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跃雄
[摘 要]当厘清了东北站人群体的历史构成过程,甄别了站人语言和文化同白族文化之间的关系后,我们得知现有站人并非白族后裔,而是一个特殊的汉族群体。而东北站人白族身份的提出,也不仅仅是一个族籍问题,更是部分站人群体为了积极争取进入国家主流政治体制、获得相应权利照顾和利益所做的努力。
[关键词]站人;白族;历史;群体认同;利益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 — 2234(2014)05 — 0074 — 02
一、东北站人的由来
“皇太极天聪十年(1636年),俄国人第一次知道黑龙江这个名字。皇太极崇德八年(1643年),俄军开始武装入侵中国黑龙江流域。”〔1〕之后几十年俄军对黑龙江上游地区的骚扰和掠夺愈演愈烈。为了有效抗击沙皇俄国的侵略,清政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开始筹划设置吉林至瑷珲的驿路,并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正式建立驿站并通驿。至于派驻各站的驿丁,在历经了一些波折后,康熙帝下谕旨:“墨尔根至彼端(黑龙江城)所设之五驿,查索伦、达斡尔之贫穷者,令其驻驿。墨尔根至锦州俄佛罗之二十驿,既然由盛京沙河站等驿人员内摊派困难重重,即查抄没户人,令其驻释。”〔2〕而这些“抄没户人”,据《奉天通志》记载:“系康熙年间平定逆藩吴三桂俘虏,编管盛京兵部拨往边台驿站充当苦差。”当时“由云南拨来八百八十四户,分布边台守边挑壕,驿站传递文书。”〔3〕由此,这条吉林至瑷珲的驿路,最初其驿丁主要由黑龙江当地的少数民族和来自云南的所谓的“罪犯”构成,其中云南人占了主要部分,这些云南人便是现在站人群体的祖先。
二、站人白族身份的提出
站人白族身份的提出,最早应在1980年代初,据时任黑龙江省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县志办的王国志述,“1982年人口普查时,杜蒙自治县有的站上人依据其祖先来自云南而改报白族,有的站上人找到县志办询问吴三桂是否为云南人,其部下有没有少数民族。”〔4〕这与当时居住在湖南省桑植县境内的“民家人”白族身份提出的时间大体一致,当时随着对桑植县内土家族的成分认定后,许多桑植的“民家”精英便将自身的族属问题提出来,并最终促成了1984年桑植县7个白族乡的成立。〔5〕在站人的主要聚居区,肇源、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以及齐齐哈尔、嫩江及吉林省的部分地区,其中的肇源、嫩江、富裕三县,在1980年代初,公社和科级以上干部,“站人”就已占一半。〔6〕这些站人干部对国家的民族政策十分了解,更容易产生群体认同和族群观念。这些精英“总是会从传统文化中挑选和操弄一些他们认为能增进其群体团结和利益的某些方面。当他们这样做时,他们会影响其群体的自我定义和族界,以至于这个在前族群基础上创建的族群共同体或民族可能是一种与其前身不同的社会组织合成。”〔7〕从1999年起,杜尔伯特县他拉哈镇的站人便先后三次组团到大理考察寻根。当时杜蒙县政协副主席的徐洪明和他拉哈镇党委副书记的姜希俊便带着站人的期望,沿着站人祖先北迁的古道两次赴大理考察,并最终从历史、民俗、语言、体质等方面的对比研究中得出了“居住在他拉哈、多耐的站人确系云南的白族人”的结论。〔8〕而2009年9月大理州委、州政府启动的“中国白族百村百人大型影像工程”的图片摄影和电视共同参与的联合拍摄行动,则不仅以白族自治州政府的身份官方承认了东北站人为白族,而且还到了黑龙江实地拍摄并对当地一些站人进行了慰问。
三、站人白族身份问题的讨论
对站人群体的构成问题应该用历史的眼观,分阶段地去看待。清政府在东北初设驿站时,站丁的来源主要有两部分:一部分是由当地拨派或招募的索伦、达斡尔等少数民族。这部分人较少。另一部分则是被流放到东北的“罪人”。在罪人当中,“三藩之乱”后被俘的吴三桂残部占了绝大多数。然而,吴三桂虽兵败于云南,却也不能证明其出降清军的6000余名士兵皆为云南本地人,更不能证明发配辽东的八百八十四户都是白族。实际上,吴三桂部队的构成十分复杂。吴三桂辽东锦州人,吴导清军入关时,其部下多为来自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等汉族地区“有罪谪戍”的民兵、边班军、改拨军和从本地征集来的汉族人和少数蒙古族、满族人,在民兵中也有少量之前被谪戍到辽东的湖广、四川地区的苗族人和彝族人。宁远军在以后的战争中又陆续吸收了李自成、张献忠的降军,这些农民起义军则以陕西人为主体,含有回族成分。至于吴军中的云南少数民族成分,吴三桂叛乱时,曾联络位于云南蒙自、新兴(今玉溪)一带的“倮罗助战”,但“位于云南大理一带的僰人(白族先民)始终未参与叛乱。”〔9〕这些都说明发遣充军至东北的吴三桂部下中并无白族人。
驿站设立后,清廷为了能使站人后继有人,永为其用,便允许站丁内部通婚,甚至还专门给无妻男丁分配孤身女子或买妻银钱,这使得站丁数量得以增加,站人群体也得以延续。咸丰十年(1806年),清廷解除了对黑龙江的封禁令,直至清末废驿建邮后,都有大量汉人涌入蒙旗荒地开垦,于是站人开始完全突破民族界线,使自身的婚配范围大大扩展。1960年前后的困难时期,许多山东、河北等地的人在大饥荒的压力下流向东北谋求生路,他们与站人毗邻而居,并偶有通婚。随着站人社会的发展,现有的站人数量粗略估计应该也在十万以上。族群和文化都是一个流变的过程,站人由初到东北时的几千人,在三百多年的历程中不断和汉族及其他民族进行交流和融合,早已在“涵化”的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和群体认同。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而因文化差异所形成的“语言岛”则使不同文化之间产生一定的区隔,从而反过来保证彼此文化的相对独特性。由于历史、经济、群体认同和地理限制等原因,站人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语言——站话。站话不仅是站人文化独特性的体现,也成为一些人试图证明“站人非汉族”论的主要论据之一。但我们分析了现有站话的词汇后,发现站话词汇与白语专有词汇并无重合。一些站话中保留下来的西南方言,如走、去发音“课”,街发音“该”等,只能说明站话里有西南方言的元素,并不能证明站话系大理白族方言。实际上,“站话从来源上说应该是多种方言混杂而成,最初不可能是一种内部一致的较为稳定的语言。而从现在的保留情况来看,在其形成之初占主体的语音和词汇还应该是北方方言。”〔10〕
至于时常被用来证明站人是白族的一些民俗考证,如端午节时站人要踏青对歌、站人喜食凉菜、喜欢将墙刷成白色、穿白衣、妇女“修头不修脚”等,一些确为少数民族遗俗在站人文化中的体现,一些则纯为证明者的主观臆加。还有据说白族人在判断某人是否为同族时所使用的“蹠骨认亲”的方法其实也并不科学,笔者自己是白族人,一直生长在大理也未曾听说过有此种认亲方法。
四、站人白族身份问题背后的利益诉求
我们通过对站人群体的历史构成,站人语言、文化的回溯和分析后得知站人并非白族,而部分站人“我非汉族”的民族认同观的产生主要有这样一些原因:
其一,站人祖先早在清朝初期就以“罪人”的身份被迫谪戍到黑龙江地区,由于当时公务繁重,又受到制度的严格约束,致使站人祖先不能参与主流政治文化生活,长时间被限制在驿站和驿路周边的一小块区域。此外,当时东北地区自然环境恶劣,又是清朝统治者的“龙兴之地”,迁居而来的人口很少。由于与外界极少交往,在其他人口大量迁居到黑龙江流域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站人已经形成了较为封闭的文化圈,并在语言、文化等方面形成了一些自己的特点。而在外来人口最终定居到站人群体中时,站人不仅被内化为“坐地户”,其群体边界也开始显现。特别是当人口增加而引起资源分配的矛盾时,一些地方的站人便希望凭借地理位置边界、群体互动边界等社会边界努力维系着他们的主观认同,以此形成并明确其成员的身份,从而用相对的“群界”来排除他人,以达到获取更多的相关政治利益及社会经济发展机会的目的。
其二,部分站人的“我为白族”认同,不仅是当地站人中某些政治文化精英为实现各自利益诉求而做的“族籍认可”准备,在更大程度上是因为站人群体没有享受到同区域其他少数民族所得到的相关利益。由于没有得到“少数民族”的身份认定,国家对他们的待遇自然按照汉族来算。例如,在教育和就业方面,黑龙江省规定鄂伦春、赫哲、鄂温克等8个少数民族的高考考生报考省属高校时可在总分成绩的基础上,增加10分投档。某些城市还给少数民族毕业生优先安排工作,并免除城市增容费。此外,《黑龙江省民族乡条例》规定“民族乡人民政府工作人员中少数民族干部应占30%以上。”黑龙江省还在某些县处级甚至更高级别的岗位上增设少数民族干部比例。以站人比例占据较多且对“站人属白族”呼声较高的杜蒙县他拉哈镇为例,如果站人被认定为白族,那么他拉哈镇便有可能成为民族镇,不仅站人在镇政府干部中所占比例有所增加,而且还可以在这个以蒙古族为主的民族自治县中,运用自己少数民族的身份与其他民族争夺话语权,在经济上也会得到国家的扶持和帮助。在与越来越多的“外来户”相处、融合与竞争中,某些地区的站人,其语言和文化虽然有所流失,但群体认同却日渐强烈起来。与身边处于同样发展水平的蒙古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相比,被认定为汉族的站人,自然不在少数民族之列,而且又与周边的汉族有一定的文化隔阂。既不能享受作为少数民族来自国家的特殊照顾,又不能忽略自身文化独特性与其他汉族完全融为一体,于是部分站人便有了“我为白族”的群体认同,并极力证明自己确为来自云南大理府“民家人”的后代,以便利用“民族”这一有效工具为自己谋求福利。
当然,群体认同并非一成不变,它是具有历史场景性的。随着社会历史、国家政策、群体边际互动范围和群体自身需求等因素的改变,群体认同也会随之产生变化。宣统元年,当站人终于被改归民籍后,许多站人很快鸟散式的搬离了原来居住的驿站村落。特殊的历史命运和政治上“流放罪人”的标签给站人群体心灵深处造成了创伤,于是离开原来属于站人的居住地,让别人认不出自己是站人便是告别过去的最好方式;到后来,为了向众多的迁来群体表明自己对现有资源在历史顺序上的合理占有性时,不论是自称或是他称,“站人”的身份又开始得以运用;而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对白族族籍的追求,也是在新形势下一些站人群体对“站人”身份新的强化,毕竟少数民族的身份一旦得到了国家政权的承认,那么站人群体势必会得到比现在更多的好处,因为“今天的民族群体如同其他由利益构成的群体一样,在实行有效的利益追求,而且其追求在事实上比其他利益集团的追求更加有效。”〔11〕
〔参 考 文 献〕
〔1〕吴洋.清代“俄罗斯佐领”考略〔J〕.历史研究,1987,(05).
〔2〕李向辰.谈驿站的设置及驿丁民族归属问题——与王国志先生商榷〔J〕.黑龙江史志,1995,(06).
〔3〕奉天通志卷167交通志7〔M〕.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3919.
〔4〕〔9〕王国志.站丁及站上人考略〔J〕.黑龙江史志,1994,(05).
〔5〕张丽剑.湖南桑植散杂居白族研究现状及存在的问题〔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02).
〔6〕吴扎拉·克尧.黑龙江省的云南“站人”〔J〕.思想战线,1984,(01).
〔7〕王文光,张曙晖.利益、权利与民族认同——对白族民族认同问题的民族学考察〔J〕.思想战线,2009,(05).
〔8〕徐洪明,姜希俊.杜蒙“站人”族籍考〔J〕.大庆社会科学,2001,(05).
〔10〕刘宇.黑龙江站话的形成与嬗变〔J〕.哈尔滨学院学报,2011,(01).
〔11〕陈庆德.经济人类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44.〔责任编辑:张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