏凉,旱涝保收,何必跳到井外去自讨苦吃呢!
罗有为俟其他人敬得差不多了,又站起来,先把酒杯伸向方国强,对方却坐着把酒杯虚晃了一下,把罗有为伸出的酒杯晾在半空。罗有为隐忍着不快,也只咪了一口,轻轻坐下。凌之山似乎看出了罗有为的受冷落,把杯子伸向了罗有为,轻轻地碰了碰。接着大伙儿又虚虚实实、远远近近地侃起官场升迁、名人轶事。罗有为只是半低着头,顾自喝酒搛菜。那些话题他插不上嘴,即使他能插上话,人家也不耐烦听他。这个世界从来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你不在这个“类”属里,你就融不进那个“群”。得意人是永远体味不到失意人的心境的。他颇怨悔这次的自找没趣,很想早点离席,但又不好意思,且不论是搭人家的车来的,何况这样一来,不正宣示了自己的过度计较狭隘心肠了吗?
同样令罗有为想不到的是,这等待的最后一个竟是原本小学校的同事阿凤,她如今借调在县外事办,正马蹄轻盈着呢。一进门就亮出王熙凤似的招牌,锐声嚷道,来迟了,该罚!林水与罗有为都热情地招呼她入席。她分别向主人和全桌敬了两杯,脸立马潮红了,三十多岁的年纪,比十多年前姑娘时代更显风姿更有风韵。林水回敬了一杯,她爽快地抿干了杯中酒。可是轮到罗有为敬酒,她却连连摆手说,不能喝了,再喝要醉了。只象征性地湿了下唇。这下罗有为不乐意了,说,你怎么看不起人,是不是地位高了,眼睛跟着高了。阿凤反唇相讥,你才眼睛长在额头上,目中无人呢。罗有为为了缓和气氛,调侃道,咱俩都差点手拉手,怎么可能目中没你呢?阿凤嗔怒说,谁稀罕跟你拉手,不就是一个穷教书的吗?你该拉的是你的精神病人!
罗有为喉咙发涩,头皮嗡地一炸,把杯中的酒朝阿凤泼了过去,那酒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晶亮的弧线,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
全场愕然。
罗有为分进小学校的第三年,进来了一个活泼俏丽的小姑娘,这就是阿凤。阿凤是教英语的,后来还兼教音乐。她的到来按理应该会出现一团死水扔进一颗石子的情景,即使掀不起一阵波浪,也该跃起几朵浪花。但这么一个要貌有貌、要才有才的可爱尤物竟无人问津,任由她自开自落,波澜不惊,这简直是挥霍浪费,暴殄天物。校长有意想做个催化剂,撮合她与罗有为的结合,成了家,心思就定了,不会这山望着那山高。校长就把这个意思跟罗有为说了,把两人成家后的生活不惜用文学家的想象描绘了一番,尽管校长是教化学的。
大概是燃点不高,校长的催化剂并未催出火花,有两点使罗有为进退维谷。一者阿凤是个代课教师,虽然她正在准备自学考试,只要文凭拿到手,转正是迟早的事,不过那毕竟是一件将来时的事,能不能转正还得看政策,看水平,甚至关系、后台,谁也担保不了。外貌是一时的,而利益却是永远的。二者一旦正式确定关系,就把调动的门基本给封了,你没有理由离开这个学校了,你本地人都不肯待,难道叫外地人守边关?两人就窝在这山高溪窄的小地方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生活。罗有为知道,董永七仙女“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的所谓恩爱生活,只存在都市文人的戏曲中,准确地说,是考不上学、做不了官的失意文人的自慰。现实从来是以地位、职业、地域、房子来论英雄的,来圈定人际圈的,来衡量生活质量的。罗有为也明白,阿凤对他有些好感,她自考考的是汉语言文学,经常会拿一些问题讨教罗有为。其实文学不同于数学,这风格那流派书上都明明白白写着,你所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专家概括出来的东西,拼命灌进自己的脑袋,把它牢牢按住,不要流失。男人爱慕女人一般通过吃饭或旅游借机直接表白,女人向男人示好,借书和请教是比较高雅婉约的方式。当然这适用于有点文化的女人,农村姑娘会给你洗洗衣服做做饭,让你心甘情愿地掉进温柔乡里。
不过在同事看来,阿凤向罗有为请教,是最顺理成章的事,罗有为也在备战自考,两人的几门专业课是差不多的,最大的区别是本科要考英语,这是罗有为最怵头的。他初中是本地农村学校上的,英语老师是个卷起袖子种地、洗净脚进教室的半老头,民师转正,恐怕连自己都拿不准七扭八歪的蝌蚪字母。同学都在英语课本上密密麻麻注上五花八门的汉字,那个bus,他注的是“爸死”(这不算诅咒,爸确实死了),他看同桌注的是“爬死”(也可怜他每天要走这么多路上学),再脖子往前一伸,前桌写的是“怕死”(这位老兄最大的爱好就是抹眼泪)。后来凭自己的滚爬摸打死缠烂磨,总算慢慢站稳脚跟,但根基终究是浅薄的,耽搁了这么长时间要重拾起来,有些力不从心。
现在天赐良机,罗有为辅导阿凤文学,阿凤帮助罗有为英语,可谓取长补短相得益彰。但天却不赐良缘,责任自然在罗有为,他把辅导、请教与情感的分寸拿捏着清清爽爽。阿凤含蓄地邀请他去阡陌田间散散步,聊聊天,罗有为有时婉拒,有时就拉上一两个同事。几次三番,阿凤就收起了电力不足的秋波,甚至也很少有问题了。
阿凤之前,罗有为其实是有过一个特别要好的女同学的。高中他听课时,时常会若隐若现地捕获到一双含情脉脉的眼光。那女生貌不算抓人,成绩在班里排中档,但性情温和,喜欢看点言情书,老师就在课堂当众缴过她几本书。罗有为那时当然不会理这眼光,天降大任于自己,哪能为这儿女私情耽误大任?两人平时也没什么交往,偶尔女生会过来问考卷上错的题目。罗有为提前离开学校的时候,女生往他抽屉塞了个笔记本,扉页上端是一个字“搏”,下方是一行字:愿你书写崭新的人生。当年女生考进一所护士学校,两人的往来渐渐有些热络起来。同一座城,坐公交需一个多小时。周末的时候,同城的几个同学会轮流在几所高校聚聚会,无非一道聊个天,打打扑克,再吃个简单的食堂饭。罗有为也想单独邀请女生,但仅是想想而已,自卑加上荷包羞涩使他放不开手脚。女生呢,始终是一副不浓不淡的样子。工作后,女生分在县城医院,两人的差距一下拉开了。罗有为还想试试看,鼓足勇气去找过女生几次,女生仍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头一次还以超同学的规格来招待,把自己的闺房让给罗有为睡,而自己却与同事挤了一宿。罗有为闻着被子淡淡的特有的香味,心都醉了。但也仅此一次而已,往后女生待他越来越同学,甚至越来越降格下行。毕业后第三年,女生把自己嫁了,嫁的是同院的医生,连罗有为都没有通知。一段似恋爱非恋爱的情史就此画上句号。
年岁渐渐攀升,调动依旧渺茫。罗有为躺在床上,望着黑乎乎的屋瓦,听着老鼠啃咬木柜的声音,遍生凄凉。当初父亲给自己取名“有为”,是希望大有作为,哪知如此无为!他有时读陶渊明诗的时候,会想到何不学一学陶兄呢?索性过一过“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隐居生活。和阿凤成家,生活是不成问题的,田就不种了,菜种一点,日子也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可是他又否决了这种方案: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与大山为伍?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这有什么意义可言?人活在世上,总得去见识、体验一下别样的生活,如果就此了结一生,岂不是太冤了吗?过一段时间,他又会这样宽慰自己,外面的世界尽管不能亲身体验,但通过书本、电视、电脑不是同样可以感受吗?祖祖辈辈的人不是在大山里过得有滋有味,你看隔壁的仁山叔白天上山种地,靠力气赚钱,晚上就在屋后的小方桌上,大碗地喝老酒,大块地吃猪头肉,嘴巴嚼得山响,油光满面,有时还哼唱几句不成调的京剧,日子不要过得太自在。我该有资本比他过得更滋润吧,山风习习,衔觞赋诗,其乐融融。但他又纠结了,这个破败的家庭本来指望自己力挽狂澜,光耀门楣,如此则仍是他人鄙视的对象,还怎么对得起含辛茹苦供养自己念书的家人呢?
大山无声无息,罗有为表面无动于衷,内心却如大山脚下的小溪奔腾不已。他觉得自己连小溪都不如,小溪知道自己的方向,前行即可,而自己却不知风往哪个方向吹。特别是寻求林水无果后,他的前方一下子黯然了许多,井底之蛙毕竟是聊以自慰的无奈之举,谁愿意一辈子待在井底呢?母亲为罗有为成家的事又絮叨不已,只要村子里有谁结了婚或生了孩子,就开始新一轮的唠叨。有时一个人坐在那里长吁短叹的,未老先灰白的头发宣示着命运的乖蹇和恶劣,也诉说着儿女们的平庸和无能。作为长子的罗有为只能苍白无力地抚慰母亲几句,但那话就像溪滩边随风飘摇的芦苇一样,没有底气。
人不要说战胜老天,连战胜大山都难以做到。大山,对于山外的人来说可能有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的矫情感,但对于山里的人来说,却是一道禁锢精彩世界的樊篱,一座铡断幸福生活的牢门,是“一山放过一山拦”的无奈。
走出山外的机会终究会有。有一天,乡里妇联的老五(别人都这么叫的,大概家里排行第五吧)突然大驾光临罗有为家。母亲端上珍藏多时的土鸡蛋,菩萨一般虔诚地供奉。老五是来给罗有为说合一桩好事的,她说,乡里副书记家有个女儿,年方二十五,模样过得去,罗家如果攀上这门高亲,整个地位就像喜马拉雅山立马高起。罗有为听说过副书记千金的事,据说脑子不太正常,有轻微的癫痫,不发作的时候,就是正常人,发作起来究竟如何,谁也没见过,不过估计不像舞台上演戏那么悦目。老五也不避讳,说那姑娘是有一点点精神上的问题,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对生活对生育对婚姻是没有任何影响的。你想想,老五把头继续趋向罗有为和母亲,几乎要贴着两颗头了,副书记的女儿在古代就是宰相的千金,多金贵啊!我是看在有为上进老实的份上来说合的,是为你们一家的幸福着想的。副书记也说,只要人好,其他都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老五的头昂得更高了,眼睛更亮了,掷地有声地说,你调到城里的事就顺了,听说副书记与现任教育局长是同学,凭这层关系还不是闲话一句?最后老五撂下一句“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好好想想”,扭着大屁股稳笃笃地走了。
城里对罗有为的诱惑显然大大抵消了那个神秘的病症带来的恐惧。
罗有为由老五带去副书记家,那姑娘模样还周正,只是寡言少语,老五问一句,她答一句,思路口齿清晰,脸上带着浅浅的温和的笑,与常人无异。罗有为心上的一块石头悄悄滑落了,浮起的是一团五彩缤纷的祥云。几个月后,两人在县城办了酒席,副书记的意思是低调一点,说排场大了影响不好,这正合罗有为心意。况且现在一切听岳父这个太上皇,落得轻松自在。双方都只请了躲不开的至亲,还有几个特要好的同事,也不请司仪,由副书记代表双方家长致了贺辞,小两口拜了三拜,简简单单地把一场人生大事了结了。婚房也是女方家出资买的,90多平米,装修不奢,家具不多,且全处理成圆角,柔缓和美;亞麻色的布沙发,杂木地板,简洁而清新。罗有为想起老家黑乎乎的老宅,真有置身天堂般美妙的感觉。
罗有为一周回两趟家,有时搭班车,更多是搭岳父的专车。回家后开始做饭,不工作的妻子便帮他打打下手,择个菜,装个盘,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倒也让罗有为品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家庭滋味。第二年,恰逢县里一所新办初中公开招聘教师,或是自己的实力,或是岳父的借力,总之罗有为气宇轩昂地撇弃了伴随多年的大山,然后又气宇轩昂地踏上了城里繁华的街道。
生活一切朝着预期的目标进展,可见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你关闭了一扇门,必定会悄然打开另一扇门。不过,这是阿里巴巴的财神门还是暗藏杀机的玄武门,那就要看上帝他老人家的心情了。
罗有为真正领会到妻子威力的是结婚三个月后。那天晚上,罗有为与同事吃夜宵,途中接到妻子的电话,说她一个人在家有点怕,要他去陪陪。罗有为说自己有事,会晚一点回去。妻子明显不高兴了。罗有为也不理她,照旧喝自己的酒。过一段时间,铃声又蜂鸣。同事取笑,大概嫂子身体有反应了,需要你去消消火。罗有为就朝电话不耐烦地吼了句,你烦不烦啊?挂了电话,关了机。等罗有为醉醺醺地摸进家门,打开灯,才发现妻子瘫坐在沙发上,散乱着头发,眼光迷离着。她一见罗有为进门,突然触碰到某个机关似的,浑身抽搐,发出一阵怪叫声。
离婚的念头像雨后的春笋,不经意地冒了出来,但也只是一闪念而已。做人要讲良心,这个道理他是懂的,要不是岳父,说不定现在还在山旮旯里刨土呢。事后,岳父也表达了歉意,不过委婉地提醒罗有为平时要多陪陪妻子,多顺从女人的意。罗有为检讨了自己,向岳父作了保证。是啊,人生就是一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哪里有完美无缺的人生?从偏僻的山区来到繁华的城市,从简陋破败的老宅迁居宽敞明亮的新房,从孤苦伶仃的光棍变身为有妻子、有背景的家庭,夫复何求?妻子的病情还是属于可控范围的,没什么好怕的。这么一想,罗有为的心又像洒满了阳光,瞬间变得明朗怡然。
风雨总在阳光后,阳光短暂地露了会儿脸,又阴云密布。罗有为的岳父无缘无故地气喘、胸痛,在家人的催促下,做了个CT,医生表情严峻地告诉家属,可能问题比较严重,建议到省城医院复查。复查结果是肺癌晚期。住院,化疗,拖了一年零三个月就撒手走了。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罗有为从未如此哀恸过。
这天晚上罗有为在林水家喝完酒回到家,已11时多。他晕晕乎乎、步履蹒跚地摸进屋子,颓然又沉重地倒在沙发上。刚才众人谴责、鄙夷他的一幕又在撕扯他麻木的神经,怪他鲁莽粗俗,说他枉为师表。人难道生来就该受这样的屈辱?我罗有为就该这样卑贱地苟活?那个贱人有什么资格当众羞辱我?他不断用手抓挠着乱蓬蓬的头发。就在他自怨自艾的时候,妻子穿着睡衣从卧房走了出来,她一边嗔怪着,一边端来一杯水,试图扶起丈夫。你给我滚!滚!滚!你这个可恶的神经病,都是你害的!一扬手打掉了妻子手中的杯子。妻子一愣,两颗泪水无声滑落,随即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昨晚折腾了一宿,昏昏沉沉的,罗有为揉了揉浮肿酸胀的眼睛,推出自行车骑了上去。班还是要上的,工作十年,罗有为没请过哪怕一天病假。山里上山下田练就的一副好身骨,令罗有为自信和自豪。到了城里,妻子劝他买一辆电动车,但他坚持与这辆从老家带来的凤凰牌相依为命。从家到单位需骑10分钟。支好车,罗有为跨进了三楼的语文组办公室。教研组不大,却挤挤挨挨地摆放着七八张办公桌,空间有些逼仄。罗有为的在最里面,入口的孙米乐老师习惯于拉开椅子,摊开身子,便于手脚放得更宽适。平时罗有为会做一个请的手势,再静候他欠一下腰,侧一下椅,扁身而入。今天他不等孙老师把屁股抬起来,就强行将椅子一推,黑着脸挤了进去,一言不发地把屁股陷进椅子里。孙老师有些凸出的肚子猝不及防地压向了桌沿,又猛地彈了回来。
哟,我的大诗人,大清早火烧得这么旺,是不是被弟媳踹到床下了?来,我教你一个秘方,保你兵器精良,屡战屡胜。孙米乐年长罗有为七八岁,一天到晚打着哈哈,天生的没心没肺,老少和气,多事者根据其名奉送“孙弥勒”的雅号。
教你个×!你这么早来是不是早已宝刀入鞘,马放南山了!罗有为气鼓鼓地回敬。
啊,啊,这唱的是哪出戏!你有气也不能撒在无辜人身上,我可是好心关心你啊。孙米乐强大的笑神经功能此时也萎缩了,换上了一张有点紧绷发青的脸。
谁要你狗拿耗子多管事!罗有为低声嘀咕了一句,便不再理睬,顾自写起了教案。
第二节是罗有为的课。预备铃响走进教室,学生还像散放在外面的蜜蜂,到处嗡嗡地乱鸣乱蹿着。换了平时,罗有为就静静地倚在讲台边再熟悉一下教学内容,有时甚至会饶有趣味地欣赏那打打闹闹的场面,他称之为“活力”。但现在罗有为皱了皱眉头,突然泛起对这批孩子的厌恶感。一个大男人,整天盯着一帮小屁孩,多没出息。
多数学生已经归位,班上最调皮的何铭和另一同学还在你一拳我一脚地打闹着。
站后面去!罗有为怒不可遏地逼视着这俩半大小子。俩人本想辩解几句,但瞅见老师生气得有些变形的脸,只得噘着嘴去站了。他俩不解,平时和蔼的罗老师怎么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凶巴巴。
罗有为与学生的关系属于不温不火不即不离的那种。既不像孙米乐那样天生孩子王的料,仿佛前世就是孩子托生的,他班的孩子只要课余时段就会串办公室的门,交作业的,问问题的,告状的,诉苦的,聊天的,瞎逛的。孙米乐和颜悦色地听着说着,没一点不耐烦的时候,不但不耐烦,还挺享受呢。可罗有为烦,几次严正抗议交涉,均无济于事,只得由着他没心没肺地享受。也不像同一教研组郑老师那样永远一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模样,学生在她面前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她对违纪的学生从来都是疾言厉色的,追究到底,绝不姑息,学生赠她“灭绝师太”的帽子。但她的班是全校公认最好的班级。
教师是一个工作与生活容易混杂一起的职业,特别是像语文组女人居多的班组,上班的时候几个女的扎在一堆,就管不住嘴了。眉飞色舞地讲述着逛街淘宝的经历,把一套新买的衣裙左三圈右三圈地展示给众人,博得众人啧啧称好。这时又有人谈起孩子昨晚吃了某食物拉起肚子,送了急诊。一教师便热情地奉上一个民间土方,一教师感叹起当今食物的不安全,众人皆同感,一致谴责无良商贩的缺德。不知哪个教师转到了哪些食物有助于减肥,于是一场减肥的草根学术研讨会开始了。她们兴致勃勃地谈到下班,各人又把一大摞作业本放进手袋里,打算晚饭后挑灯夜战。
罗有为基本上是一个能把工作与生活厘清的人,之所以说是“基本上”,是工作所得不能满足生活所需,偶然受人之邀去培训班上几节课,到了考试阶段,要给后进生辅导,给学生出点资料,以期多发几块期末奖金。他上班的时候就备备课改改作业,实在没事,就在电脑上搜搜资料浏览新闻。下班就不再挂念工作上的事,他不是班主任,更不是科室头儿,这一点是可以做到的。他总共做过四年班主任,在家乡的那个小学校任过一届。进入这个城区学校的第一年,学校已安排他任一个班主任,做了一年,死活辞了。他觉得班主任是最容易混淆工作与生活关系的官,像那个郑老师,听说周末也不消停,不陪孩子不顾老公,家访、找学生谈话、帮学生补课,她百分之八十的生活就是工作。反过来说,她的工作占据了她百分之八十的生活,这多可怕。罗有为不想付出所有去成就所谓的事业,他觉得学生终究是教师的过客,何必把过客当作嘉宾呢。人总得有点自己的生活空间,晚饭后他会和妻子散散步,打打羽毛球,回来后陪妻子看些电视剧,有时看看书,喝喝酒。诗歌是长久不写了,却有一段时间热衷于写歌词,几次投稿不中也就没了激情。转而研究起彩票中奖的数字,却总是只见钱流进去,不见奖金流出来,心疼了,也收了手。最近一段时间他迷上了象棋残局,兀自一人摆马放炮,自个儿攻与守,“棋”乐无穷。自娱自乐的人基本属于社交能力欠缺的一类,跟别人玩不到一块儿,只能跟自个儿玩了。
罗有为这一节课多数时间让学生自己看书,他没有任何讲课的欲望。昨晚的情景有一搭没一搭地会溜进脑子,不时刺他一下。下课铃声响后,也不与那站了一节课的俩浑小子招呼,夹上教具径自离开了教室。他的另一节课被人换到了下午,此刻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他和斜对角刚结婚不久的小钱老师。他忍不住摸出一支烟,借着窗口吞吐起云雾。昨晚的事又恍惚缭绕在云雾里了,他感慨起人的势利和冷漠。读初中时政治书上给人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资本主义社会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那么现在这个社会呢?还不是有钱大爷,没钱孙子。不,连孙子都做不成,最多只能算跟班、奴婢。抽完烟感觉有点乏力,便趴在桌上想补个觉。对面的小钱老师此时却谈兴正浓,时时娇嗔地怨怪,时而哧哧地傻笑,时而又提高分贝索求着什么,抗议着什么。罗有为烦躁得不行,用手捂住耳朵,但那尖厉的声音顽固地无孔不入。
钱老师,这不是你的私人场所,谈情说爱到自个儿家去!罗有为终于忍不住出击了。
小钱老师低声说了句,人家有意见了,晚上再聊,老公。便收起电话,脸上是讪讪、怨怒的表情,好像在说,这里也不是你的地盘,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下午的课学生是懒洋洋的,初冬的阳光暖洋洋麻酥酥,正适合慵懒无聊的猫式坐姿,好多学生拿语文课当作休闲课,聊点小天,看点闲书。平常只要学生安静,罗有为则是睁一眼闭一眼。而此刻一看学生东倒西歪的样子,一股无名火蓦地蹿了上来。
都给我坐正!
赖在桌上的学生像被泼一盆冷水,齐刷刷地挺直了身子。罗有为原本是不太会发脾气的人,他习惯于用眼睛盯视着违纪的人,那人被看得毛凛凛的,自然也噤声敛气,这一招罗有为称之为“眼睛执法”。可现在他要实行“嘴巴执法”了,如果有必要则直接“手脚执法”。比如那个何铭仍是那副蔫不拉叽的熊样,欹倾着身子,让人看了就来气。罗有为强忍着火气,暂且不管他,开始讲他的课。这节课的课题是鲁迅的《阿长与〈山海经〉》,当他讲到长妈妈脱下裤子抵挡长毛的大炮时,全班哄堂大笑。何铭那小子一下来精神了,挤眉弄眼地向同桌做着猥亵的动作,又引起男生的哄堂爆笑。罗有为心头压制的怒火倏地冒顶了。学生看到他满脸通红,青筋毕绽,快速地走过去,把还在忘形比画的何铭擒了起来。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也有几斤蛮力了,紧紧抠住桌沿,不让自己离座。罗有为怒吼道,你这个小流氓,跟我去校长室!一边去抓何铭紧攥的手。
何铭白了一眼,反诘道,我是小流氓,那你是大流氓!
“啪!”一声脆响震荡着每个学生的耳膜。何铭捂住脸,一串泪水夺眶而出,稍稍静了一瞬,他拨开罗有为,哭号着跑出了教室。
罗有为屈着有些发红的手掌,蒙了。
不到一小时,七八个汉子妇女吵吵闹闹地闯过门卫的阻拦,直奔教学楼而来。校长接到门卫的急告,迅速召集其他领导商量对策,不容他们商量,校长室的门就被踹开了。为首的胡子拉碴,满脸横肉,锐声叫道,罗有为这王八蛋在哪里?今天绝不饶过他!校长忙赔上笑脸,请他熄熄火,示意人把茶泡上。這伙人也不肯坐,不接茶,嚷嚷着让校长把肇事者找来,讨个公道,否则他们就坐在这里不走了。校长没有法子,只得使人把罗有为叫过来。罗有为一进门,为首的那个胡子就冲过来一把揪住罗有为的衣服,“啪!啪!”两个清脆的耳光随之跟上,不光把罗有为打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也让在场的人目瞪口呆。教务处何主任掏出手机说,真是反了,报警,让派出所来处理!校长严厉喝止了进一步升级的举动。
此刻的罗有为反而出现了少有的平静,他沉默地盯视着胡子。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他活在世上唯一挨的两记耳光。
协商的结果是罗有为向何铭认错,保证不得歧视、报复何铭,并由校方给予罗有为警告处分;胡子向罗有为道歉,保证不再纠缠此事。双方具结协议,一式三份。消息传出,学校教师纷纷为罗有为抱不平,谴责校方的软弱可欺,哀叹做教师的低下可悲。明明是学生在课堂上无法无天惹起的祸,事后家长又在学校大打出手,明眼人一看就知孰是孰非。罗有为无非就是教育方式上粗暴了点,处事冲动了点,相比家长的恣睢淫威,至多是二八开,甚至是一九开。光是道歉也就勉强罢了,还要给处分,天理何在?简直是晚清李鸿章琦善之流的卖国举动。是可忍,孰不可忍!
语文组由孙米乐牵头,请组里文笔最好的老师执笔,向校长递交了一封措辞强硬、文笔灿然的请愿书,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和抗议。有一段是这样写的:“古人云,‘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那么‘校将兴,必贵师而重傅。今校方视师如粪土,如芥草,畏蛮权如豺狼,如虎豹,任弱势之师被宰割,被鱼肉,漠然公平正义,超然合法权益,岂非让本校教师寒心至死?倘若连基本的安全感、公平感都缺失,谁还敢批评学生?谁还会为学校卖力?谁还有所谓的工作幸福感?”
罗有为向学校请了一周假,学校也建议他避避风头,去外面走走散散心,并希望他看开一点,要理解学校作出的这个顾全大局也是顾全罗有为本人利益的决定。罗有为面无表情地表示感谢,简单收拾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出校门。
两天后他在云南丽江接到孙米乐的电话,孙米乐先是劝慰了一番,然后切入正题,说昨晚校长在全校教师会上流泪了,说他是诸葛亮挥泪斩马谡,迫不得已这样做啊。老师们,你们想一想,校长神情凝重地说,如果我们不给罗老师一个处分,就难以平复家长的心,他们极可能捅到教育局去,教育局会怎么处理?最有可能的是各打五十大板,先给罗老师一个严重处分,弄得不好,开除都不是不可能。教师体罚学生是一条高压线,不管学生有多少错,只要你教师有体罚举动,就是你老师的全责。尽管家长也打了罗老师,而且是两个耳光,但至多由公安部门处理,轻则罚几百块钱,重则拘留几天,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损失,可对罗老师来说,却是人生路上的一次重灾。当然,校长拿衣袖抹了下眼睛,继续低沉地说,我知道学校这样处理,很多老师有抵触情绪,甚至比较激烈,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考虑的是全局,是后果,两者权衡利弊取其轻,希望大家体谅。校长最后语重心长郑重其事地说,做教师的,要懂得保护自己,不管学生表现多么恶劣,都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动手伸脚,去触碰体罚这条高压线。
校长还在会上肯定了你的表现,说你工作负责,爱生如子。孙米乐打着哈哈真诚地说,盼望着你早日归来,丽江归来又是一条好汉,咱组里给你接风洗尘。
罗有为意外地邂逅了林水,他是行里安排来自助旅游的。那天,罗有为漫无目的地徜徉在丽江古朴清雅的街头,快中午的时候信步进了一家挂着“纳西味道小吃”招牌的小饭馆,落座不久,就见一行五人鱼贯而入,他看到了林水,不敢认,千里之外的偶遇,简直不可思议。人生就是这样,充满着意想不到的偶然性和戏剧性。当下林水邀罗有为共坐一桌,谈起了那天晚上喝酒的事,谈起了课堂上与学生发生冲突的事。
我想辞职,干点别的,你帮帮我。罗有为终于横下心一脸认真地说。林水沉吟了片时,劝说道,你不会心血来潮吧?你现在端的可是铁饭碗,到社会上闯是要冒风险的,混不好,连饭碗都找不到。
我不想再回去了,你让我还怎么面对学生、同事?尊严都没了,还在乎一只饭碗吗?一个月千把块钱,也沒什么好留恋的。罗有为有些激动地说,脸涨得通红。林水告诉他,最好回去与家人商量商量,得慎重考虑,冲动不得。
罗有为回来跟妻子说了这个事,妻子不同意,说两个人在一起踏实,苦一点穷一点都无所谓,再说她这个病需要人照顾。罗有为说,我想趁现在还年轻出去闯闯,否则这辈子活得太单调太乏味了,闯过才会心安。再说好手好脚,脑子正常,教书这几块工资总能赚到的。那我怎么办?妻子忧心忡忡说。罗有为拍拍她的肩,宽慰说,图书馆馆长是你父亲的老朋友,他馆里刚好有个女的去生孩子,他答应你先临时顶职,就是理理书报,活儿轻松,干得好,说不定还有转正的可能。
三天后,罗有为坐上去省城的班车。两眼望着窗外,熟悉的场景在一点点退去,陌生的景物在大块大块扑来。车载电视正播放着刘欢的《在路上》:
那一天,我不得已上路,
为不安分的心,
为自尊的生存,
为自我的证明,
路上的辛酸已融进我的眼睛,
心灵的困境已化作我的坚定。
悲壮低缓的旋律啮剜着罗有为的心,小学校贫寒简陋的生活,县城里宁静简单的日子,餐桌上泼洒酒水的冲动,校长室挨的两记屈辱耳光,一幕幕电影似的在头脑中掠过。眼泪止不住喷涌而出,顺着脸颊悄然流淌,湿了衣襟。人生就像沙漠里开车,是没有预定轨道的,你不知道哪个方向是理想的终点,不知前面等待自己的是绿洲,还是戈壁。就像彩票站滚动的球,你永远猜不到出来的是哪个数字。他又想起去学校办理辞职手续时,校长虚虚实实极力挽留的热情和遗憾,孙米乐一帮同事真真假假的真诚和祝福,没准还有人幸灾乐祸背后窃笑呢。
俱往矣,还看今朝。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毛主席的这句诗,迅速抹干了泪水。“今朝”会是什么模样呢?他摇头苦笑了一下,一直以来他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行驶在预定的轨道上,从来没有想过去改变轨道,今天却完全偏离了熟悉的轨道。究竟是什么魔力让自己瞬间拥有了石破天惊的胆量?
既然作出了选择,就没有理由患得患失。罗有为对自己说。他想到了残局上的小卒,过了河就没有后退的权利了。
这次林水帮他说定的是省城的一家台资企业,还没正式开工,工资是明确的,试用期月薪二千五,比做教师多一千多元。至于具体职位,要试用期过后再定。厂子在省城的郊区,大片大片的土地裸露着,到处是搭着脚手架的新建厂房,一片一片农村民居在推土机的轰鸣中留下一堆废墟,乱糟糟的景象预示着来年的繁荣昌盛。顺着坑坑洼洼的路颠簸到厂里,厂办主任老余接待了他。住宿是两人一小间,面积不大,有空调有地毯。同屋的是一个安徽人,壮壮实实的,听他说原来是家乡厂里的工程师。罗有为沿厂区转悠了一趟,感觉颇好,毕竟是新办企业,一切都是崭新的,包括他自己。人活着就为了希望,没有希望,真的是行尸走肉了。
第二天罗有为还在睡觉,老余便来唤他一起去墙上刷写标语。罗有为揉揉迷蒙惺忪的眼,胡乱吞下只干面包,来到厂区入口处的一面硕大墙前。老余说,你是中文毕业的,写字应该不成问题吧,你先用铅笔打好框框,再一个一个地描好字形,最后才上色。临走又撂下一句,老总说了,两天之内务必完成。罗有为站在高高的人梯上,左手拿着把大尺子,右手执着一支粗铅笔,感到沉甸甸的。平时拿惯水笔粉笔的手要换用铅笔,而且是描比人还大的字,就像拉二胡的改弹吉他一样,总觉得有劲使不对路。不是这条线高了,就是那边框低了,罗有为不时地下梯察看,上梯修正。就这样上上下下忙碌了一天,才把“质量第一,信誉至上”八个字框描摹好。
傍晚老余过来,拿眼盯视了片时,阴了脸,挤出两个字,重写!罗有为羞红了脸,自己瞧瞧也不顺眼,不够大气刚劲。可就这么点手腕能耐,再重写也未必会合老余的法眼。罗有为的字在学校还算是被人称道的,自感得意。只是没有正式拜师练过,总想,等空的时候好好练一练,哪知人生似乎永远也没空的时候,这一等就等出了现丑。老余只得亲自披挂上马,罗有为给他打打下手,脸上讪讪的。古人说,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此言不谬。可人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后悔曾经忽略的东西,在学校的时候也想不到社会如此复杂,连最擅长的写字这一关都通不过。罗有为边自怨自艾,边看着那八个字在老余的手头愈来愈丰润遒劲。
过后两天老余安排罗有为和同舍的安徽人给办公区的五层楼梯铺设地毯。罗有为心里有些不快,干这些民工的活岂不是大材小用?那安徽来的所谓工程师倒也实诚,一声不吭地铺排地毯,拿钉子一丝不苛地敲打着。罗有为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递递钉子,聊聊闲话,不时抱怨两句。一上午就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滑过去了。
中饭后,罗有为仍像在学校一样睡个午觉,这是他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当他醒来时发现离上班规定时间还有几分钟。他慢悠悠地踱过去,那安徽人已闷头又向下铺了好几十阶。罗有为心里有些怨怼这个只知干活的安徽佬,他这么做明摆着拉开了两人的档次,勤与懒一目了然——自己是按时到的,不好说懒,但被那人一衬托,就显得懒了。在学校,罗有为不会像有的老师那样起早贪黑,但也不会耍奸溜号,每天正点来正点回,像定时迁徙的候鸟。
罗有为狠狠地剜了一眼,心里说,又还没有正式开工,这么积极干什么?但毕竟心里有些虚,不由得加快了手脚的进度。罗有为在学校也不愿多揽活,比如学校让老师报课外辅导班,罗有为就没报,他觉得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就行,没必要让杂七杂八的事影响自己的生活质量。
第五天早上,老余把罗有为叫进了办公室,罗有为似乎预感到有不妙的结局。果然老余缓缓地说,通过这几天的考察,你不符合我们的要求,可能会不适应外资企业高强度的工作特点,也可能不适应做事能大能小的企业文化精神。待会儿你去财务室结一下账,另择宝地吧。罗有为张张嘴想说点什么,老余摆摆手,示意他别出口,补一句,这是总经理的意见,没法更改。
罗有为拖着一只大包漫无目的地踯躅在省城车水马龙的街头,感觉世界有些恍惚。初冬的风分外阴冷,把人刺得一颤一颤。
几天前是自己主动打破了饭碗,而今天是被别人敲破了饭碗,这是他未曾想到的。学校就像家乡门前的小溪,清浅幽静,但被他无情地抛弃了;社会是无边无垠的大海,时有狂风巨浪,他天真地以为能稳稳地驾驭,哪知刚一出海就被掀了个底朝天。
他不想打电话给林水,怕他笑话,好在兜里增加了五百多元钱,可以抵一阵子,便找了个地下室,每天15元。他开始仔细搜索报纸上适合自己的广告,也留意街面上张贴的五花八门的小广告。他看到一条招聘文员广告,转了三次车,到廠区一问,说女的优先,已有十多个女的报名;又看到招聘营销人员,原来是推销保健品,要每人先交一千块押金,只好掉头就走。看着渐渐瘪下去的荷包,他甚至去应聘饭店的荷杂,人家瞧瞧他戴着眼镜,委婉地拒绝了。原本总以为饭碗会有的,而且会越来越好,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象牙塔里的臆想。尤其是学了点皮毛中文的专科教师,说起来是万金油,其实是地沟油,上不了台面,还不如初中毕业的小裁缝,服装厂里随到随做,不怕找不到活干。
这一天罗有为从报上知悉有个省级人才交流大会,便特意找了家廉价的理发店拾掇了头,兴冲冲地赶去了。结果像胖妇人逛服装店,适合自己的寥寥无几,不是专业不对头,就是年龄过了头。一家省内市外的中学总算接受了他的投递,通知他第二天前去面试。从本地县城的学校出来,本想在系统外发展一番,兜了个圈,竟然还要去与学生打交道,这岂不是回到原点的轮回?
命运之神就像一个喜欢捉弄人的顽主,把人捉弄得团团转,它在一边偷着乐。
面试的课题是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提前半小时告知的,这是他的拿手课文,曾经开过全校的公开课,便驾轻就熟地划拉好简案,试上的时候,他忽然触摸到了柳宗元被贬的那种凄凉心情,自己这个模样算不算被贬?至少算自贬吧,从昔日的事业干部一下贬为今天的无业游民。不论被贬还是自贬,那种“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感觉却是共通的。他很快入了港,留意到校长主任组长频频点头的微笑,便知有戏了。果然在课后评议阶段,校长颔首微笑道,课上得不错,如果可以,签一下协议,明年上半年开学正式来校报到。罗有为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感觉那字轻飘飘的。
心里清楚,这不是自己理想的归宿地,不说别的,如果让同事得知,岂不是笑掉大牙?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现在所需的是当下的救困,而不是几个月后的协议。
那天傍晚罗有为百无聊赖地来到一处专门自由设摊的大排档。落座后,听到一个脆脆的声音:“罗老师!”他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第一届学生吴丽花,已出落成一个年轻妈妈了。当初她是罗有为最喜欢的学生,做了语文课代表,但家里条件差,初中毕业没有再上高中,选择了外出打工。一直在一家丝织厂上班,两年前和同厂的男人结了婚,前年生了小孩。想不到丝厂倒闭,她只好将两岁的孩子扔给了婆婆,夫妻俩白天捣腾点小生意,晚上支起这个夜摊,赚点辛苦钱养家糊口。夫妻俩很客气,炒了酱爆螺丝、爆炒肉丁几个家常菜,再加几瓶啤酒。罗有为几天来第一次犒劳肚子享受如此丰盛的菜肴,撑了个肚儿圆。闲下来的时候,他看夫妻俩脚不沾地地跑进跑出,便主动帮起了忙,端端菜洗洗碗,直到凌晨二时许收摊。他支支吾吾地说了自己的境况,说愿意来搭个手,只要管饱肚子就行。吴丽花自然忙不迭答应,还说工钱照算。她的丈夫踌躇片时,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说,只怕委屈了老师大才。
罗有为白天仍奔波在大街小巷,好几次职介所把单位介绍得花团锦簇,但赶到一看,却是在荒凉的郊区,有的是工资太低,只得自动放弃,又返回去讨要中介费,千磨万缠的,才从虎口里夺回一点饵食。罗有为此时才知蜀道不算难,没有关系进一家理想的单位,才是难于上青天。傍晚,拖着一身疲惫来到夜摊,先填好自己的肚子,再帮些杂活,待到凌晨一二点,再喝杯热老酒,坐他们的电瓶三轮车到地下室。罗有为感觉丽花很和善,总不让自己多做活,毕竟是嫡亲的学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但她老公似乎存有敌意,会警惕地留意罗有为的一举一动,从不让妻子与罗有为单独相处,生怕拐跑他年轻的婆娘似的。
一天晚上吴丽花丈夫回老家参加亲戚的婚礼,就由吴丽花担纲挑梁,亲自掌厨。罗有为默契地拉客、支椅、泡茶、上菜、开瓶、抹桌,还学着电视中店小二的腔调,“香喷喷的香干肉丝,请慢用”,“麻辣辣的麻婆豆腐,来了”。食客们的情绪被挑逗起来了,原本只有三瓶酒的量竟然不知不觉地灌下五瓶。吴丽花在灶间笑意盈盈地看着昔日老师欢快的背影,似乎找到了初中上语文时那种痴迷的感觉。那时她最盼望的就是罗有为的课,有时罗有为外出教研活动,她会怅然若失,直到第二天看到罗有为迈进教室,心里头重又充实安宁。
这一晚两人一唱一和,心有灵犀,生意好得出奇。夜摊清寂下来,罗有为照例烫上一小壶绍兴老酒,一盘小炒和一碟油炸花生米。他唤吴小花陪嘬一口,丽花说,她要清理、收拾东西,待会儿还得开三轮车。罗有为说,完后我帮你收拾,送你回家。说完站起来拉她的手,那手绵软温热。吴丽花欲迎还拒,几乎要倒向罗有为怀中。
就在两人推拉之际,她丈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眼前了,他一把劈开罗有为的手,怒吼道,我早就怀疑你不安好心,果然,这下被老子抓了现行吧。还好我搭便车回来,我不回来说不定两人早滚在一起了。你算什么老师,现在就给我滚,不要再让老子看到!
偌大的省城,难道没有我的容身之所?美丽的城市,难道注定与我无缘?罗有为沿着江畔无力地彳亍,昏黄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河水静悄悄地流动着,河岸人行道走动着少数散步、锻炼的市民,不时踩碎他的身影。罗有为默念起张若虚的诗: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流逝的是江水和时光,难道还有自己的雄心和斗志吗?明天,该何去何从?
回答罗有为的只是夜空中一片迷蒙炫丽的霓虹灯。
罗有为决定打道回府。他是在一个夜色阑珊的时刻悄悄回的家。妻子已准备好丰盛的晚餐,看到他,眼里满是欣喜的泪水。离别近一个月的家仍是那么整洁、温馨。他狼吞虎咽地扫卷了桌上的食物,又迫不及待地把妻子抱进卧室,贪婪地享受着久违的女人气息,直到精疲力竭,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来,罗有为为究竟要不要给校长打电话纠结得痛苦,当初就是不顾挽留执意离开的,仅仅一个多月却又吃起了回头草,自己是一匹何等没有骨气的驽马!
但生存大于一切,一个人连生存都成了问题,还穷讲究什么尊严、脸面和骨气!不食嗟来之食,固然有铮铮傲骨,但最终不食而死,又有什么意义呢?
罗有为眼看着时针指向了“10”——据说这是人一天之内精力最旺盛、兴奋点最高的时刻,战战兢兢地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通了,罗有为自报了家门,那头的声音合乎外交礼仪,问有什么事需要交流。罗有为有些拘谨地说,校长,我错了,我不该不听您的劝告,我想回来上班。那头沉默了几秒钟,送过来一个不带温度的答复,这事我恐怕做不了主,学校把你这件事上报了,最终由教育局决定,你可以自己去协商。如果没其他事,先挂了。罗有为明白这事有些棘手,如果换成自己是校长,恐怕也不会爽快答应一个出尔反尔、旋进旋出的教师。毕竟单位不是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脸已撕了一个口子,还在乎大一点小一点吗?罗有为费了不少神,着脸让赵副局长同学邀请教育局局长。尽管岳父生前与局长交情不错,但交情是很难继承的,就像南橘北枳一样,挪了位置、时光,味道也一同挪了。罗有为狠狠心订了县城颇上档次的一家酒店,又邀来了几个头脸显耀的同学,如汤庭长,洪镇长,凌之山,当然还有省城的林水。这让罗有为心怀感激,同时生起歉疚之意,也许自己过虑了,同学似乎是手掌,既有不可避免的社会功利的手背一面,更有不计利益的无私友情的手心一面。
席间,罗有为不停地向局长敬酒,也不断地向同学敬酒,不管对方是否站起,是否喝完,是否回敬,罗有为一律一口干尽,滴酒不剩,還谦卑地感谢对方。几个场面上的同学一面故意批评罗有为做事冲动,不自量力,一面替他拔高,说他业务能力强,人品好,会写诗,会做饭,善待病妻。转而又浇起局长的麻油,说局长理念科学,高瞻远瞩,胸怀开阔,大胆开拓,全县教育事业蒸蒸日上、日新月异。希望局长大人不记小人过,相信罗有为有了这次教训,会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为培养下一代呕心沥血,不遗余力。局长自然不会驳这么多同僚的面子,何况与其岳父有那层关系,说,会给校长打个电话,让其尽早重新为他安排工作。
校长没有出面接待,教务处何主任代表校长接待了罗有为。教英语的何主任外国人作派似的耸耸肩,摊开双手说,你原先的课别人都顶了,再要回来不合适,其他岗位也暂时没有空缺,新工作下学期再安排吧。这学期反正快放假了,就帮胡特做些辅助性工作,你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教学了,乘这个机会提升自己。
还能挑剔什么呢?能够接纳你,已经是法外施恩了。
胡特是学校唯一的语文特级教师,对学生特严,简称胡特。罗有为每天就听听胡特的课,改改学生的作业。看着别的老师神采飞扬地谈论着课堂上发生的种种趣闻轶事,神情亢奋地争论着教学上的种种疑点,罗有为总有一种局外人的落寞感,一种三等公民的卑贱感。就像一个人从小领养出去又重新回来,总有不是亲生儿子的隔阂感。
同事对待他明显冷落了,有时组里聚餐,他们几个呼朋引伴的,竟把他给忘了。孙米乐照样弥勒似的成天笑呵呵,不过这笑已很少赐予罗有为了,好在罗有为的办公桌已不挨着他了。更为可气的是,办公室打水、清扫之类的杂务,也约定俗成地落到了罗有为头上,好像这是他必须履行的分内职责。这不,那个习惯于与老公煲电话粥的小钱老师就在喊,罗老师,水没有了,你去打一壶吧。罗有为没有动,心想,你丫有什么资格使唤人?我工作那年你小样的还是拖鼻涕的初中生呢!那边又传过来小钱娇滴滴的声音,你没有看到我们都很忙吗?你就辛苦点吧。罗有为仍没有动,充耳不闻。这时小钱的声音变得尖厉,我们是命苦,累死累活,连水都还要自己打。有的人啥事不干,工资照领,唉,这个世道!她骂骂咧咧地拿起水瓶,扭动日益见粗的腰,在挨近罗有为的桌子时,故意把脚步蹬得响响的。
罗有为咬紧嘴唇,屏住翻腾的怒气,竭力装作没事一般,机械地改着作业。那钩那叉在眼前张牙舞爪着,像一把把飞铲乱舞着。
如果不是亲身体验,他想不到一个人可以变得如此之快,人可以如此势利,好像他的工资是全组同事从口袋里掏出来施舍似的。
罗有为这个月的收入其实比其他人低好多,国发工资是实发的,但学校津贴部分就无法享受了。上课教师有课时补贴、岗位津贴,而罗有为只是象征性地领取一点。学期结束了,学校照例有一笔奖教金,根据教师所授课的业绩发放。罗有为眼睁睁看着大伙儿像快乐的小鸟从财务室进进出出,手里捏着数张百元大钞,叫嚷着去百货商场购物,去肯德基撮一顿,俨然一个个发了笔意外横财的小财主。
罗有为拿本小说装作津津有味地看着,其实一个字都没有读进去。
晚上回到家,妻子还没回来。平时妻子上下班是很有规律的,误差很少超过半小时。她认识的人少,也不会像别的女人喜欢随意逛街,或拉呱胡诌,她的生活几乎就是家与单位的两点一线,很少发生轨道的偏离。罗有为感觉妻子近期有些怪异,回到家也不似以前温婉平静,眉宇间有淡淡的忧伤,似有难言之隐。這让罗有为颇为牵挂,这是病症发作的前兆,必须好好谈一谈,纾解妻子内心的病结。
罗有为烧好晚饭,还不见妻子的身影。他慌了,预感要出什么事。拖出自行车,径往图书馆冲去。传达室老伯一见他,慌乱地阻挡,说,下班了,人都走光了。罗有为一把推开老伯,直冲二楼妻子的资料室,推开虚掩着的门,妻子头发散乱地坐着,无声地啜泣着,旁边站着那个手足无措的老馆长。罗有为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把老馆长重重地搡开,骂了句,畜生!轻轻拥住瑟瑟发抖的妻子。
事后妻子哭诉,馆长说如果跟他好,转正的事包在他身上。
寒假的新年,人人脸上挂着慰劳自己辛苦一年的幸福笑脸,忙着购置新衣,采办年货。农村的上空更是弥漫着浓浓的年味,猪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捯饬着冻米糕、番薯片,忙着掸尘抹灰,除旧纳新。新年总能带给人无尽的憧憬和欢喜。
罗有为没有忙这些,他回到老家,那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他谈妥了一处一百多亩的荒山承包。起初,村里的书记和主任劝他别瞎折腾了,安安稳稳做个城里人,舒舒泰泰捧个铁饭碗,不正是山里人祖祖辈辈的梦想吗?开发荒山的苦不是你这样的文人吃得消的,除了要投入大量的资金,还要耐得住寂寞,吃住在山上,没一点忍耐力是待不住的。
罗有为淡淡地说,这些都想过的,试试看吧。
村里人说什么闲话的都有,有的说他书白读了,念了这么多年书最后还是回到山里,与山打交道;有的说他书教不好,被开除了;有的说他脑子跟他老婆一样糊了,一对活宝;当然也有说他是为了给妻子一个清静的环境养病,养好病生个孩子。
罗有为淡然一笑,未置可否。他懒得辩解,如果要解释,还真说不出一个道道。他顶佩服西方那个叫什么特的哲学家说过的一句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清楚自己没法再踏进那条宁静的教育之河了。
与其干受着煎熬,不如另起炉灶吧。
他母亲早就不管儿女的事了,三儿一女都从事着一份平平常常的行当。好在都进城了,她独自一人仍守着老宅,不过已翻修过。对于大儿子违逆常理的举动,她听之任之。佛语有云:即种因,则得果,一切命中注定。去年她已皈依佛门,家里供奉着一尊观世音菩萨,早晚跪拜,喃喃私语,祈求神赐家人平安福气。
贷款的事是林水帮的忙。每天十几个壮劳力上山劈柴烧荒,垦地松土。罗有为和妻子在用原杉木、茅草和油毡搭建的屋子里,忙着烧大锅大锅的水,撒上茶叶、桂花,送到开山工的身旁。看他们大勺大勺地喝水,又想起隔壁仁山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痛快劲。从明天起,他也要学会面朝大山,喝酒吃肉。
他站在半山腰上,阳光柔柔地包裹着全身,浑身胀着热。他眯缝着眼,忽然觉得原本嫌恶憎恨的大山竟然如此亲切妩媚,光秃秃、褐黄色的泥土一畦畦地往上伸展,眼前是若干天后种上各色果树的美好情景,若干年后瓜果飘香的丰收景致。
他拉长眼线,俯瞰着这个生养自己的小山村,当然也看到了村口那所曾经待过几年的小学校——不过现在已荡然无存,原址已经翻建了三层高的村委办公楼。小学校的学生早在三年前就被撤并到了镇上,随迁的还有小学校的同事。
只有山脚下那条不知疲倦流淌着的小溪,似乎仍是十多年前的模样。
作者简介:
周建标,男,1968年出生于浙江富阳的小山村,中学高级教师。在本地报刊发表散文、时评、论文若干,最高级别的是《浙江日报》上的一篇小文章。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张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