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彩红
摘 要:按照亚里士多德对悲剧效果的界定:它引发人的怜悯与忧惧之情。苔丝与裘德皆属此类,因为他们都遭受了不应遭受的剥夺,而且这个遭受剥夺的人与我们相似。裘德的被剥夺是洋葱式的,一无所剩,引人同情;苔丝的被剥夺却是大树式的,被削砍的同时又长出新芽,苔丝虽遭受了“被剥夺”的悲剧,却获得了动态的成长,她因“获得”而引人崇敬。
关键词:《苔丝》 “剥夺” “获得”
殷企平在分析反英雄人物裘德之所以会不断产生一种失落感和惆怅感的文章里,指出“‘剥夺是《裘德》这部小说的主旋律:社会对裘德的各种剥夺使他成为一种非人的存在”①。同样,剥夺这个旋律也萦绕于《苔丝》这部小说,不同的是,《苔丝》在“剥夺”之外还有“获得”。两位主角结局都是被剥夺了生命,但讀者对二者的印象迥异:裘德“悲惨可怜”;苔丝“悲壮凄美”。前者是一种完全剥夺后裸露的悲凉,不剩一丝希望;后者却因有“获得”而彰显悲剧的升华。
首先苔丝家的“姓”便是一部剥夺史,先前的显赫贵姓“德伯”,因世事与人为上的变迁(如资本主义的兴起与侵入,德伯家的后代的意志的衰落),至苔丝父辈,该姓已成了特林厄姆牧师考古的对象,“德伯”因之渐渐隐退成“德比”。与之相对应的是财富不再,苔丝家只是做点小买卖的租户人家,同时需要抚养的孩子众多,而可依赖的却只有一头衰弱的老马和破车。经济与名望双重剥夺后,苔丝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乡村姑娘,但又是一个拥有贵族血统、资产阶级教育、农村无产阶级出身的复杂结合体的姑娘。这是苔丝还未真正走出家庭外的世界时她被“剥夺”和已“拥有”的现状,而她每离开一次家庭,她都经历一次新的意义上的“剥夺”与“获得”。
父亲约翰·德比获知自己显赫家族的消息后,便欣喜若狂,忘态饮酒,导致无法赶车,而苔丝在过分责任感的鼓励下,代父驾起不熟练的马车,最后因瞌睡疏忽,与新邮车相撞,导致老马“王子”的死亡,可以说,这个让虚荣的父母“获得”的高兴消息却第一步就剥夺了苔丝家的经济支柱。苔丝为了赎罪,不得不在父母的殷切鼓励下去“获得”特兰特里奇富有亲戚的认识与帮助。然而苔丝父母并没有教苔丝提防男人,这导致苔丝被亚力克剥夺了“贞洁”,苔丝却因此“几乎一下子从一个单纯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复杂的妇人”②,获得了一种高水平的教育,对社会的险恶有所认识。
怀着复原处女贞洁的希望和在寻找快乐本能的驱使下,苔丝开始了第二次离家外出。这一次她虽被剥夺了对不婚的誓言的坚守,成为被动等待、祈求原谅的妻子,却获得了关于“爱情的残忍”③的教育,与上次主动离开亚历克一样,苔丝亦获得了个人的力量,“她的个人力量正体现在其独立的思考和抉择中”④。苔丝最终选择不打扰的方式与克莱尔分开,保持了自己的尊严,从单纯走向独立。
一方面苔丝自己的“利他精神”⑤,怕久呆娘家泄露出她和克莱尔分裂的秘密,会对克莱尔名誉有所损害,增重家庭的负担,另一方面这次结婚后回家,她被剥夺了亲情的信任,在亲生父母的家里,她的话甚至受到怀疑,无法久待的她决定重新离家外出。在途中,苔丝为躲避以前被克莱尔揍了一顿的罗格比的奚落,躲入了一片人工林,在与人工林的“自处”中,她发现了树底下躺着好几只漂亮羽毛上沾着血迹的雉鸡,有的死了,有的还在非常痛苦地做垂死挣扎,于是感慨鸟儿命运的悲惨,并且从中“获得”新的力量:自力更生,“我还有两只手,可以解决我的吃穿问题”⑥。但是苔丝的独立并没有得偿所愿,母亲重病,她不得已辞工回家,和盘托出她和克莱尔的分居关系,接踵而至父亲死亡,租房合同期随之终止。虽然苔丝尽力忍受精神和体力的双重疲累,也无法抵挡住每年一度乡村农田劳工们的迁移潮流。经营农业者要给他们的雇工农舍居住,而苔丝家所谓的高贵血统本来大伙儿就不相信,苔丝的婚姻又没给她们家增添光彩,加之居住在乡村并不直接干活的人是遭人冷淡的,可以说苔丝一家先前是剥夺了“土地”的租赁人家,现在成了剥夺了“家园”的迁徙难民。母亲痴心惦念父亲方面的祖辈,坚持去金斯庇租房子,可迎接她们的却是租的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落脚地被剥夺的她们只能把祖先墓地的墓室当成自己获得的“不动产”⑦。漂泊的一家此时凄惨得无以复加,连家具都要发出责问:为什么它们这些应该放置在室内的东西现在被丢弃在露天里?再一次在利他精神的驱动下苔丝觉得她应该充当弟弟妹妹们的上帝,于是接受了德伯的帮助,虽然获得了生存和照顾家人的物质依靠,却被剥夺了“克莱尔太太”的身份,委身做了德伯的情妇。
如果小说就此结束,我们看待苔丝的态度大抵就会和看待裘德一样,只是觉得这个人物悲惨可怜而已,觉得她和维多利亚小说里的失节妇女的遭遇并无太大差别,但哈代笔下的苔丝是一位具有“现代人雏形特
征”⑧的人物,“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走向,但坚持独立做出自己的选择”⑨。因此在克莱尔回来找她之后,她选择杀死毁灭她幸福的德伯,走出“鹭巢”。谋杀罪虽然剥夺了她的生命权,但她获得了一种更高的生命的尊严,获得了与克莱尔短暂的,但精神与肉体同在的爱。此外,关于德伯家马车的传说也被苔丝颠覆了,以男权强权欺霸女性弱者的谋杀案被替代为女性弱者杀死受压迫来源的强权男性,同时这种颠覆把女性的主体地位凸显了,苔丝不再是被动请求克莱尔原谅的罪人,而是主动用爱征服克莱尔的纯洁的女人,“苔丝竟如此冲动使克莱尔感到害怕,同时,苔丝对他的爱竟会产生这么大的道德观念,而这种爱性质如此奇特以致很显然已经使她丧失了道德观念,这两点都使他感到十分惊讶”⑩。最后柔情终于控制了他,他相信她是纯洁的。此时的苔丝虽被剥夺生命,却获得了处女贞洁复原的能力。
回过头来看,一方面被奸污的过去剥夺了苔丝真正融入群体,与他人进行心灵交流的可能。不纯洁的过往使她不能像玛丽安、雷蒂、伊丝那样毫无保留地袒露对克莱尔的爱,加之道德心的束缚,她甚至被剥夺了接受克莱尔爱的自由。她写信给母亲询问该不该向克莱尔坦白,母亲的来信只让她感到最令人压抑的事情对于她母亲情绪上的影响是那么轻微。那件萦绕在她心头的往事对于她母亲来说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意外。因为往昔的原因,她和克莱尔之间也有精神隔膜,两人对于对方的表现都感到迷惑不解,两人都不打算探索对方的历史。另一方面,没人帮忙出主意的苔丝却获得了一种“自处”的能力,失去贞洁以后,苔丝经常天黑以后,走出屋子进入树林,获得平衡,不觉孤独;在克里克乳牛场挤奶时,她总是把一边太阳穴紧靠在牛肚子上,两只眼睛凝视着亩草场远方,如同一个陷入沉思者那么平静;当被勾起对自己那段往事的回忆时,苔丝就走到户外,走向牧草场,让户外的空气驱散心头的抑郁。苔丝总是一个人,一个人离开马勒村,一个人回到马勒村,一个人背负过去的重担,一个人思索生命的不请自来,一个人筹划未来的何去何从,一个人感慨命运的不可捉摸。诚如伍尔夫评论哈代作品里的人物:如果我们不了解他的男女人物各自之间的相互关系,我们了解他们和时间、死亡与命运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苔丝的获得是一种“智性”的获得,关于个人与命运的孤独博弈。
正如劳伦斯所说,哈代笔下的悲剧人物,总是两种命运,一种是一直处在传统这座有墙保护的居所内,安全而幸福,但不知激情为何物;一种是觉出传统是一座有墙的监狱,因此会逃离,去追求自己的个性与激情,但因无力抵抗孤独或者遭到群体的直接报复,会死亡。苔丝走出了马勒村,虽然被剥夺了传统的庇护,但获得了“精神上的丰收”{11}。虽然最后生命也被剥夺了,但实现了一种哈代认为的最崇高悲剧“有价值的东西为不
可抗拒的力量所毁灭”{12}。有价值的苔丝是“美的象征和爱的化身”{13}。虽然结局和裘德一样,同是被剥夺,被毁灭,读者读完《裘德》后是倒抽一口凉气,可是对苔丝却产生了深深的怜惜之情,并对毁灭她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进行哲学性思考。从这层上看,《苔丝》不是一部悲观主义的小说,而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悲剧。
① 殷企平:《推敲“进步”话语》,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410页。
②③⑥⑦⑩{11} [英]哈代:《苔丝》,郑大民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99页,第287页,第286页,第374页,第398页,第125页。
④⑨ 何宁:《哈代研究史》,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
131页,第131页。
⑤ 丁世忠:《哈代小说伦理思想研究》,四川出版集团巴蜀
书社2008年版,第161页。
⑧ 张玲:《哈代》,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77页。
{12} 祈寿华:《回应悲剧缪斯的呼唤》,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1年版,第101页。
{13} 聂珍钊:《悲戚而刚毅的小说家——托马斯·哈代小说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10页。
参考文献:
[1] Lawrence, D.H. D.H. Lawrence Selected Literary Critiques[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3.
[2] Shires, Linda M. “The Radical Aesthetics of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omas Hardy. Ed.Dale Kramer[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0.
[3] Woolf, Virginia. The Common Reader[M]. Shanghai: World Library Press, 2010.
作 者:賀彩红,南京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