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坝丁真
百鸟归巢,夜色寂静,古老的村庄再次沉默在天地间。
雪白的墙体,在树枝摇曳间若隐若现,如同泽仁老人摇动的经筒,仿佛已经更替了几个世纪。灶塘内的火苗,犹如蛇头吞吐的舌尖,时而燃烧,时而熄灭。泽仁老人右手转动着陪伴她三十余年的玛尼经筒,左手捻动着菩提佛珠,双目紧闭,仿佛一位千年的行者修炼着浮动不已的世俗之心。
厨房一角,三个孙儿和儿媳围着电视机,时而欢喜,时而谩骂。喜怒无常如粘贴的商标,淋淋尽职地流动在她们的脸上。
突然,木质楼梯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小孙儿扎西立即起身喊到:“阿爸回来啦!”,其余两个也跟着站起。儿媳娜措立马跑到灶塘边,把茶壶放在寥寥的火星堆上。一旁的泽仁老人依然静坐如山,丝毫没有一点惊讶。
长子尼玛背着一个鼓鼓的背包,一跨过厨房门,急忙喊着:“阿妈啦!贵体安康?”,并用双手托起泽仁老人皱纹爬满的下巴,轻吻一下说到:“阿妈,让您担心咯。”泽仁老人慢慢睁开眼,放下手中的持物,抚摸着长子的脸颊,问到:“吃苦了吗?”尼玛有些泪眼闪烁地答到:“有您阿妈的牵挂,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娜措轻声细语地说:“您辛苦了,快吃饭。”一旁的三个儿子翻腾着父亲的背包。
窗外夜色寂静如画,就连平常爱乱嚎的狗也顷刻间收敛了。厨房内除了一台老式电视机和贴满瓷砖的灶塘外,空空荡荡,仿佛刚被洗劫过一样。
尼玛喝过一口热茶后,慢慢从背包里取出三只塑料蛇,给了三个儿子。塑料蛇颤抖身躯,吐露着红舌头,形同真蛇。泽仁老人惊吓了一翻,便骂到:“呸,怎么带这东西。”尼玛有些苦涩的笑了笑。
油脂爬满的柱子,在灯光下格外的铮亮,火星堆上的茶壶开始发出响声,如同破霄的鸡鸣,顷刻间打破了三个大人的沉默。有些忍不住的娜措对尼玛问:“这次收获如何?”
还未等尼玛回答。泽仁老人便对娜措骂道:“你何时开始学习质问男人。”尼玛再次低下了头。
三个儿子抚摸着父亲带来的玩具,却丝毫没有要吵吵闹闹的意思,用一双双稚嫩的目光时而注视着阿莫(奶奶),时而看着父亲。
尼玛再次端起茶碗,还未送进嘴。泽仁老人拍着尼玛的肩说:“儿子,藏家男人可以失败,但不能丧志。”
“阿妈啦!实在对不起”
“没有对错。”
“真的,对不起,阿妈啦!”
“别说了,又不是人死了,只要你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钱没有了可以找,人没有了就无法重生。”
一旁的娜措开始抽泣起来,嘴里自语到“卖牛羊的钱,全都亏了吗?”
泽仁老人再次发怒,侧身正视着娜措说:“男人是烈馬,女人是草原。你要时刻为自己的男人搭建奔驰的草原。”
娜措听着母亲的教诲,点头应诺。
朝圣西藏
土地承包制刚刚实行,曾经依赖人民公社大锅饭的村庄,如同迷失的羔羊,不知道生活何起何落。大家茫目于自家分配的土地,泽仁老人那年31岁,时值青春灿烂的年龄,丈夫是一位憨厚如牛的男人,整日早出晚归的忙碌。家中有二男一女,长子不到9岁。丈夫突然患上痢疾,最后拉血离世。泽仁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徒步10余公里,来到了活佛家中。活佛听到家中来客的寒暄声,便大声说:“就说我不在家。”这时,泽仁哭泣不已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跟着活佛走进了经堂,便跪在地板上祈求到:“我的上师,请听听我这位黑夜中迷途人的悲痛吧!尊敬的上师,丈夫几天前患病离世,留下三个年幼的子女。我已没有迎接明天太阳的勇气了,请上师开示。”
活佛听着绝望的倾诉和悲痛的哭声,转身说到:“生死无常,你也不必过多的悲痛。佛陀曰:世间是悲痛的苦海。我们应该学会用佛心来看待世间变术。”
“久松且,请为我丈夫的亡魂护佑指路。”
“喔呀!我会诵经护送,你也不必太悲痛。”
村庄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山路崎岖,峡谷绵延,泽仁一路上回想着活佛的教言,那份欣慰久荡于心间。当推开房门时,已经是蓬头垢面,血迹斑斑。
每名黑头藏人,朝圣西藏是一生的夙愿,也是灵魂归家的“净土”。曾经村庄的财主们徒步朝圣过西藏,也成为村庄后人茶余饭后热聊的话题。泽仁每晚在被窝里,无数次回想着村庄先辈们朝圣的传说。
有天清晨,泽仁背上糌粑面和小麦锅盔,还有东借西凑的二百元,带上丈夫遗体上剪下的指甲,悄悄地离开了村庄,独自一人前往西藏为离世的丈夫超度。
村庄人听说后,热议不已,惊讶如潮。有人赞颂,有人质疑。
到县城后,泽仁拖人找了一辆木材运输车,赶往邻县。从未出过远门的她,在寒风凛冽的冬季,坐在木材垒砌的货箱,开始出发了。风儿拍打着脸颊,手儿冻僵得发青,仿佛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一路上,泽仁每到一个转车地,总爱在县车队等地找处避风的角落安睡,形同流浪的乞讨人。冬季的高原深夜,寒风刺骨,衣裳单薄的她无法入睡,就只好凝望异乡的天空,啃着自带的锅盔,可她丝毫没有一路颠簸的疲惫和生活艰辛的酸楚,心中那份充满步步临近西藏的向往,冲淡了一切的不顺。一个多月后,十几次的转车和徒步,终于走完了几千公里的行程,来到了向往已久的拉萨。远见宏伟壮观的布达拉宫,泽仁流下了感动的眼泪,扑下身子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几天里,磕着长头朝拜了大昭寺、小昭寺、哲丰寺等,最后来到了世界上最著名的天葬台——墨竹止贡寺。站在天葬台上,泽仁丝毫没有惊吓,而是默默注视着眼前一俱俱分解的、未分解的尸体,还有天葬师鲜红的双手。遐想着自己也仿佛来到了六道中的地狱道,用最纯洁的心和最清澈的本性,赤裸地向阎王爷讲述自己世间的一切。这时,鹰飞鹰鸣。一只只硕大无比的鹰群听见天葬师的呼声,“扑通扑通”慢慢围了过来,有些鹰吃得太饱倒在草地上,一时无法起飞和走动。这时,泽仁才突然醒悟过来,慢慢掏出自己怀里的绸布,轻轻拿出丈夫的指甲,放在天葬台的小石槽,用石锤轻轻碾成粉后,把揉合好的糌粑面,粘放在石槽内,来回不停的转动,再分捏成块状抛向了鹰群。
然后,独自慢慢走到一侧的解剖石槽旁,放平手脚整齐地躺下,双目仰视着湛蓝的天空,叹了一口长气,仿佛自己也找到了今生与来世的归家之路。
磨房与牛羊
回到村庄,泽仁开始请石匠师傅和亲朋好友,在村庄北面的河流旁,修建了第一座村庄的石磨房。每次村庄人磨完面,就会自觉地放些面粉,算是加工费。
泽仁就靠这些多余的面粉,日子过得丰韵有余,用剩余的面粉喂养牛羊和猪狗。
贫穷的可怕如魔掌深深印在了村庄人的心窝。地少人多的邻居和远方亲戚,每到年末,储藏粮食的木质柜,成为了孩子们捉迷藏的地方。四处走访借粮如同每年固定的“盛会”,送走扎西,迎接卓玛。
泽仁自拉萨朝拜归来,磨房收入不菲,地里粮食长势喜人。有人说:“三宝护佑,泽仁拉萨朝拜归来,时运也如夏季的河流。”
今年借了,明年继续借。邻里亲戚无脸再去泽仁家,可又面对粮食见底的尴尬不得不去。后来,干脆牵着家中的牛羊,前来偿还抵债。
你一头,我一只。泽仁家中的牛羊如垒起的玛尼石,越来越多。有人劝泽仁:“本来人都吃不够,你还养那么多牛羊干啥?”
“多为别人考虑,同样也在为自己。”泽仁微笑着回答。
有年,宁静的村庄开始热闹起来。东面放牧的荒地上修建了砖瓦结构的一排排汉房。一群群锡矿公司的男男女女们住进了村庄。每到下午,有些唱歌跳舞,有些悠闲散步。村庄人带着满腹的好奇,也开始走近了那群人的生活。
在那段发黄的年代,就连县城也没有一处菜市场,更何况偏僻的村庄。每月工资发放时,锡矿的工作人员们会到村子采购一些鸡蛋、奶饼、酥油等生活必需品。泽仁又开始卖鸡蛋、奶饼和酥油,成为公司员工们的最佳采购点,日子越过越有滋味。
有天,听说公司老总来视察工地,平常最好的朋友周桂花急忙来到泽仁家说:“姐姐,今天你要发了。公司让我到你家买只羊。”听到周桂花一番话,一贯性格开朗的泽仁突然生气地回答:“我家只有养死的牛羊,没有屠宰的牛羊。你到别人家去问问吧!”
周桂花带着满脸的疑问,不知自己到底错在何句。
泽仁每天除了磕头拜佛外,牛羊就是她的全部精神寄托。时常教育长子在放牧时,绝不能暴打牛羊。牛羊也有生命,但它们不会诉说疼痛,那是最大的罪孽。
每次牛羊分娩牛犊或羊羔,泽仁总会守在棚内精心照顾,牛羊也好像理解了那份感情一样。只要听到泽仁的喊叫声,牛羊们如同子女一样顺意而行。
有天早晨,牛棚内年老的“拥嘎”突然倒下,揣着短气。长子急促跑来报告母亲。泽仁赶到牛棚时,拥嘎已经双眼圆瞪断气了。泽仁抱起牛头嚎哭了一上午,如同丈夫离世那般悲痛。
下午时分,请村中的老人,剥下了牛头皮,粘贴在一层的左侧柱子上,以示怀念和祈求牛羊兴旺。然后,没有顾忌孩子们的嘴馋,举行了隆重的土葬仪式。
母亲与商人
沉默千百年的野生松茸价格飙升,走俏亚洲市场。贫穷了一辈子的村庄人,开始走进了深山,采挖着价比黄金的松茸。顷刻间,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外界接触交流也越来越多。
泽仁对已成年的长子说:“只有饿死的牛羊,没有累死的活人。母亲老了,路怎么走,看自己。”
長子深思几天后,找到母亲讲述了自己想经商的想法。母亲丝毫没有犹豫,卖掉了所有的牛羊,兑换成了5万元,交给了他。尼玛怀揣着母亲一生的心血,背着背篼开始收购松茸,成为了村庄第一个经商人。
起初,尼玛小心谨慎,每年能净挣上万元。
1992年,尼玛经商的胆子越来越大,从小商贩逐渐发展成为大商贩。开始收购大批量的松茸,加工成盐菌。
松茸采挖结束时,尼玛包了一辆东风牌货车,请村里人装运货物后,离开了村庄,来到200公里之外的邻县,销售加工的盐菌。
一个星期,二个星期,一个月。尼玛睡在租赁的旅社,等待着收购商,可收购商们的价格如下滑的山体,一日不如一日。
堆放的松茸桶散发出怪异的味道,表层开始浮现乳白色的污垢物。尼玛开始慌张了,四处寻找廉价收购商,可大家看到变质的松茸纷纷摇头离开。
有天早上,尼玛背着发臭的盐制松茸,倾倒在垃圾箱时,不巧遇见了城管人员,当场罚款了50元。尼玛开始饮酒解愁,整整三个月没有回家。本想无脸回到村庄,可又想到年迈的母亲,还有妻儿时,还是鼓足勇气决定回家。离开旅社时,掏尽身上仅剩的15元,买了三个塑料蛇。然后找些纸箱等杂物把背包塞得鼓鼓的,生怕村庄人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教诲与誓言
泽仁老人掏出尼玛背包里的杂物说:“儿子,人生本来就是一次苦行,只有尝试酸甜苦辣,才会有瓜熟蒂落的成熟,才会明白修炼心境比什么都难。我们不惧怕失败,最怕不敢担当行者该有的责任和勇气。”
尼玛点头承诺到:“母亲,您放心。儿子是七尺藏家男儿,绝不会惧怕生活,更不会丧志。”
“虽然这次盐菌生意输掉了牛羊钱和自己所有的积蓄,但我不会放弃。”
“好儿子,应该那样想,失去并不等于失败。”
第二年松茸季节来临时,母亲拄着拐杖走遍了所有的亲朋好友,借来了10万元。再次交到尼玛手上,拍拍肩膀就外出转佛塔去了。
尼玛望着母亲一瘸一拐的背影,眼角的泪水不止的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