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夹米子树
据阿爷讲,夹米子树是野种,种子是从那条杂草疯长的沟渠里顺着山水来到村里的。
那天轮到阿爷给自留地放水,水势颇小,流在地里,跟蚯蚓爬一样。阿爷扛着钉耙准备去理顺一下沟渠里的水,可是走到一处坡地,瞭望远处的山水,往日阳光下泛着银光的山水,今日却和阿爷玩着捉迷藏的游戏。阿爷转身回到自留地,他心里亮堂着,一定是俄朵山的雪还没有融化,水自然就小了。
阿爷坐在跳水口处,一边看着慢慢流动在地里的山水,一边拿出烟杆抽起来。一股股青烟和着水的声响,鲜活起来。他精神抖擞。
一杆烟叶抽完,阿爷准备起身去瞧瞧自留地里的玉米苗。就在这时,他发现一个核桃顺水漂流到脚下。他急忙弯腰拾起。阳光下,核桃白白的,椭圆偏长的外形,掂在手里很有坠感。阿爷是经历过岁月的人,他知道这种核桃很稀少,附近几个村子都没有。于是,天生爱种树的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将这个核桃种起来,繁衍后代。
核桃种在一处比较隐蔽的田坎上,阿爷告诉我们,核桃天生贱命,种在田坎上一方面不容易被人发现,一方面有助于它的成长。种核桃的时候,阿爷说,他心里估摸着一些事情:今天种下,八年结果,八年之后,我的寿辰一定要和这棵核桃树一起过。
种下核桃种,怕时日久后,忘记地方,阿爷在旁边插了一根细枝丫。空闲的日子里,他总喜欢背着手到自留地里去转转,然后拨开杂草细细观察,土地里有没有动静。
第二个春天,核桃树发芽了,黝黑的苗子,头顶上顶着一个可爱的小黑团,花蕾一般,羞羞答答站在春天里。阿爷忙活完地里的事情,就开始忙活着照顾这棵刚出土的幼苗。他先把苗周边的野草拔干净,四周围着圈插上许多小细条,又割来一些新鲜、身杆子比较长的野草,像编竹篓一样的方法,将这些绿油油的野草挨着编织在小细条上,幼苗被保护了起来,躲过了风造成的威胁。
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推一样,幼苗的个子迅速的长高了。从最先的一片叶子,两片叶子,最后变成数也数不清的叶子,枝干也从筷子那么粗,几年之后,变成了饭碗粗。
核桃树一直没有结果,农村里核桃八年结果的老话一点也不假。第七年的时候,阿爷没有等到核桃树结果,离开了人世。阿爷离开人世的时候,非常痛苦,足足一个星期喝不下水,吃不了饭。都说善人一生,会有善结,可是看着阿爷整日呆在床上,白天夜里不停的呻吟着,那时我想,阿爷的身体里一定装着一个可怕的魔鬼,整日折磨着他。阿爷斗不过魔鬼,他痛苦不堪。快末的那几天,他整日在床上围着圈的爬着,手里抱着枕巾,嘴里还含混的说着:“我的枕头,我的毛衣,我的帽子呢?“阿爷说的每一样,我们都会快快的找来交给他,他紧紧的抱着,消瘦的脸一直埋在那堆东西里,呻吟声,从那堆东西中,瓮声瓮气的传出来,像是来自另外的一个世界。有经验的村人来看望阿爷,侧过身对阿妈说:“时间已经紧了,就这两天了,准备后世吧。”阿爷的呻吟声,似乎停了一会儿,抱着东西的双手,握得更紧了。
人还没有末,家里来了好多村人。院坝里闹哄哄的,有问孝帕要扯多少根的,有问洗阿爷身子的酒准备好没有。我坐在阿爷身边,静静的看着这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心里的痛苦无法言喻。阿爷还爬在床上,咕噜咕噜的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含着泪自言自语的说:“阿爷,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呀?”话刚出嘴皮,我突然听见阿爷说:“核桃,核桃……。”这是阿爷所有模糊的碎语中,最清楚的一句。我急忙找来阿妈,告诉阿爷想要核桃的事情。阿妈沉默片刻,突然跪在阿爷的床边,说:“阿爸,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你种的核桃,可是核桃树还没有结果,我去摘片它的叶子,你就安心吧?”阿爷胡言乱语,阿妈的话似乎跟他无关。
阿爷种的核桃树,在房屋后面,阿妈一会儿的功夫,摘来一枝。这枝上有六片椭圆的叶子,叶子翠生生的绿着,嫩黄的叶脉由粗到细的蔓延在叶片上,像一个蓬勃的生命无尽的延伸着。
阿妈跪在阿爷的床边,我跟着跪下。“阿爸,叶子来了,你看一眼吧?”阿妈的声音颤抖着,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阿爷的头依然埋在枕头里,手里紧紧的拽着他想要的东西。“看一眼吧,阿爷,这是你种的核桃叶。”泪水不听使唤的掉了下来。我将叶子放在阿爷的手边,那一瞬间,我触碰到了阿爷冰凉凉的手,这种凉意,像来自遥远的冬天。
阿爷微微抬起头,眼神恍惚,又像其它东西一样,将叶子一起握在手中。叶子由于阿爷的用力,一会儿就碎了。
那个晚上阿爷走了。
第二年,核桃树结果了,果子不多,跟阿爷当年说的一样,核桃椭圆偏长,拿在手里很有坠感。
可是,阿爷不知道一件事,就是这棵核桃树其实是一棵夹米子树,核桃果仁极其难从壳中剥离出来,正因为这个原因,果仁晾干后比起其它品种的核桃,香味尤其浓厚。
每年上墳,阿妈都不会忘记给阿爷捎上十个,丢在燃烧的火堆里,并告诉阿爷,核桃树长粗了,他的孙女们也长大了。
指头花
搬进这座石砌的房屋,是一九八七年,那年阿妈不知从哪户人家,找来了几棵指头花,种在一个底部破旧的铁桶里,铁桶颜色青中带白,绿绿的指头花种在里面,精精神神。
指头花,和手指非常相似,顾名指头花。花易种,遍身长着细细的白色毛刺,不小心触碰,一阵揪心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指头花繁殖速度非常快,阿妈铁桶里种下的几株指头花,两年之后,长满铁桶,挤不下的,朝着铁桶外面冒,冒着冒着,尽然像瀑布一样由粗到细的从铁桶口倾泻下来,超出铁桶的高度,又长在院坝大门处的墙缝里,繁殖开来。
每年夏天,大门处的泥巴墙一片丰茂景象。指头花的花朵像从每个石缝里生长出来一样,橘红色的花朵爬满整个墙壁。指头花的花期可以和整个夏天赛跑,直到有些寒意的时候,才慢慢枯萎凋零。打焉的花朵从白天轻轻的、悄悄的一直落到夜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在消逝的时间里,不见了踪影。
指头花的骨子里,蕴藏着一股强大的拗劲儿,面对风雪,不屈不挠。冬天,一层厚厚的积雪侵扰着它的躯体,它冻僵的身体,慢慢由原来的青翠变成紫红,变成土黄色,然后像众多面临死亡的植被一样,安静的躺在冬天里。然而,和很多夭折在冬季里的植被有所不同的是,你所看见的似乎死去的指头花,会在第二年春天一步步深入时,奇迹般的活过来,让你不得不承认,生命存在着太多惊喜。
渐渐活过来的指头花,不急不忙,先从根部慢慢变绿,然后一节一节将这绿色蔓延到指尖。还来不及变绿的指尖,紫中带红,远看,像瀑布一样倾泻的指头花,在春天里,别有一番味道。
青中带白的铁桶放在院墙上,院坝地处高处,能俯瞰房屋周围的果园、菜地,是一处乘凉的好地方。家乡气候干燥,炎热的日子总是拖得长长的,我们一家在小院坝里呆的时间常常超出在屋子里的时间。有时,我和姐姐还费着力气,把家里大大的簸箕搬上小院坝,夜晚躺在簸箕里,闻着指头花的花香,看着满天的星星入睡。
阿妈陪着姐姐和我,坐在簸箕里,给我们讲过往的事儿。阿妈是阿奶从高山野坝村带下的娃,那时她不足4岁,大人的事儿,她不懂,后来长大后,隐约听阿奶提及过阿爷,那个年代的包办婚姻毁了阿奶的家,结婚不到一年,阿爷爱上了其它村子的姑娘,爱情的痴迷让阿爷疯癫似地折磨着他们刚组建起来的家庭。当时,阿妈已在阿奶的肚子里快五月了,面对破碎的家庭,面对本身就没有爱的两个人,阿奶找来村里的干部,经过调解两人分开。那时还没有出现离婚这两个字,更没有一个红色的本子作为结婚的依据,婚姻没有根,随时就像蒲公英一样,散了就散了,再回不去了。阿妈出生在野坝一个低矮、破旧的泥巴房里,房是村里用来搁置冬草的。阿妈出生的晚上,阿爷来看过一次,后来再没有露过面。阿奶的心彻底冷了,后经人介绍,改嫁到现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地方。
说完这些,阿妈从过去的影子里走出来,眼睛盯着满墙的指頭花,问:“看着满墙挤挤挨挨的指头花,你们的小脑袋里想到了什么?”我和姐姐你盯盯我,我看看她,不着边的回答了阿妈的话。阿妈沉默片刻,说:“人的一生要经历的,总归会经历,面对困难,面对挫折,你们都要坚强,姊妹之间,也要像这指头花一样,相扶相依,团结互助。”我和姐姐看着指头花,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其实这指头花,应该有个更好的名字,叫姊妹花。”阿妈紧接着自言自语的说。
阿妈的话,牢牢记在我和姐姐心里,第二天,我们就在那个青中带白的桶上用学校刚发的毛笔写上了三个字:“zi妹花。这三个字中,最后一个字是我写的。
也许,不该丢的东西,始终不会丢。二十多年过去了,种在铁桶里的指头花冬天死去,春天活过来,夏天又开放…….年复一年重复着。
“zi妹花”这三个字,奇迹般的在风霜雨雪中,留存了下来,至今没有褪色。
时间不会老,姊妹花留在岁月里,留在阿妈日渐苍老的皱纹里,陪伴着我们走过一个个无法留住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