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君
二舅意外去世了,老家却没有一个人主动把这消息告诉我。二舅活着时已经“轻如鸿毛”了,他的死,就好比鸿毛被丢进水里,激不起半丝涟漪。
2009年9月底的一个下午,我驱车自日照回沂蒙山区的老家,暮色苍茫时分进了家门。爹娘正在灯下吃晚饭,意外归家的儿子令他们感到惊喜。年已八十的老娘稍一定神,第一句话就说:你二舅没了。
没了,就是死了。
爹说:你看看你大舅这命啊,你说有多么薄?连个嘲巴兄弟也担不住呀!
沂蒙山人称弱智者为“嘲巴”。二舅死了,我爹不感叹二舅命薄,却感叹大舅命薄。这是舅家的现实决定的。大舅与二舅的关系不像兄弟关系,却类似君臣关系。君为臣纲,二舅的一切是从属于大舅的。
二舅死去已一个月有零了。我上一次回老家之后不久,二舅提水浇菜时不慎落水身亡,终年66岁。聊可自慰的是,那次回老家我也去了舅家,见到了大舅二舅。自从我在外求学工作以来,去舅家的次数很少,一般回老家过春节时才能去一趟。那回去舅家是因为大舅病了。我一遍一遍回味着最后见到二舅时的情景,回味着他的神情话语,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这样一个人,最后是这个死法,用俺娘的话说就是:老天爷不长眼啊。这一顿饭,我和爹娘谈的全是二舅和舅家。
我在心里一直把我舅家当作中国最典型的草民,我二舅则是草民中的草民,或者说是连草民资格也没有的“草民”。
我姥爷兄弟六人,他是老四。我没见过姥娘,姥爷38岁时,39岁的姥娘就病故了。我没见过妗母,大舅28岁时,29岁的妗母就病故了。爷儿俩分别在壮年、青年时期成了鳏夫,因为穷及其他原因,都未再娶。二舅弱智,更不可能娶亲。所以,我从幼童时代一直到成人,到距我村八里地的舅家去,总是面对一家三条光棍。“外婆的澎湖湾”,唱得人心里暖融融的,我外婆家的温度可是低呀。妗母的早逝,对这个家庭打击最重,她撇下了两子两女,最大的是我表姐,9岁,最小的是我二表弟,尚在襁褓之中。上天似乎有意折磨这三个男人。
天可怜见,有一个善良的女人温暖了这个家庭四十余年。这个女人是我五姥娘。
说五姥娘先要说五姥爷。五姥爷的历史,一言难尽,只好长话短说。他是姥爷门上学问最大的人。抗战时期,在国民党乡政府和日本人的伪乡政权里都先后任过职,同时又接受了共产党的地下党角色。姥爷村里的人,都说五姥爷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实人。一个老实人,却把自己的角色弄得这么复杂。土改前,他已將五姥娘抛弃。土改时,为了活命,他亡命天涯,一去不还乡,“文革”时死在东北。
妗母去世后,舅家迫切需要一个女人。已经五十多岁,一直寡居的五姥娘,进了这个家门。那时,“文革”闹得正凶,五姥娘被丈夫抛弃已达二十年,却仍因五姥爷的关系,被革命群众当作黑五类管制。一开始五姥娘是抽空来舅家照顾孩子,后来就在舅家住下了。我从小就能感受到舅家三个悲惨的男人对五姥娘的感激、爱戴和尊重。大舅二舅喊出“五婶子”这个称呼时的那种声调、所饱含的情感,是他人难以体会和想象的。我们晚辈人常怪姥爷为何不娶了五姥娘。我拿这个问题问过我娘,我娘只说:那还行?
姥爷跟五姥娘的关系是大伯哥和弟媳的关系。按照姥爷和五姥娘那代人的道德观念和为人准则,两人成婚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姥爷总是恭敬地称呼五姥娘为“他五婶子”。
姥爷读过几年私塾,能读三国水浒,活到87岁,2000年春天无疾而终。2008年5月的一天,大舅二舅都下地了,五姥娘在院子对着邻居喊:我觉着不好受哇,您快去跟庆增(大舅名孟庆增)说一声。邻居跑过来,发现老人已倒地停止了呼吸。五姥娘活了95岁,死的这一天,还能做家务。五姥娘个子不高,形貌清癯,眉心靠上的地方有颗美人志,永远慢声细语。她年轻时,应当是个很耐看的女人。一生遭到丈夫和社会不公正的对待,但从无半句怨言。用我娘的话说就是:五婶子对老事,只字不提。
我感到,姥爷和五姥娘,是中国最有修养的老式农民。他们生来似乎就是为了以超常的忍耐心,去迎受生活的一切不公和磨难。
二舅呢?傻子二舅来到人间是干什么的?——他是来做牛做马的,他是专门来把那牛马般人生之苦吃一遍的。这个悲惨的家庭需要他这样一个牛马一样的人。
五姥娘曾对我娘感慨:庆广(二舅名孟庆广)要是个女人,能过一辈子好日子。意思是,他如为女人,就能嫁人,就能生儿育女,就能拥有普通草民拥有的一切。
没有人给二舅测智商,我判断,二舅的智商应当在七八分上,属于半傻不傻的类型。如果小时受到良好的教育,会更接近正常人。二舅自己说自己“俺这人心眼不够使的”,这也是他并非白痴的证明。有一回,我见二舅拿着他侄子的课本认真看,我说:二舅,上面写的啥呀?二舅难为情地一笑:白搭,俺一个也不认得。
二舅比大舅高些壮些,骨多肉少,是个出傻力气的好手,家里地里的粗活、重活、累活、脏活,主要靠他来干。二舅最突出的性格就是克己,比牛马更克己,克己到令人心疼。干活出死力,咬牙切齿的样子就像跟那干不完的活有仇。对我刺激最深的是吃饭时的情景。一家人都坐下了,二舅先将饭桌撒目一遍,他的手和筷子总是自觉伸向最差的饭和菜,常常是上几顿的剩饭剩菜。然后,在吃饭全过程中,二舅对好一点的饭菜好像视而不见。对饭桌上的不公,我一直心里难受,并因此对姥爷和大舅有看法。但二舅这样做,绝不给人不自然或勉强的感觉。他饭量大,吃饭却快,不等别人吃完,他就起身走了,好像与别人在饭桌边坐同样时间也是一种罪过。实际上,在这个家庭里,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每个人都要高度克己,都在不同层次上克己。姥爷、五姥娘、大舅,他们的日常表情就是克己,道德语言等所有方面都体现为克己。二舅的克己是克到自己的骨头、自己的肉。我甚至感到,连我舅家的鸡鸭都有一种听天由命又克己的表情。
2009年春末夏初,送走五姥娘不到一年,71岁的大舅突患脑血栓,平生第一次住进了医院,一个多月后,花光了口挪肚攒积累的数万元,回了家。
我那次去舅家,正是大舅出院不久。大舅歪靠在一张破床上。床腿被锯掉大半截,这是为了病人上下方便。床边一个尿罐,二舅紧挨尿罐坐在一个马扎上。我这个客人来了,大舅指了指尿罐,二舅就把尿罐提走了。
在這个特殊家庭里,大舅一直是二舅的“绝对领导”,一个眼神,一声吩咐,二舅无不顺从。现在,大舅缠绵病榻,吃喝拉撒全靠人。久病床前无孝子,很难指望儿女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二舅现在成了大舅的“全职保姆”。我发现,大舅二舅的关系有了微妙变化,大舅“亲民意识”有所提高,二舅“臣民意识”有所缓解。送走了老人,下一辈也早已成家,剩下老光棍兄弟相依为命。二舅话头多了起来,似乎有从前不曾有过的底气。
“外甥,听说日照离海很近?”二舅对我说。
“二舅,日照就在海边呀。”我说。
日照离我老家只有一百多公里,但老家的老一代农民却大都不曾见过海。大舅二舅就是这样。
“你姥爷年轻时去日照贩盐,俺要跟着,他不让俺跟,一辈子也没捞着看海呀。”二舅说。
“等大舅身体好些,我开车拉着您和大舅去看海。”我说。
“那敢情好。”二舅说。
大舅这时撇了撇嘴,笑了一声,是讥笑二舅的意思。这在以前,二舅这样说,可能会立即遭到大舅如此回应:大海就差你这个料的去看了。如果说,每个人在骨子里都有专制的欲望,大舅这一欲望,只能在二舅一个人身上有所体现。大舅对儿女、对他人都是很谦和的。
二舅身体健康,生理正常,但他所有的个人欲望好像全被取消了。世上的傻子往往是令人厌恶的,难堪的。但二舅不这样,他不脏,会看人脸色行事,大体知进退,不讨人厌,特别是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能干活的傻子。
这天上午,二舅伺候完大舅,提上水桶去菜园里浇菜。到了中午,等不来二舅,大舅坐在床上对着邻家院子使劲喊,喊来了邻居。邻居跑到菜园,不见人,在池塘边上发现了二舅的鞋。菜地只浇了一小块,人落水应该有好几个小时了。这个池塘很大很深,试了很多办法,都没能捞出人来。有人打电话给临沂的“水鬼子”(潜水员),对方要价最低6000元,还要先付款。二舅要是有灵,一定会坚决拒绝“水鬼子”打捞,他一辈子连100块钱也没摸过。有人想了个办法,用一根长绳,拴在铁筢(一种手用耘地工具)上,拽着铁筢满池塘拉,终于把二舅拉了上来。
二舅的死对大舅打击最大,大舅号啕大哭了一场。大舅是个正常人,这一生,应当比二舅经受了更多的精神磨难。现在,一场病让他落入了赤贫境地,用他的话说就是“两手攥着个空拳”。唯一“臣民”二舅意外死去,他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儿女是不会做他的臣民的。大舅望着破烂的家,抚摸着不听指挥的身体,幽幽地说:穷猴子,瞎——蹦,瞎——蹦——。他这是给自己一生作结论。
是不是有一种更广大的无边无际的力量把大舅也当作傻子呢。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舅二舅都逃不脱“刍狗”命运,只是大舅还想让二舅做“刍狗”的“刍狗”。二舅却意外地“炒了大舅的鱿鱼”,不给“刍狗”做“刍狗”了。因了对二舅的怜悯,我这篇文章或许自觉不自觉地对大舅有所不公。大舅实在是个有修养的聪明的农民。没上过一天学,仅仅靠平时留意各种标语及多问多听,竟能基本读懂报纸及普通读物。我这篇文章,大舅应当也能读懂。如果他觉得我歪曲了他的形象,他是有道理的。那么,将来或许我需要单独为大舅这个苦命的人写篇文章。
一段时间里,我的脑海里常浮现起一片涟漪,是二舅落水时激起的涟漪。二舅不会游泳,他意外激起的涟漪肯定马上就无影无踪了。
傻子二舅,你知道向往大海,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啊!你是不是把那一汪水看成大海了呀?那不是大海,那是一汪要了你命的邪恶之水呀。傻子二舅,你若在天有灵,就飞来大海吧。大海绝不会把人区分为傻子和聪明人的。
责任编辑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