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
晨曦与我在花园里停留,光合作用试图将耳朵变成一片叶子。庞大的工蚁早起觅食,仿若地铁里匆忙的人群。人为什么活着,难道只是用一生寻找死亡的入口。人生是时间的殉葬品,每个人都有一次被祭奠的机会。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盈,鱼肚白的黎明还太新鲜。想不明白的事就交给哲学,所以哲学的问题越来越多。
缠足的祖母生于辛亥年,念佛是她晨起的功课。传说由她上溯,夏家媳妇吃斋13代。祖母一字不识,却记得每个亲戚的生辰八字。长孙在她心中最大,买个米面饼却面呈难色。清贫是她一生的底片,冲洗出无齿的瘪嘴笑脸。我身边没有祖母的相片,但她的像貌却记忆长存。从1911到2011,一百年的中国依然颤颤巍巍。
书架上的书脊如同墓碑,用文字收纳人类的秘史。抽出一本,就是唤醒一个思想的灵魂。吴刚拔出斧头的时候,桂树的伤口再次愈合。而在西方哲学的某个山谷,西西弗斯的石头也同时滚下了山脚。此刻我这样一个文学的采花贼,守在母语的街心花园等候一场艳遇。人生是一场不能回放的电影,没有前传也没有续集。
两个失恋的姑娘跑来,试图将我当成知心哥哥。可爱情若有道理,世上哪会有痴男怨女。过去的好时光永不再来,何苦再去倒拨时钟。喝瓶烈酒跟往事告别,醉死前忘了写情书还有遗书。我假扮麻辣情医,却知道大道理都在骗人。送你们去最后一班地铁,冰冷的雨突然滂沱。要明白没被爱摧残过,如何能够长大成人。
我从不奢望被所有人喜欢,甚至故意与某些人为敌。因为讨喜实在是卑微的勾当,迎合别人意味丧失了自己。没有仇家的鞭挞,如何给内心以力量。笑傲江湖秉承的不是自尊,敌人这面镜子映照出你真实的段位。与时间下棋人类永远是输家,博弈的手势凌乱而慌张。宿敌是人生珍贵的财富,没有刀光剑影你如何自处。
越来越多的老歌手组成拼盘,忧伤的情歌歌词泛黄。弹拨吉他浅唱民谣,衰白的鬓毛少年不识。时光残忍过得太快,光阴的故事你的眼神。音乐响起点亮夜穹,歌手的嗓音已然喑哑。灯火炙热烤焦睫毛,闪烁的泪光濡湿了旧梦。跟着音符全场唱K,野百合的春天归去来辞。此情可待与往事干杯,复活的青春一片狼藉。
一个美人容颜渐老,饱经风霜的面容藏满爱情。伊人静坐在岁月之侧,素暗的长裙挡住哀愁。光阴的树瘤堆积情愫,用什么纪念春天的初吻。突然之间日子旧了,挂历里的柳丝不再抽芽。那边飞来两只蝴蝶,是否梁祝谁也不晓。翠绿的草蛉停了一秒,振动薄翅去池塘求偶。一生水,水生花。花生四季,四季万物花开。
当我走在凄清的冬季,口袋里的回忆一路随行。自由的射手躲在云巅,感恩节和我同一个星座。首先我要感谢父母,带我来看世间风景。也要感谢亲朋仇家,你们的五官同样清晰。祖辈的凋零坍塌了人生之墙,死亡不过是落叶入泥。儿子的到来张灯结彩,多年父子已成兄弟。却叹情歌失去伴奏,唯有文学是美丽乡愁。
记得曾徘徊在横滨街头,小规模墓群将民居隔开。石碑像灰白色的沉默,乌鸦掠过亡灵的天空。未成年时我便写下:生若是花朵死就是果实。日本河汇入太平洋的深处,黑色的小鹰在飞。洞识死亡的真谛,对每个人都是灵魂训练。草木生长之刻,万物轮回之时。本质上我们不是在学习如何生活,而是在学习如何死亡。
一个惶惑的女孩问:活着有什么意义?我说人不是为意义而活着,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岁末的晚钟敲醒晨曦,新日子的反面是旧日子的遗骸。死亡像扔进湖底的一粒石子,涟漪漾出一生悲喜。留在此刻的一只黑猫,静止于时间的挂历。死亡的参照是新生,为后人腾出空地。守灵人提着灯盏,走在交叉小径的花园之中。
在喧闹的月光下,我用象棋摆放人生的残局。输赢不能再来一次,唯一的博弈尘埃落定。生活始终大于我的想象,无论如何都不必借助悔棋。我无须执一把伞,急风暴雨便可在身体里平息。其实我才是自己的猎人,别人怎么能将我俘获。我像珍惜自己的缺点一样,守在楚河汉界的一侧。画一幅自画像,比画灵魂更难。
纵有误解,亦是人生馈赠。善待身边每个人,是祖母与父母的教诲。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人过不惑,灵魂锦衣夜行。我的信条是:长眠时不亏欠这个世界。无须悼别,也带不走皮囊。滚滚红尘皆过客,如何去苛求往来之人?有缘相守,无分缅怀。一切烦恼事,何故惹尘埃。将2011摊成一册书,阅后即焚。
痴妄者试图主宰生活,聪慧者深知世事庞杂。人生这张废纸,用橡皮擦不净污渍。某些事以为感动了生活,其实只是感动了自己。得意是上弦月,失意是下弦月。仅仅是柳树枝的垂悬,便隔开了我与昨天的和解。月缺多于月圆,人生历来如此。更多时候,白昼被黑暗点亮。夏天的风那么咄咄逼人,世界欠我一些诗意。
生命是一场意外,一片涟漪惊动了整个湖泊。乘着一念之差,襁褓形的船上传来婴啼。世界比苍穹更宽阔,也比沙粒更渺小。从人间斜穿过去,沿途风景飞快地消散。味蕾总是退化得比听觉更快,肉体像秒针弯曲的钟罩。我穿着成年人的躯壳,心里住着一群小孩。指尖触及幼苗抽芽的早晨,每个人在今日听到了儿歌。
我向春天道歉,因为掐断了柳丝。我向夏天道歉,因为惊扰了蝉鸣。我向秋天道歉,因为偷摘了野果。我向冬天道歉,因为踩脏了白雪。源于过失的道歉,出自冒犯者的自省。没有过失的道歉,是给予世界的善意。生命的天空装不满一幅油画,候鸟早已飞出了画框。让怨恨凋零于繁花的瓶底,盛开的岁月被宽容收纳。
若说人生是梦,死去岂不就是梦醒。梦醒为何以长眠的姿态?无非证实了置身梦中。混乱的悖论如此严密,一幕幕往事倒映在逝川。人生俨如凋零的花瓣,落英被流水带出去很远。回忆缓慢沉入河底,水草匆忙绑住了月光。沙漏的速度越来越快,洪荒宇宙吞吐在呼吸之间。生者刚走进死者的梦境,死者却已成为归人。
凡沉湎于思考者,乃天生的异见分子。怀疑才是接近真相的钥匙,愚昧的锁孔注定被灰尘堵塞。走向真理的圣殿,最初的台阶是思维训练。只有怒目圆睁的敌意,方能撕开谣诼与谎言。温水青蛙并非死于慵懒,而是死于盲目之中。学不会独立判断,你只是自己的异乡人。我们之所以获得自由,是思想盛放的火树银花。
无论用哪把标尺定义祖国,都不会是王朝和权杖的同义词。山水相连的故土,流淌着光荣与梦想。辟邪的茱萸插在高山,青草深埋历史的枯荣。祖先的坟茔秋蝉凋零,故纸堆里金戈铁马。母语漫溢芳香之气,江水弹奏赤子的情怀。哪怕身处异域陌壤,无法割断血脉的传承。村野垄间臧否世事,乡愁的栖息地炊烟如昨。
守时是最基本的践诺,迟到等于暴殄他者的光阴。蝌蚪瞬间化作了青蛙,昙花的凋谢时不待我。别人的年华没有一秒多余,凭什么为卿虚掷?别对延误轻描淡写,唯一不能赔偿的正是永逝的流光。素来迟到者,日积月累近乎慢性谋杀。自私的恶习绝非小节,映射出有无敬畏之心。对盗窃时间的惯犯,一律从心中拉黑。
宁愿是饿毙的豹子,也不成为撑死的家豕。为信念招魂,流浪的风四处撒野。一尾鱼镌刻于陶罐之侧,游不进积满雨水的容器。织锦缎上开遍烂漫繁花,与春华秋实的涅槃无缘。穿上自由的外套,成为不羁的人。哪怕人生已是残局,也要恪守落子無悔。比喻是跛足的,警惕所有卑微的暗示。一边迂回,一边拱卒而行。
童年时攒的星星,藏在储蓄罐里。青春好不经用,变成萤火虫飞走。在更早的早晨,炊烟逸出村庄的天际线。旧毛衣在民谣里起球,乡间斑驳的光与影。那些被填埋的河浜,像墨汁画出的伤口。坐上铁皮轮渡抵达城市,方圆廿里皆是霓虹。告别田野的青葱往事,贱贱的小爱情。犹记得用一记重拳,将情敌击倒在春天。
不是所有伤口都需要愈合,结痂是怯懦的悼词。当同辈人渐次凋零,徒剩下苟延残喘的呼吸。在濒死之际,怀念你爱过和爱过你的人。最感谢的未必是挚友,而是曾经恨之入骨的宿敌。那些忽明忽暗的人生,教会你如何避开刀锋。脏手指摘下仇恨的耳塞,何须修改遗言里的错别字。输与赢归于棋盘,皆不敌一场宿醉。
驮着冬天这件行李,走到了暮年的村庄。喧哗恍若疾草,思想的地平线有多远。不担心纸鹞飞高,只因线锤擒在掌心。人生不停盲走,跋涉中能否获得地图。世间的道理早已讲完,我们仍须鹦鹉学舌。谁无几回厌世,试图用回忆追上灵魂。当你自以为清醒,怎会去捕风捉影。面对荒诞的时代,又何苦跟这个世界废话。
尘世之间,没有比婚姻更不浪漫的事。一对老灵魂的晚餐,日子是挂在衣架上的旧衫。不同来历的男女,用什么许诺一辈子厮守?若是为了繁衍,未免丧失诗意。安全感是另一道答案,海誓山盟从唇隙爬过。爱情这个词倒是从不缺席,却只是一场可疑的化学反应。如果仅仅需要一名伴侣,孤独比任何人都要忠诚一些。
人生就是一盒录像带,诚实的磁条记录到终点。我常有个冲动,用遥控器快进到底。抿一口冷咖啡,旁观自己的下场。是优雅地死于意外,还是可耻的善终。眉头锁住苍老的往事,回忆穿针引线。沮丧的是,快进键永远卡在最近的一秒。当我试图倒带,从来未获允许。最后一粒牙齿种入泥土,我听见满树花开的声音。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