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敏
今年初春,终于通通透透的下了一场大雪。整个雪后的康定城被笼罩在欢欣鼓舞的气氛中,微露的晨晖洒在厚厚的雪上,莹莹闪着光,又似氤氲着一层一层的青烟缭绕。干涸了一个冬的土地,不分白天黑夜的享受着这润物细无声,微喘地吐出一口又一口泥土的芬芳,散发出浸透心脾的凉爽来。这是高原上难得绽放的温情天气,这里的初春仍旧还是冷的,寒风肆虐无忌的锥透了人们身上厚实的衣服,刺喇喇的钻进骨头里去了。缩成一团赶路的人些,恨不得把脑壳和四肢都伸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在这样雪后初霁的天气里,我站在窗边望向院子里的那条路,看有没有一双黄色胶鞋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试着吸吸鼻子,似乎想闻到鞋主人的特殊气味。空气里皑皑白雪平静覆盖,只有接近泥土的那层雪水在拼命的融化,应该有滴滴嗒嗒的声音吧,可是泥土那么软,那些小小的分贝在滴落的那一瞬间,已经被大地温柔的吸收了,于是慢慢浸出一些凉凉的干净的气味来。对于那双鞋的气味,我的鼻子就像狗一样灵敏,每每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它总是局促地藏在四角木凳中空的角落,因为他会悄无声息散发出我们剩菜剩饭并混合汗脚的特殊的气味。以前每个星期的这个时候,我还眯蒙着双眼满口白沫地站在门口向坎底下吐着漱口水时,这双鞋的主人就已经推开院坝头的大门,放下担子,开始往自己的桶头倒潲水了。而现在,看那满满当当的潲水桶嘛,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白茫之中,那些剩菜剩饭已经迫不及待地涌向桶的四周,粘粘乎乎的液体已经顺着桶壁向下滑落。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这个人是从来不会迟到的。
他也算是我们家的亲戚,住在康定城外,家里养了好几条大肥猪,现在城里头生活好了剩菜剩饭没地方处理,正好他家需要,而且潲水油气重,养出来的猪肥溜溜的,比花钱买饲料好,于是我家的潲水就交由他承包了。每次,他都把潲水处理得干干净净。
按照辈份,这个年龄足足可以当我父亲的人却只是我的哥哥而已,正因为这样,他可以陪我用毛线翻花绳,我可以趁他不备之时咯他的痒,享受了连和爸爸在一起都没有过的亲密。在那个年代,我爸天远地远的从家乡带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回来也算正常。现在,每晚打完几圈麻将回来的老爸,都要遥想一下当年的那些青春岁月,免不得要提起的三亲四戚,他的祖宗三辈,绕来绕去可以被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了了。只是一问起这个人来,我爸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口才好。只知道来他带着他到康定时,他家里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人了,这个在内地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子,凭着自己的勤劳辛苦过活,在遥远的家乡还养了几窝蜜蜂。穷是穷,却也有好处:孤独一人了无牵挂,到哪里都一样。但在八九十年代,却鼓足了勇气做出了这样一个挪窝的决定。或许,在他的眼里,康定比他的家乡还要落后封闭,很适合他这样斗大的字也不识的人。康定地处高原,天高地阔任鸟飞,自己有的是力气,要想混下来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初来康定城,他一直寄住在我们家。当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家院坝头的时候,样子整齐而拘束,着一身蓝色阴丹布做的衣裳,脚上蹬着土黄布的胶鞋,喉咙里呼哧有声。
自从他来了以后,我妈要轻松多了,院子里“刷刷刷”扫地的声音比以往响得更早了。担水、洗衣服,这些体力活都抢着争着干,有空闲的时候还拿出一些衣服、裤子和隔壁的孃孃些坐在一起缝缝补补,看起来虽然有模有样,但总跟他五大三粗的样子着实有些不搭调。我家逮谁骂谁的老阿爷,面对他几乎都无话可说。每次遇到有剩饭剩菜要倒掉的情况,他总是一筷子夹起来三五口并作两口就吞掉了“不倒不倒,可惜了可惜了。”
这个个子不高的人,一年四季都穿着那样的黄胶鞋,他说脚发热,也难怪,成天只看到他在家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背影,敦实而又憨厚,没有由来的一种亲切。别人请求他帮忙,他从不回绝,一口应承了做到别人满意为止。别人给他说好说坏,从不掺与,他总是用力的点头认真做着回应。正值壮年的他,头发茂盛,但白发却占了大壁江山。他的眼睛老爱流泪,在做活路的间隙,他会伸出厚实的通红的手掌去揩他脸颊上的泪,在休息的间隙他偶尔抬起头探望天空,在这一瞬间,这样一個敦厚中年人眼神中居然会流露出多数人少年时代才会有的迷茫。他的额头早已千沟万壑,眼角细细密密地匝着一道又一道纹路,已经能看到皮肤中透露的斑斑点点。岁月不公,在这些起早贪黑的人脸上过早的留下了重重的痕迹,生活得那么不容易,也没能给他任何惊喜。
他和当地一个藏族农家女子结婚后,就搬出了我家,住在了城外,只是定时到我家来担潲水。只有这些时间才能和他相处,已经记不起那身整齐的阴丹布蓝衫是何时褪去的了。仍旧敦实,只是不再有内地农村汉子的形象,口音也开始和本地人一模一样,经常看见的只两身可以换洗的棉布服,深蓝或黑色,都是那种中规中矩的中山服样式,穿得不再像以往那样平展顺畅,总是有些洗不干净的油点子沾在上面。只要是在我家,他什么都不嫌弃,每次都看到他短挫如胡萝卜似的手指灵巧地拨弄我们的潲水桶,那些油水唏利哗啦地连带桶壁粘着的饭菜们一并倒入他提来的桶内,轻车熟路的干完这些,他就顺带麻利地把馊水桶附近打扫一翻,手脚干净利落,所有的活路都是一气呵成。然后,他来到院坝中间,妈妈拿着一瓢干净的水淋在他手上的时候,他用力的搓着手上的污物,水淅淅簌簌地掉落在附近的草丛里,小水珠一颗一颗在草丛里跳跃闪躲,所以连小草都是喜欢他的,那些小草们欢喜的仰着头,尽情享受着油水的滋润,不停地摇摆着身子。水用尽的时候,手似乎也洗干净了,他用力的在身体两边甩着双手,然后余下的水气,顺手就揩在了衣服上,这一系列动连贯而就。
他的媳妇也经常来我家,是一个可怜儿的人,几乎从来不敢和我们有任何眼神交流,活了小半辈儿了,眼角纵然也是皱纹交错着,但只是一味儿的低着头悄悄的转着双眼滴溜溜的瞅人。她穿着一溜儿藏青色的长衫子,头发一根不落的盘在头顶。说话时,喉咙里嘤嘤嗡嗡,鼻子也跟着发出一些厚重的鼻音,几乎听不清楚她在表达些什么。太阳到头顶的光阴,她就过来了,背着一个大大的空背篓,说是菜卖完了准备回家。妈妈便留她下来吃午饭,她吃完饭嘴一抹便又离开了。他对此也没啥话说,只是来挑潲水时,顺手帮着背米买面净捡重活干,每年春节前夕,要扫阳春糊房子,他总是不请自到,仿佛头天打卦了一般,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尽他的心力而已。他只懂得最简单的人情事故,他以最卑微的态度去报达每一个对他好的人。
他家住两岔路村,距离我家六公里左右。一年四季,他就这样风雨无阻挑着他的潲水担子,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的走。他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在做自己农活之外,他又养了几窝蜜蜂,他还兼职做些小零工的活路,他做过钢筋工,在一些单位的国营伙食团也帮过忙,那些胖厨子因他受到大家的欢迎嫉妒不已,说他不就是个下里巴人而已。他知道别人说的是些难听的话,但他不计较,装作听不懂,与人和气相处,认真做事。他就这样默默的赚钱、省钱、存钱,终于给自己家里盖了一幢房子。我觉得他的好日子是要来了:他的女儿也在渐渐长大,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虽然头脑不是很好用,但他还是待她如心头肉那样,终究没有白疼一场。一年四季,他都在为着这个家忙碌着,忙到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不似以往那么精神,他的身体瘦了好多。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已经隐隐牵涉到了肺部,也跟着拉风箱似的响。爸爸妈妈劝他平时要吃好一点,空的时候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他只是“好好好”的应着,仍旧在家白开水泡饭加豆瓣酱,更加卖力做事。
白白盼了一天,临近黄昏的时候,知道是不会来了,门栓一上大门紧闭。大家想起他日渐单薄的身体,都觉得一些不妙。于是第二天的一大早,爸爸妈妈就赶到了他的家。屋里显得凌乱不堪,已经没有了整洁利落的光阴,看来是在病床上卧了很久了。他背对着大家,深陷在自己的梦里,深深地吸着气,再慢慢的吐出去,仿佛知道自己定额的气数已快用尽,尽量审时度用。这样漫长的吐故纳新并没有让身体里那些干瘪的细胞充盈起来,整个人虚弱无比。爸爸抓起形容枯槁的手叫起他的名字:“阳春,阳春”。他慢慢转过头来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答应了一声,眼睛像划过夜空的流星般明亮,又迅速黯淡。屋内登时被沉寂笼罩起来,眼下的这个光景,阳光已经从门窗中斜射进来,屋内的光阴看起来深深浅浅,阴暗中的各个角落都开始编织忧伤的网,像藤蔓一样沿着墙角往上攀爬,将所有人的都包围起来。转过头去,已经开始有人簌簌落泪,是她的媳妇,突然没了着落望着门外的院子,那些被他堆得整齐的柴垛子上仍有些积雪覆在上面,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地上已经有小草吐出新蕊,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高原的天空仍旧高远,特别是在这样的好天气下,远处风云涌动,感觉未来仍旧充满了无数的可能。悲戚于心,天地却并不为之动容,世界就这样悄然地打发走了一个人。与他有关的一切连带那些所有的气味,在火化的那一瞬间,灰飞烟灭。似乎没有这样一个人曾经来过。她的女儿,并没有遗传到他身上任何優点,结婚又离婚然后又再婚。妈妈说他命苦,帮别人养孩子,养大就走了,原来她本来就不是他亲生的。他的媳妇,托他的福,除了卖菜外,将房子租给别人来解决下半生的生计。这之后,我们两家的交集越来越少,后来竟成了两根平行线。
天际繁华,人潮涌动。我在后来的日子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看上去对自己的人生踌躇满志,成竹在心,人前人后都是那样风风光光,却始终没有能找到那种踏实和圆满。然而世界那么大,能有几多人像我这样幸运,在茫茫的人海中,遇到如此阳春白雪,这样想来,一生的感动却竟未停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