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

2014-05-30 18:30杨国平
贡嘎山 2014年5期

杨国平

突兀天地之间的青藏高原,纵横的山脊,凹陷的沟豁,如解剖学上的人的大脑。

上世纪八十年代,汽车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

李运河把车子停在一个农家大院门口,连按了三声喇叭,这才和林泽峰走下车,他推开正门。昏暗的灯光,呛人的烟雾里,杨兆平嘴角上的烟独自袅袅,人死了一般地躺在床上。

“我的大平正方,你在要我的命啊!”他跑到窗边,打开紧闭的窗户,阳光把升腾的烟雾清晰地勾画了出来。

“今天犒劳你,我们到灌顶去,大块地吃,大口地喝。”李运河拿起桌上的手稿看着,说,“又全部改写了?上次的不错嘛!”他看见一地的稿子,捡起来,是自己认可的那一稿,就折叠起来,揣进自己的兜里。

大平正方,是李运河给杨兆平的专有称呼。在哥们圈里,李运河前卫的生活,特别是阅女人无数的经历让朋友对他颇有微词,但杨兆平总是特别理解他、宽待他,不断给他证明,使他洗脱了很多罪名。大家便取消了杨兆平无原则的“正方”,只叫他“大平”。

林泽峰说:“把一个大诗人放在农村小院,帮你写东西,整得别人人魔鬼样的。胖子,你他妈够损的!”

“我们还是走吧,尔尼在等我们呢。”他轻轻地扶起杨兆平,“大平,今天是个好日子,不是吗?”

杨兆平站了起来,到抽屉里拿了几包烟放在兜里,顺手把桌上的手稿拿上。

山谷里的风灌进破吉普里,这让熬了一夜的杨兆平清醒了不少。

“还好吧,这几天?”林泽峰问。

“这里安静得鬼都没有,寂寞得要死,倒是读书搞学问的好地方。下次我就在这写长篇。”

“住上一年半载,费用我全包。只是,只是……前言里要写出‘感谢知名企业家李运河对我的无私帮助,使我得以完成整个作品。行吗?”

“行,我什么也不缺,只缺隐居写作的钱。”杨兆平问:“生意怎样?”

“拉了三十辆木材,只赚了五万。嘿嘿!”

“在哥们面前也藏?”林泽峰说。

“没有,现在回扣环节太多,大家都发,公平原则,嘿嘿!”

车子刚进城,李运河的眼睛便四处搜寻着,顺着他的目光,杨兆平、林泽峰看见一个女子站在桥边。“又换了一个?你就不想想要留一两个清纯的处女给纯洁的男子?”大平说。

“大平,我现在可是在圣洁的爱河边沐浴!”

李运河把车停在桥边,跳下车向女子走去。河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她的嘴翘得老高。他拥着她:“宝贝,上车啊,这么多哥们儿在等你呢。这是我讲过的大杨,这是我的宝贝小黄丫。这是林泽峰,体委的。”

小黄丫一一应答,上了车,坐在杨兆平旁边,杨兆平立刻感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但她人长得还清秀。车子走到中桥,等了会儿,尔尼、张焕也上了车。

“挤一挤,小黄丫,坐到大杨身上,你坐怀他也不乱。”

尔尼笑了笑:“嘴巴不要损,我们可是正人君子。今天到哪消遣。”

“灌顶。小黄丫想去。阳光好,正好洗礼一下我们肮脏的灵魂。”

车子一路颠簸,瘦小的小黄丫,尖利的屁股刺得他生痛。他想:“我找老婆,一定要找大屁股、有肉感的。”

炫目的天光照耀着大地。

高大的落叶松林延伸在起伏的山峦上,一片苍翠。淡淡的雾带被描写在林海里。漂浮在蓝天上的云,让山在走动着。身边,高山河的流淌则把山稳稳地固定在面前。白亮亮的浪花跳荡在水波上,像欢快的奏鸣曲的音符。河岸边,乱世嶙峋,杂花胡乱地开放着,空气里弥散着花香,野画眉在低矮的灌木林間吟唱着、跳跃着。这是六月的灌顶,平坝上大大小小的泉眼有好几个。地处折多山下的灌顶,在著名的毛纺厂边开发有温泉洗浴。它冬天水温特高,是不是地球到冬至以后开始释放大地的热能引起的?杨兆平不知道,只知道他在洗澡时,脱光衣服,半天下不了水,冷得起鸡皮疙瘩,下了水后又全身冒汗,热得受不了的情景。眼前的几个泉眼,冒着腾腾热气,让人进入如梦如幻的仙境中。

杨兆平舒服地躺在草地上,情不自禁地背诵起来:“自然多明媚,向我照耀。太阳多辉煌,原野含笑!千枝复万枝,百花怒放。在灌木林中,万籁俱唱。”

正在忙上忙下的李运河说:“又在写诗了?”

“他在背诗,歌德的《五月之歌》。”林泽峰说。

李运河从杨兆平兜里拿出手稿,交给尔尼:“看看,可以了吗?你们坐一会,我带小黄丫走走。”他拉着小黄丫,“宝贝,我们散散心去。”

尔尼目送他两向灌木深处走去,顺便翻了翻手稿。然后静静地看着杨兆平不说一句话。

杨兆平说:“有屁就放,老是看我,抻得慌。”

尔尼说:“你从中国说到外国,从古代说到现在,用尽了专家的话。你的话呢?看不见。”

杨兆平说:“我脱不了俗。现在写东西,尽他妈码洋字,似乎没有洋文就没有文化;也尽他妈的是‘某某专家说、‘某某学者说。空话、套话、就没有自己的话,这似乎才是做学问。”

尔尼说:“本文谈的是少数民族人才架构,从马尔萨斯人口理论谈起是可以的,但这是人口理论,人才理论少了点。”

“胖子给老子一大堆总结汇报材料,尽是官场废话,一点也提炼不出来。看来,我被他引进沟里了,我必须超越这些材料重新来过。”

林泽峰说:“还给胖子。胖子一边做生意赚钱,一边找笔杆子为他写官面文章,走仕途。那个家伙,窝尿擤鼻子,两头都捏。美他的!”

杨兆平说:“我还是要写。胖子是我们哥们的银行,哪次聚会不是他开馆?说心里话,看了这么多材料,我还真有体会。州里乱用人才,浪费人才的不少,我估计,这是中国现行体制下的普遍现象。加上具体的采访材料,写出《少数民族地区人才资源结构分析和合理架构的可行性报告》是有巨大作用的。胖子把我当爹来奉养,可见他是有头脑的。我以前在放开了写,现在才开始做收缩、提炼。”

尔尼说:“我带你走走,采访一些人,你可能写得快些。”

张焕一一倒上酒,说:“我有个哥们,说他们农修厂流传一个大学生的故事。他们单位有一个北京大学的毕业生叫陈继华,是专攻高能物理学的。你们听说吗?”

“真的?我还第一次听说,州里还真他妈藏龙卧虎!”杨兆平来了兴趣,“哪天看看去。”

张焕喝了一口,说:“是藏龙卧虎,不过——龙在浅滩被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陈继华可是失踪了好几年了,至今没回来,他家里老父老母也从未看见他,估计死在野外了。有人说他老是挎着一个天文望眼镜,没事时就外出爬山,到不同的山头观察天象。大家都知道,贡嘎山是西南第一高峰,开阔、天空透明度高。从这里穿越化林坪,不过一天的路程,就可以到达贡嘎山。可能他往那里去时,死在路上了。有人说,当地老乡在贡嘎山南麓发现一根白白的腿骨,不知是不是他的?”

林泽峰站起来说:“一听到死人我就尿胀,走,大杨。倒啤酒去。”

大杨站起来问:“他在单位干什么?”

“据说先是搞修理,先是镗缸,就是把柴油机的气缸刮平,让活塞进去,能够不漏空气地自由移动……”

“交给李运河,他最喜欢活塞运动!”林泽峰的话,引起一阵笑。

“干不下去,别人老是嘲笑他,后来就收发报纸去了。轻松,也很少出错。”张焕说。

“我们把他‘挖出来,这肯定有最典型的意义!”杨兆平说。

他们向灌木深处走去。“注意!”林泽峰小声说:“大平,你看,胖子在干坏事!”他们蹲下身子。在一个低洼处,胖子的手正气喘吁吁地忙碌着。不一会,被他肥胖的身子挡住的小黄丫显现了出来,她的裤子被退到膝盖上,雪白的大腿在绿色的灌木衬托下格外醒目,一只同样白的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的手在她身上掏挖著什么,黄小丫的表情显出惶恐不安。

“这死胖子,一刻也闲不着。”大平拉住他往回走,“他就好这一口,不要伸张。”

退回来之后,他们照样喝酒,半小时后,胖子才牵着他的宝贝走回来。林泽峰看了看李运河,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小黄丫的脸有点红,像是在充血。

林泽峰拿了两个生鸡蛋递给坐在泉眼边的李运河,说:“拿着,注意蛋蛋不要煮破了。”杨兆平听到后哈哈大笑,尔尼问:“笑啥!”杨兆平说:“他说蛋蛋不要破了。”说完又笑。

李运河把十几个鸡蛋全丢在温泉里,看着小黄丫,笑着说:“把鸡蛋放在热水洞里,一会就硬了。”大家又是一顿大笑。一会儿,李运河捞出鸡蛋,凉一凉,拨开咬一口,蛋香中有点硫磺味,还没凝固的蛋黄溢在蛋白上,在阳光中发出深黄色的光。小黄丫第一次吃到这样的蛋,喜笑颜开。

张焕说:“一会,我们到南无寺去,那里的扎西主持我认识。”

“胖子不能去。那是圣地。”林泽峰剥着鸡蛋皮说。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必须去。我要洗去我尘世的烦恼。”李运河走到张焕面前,低声说:“南无寺那幅唐卡,听说是达赖喇嘛的画师画的,搞得出来吗?我给你五千,一次性。”

张焕看看他说:“一万,也不干。这是镇寺之宝,要命的。”

“说说……说说而已……”李运河边退边说。

林泽峰说:“让张焕和胖子一起去,我们到城里溜达。”

最末的一道夕阳点燃高定的街灯,杨兆平同尔尼、林泽峰走在电影院的门口。杨兆平发现一个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录像厅里,林泽峰也看见了,说:“是陈俊康,这小子好久不见面,我把他抓过来。”

“不,”尔尼拉住他,“这段时间他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来是一个人在偷偷看录像。你叫他,会要他的命!”

“脸皮薄,但不至于要他的命,这家伙!”林泽峰说。

“他看分级片,单位人知道不好。”

杨兆平说,“有啥看头,录像厅最大胆也只能放初级片。他最多看看奶子,听听惨叫,竟然还乐此不疲。”他的脸上显得不屑一顾。

林泽峰说:“有个笑话,老师和学生看完录像,刚好在门口遇见,学生说:‘老师你也看?老师说:‘我看,是在审查,到底有多黄。你看,就是接受污染。再遇到你,够你受!”

杨兆平说:“陈俊峰有那位老师的洒脱,他就是外事办的顶尖人才了。尔尼,也不给别人介绍一个幺妹,不够哥们儿。”

尔尼说:“冤枉!我可是在尽力,给他介绍得够多了。那小子,见到女子就哆嗦,像见到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家还笑我呢,‘尔尼,这就是你介绍的大学生?”

“恐女症,是严重的心理障碍,他要是在西方就好了,有心理医生。我们过一会去看他。”

陈俊康的屋子,灯亮着。

推门,门开了。他们悄悄进去。

昏暗的灯光下,座椅上,陈俊康喘着粗气,手捣蒜一般剧烈地运动着, 皮带扣发出碰撞声。站在前面的尔尼张开手示意他们后退:“等一会,贸然进去,会吓死他的。” 他们便悄悄退出来。

当他们敲门并大声说话时,陈俊康神态安详地把他们请进门。室内整整齐齐地,只有座椅前的地上,有一点水渍。

杨兆平拿出厚厚的一叠卡片,彬彬有礼说:“我开了几十本书名,要里面的具体资料,请帮我查一查,摘录一点,写论文用。”

“没问题!”陈俊康爽快答应了,“马上要?”

“不急,你慢慢翻译。”

林泽峰抢过来看了一下:“我的妈,这么多?”

出来时,杨兆平哈哈大笑,说:“够他忙上三个月。”

林泽峰说:“大平,太损了吧?”

“这是药方。让他忙,他才会充实。很多心理疾病是心闲出来的。这不叫损,叫善良。”杨兆平回头看了一眼,心疼地说,“精通英语,也能翻译俄语、法语,能力强、文笔好、做事专心认真的陈俊康,怎么就提不上去呢?他们科的主任,昨天把人打了个半死,今天就坐在主任的宝座上了——就因为他是当地人?”

尔尼说:“启用当地人管理当地事务,这就是自治!”

“我们从内地来的大学生,就这样被边沿化了?我们来这里干什么?仅仅是看热闹?”

晨光熹微。满地丢落的稿子让杨兆平情绪低落到极点,他一张一张地拿起来翻看,又一张一张地放在桌上,用石头压住。

“干脆出去走走。”

不知不觉地来到农修厂,大门兀自开着,两米见方的收发室没人,空旷的坝子长满了草。两部农用拖拉机,拆卸得只剩架子,锈迹斑斑地躺在地上。相距不远的两排车间,门开着,没有一个人。

他才记得这是星期天,工人早就作鸟兽散了。信步走进车间,几部车床干干净净地并列着,墙上大红的标语字“抓革命、促生产”成为车间唯一的装饰。他走进玻璃墙隔开的空间,柴油发动机被拆开,零件儿散在桌上,几个活塞反射着窗外的阳光。他想:“这大概就是陈继华用来镗缸的工作台。”

当他慢慢转过身时,一个老年人站在车间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我看看你们车间。”他说,算是打招呼吧,然后问,“陈继华,你认识?”

“认识。都死了好几年了。”

“不是失踪了?”

“荒山野岭,失踪,不就是死了吗?不好好工作,老是往外面跑,走也不打招呼。”

“不打招呼?他没给朋友讲讲他去哪儿了……”

“他哪有朋友啊?成天望着天,又不说一句话。”

杨兆平指着车间的机床说:“就这些机器?”

“以前发展农业机械化,这里可红火了,几十台机床转着,一整天,三班倒着响。现在不行了,不学大寨了,机器都停了。”

“陈继华是个什么样的人,讲一讲好吗?”

“没什么好讲的,要不是他失踪,我还守不了门。幸好他走了,我才有了这份工作。你参观吧!”老头背着手转身走了。

杨兆平从农修厂出来,走在长着很多茅草的路上,他想:“陈继华失踪,让老头有了工作,这是他死后的作用,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当他第二次到农修厂时,是张焕约了李明亮之后。

李明亮,成都科大机械工程毕业,后于陈继华分到科委,到农修厂挂职锻炼,便住在农修厂的办公楼上。几经交往,他们成为好朋友。

张焕说:“明亮兄是农修厂二十多年来第二个大学生人才,第一个是天体物理学的陈继华。明亮的专业最搭调,机械专业嘛。”

“大平见笑了。曲轴连杆、气缸活塞,焊,铆,钳,镗。哪需要机械专业,不过是卖油翁,倒油不外泄,手熟耳。”

“欧阳修真的看透了你们这些科学技术人的才真面目。”张焕一身轻松,散过烟后自己抽起来。

“陈继华真的死了?”他没有忘记来此目的。

李明亮神态严肃起来,他说:“应该是死在贡嘎山南麓了——大家都这样说。从我们这,沿后山小道可以直达毛纺厂。毛纺厂往山里走,可以穿到华林坪,再過去离贡嘎山也不远了。听当地老乡说,那一带是原始森林,有老熊、野猪出没。你可不要小看野猪,牠们总是成群结队,协同作战,有巨大的杀伤力。听说有在老熊攻击下装死而生还的人,没有听说从野猪口中跑出来的人。这里的打猎人有句俗话,叫‘要打老熊先讨婆娘,要打野猪先留后,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看着杨兆平,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老熊用熊掌攻击人,一巴掌下去,会撕去你的半张脸,破你的相。即便装死跑脱,回来后也找不到老婆,相破了。遇到野猪群,你绝对没命,所以,先结婚,留下后代再去招惹野猪吧。是不是?”

“是的。不善交际、独来独往的陈继华,应该是在山间或草地时遇上不测的。”

张焕提出不同意见:“我听说老熊、野猪出现在森林的时间多些,南麓相要对平坦得多。”

“还有草原狼啊。这也可怕,它们也是成群结队。”李明亮说,“遭遇狼,骨头也不会剩下的。可是有一根腿骨呀。”

杨兆平若有所思地说:“看来,这个谜,还是解不开。”

杨兆平第三次到农修厂,干脆和李明亮住在一起,吹牛喝酒睡觉,一点也不耽误。

“大平,我们来设想陈继华的几种生存方式和几种死法。” 李明亮说,“陈继华生前的事,大家都知道。老厂长知道得多一点。从厂长的角度应该比较有说服力。”

陈继华是背着一个油布包裹的行李,很陈旧地出现在大家面前的。

老厂长陈一水收捡了他的遗物,里面有几大本日记、几本书和一个小包的信、几件衣服,还有一块破了几个洞的油布,据说是包裹放在车厢被划破的。他先是在省局报到,省局把他放到州里,货车是局里联系的。他就从二郎山那边,来到这边了。

与工友们的闲聊中,李明亮脑中显现出陈继华在农修厂的日子。

单位没有像样的住处,他被安排在办公楼二楼的角落上住下来。很多人邀请他去吃饭,顺便喝点酒,他去得很少。他似乎对酒有点过敏,不得不喝的时候,一口下去,半天才喘过气来,满脸红红的,不断咳嗽。有人怀疑他有肺病。单薄的身体,成天有气无力,冬天裹上军大衣的身子,显得更单薄。

厂长陈一水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你是我们厂第一个正规大学生,干什么好呢?修柴油机吧,技术含量高。”

他缓慢的身影便出现在车间里,干什么事都慢吞吞的。有时,他站在曲轴连杆面前,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车间热火朝天的气氛似乎与他毫无关系。当工友们对发着声响的机子无可奈何时,他会走过去,轻轻地说,打开缸盖,把左边那颗螺丝拧紧。一拧紧,果然对了。半年下来,他把柴油机工作原理、结构全搞清楚了,但动手能力极差,根本帮不上一点忙,工长多次提意见,不要他。

厂长说:“柴油机一转,不是他首先知道哪儿有问题吗?”

小组长说:“是的,就这点本事,其它的全是我们在干,他干不了。”

“他的本事就是听声音,划圈,然后你们干!”厂长坚定地说。

几个月后,工长也能听声音了;再几个月,全组人都能听出故障,并且不听他的。一天,工长说:“陈继华,我们把机子抬下来。”他轻易地就把机子抬得老高,陈继华死死地抓住另一边,脸憋得通红,却怎么也抬不动。再使劲!当机子刚移近工作台时,一下掉在地上。修好的机子毁了。

下班时,陈一水把他叫到自己家里吃饭,倒上一杯酒递给他。

“我们都姓陈,三百年前是一家,你还是我的干部、我的兄弟。今后,你就天天给我送报纸,给大家发发信。”陈一水语重心长地说,“注意啊,兄弟,男子汉要有一点狼性,警醒些。你,也太单调了!”他拍拍陈继华的肩膀,陈继华整个身子都在摇晃。

这以后,陈继华便天天坐在门口的收发室,邮递员来了,塞给他一捆报纸,他签收一下包裹、汇款单。邮递员走了,他便整理,分类,然后到办公楼,把物件放到办公桌上,再回来,拿着一本书看起来,不时地在笔记上写点什么。下班后,煮饭吃饭,然后继续看着书。每天晚上,只有他窗前的灯光和昏暗的路灯相互照应,一年四季都这样。

刚来时,李明亮和陈继华住在同一个楼上。

李明亮第一次到他的房间,他拿出罐头,和莲花白煮在一起,把电炉上熬的清茶倒在杯里,然后启开白酒给李明亮倒上。狭小的房间,什么也没有,只有水槽很显眼,一个小水泵挂在旁边,轻轻响着,另一根黑色的水管从水槽延伸到墙外。水槽里的水始终循环着。

“你这办法巧妙,不用外出打水。”李明亮说。

“我们住的办公楼,太旧,没水管、没厕所,打水要走很远,晚上路滑,很不方便。我就用厂里废弃的水泵,把水沟里的水抽上来。这是高山水,干净,洗脸洗衣方便。除了吃喝,全用它。”

几杯下去,李明亮发现陈继华还是容易亲近的,语言连贯,表述相当清晰,不像谣传的那样不食人间烟火,可为什么只能搞收发?

他不以为然地说:“这样很好,我能有工资,能吃饭,已经不错了。在基层,在简单工艺面前,操作層面上的事情,说,永远没有干来得实效,理论反而苍白。手工业时代,操作技术胜过一切,有技术就是大哥,一块铁皮,你能敲成锅的形状,并且圆滑整洁,没有敲打的痕迹,你就可以养家立业。身强力壮,能干重活,再加一点技术,你就能在这简单的工厂里混得人模人样。你看我,眼睛不好,细活干不了;没有力气,粗活干不了。我不靠边,谁靠边?”

“可你本身不是学机械专业的。”

他苦笑了一下,说:“当我把柴油机搞通了,反而没用了。简单工艺往往是有排他性的。”

“我们的工业还在简单层面发展,科学的风潮还没到来。”

“对,所以说,我们暂时是多余的。从一分到这里,当你所学的东西无所适用时,我们就已经被边沿化---被这个地区、这个环境边沿化。我们没有用,你只有等的份儿。”

李明亮站起来,打开门。

“想小便?”

“嗯。”

“等一等,”他把罐头瓶装上汤,摇一摇,倒在锅里,再加一勺汤,摇一摇,再倒在锅里,然后递给李明亮,“就尿在里面,然后倒掉就行了。”

“就它?”李明亮有点茫然。

“厕所在折多河边,跑也要十分钟。冬天解手,鸡鸡都要冻掉。门外的窗子,有水沟,正好处于下游。”

李明亮回来时,手里还拿着瓶子。陈继华示意放在床下,他说:“今后你来,它就是你的厕所。”

“只要有水、有菜、有米,他就可以隔绝人世,独成一个世界。”李明亮想。

不知什么时候,陈继华的房间里,摆放着一架天文望远镜。

下班后,他就在楼道的转弯处用望远镜静静地观察天象,有时在楼顶上,一看就是很久。李明亮经常和他在一起,听他讲解天体的运行,消磨着空余的时间。近来,他看见他的桌子上放了一本线装的《周易》和一本《道德经》。

“你在看《道德经》?”

“是啊。”

“这可是封建社会的糟粕。”

“你不会外传吧?”

“不会,绝不会!”

“现代天文学的发展,尤其是宇宙大爆炸理论的提出,让学术界一片哗然。我却从《周易》和《道德经》中找到了一些相似的东西。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几句话,与大爆炸理论何其相似。老子早就知道这个理论,为什么?老子真他妈是天才。《周易》中,伏羲谈天说地,说宇宙物理世界,周文王、孔子加以发挥,延及人事。可惜,他们说得太少,我要在中国典籍中找一找。我肯定能找到西方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的相关之处。印度佛教中也藏有许多科学因素,撕去它的宗教外衣,你就能看到宇宙和人类社会的一些实质,可是这很难!人类文化是直线发展的吗?会不会有断层,也暂时说不清楚。”

“太深奥了!说不定这会是一种突破。你最好有个图书馆,或是在成都工作就好了,图书馆多。不过,你进入太深,走不出来怎么办?我们毕竟生活在当今……”

有一天,厂长陈一水风风火火地把李明亮叫到家里。陈继华躺在厂长的床上,脸红得发烫,浑身哆嗦。他的衣服被丢在地上,结满了冰。

“今天下午,我发现他在厂子里转了好几圈。”陈一水说,“拿一本书,一边读,一边自言自语。后来就到了河边,还在看。我想,这小子准要出事。果然,他站到结冰的石头上,滑下去了。我跑到下游十多米处才把他捞上来。”

陈一水看着李明亮,问:“他最近有什么事?要自杀?”

李明亮犹豫着,半天才说:“不像是要自杀。”

“日怪!我想也不会。”

几天后,陈继华身体好起来,他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更加沉默,成天躺在床上看着墙上,上面有一张斜长的字条,写着:“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厂里有人问李明亮:“陈继华想不开了,要自杀?”

“哪有的事。不可能!”

但是,陈继华自杀的事还是传开了。人们常常在家里的窗户看见他的灯光辉映在夜色里,雪花便在灯光里飘舞着,直到夜深。

来年的五月,陈继华独自背着他的天文望远镜,出去了。他没给李明亮打招呼,给其他人打招呼没有?李明亮不知道。

后来,他没有再回来。

后来,陈继华的老爹来了,哭了一会,住了两天,回去了。老爹不识字,陈继华的物品,看着伤心,便仍旧堆在陈一水家里。

陈一水说:“我看了他的信,其中有一封写给一个叫‘灵的女子的,也没写什么,只说自己在看《易经》,有了心得体会,但信没写完。”

“是不是可以排除……为情自杀?”李明亮问。

“他的信里,看不到‘情字!贡嘎山南麓发现的腿骨,应该是他的吧?可他到那去干吗?”

李明亮说:“厂长,他的信和笔记本,借我看看。”

“拿去吧。”

林泽峰、李明亮、张焕和杨兆平坐在太阳照耀的小院里。陈继华的笔记本和信扎摆放在桌子上。

“大平,我发现陈继华很早就在关注宗教,有关西藏密宗的记录也有。你看!”张焕随手翻阅着陈继华的一本日记:“七月五日,到昭觉寺参禅,与主持相谈甚欢……七月十二,到青城饮道茶,聆听天道运行……八月二日,在峨眉金顶……”

杨兆平问:“是哪一年?”

“没写。”张焕往前翻着,翻到第一页,也仅仅写了“五月一日”

杨兆平说:“到青城山去的时间,应该是他读《道德经》和《易经》时。”

李明亮说:“应该是他走的前一两年。就是他掉到河里差点冻死的那一年之前。”他读着里面的文字:“‘《金刚经》博大精深,宗教和科学,一步之遥,为什么又远隔千山万水?”

林泽峰说:“不会是《易经》要了他的命?……我的意思是,他没有走出《易经》,据说,读《易经》的人,没有仙风道骨,很难走出来的。”

杨兆平说:“哪里会有这等事。《易经》据说是前人类文化的集大成。最近有研究說,冰河期,洪水泛滥,华夏平原一带全被水淹,四川也是一片泽国,人或为鱼鳖。青城山上还可看到到处是鹅卵石,华蓥山上还有远古鱼化石嵌在山石上面。人们都往高处走,仅存的文明包括《易经》便被带到山里保存下来了。高山原住民还是远古文化的继承者和传播者呢。《易经》文字简约,就有人加以注释,于是形成璀璨的东方文化。伏羲画卦,文王攥《周易》,孔子写彖辞,述《论语》,为中等人解说《易经》;老子写《道德经》,为上人——也就是治国的帝王将相解说《易经》;墨子为下人——也就是工匠们解说《易经》。各家各派便产生了,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场面,好不热闹!说到底,《易经》是中华文化的总源头,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明亮说:“陈继华曾经说,《道德经》与宇宙大爆炸联系相当紧密。”

林泽峰说:“从这儿,可以看到陈继华绝不是为了宗教而宗教,可能他找到了与天体运行相关的东西。这可不得了!”

张焕说:“也不能排斥他对现实世界的不满而产生逃避的主观动因吧。”

“这是一个复杂的结合体。”

“《易经》有很多解不开的迷,他被带了进去,没有走出来,于是,要了他的命。”

“吾行太远,吾见放于父母之邦”杨兆平嘴唇翕动,喃喃自语着。

“啥意思?”林泽峰问。

“陈继华远远地走出了我们的视线,就这个意思。”

七月份,正是学校放假,杨兆平干脆就住在瓦斯沟,看书写作,余下的时间改改论文,日子也过得顺畅。

有一天,杨兆平看见陈俊康带着小黄丫出现在他的门口,很是惊讶。他看了一下陈俊康,又看一下小黄丫。陈俊康略显尴尬,“死胖子不见了。她逼着我来找你,说你可能知道胖子的下落。”

“你明明知道我在这个鬼地方,我看得见他吗?”

一个多月没见。小黄丫出落得像个大姑娘似的,但脸色有点黄。

“她天天扭着我要找胖子。”

“有这等事?”大平问。

“没事我找你干嘛?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另觅了新欢?”陈俊康轻轻地说,“这回他像是动了真格,但人又消失了。”

“你问我,我问谁?”大平看了小黄丫一眼。她坐在院子里,手摆弄着衣角,眼睛看着远处的白云在山腰低廻。

大平说:“你们就在这,我到城里打听一下。”

杨兆平来到高定,找尔尼,尔尼说:“我也是好久没见到他了。”又一起去找张焕、李明亮,都说没看见。他们一起去找李运河的邻居,也说有半个多月没见人影。

“那小黄丫这几天住在哪儿?”

“好像在陈俊康那儿。”

“这家伙长大了,不怕女人了?一想到他以前那个熊样,我就是气。”

“他们一起找过我,看起来倒般配——我是说身材!”李明亮说。

“他是不是犯事儿了?”尔尼说,“前两天听说泥巴山翻了一个车,散落的木材压死了司机和一个跟车的人。”

“不会吧,就那么巧?”杨兆平不信,但心中老是不舒服。

“你们先到张焕家里,我打听一下再找你。”尔尼说。

晚上临近十二点,尔尼来了,他们正在喝酒吃干牛肉。尼尔连干了三杯,才说:“是川v的车子,死的两个,有一个身材很胖。我问了州林业局,就是胖子包的车。”

“真的吗?真的吗?”杨兆平死死地看着他,杯子掉在地上,发出粉碎的音响。杨兆平站起来,大声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好好,我有车,我们马上走。”

车子开进院里,一片漆黑。杨兆平飞快地跑进屋里,打开灯。他站住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张焕进来时也惊呆了。两个赤条条的人坐在他们面前。张焕上前抓住陈俊康就是一顿狠揍。

“别打了!”小黄丫一声尖叫,然后掩面痛哭,尖小的乳房暴露在大家面前,“是我勾引他的。胖子早就不要我了。我来找胖子,是来了结债务的。他借了我爸二十万启动资金。”

张焕、杨兆平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杨兆平说:“把衣服穿好,慢慢说。”

“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们在舞厅认识,他听说我爸也是做生意的,就把我请到旅店里招待我,还让我喝了酒,然后我们好了,他还保证娶我。我爸开头不同意,知道他是大学生并且木材生意做得很好,才同意我们交往。后来他劝我爸投资,我爸同意了。我从高定回去后才发现他和另外一个女子在一起。我找到他们,那个女的还动手抓我的脖子。我恨死了这个胖子。”

“你和陈俊康在一起,就是在报复他?”

“是,也不是!”她抬起头看着陈俊康,给他批了一件衣服。杨兆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关怀。

杨兆平点上一支烟说:“都穿上衣服出来吧。”然后拉上张焕,走到客厅。当陈俊康出来时,小黄丫也静静地贴在他的身后。

“胖子死了,翻车,泥巴山。”

杨兆平、张焕、林泽峰、尔尼、李明亮一行,与李运河单位的同事到殡仪馆告别李运河时,杨兆平发现小黄丫衣着素净地站在铁门边,低着头,像什么人也不认识似的,看也不看他们,她的旁边跟着陈俊康。

当他们出来时。两人已经走了,门口的纸钱正冒着袅袅的烟雾。

杨兆平对尔尼说:“小黄丫还是有情有义的人。”

岁末,被风雪包裹的日子特别冷!杨兆平的屋子里却灯火辉煌。

厨房里牛肉汤锅里冒着八角等香料的味道,张焕的女朋友李琴正在切片装盘,旁边一个女子静静地打着下手。李琴看见杨兆平走过来时叫住了他。

“大杨,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这是拥措,宗教局的,”她把身边的女子推到杨兆平身边,“她可是你的崇拜者,喜欢看琼瑶,是典型的一根筋。”杨兆平看着拥措,白净的脸上泛着红光,眼睛水灵灵的,正大胆地注视着他,就像面对老相识。

杨兆平说:“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怎么会是‘一根筋?欢迎你!”

“谢谢!”她水灵灵的眼睛眼睛像是在说话。

李琴说:“怎么不是‘一根筋,有那么多的明星不去崇拜,单单喜欢崇拜无权无势的诗人。你看,富人是胀死的,诗人呢,是饿死的!”

李琴看见张焕偷偷地拿了一片卤牛肉往嘴里塞,便打了他一下:“今天人多。嘴馋的话,明天我买十斤给你,吃个够。拿出去摆上。”

“得令,夫人!”张焕看了看全身是灰面的林泽峰,正悠闲地等在平锅前,他的旁边已经摞好了八个高定锅盔,有半米多高。

他说:“感谢你,面包大师,在你面前,粮食会有的,面包也是会有的。”

林泽峰说:“多吃点,今晚不撑死你,你也做不了填空题。”

张焕见黎亚平坐在尔尼身边,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对尔尼说:“借用一下亚平,帮帮李琴。”

杨兆平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手足可断,衣服不能借。尔尼,陈俊康你叫了吗?”

尔尼说:“叫了。他说来,我也不知道他来不来。”

大家都围在一起时,杨兆平启开啤酒,一一斟上。陈刚走了进来,他说:“今天骚人墨客聚会,我也勉为其难,滥竽充数。”他拿着酒就喝了一杯,又自行斟上。

尔尼说:“医生来了好,我们醉死也不怕,今天敞开整。”

杨兆平提议大家举杯,说:“今天是圣诞,我们也过一把外国的洋节。李运河走了,小黄丫也名花有主了,往日的欢快不能随岁月的流逝而逝去。今天让我们为往事干杯!可惜,陈俊康没来。”

“谁说我没来。”门口,洪亮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陈俊康神采飞扬地站在门口,他的身后站着害羞的小黄丫。

“来来来,俊康,就等你啦。”杨兆平站起来,举起两个酒杯递给他们,“张焕,第一杯是你敬。”

张焕慢慢地拿上一杯,慢慢地走到陈俊康面前,神色庄严地单膝跪下:“对不起兄弟,如果你原谅我,我就把这杯酒喝下去,然后再祝愿你和小黄丫幸福!”

“哪里话,快起来,都是兄弟。”陈俊康死死地往上拉张焕,“大平,我们都站得一样说话,行吗?”

“当然。大家都拿上酒杯,和张焕一起敬俊康。”

張焕和陈俊康彼此注视,喝下杯中酒。张焕拉住陈俊康说:“你是我的血哥们,我认定你了。我们再干一杯。”

陈俊康说:“其实,我理解。当时大平也该出手的,但他没有。”

林泽峰说:“俊康,你欠揍啊!”

“不是,胖子刚走,你两就看见我们这样。换了你我也会打的。当时,‘月朦胧鸟朦胧,一切都朦胧。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少数民族地区人才资源结构分析和合理架构的可行性报告》发表在《西藏研究》上,位子是第一篇。”说着,他从小黄丫包里拿出杂志。

林泽峰抢过来,翻着。他说:“作者是李运河。”他把杂志交给杨兆平。

杨兆平一目十行地看着,表情很严肃。陈俊康小心翼翼地说:“原稿是你的,我只是加了一点。”

大家也看着杨兆平,屋子显得很安静。

“改的太好了,”杨兆平伸出手,紧紧握住陈俊康的手说,“你把我没看透和没看见的东西都写出来了,引证又那么翔实。没有你,我的文章见不了天。多谢!多谢!”

尔尼说:“李胖子不经你同意,就拿去发表,太不地道了。”

杨兆平说:“你们没发现他是我们这一群人中最有眼光和头脑的?发动群众,就是当官的最好素质。胖子不走,他绝对是我们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人。让我们为胖子干杯!”

大片的雪花在窗外飞扬着,柔曼的轻音乐弥散在浓郁的酒气里,张焕粘住了陈俊康、小黄丫一般,一杯一杯喝得摇摇欲坠。陈俊康脱身出来,走到杨兆平的面前。“多谢大杨,能平安地走到今天,让我活出个人样,是你的功劳。”

“言重了,兄弟!茫茫人海,有一群相知相爱、惺惺相惜的朋友,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我们无论生在何处,都要活出个样子。只是可惜……少了胖子。”

“是啊!运河是我们真正的哥们,别看他花天酒地,骨子里却是很传统的,也是真心爱人的。”

“真的吗?”

陈俊康说:“真的!小黄丫还是处女,她才给了我。”杨兆平瞪大眼睛看着他,不相信。

“真的!只有我知道。小黄丫的道德底线也在这儿,那天在你这儿,我也仅仅是‘袭胸。”陈俊康显得异常平静,“李运河的父亲给了小黄丫两张银行卡,说是李运河专门留下的。一张有二十万,还给她父亲的;另一张也是二十万,是留给小黄丫的。”

“是吗,这家伙,他妈的!他一下子在我心中伟大起来了!”杨兆平的眼中噙着泪水。

“还有一件事情。李运河找人偷了南无寺的一幅唐卡。”

杨兆平倒抽了一口气:“他真的吃了豹子胆!这事都敢干?”

“没卖出去。可能他不懂行,叫小黄丫收存起来了。说是有机会再卖。他走了后,小黄丫决定还回去。怎么还?我们想了很久,最后,以捐助形式,匿名还了回去,同时,小黄丫还加上了十万元香火钱,算是为李运河正名。至今,南无寺的长老也不知道是谁发的善心。”

“李胖子到底是什么人,我怎么看不清?”

“人都是多面的,但他骨子里是好样的。我们恰恰少了他的敢想敢干。”

“是啊。小黄丫不错,你要好好珍惜!你倒活出了真风采,爱情啊——真他妈日怪!”

杨兆平把正在和李琴、黎亚平说笑的小黄丫拉了过来。他斟满三杯酒,举着:“多谢圣诞老人,他把你们请进我的家门,让我更深地认识了小黄丫你这个善良的奇女子。老天保佑你们地久天长!”

高原风景最美好的是五月,最舒适的确是七八月。

临近房价时刻,张焕借了一辆丰田,风风火火地赶到高师校。

“大杨,明天到贡嘎山旅游,去吗?”

“去呀,怎么不去?可我在上课呀。”

“真去?”

“真去!”

“那就好,我找局长打电话给你们校长,就说,为了宗教事业的发展,我们州里组成考察团沿贡嘎南路考察贡嘎寺,作为著名的藏学家杨兆平也在考察团名单之中。陈继华的事情不就该有结局了吗?”

“此次能够成行,你就是我的大恩人。我一辈子‘记念你。”

“算了,大杨。等我死了再‘纪念我吧!”

晚上,张焕又跑了上来,还带了两个女的,一个是他朋友,另一个似曾相识。他说:“今晚你办招待,我出物品。这是我老婆,这个美女,你猜……”

李琴说:“别打官腔,去年圣诞节不是已经见过面了吗?你倒是贵人多忘事儿。她是我的‘哥们,宗教局的拥措,民大毕业。大杨,这次考察,你可要全身心地保护好拥措。出一点问题,我拿你……也拿张焕是问!”

拥措温和地看着杨兆平,大方地伸出手。杨兆平赶紧抓住她的手,感觉很温润;她的脸姣好,显得健康。

“给我这么好的机会,还搭个美女给我。我真是三生有幸呢,谢谢你们这对俏鸳鸯。”杨兆平说。

拥措依然笑着说:“我就把自己交给你了,谢谢我们的大诗人。”

李琴对杨兆平说:“你想得美,她冰清玉洁的,可不能有一点打猫儿心肠。必须完璧归赵。”她又转过来对拥措说:“你这么快就把自己交给别人了?一点也不矜持,少女的羞涩哪去了?”

张焕说:“大杨风度翩翩,人见人爱,哪个女子见他,立马恋爱。大杨,定了。明天一早出发,就我们四个。”

“司机呢?”

“近在眼前。”

“你?”

“我可是有驾照的,去年还开了一趟成都。”

“我的心,拔凉拔凉的!”

车子沿瓦斯沟一路下行,高山寒树、清流急湍构成的风景,在弯曲的山道上变幻着。尽头,是宽广的大渡河。和煦的风像是把太阳揉碎了一样扬在你脸上,温暖而热血澎湃。张焕除了三次熄火之外,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在一马平川的大渡河边的公路上,车跑得更欢了,李琴像是在爱人的怀里一样睡着。

风把李琴的頭发飘打在杨兆平的脸上,痒痒地,她那轮廓分明的脸以远山移动的绿色为背景,特写在他的眼前。

“其实,我们走的路线应该不是陈继华走的那条线。”

“当然不是!他从毛纺厂那边走,他选的路最近也最危险。茫茫的原始森林,命就交给自然了,单靠智慧掌控是不大现实的。我们曲线救国,从磨西往里走。俗话说得好:‘条条大路通贡嘎嘛。”

泸定的街面上,水果摊排列在两旁。他们停下车,杨兆平买了一篮红红的苹果,拥措则看上一筐青翠的苹果。她说:“这种香脆,口感好,像巴塘的‘小冬青。”杨兆平也一并付了钱。比起其他高原城镇,泸定更有内地城市的味道,物产丰富、市井繁闹,又独存一份淡雅,这里的女子的脸上少了“高原红”,多了一份素净。

出城之后,路面显得高低不平。李琴的头左右摇晃着,拥措拿着半边苹果,身子也开始摇晃,慢慢倒向杨兆平,杨兆平向她靠了靠身子,很好地承接了她。她匀畅地呼吸着,他觉得她的气息很好闻。

就这样走走停停,中午,他们到了摩西。

“这里的贝母鸡好吃,岚安山的香猪腿也不错。每次来,我们都会点这两道菜。”张焕把他们引进一个靠水边的,极不起眼的地方。

“来两间房。”他对老板说,又回头看了看拥措。拥措不置可否。杨兆平悄悄问:“我和你?”

“不,你和拥措。”

“行吗?”

“咋不行? 一切从节约出发!”

摩西依山傍水,朴素而宁静。老旧的古街,石板路在阳光中闪烁着耀眼的光,两旁木质的房子显现出明朝的建筑样式,屋檐外伸,玉米、辣椒、腊肉挂在檐下,透出浓郁的生活情调。

拥措牵着李琴的手,满心欢喜,她说:“这里太有味道了,我真不想走了。”

李琴看了一眼杨兆平,对拥措说“干脆嫁给大杨,在这安家,生一大堆娃儿。”

“你和张焕也住在这儿,生一大堆娃儿,我们像抱鸡婆一样,带着一群小鸡娃到处找吃的,哈哈哈!”

他们转过一条街,这里的房屋是典型的川西民居建筑格式,木头架构出来的方块,上面用石灰涂抹,大塊状的白色构成整个的墙体。有的则就地取材,用石头砌墙,一直延伸到屋顶,这和关外看见的藏式房子的墙体有点相似。大概磨西是汉藏彝族聚居处的原因吧,各种色调便相互交融在一起。

张焕对杨兆平说:“转过去就是法国人修建的天主教堂。红军长征时,毛泽东在此住下并召开了‘磨西会议。”

空旷的坝子,高高耸立的天主教堂,给人以化外之感。

张焕说:“这座教堂历史悠久。民国7年,也就是1918年,天主教康定教区开始修建磨西教天主堂,在民国11年完成了住房和经堂,到民国15年钟楼得以完成。”

“谁修的?”李琴问。

“法国人,是哥特式建筑。”

杨兆平说:“不完全是哥特建筑格式。你看,底座是典型的哥特式,上面两层,屋檐上挑如飞羽,这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庙宇建筑。看来西方文化也不是墨守成规、一层不变的,它也会随着地域的改变而改变。”

他们漫步在经堂中。杨兆平清楚地看到圆形窗,而南北方向的窗户则呈现出欧式风格。

杨兆平说:“从正面看,它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欧式建筑,但是从侧面看,却又可以看到我们熟悉的中国建筑格局。”

张焕说:“磨西天主教堂,在保留地方特色的同时引入了西方想法,或者应该这样说,磨西的天主教堂的构思,从思想层面上不可避免地要同当地的民俗结合起来。于是,在建筑上,它首先实现了本地化,拉近了与当地人的距离。而这也从总体上给人们造成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奇异的感觉。”

他继续说:“每年的圣诞节,这里都要举行弥撒。教堂的钟声在古镇回荡了一百多年,在弥撒开始后的小镇中低回。镇上的人都会赶到精心装饰的教堂,沉浸在一片欢乐与祥和的气氛当中。随后,悠悠的圣乐传入耳中——这是中国传统的乐器——唢呐。与西方教堂中浑厚而充满神秘的管风琴相比,这极具中国化的声音让人感觉独特而新鲜。小镇上的天主教徒齐聚大厅,他们在耶稣的受难像下摆放上水果和鲜花,在圣坛点上代表光明的烛火。就这样,古老的中国的一个古镇上,朴实的人们在这里表达着他们原始而朴素的信仰,在舒缓的圣歌里寻找自己的寄托。”

“是的,这是一种文化的融入,外来文化只有与当地文化相容,才可能承续下去。就像我们汉人习惯了喝酥油茶,吃糌粑一样。”

李琴说:“你在说自己吧,你最好的融入,就是娶个藏丫头。拥措,是吗?”

他们来到古镇尽头的金花寺,奇特的景观进入杨兆平的眼睛。

这是一处奇怪且很有特色的寺庙。庙左上方的屋顶,悬着太极图,应该是信奉道教。庙右上方的屋顶,却悬着万字图,应该为佛教。庙的正中是莲花生的图像,无疑是藏教。

杨兆平说:“说起来,这应该是一处三教合一的寺庙。”

庙里香火正旺,有几个老乡,还有一个虔诚的游客正在跪拜烧香。拥措也加入跪拜的行列。张焕拉了拉杨兆平,杨兆平说:“我最好不要造次。人间有道,仙有仙道,哪里容得我等世俗之徒混淆仙界次序!不拜也罢。”

欢快的唢呐把他们引过去,他们顺着声音来到人群里。迎亲的队伍拥堵在新娘的家门,古朴的山歌此起彼伏。张焕使了个眼神,他们三人排开人群,把杨兆平推到最前面。一瞬间,便有一群伴娘嬉笑着飘到杨兆平身边,先给他敬上一竹筒酒,又往他的脸上不断地抹锅灰,他在姑娘爽朗的笑声中变成大黑脸。

李琴、拥措哈哈大笑,张焕说:“你享受了新郎的待遇,可以入洞房了。”

晚上,张焕就把李琴拉进房间,早早地关上门。杨兆平坐在沙发上抽烟,拥措关上厕所门洗漱着,出来时已经穿好了睡衣。当他洗完后出来,拥措已躺在床上,床上留出大片空间,一床被子整整齐齐地铺着。

拥措说:“睡吧,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我哪敢有想法,睡吧。”他轻轻说,“如果我打呼噜,请你原谅!”

他躺上床,还没有抽完倒床烟,就听到拥措微弱的呼吸声。

“这真是一个不设防的女子。”他想着,反而睡不着。窗外的星空低垂,星星闪烁着迷人的光,在窗户的右上角,他看见北斗星,再往上看,他终于找到北极星,很明亮。这时,拥措睡梦中一个大翻身,她的手便搭在他的胸部,脸贴在他的肩旁。他感到她的胸部在起伏着,嘴里发出好闻的气息。他轻轻地伸出手,把她拥在怀里。

一早,他就起来,坐在沙发上看她。她的呼吸同样匀畅,脸上显现着梦幻的色彩。当她醒来时,他还坐在那儿。

“老早就起来了?”她问。

“嗯。”

她平静地看了看自己的睡衣,理了一下,站起来走向厕所。

李琴敲开了门,悄悄问拥错:“没遭惹你?”

拥措笑着,比了个ok的姿势。

他们把车停在水磨旁的一户人家小院里。张焕拿出五十元钱给一个中年男子。出来后他说:“下面只有步行了。老乡说,我们离贡嘎山还有四十多里地,准备行装,一人一个,晚上露宿野外。”

杨兆平帮助拥措整理包裹,他拿出包里的大部分东西,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又在另一个口袋里装了点东西,然后分别扎紧口子,叫拥措背上,自己也背上,顺手给她一根铝制的拐杖。

茂密的森林遮天蔽日,他们踩着路上的碎石片,石片下不时有水花溅出。不一会,拥措的脸变得绯红,李琴则开始气喘。漫长的峡谷像是没有尽头。明明到了岩壁,转过弯,又是一个纵深的峡谷,但雪山的尖顶终于出现在眼前,光秃秃的山顶被阳光照耀着,发出万道金光。李琴高兴得跳起来:“看,贡嘎山!”

张焕说:“还早呢,贡嘎山一带,在6000米以上的雪山就有23座。注意节约体力。”

张焕像是感到责任重大似地严肃起来。

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杨兆平面对望不见边的参天古木,也不忘时时关注拥措。一股风吹过来,他感觉到一阵寒意。

他对张焕说:“陈继华要穿越这个森林,必须在天黑以前。如果不这样,即使不遇见野兽,他也可能被林中寒气凍死或是被瘴气熏死——如果这儿也像南方森林一样有瘴气的话。野果倒是不少,可以给他补充能量。”

“白天遇见野兽的可能性比较小,就怕他迷路,到晚上还没走出森林。”

“如果是五月或是六七月,正是雨季时,没有房子的荒郊野外也同样够他受的。我在理塘打过猎,正好遇见暴雨,裤腰带都是湿的,全身是水。他为什么要独立于人群之外呢?”

突然,他身边的拥措一声尖叫。他转过身,看见拥措的身子正飞速地向沟里滑去。他马上冲上去,在五米之外死死抓住她的背包,大声说:“不要慌,我来了!”,一边慢慢挪动着身子,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近旁根系突露的大树下,当他一只手牢牢抓住树根后,另一只手死死地把她拉到怀里。她在他的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几分钟后才趋于平静。她抬起头,满怀感激地看看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回头看看。这时她听见他威严的声音在耳边低吼着:“不准看!往上爬!”在他的托举下,张焕拉住了她,她顺利地坐到平地上。当杨兆平爬上来后,她一下就抱住了他。

“傻丫头,你看看……”杨兆平指着下边说。

她往下看了一眼,马上紧闭自己的双眼。她的心这才狂跳起来。

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绝壁。

杨兆平的手背,浸出了血。

这以后,拥措不离杨兆平左右,像影子一样黏上他。夕阳时分,他们来到一块平地上。两个女子欢欢喜喜地煮饭。当大家围坐在一起时。拥措才发现杨兆平的手有血,她心疼地用嘴唇,用舌头舔着,又满眼泪花地看着他。她脱下他的衣袖,全是血,手肘花了一大片。

“有急救包,包一下就行了。”杨兆平说。

“出了这么多血?”

“小意思,我还献过血呢,几大管子。出点血,反而可以加强新陈代谢。”

璀璨的夕晖涂抹在雪山上,金黄的山色又反射在冰川上,一片灿烂,与大地的静穆相互照应。贡嘎山麓大大小小七十二座冰川,它庞大的水容量支撑着岷江、大渡河源源不断的滚滚水流。

李琴、拥措漫步在夕阳之中,整个的画面变得灵动而又诗意。

杨兆平用心灵感受着这一切。

他对张焕说:“人们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说的是不是我们——现在的我们?你看,这画面、这人、你,还有我……”

“如果不是‘拥措历险记,真的太有诗情画意了。”

“不,老兄,正因为有了‘拥措历险记才更加诗意盎然。”

“大杨,有鬼心肠了?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杨兆平远远地看着她们,心里头翻江倒海一般:“她值得爱吗?我能爱吗?”

午夜的风,在远处发出尖利的声音,篝火齐刷刷地一边倒。两顶帐篷搭建在避风的山坳,张焕他们稍远,拥措就睡在自己旁边。狂猛的风吹得沙石滚动着,一路地响着,有的就打在帐篷上。不一会儿,篝火被吹散,火星在空中飞扬,又如爆竹的烟花般熄灭。一个影子晃动起来,随后出现在他的面前,拉开他的被子,钻了进来。

“我怕,有狼呢。你要保护我。”

“我保护你,狼来了,我就说,狼先生,吃我吧,不要吃美女!”

拥措一件一件地脱着衣服,脱一件,丢一件。他感到她的身子在发烫,他感到她开始在为自己脱衣服,然后死死地抱住他,他的嘴也被她咬住。她的呼吸格外急促。

“我要你!我要你!我要定了你!”

她的呼吸唤醒了他,他勇敢地抱住她。

她开始抚摸他。她说:“我给了你,你就是我的了。你不能甩掉我!”

“行!”

“你不能有其他相好。”

“行!”

“你不能离开我,除非我离开你。”

“行!可我,为什么就那么贱?”

“因为你是男的。”她咯咯地笑着,浑身发颤。

“你甩我,可以。我甩你,就不行?”

“就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追你追了一年!”

“我的天,一年?我怎么不知道?”

“为什么要你知道?我毕业后就在报上看见你,看见你的作品了,我就搜集你的资料。一个半月后,我确定爱上你了!”

“有这种爱法?”

“我发明的。我要你……我要定了你!”

当天空泛着浅浅的鱼肚白时,她爬到他身上,在他的耳朵上咬了一口。被惊醒的他马上捂住自己的耳朵。她轻轻地说:“记住,天上星星作证,你是我的了。我已经做了记号,你丢不了啦!”

“我丢了呢?”

“即便你丢了,我也会踏遍千山万水,在茫茫人海里——把你——找回来!”

她穿好自己的衣服,撩开帐篷的门。

一道耀眼的天光,从雪山顶上直射到帐篷里,刺得他睁不开眼。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拥措的身影已融进光芒里,在青草地上起舞,柔曼的舞姿被阳光勾画成巨大的剪影,打印在雪白的帐篷上,她的歌声在晨风里飞扬。

“雪山啊,霞光万道,雄鹰啊,展翅飞翔。高原春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他静静地欣赏着。第一次听她唱歌,并且是听原滋原味的藏语,高亢而深情,他感觉真美!

一大早,拥措和李琴拿着水桶在小溪边打水。

拥措对李琴说:“我把他上了。”

“谁?上什么了?”

“我把杨兆平搞掂了!”

“真的?这么快?”李琴睁大了眼睛。

“那还有假!谢谢你,我的媒婆。”

八点左右,他们踏着晨雾,在薄雾的林中悠然地走着。拥措拉着杨兆平,小鸟般地欢快地说笑着,阳光从树的缝隙中透漏在他们身上,使他们洋溢着青春的几分热情、几分神秘。张焕、李琴被他们远远地落在后面。

张焕说:“那两个家伙挺般配的。”

李琴说:“昨晚,大杨已经被拥措搞下课了。”

“这么快?我以为他们才刚刚来‘电。拥措真是急如风火,有一股泼辣味儿!”

“那叫‘一根筋。一篇报道、几篇烂文章,就让她神魂颠倒。”

“说明她敢爱敢恨,‘一根筋好!女人心多,就烦人。哎,大杨真是不错。我们几个哥们可是有担当,敢负责,人又帅气。不然,你会喜欢我?”

“吹,多吹点,吹爆了你就不膨胀了。”李琴拽着他的手,用力掐了一下。她说:“这么好的环境,爱,或是被爱,一点也不奇怪!”

“这是原始森林,这就是‘自然,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

当他们走出森林,抖落一身雾气时,杨兆平和拥措已经站在阳光中的垭口上了。大块的平地出现在他们眼前。远山低回在磨西冬季牧场边,蓝天白云下的牧场郁郁葱葱。一幢藏式的三层楼房立在栅栏的尽头,几匹马安静地低着头吃草,迁延出田园牧歌般的情调。

“这就是磨西冬季牧场,冬月里,吃坨坨肉,看牛羊成群结对踏着新雪,看雪中的夕阳晚照,又是一番情趣。再往前走上三个小时,就可以到达老贡嘎寺。”

他们走进那座楼房,主人热情地接待他们。他们选定楼上的晒台坐下来。

杨兆平指着远处的雪山问:“那就是贡嘎山?”

“哦呀!看贡嘎山,最好在老贡嘎寺,吃了饭,喝几口茶,再走不迟。路上不好走,最好牵两匹马,两百元,回来时还给我。”

杨兆平站在晒台边,远处层林叠翠,近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散落着几个松子壳。

杨兆平对张焕说:“你看眼前的场景,正好显现出苍雪大师的诗歌意境:‘天地之间一局残,深山松子落棋盘。神仙自有神仙招,毕竟输赢下不完。”

张焕说:“还真有棋子落棋盘的味道。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深山藏古刹,不仅仅因为‘林海蕴秀色,还更因为人世纷扰,输赢不断,而神的世界根本不存在输赢。你说,陈继华是不是早就悟出了这一点?”

“如果他真的是厌烦了在农修厂的输赢,他又真的是到这儿来过,那他才真的在找他灵魂的归宿……”

“他是一个被‘边沿化的人,学非所用,他被环境边沿化;不会处事,他被人群边沿化;漠视现实、关注虚幻的世界,他被自己边沿化,这大概是我们说的‘身处泥淖,无力自拔吧?”

杨兆平看着他,摇摇头说:“我想到他在寝室里贴着‘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文字,似乎又挤不出他要隐遁的理由。他的专业、他的一团糟的生活,决定了他不应该是在观山水,应该是在……‘问天!”杨兆平舒展了一下臂膀,笑起来,“我们正在接近真相,你说是吗,老兄?”

张焕说:“未必!”

一大桌菜摆上来,杨兆平给拥措舀了一碗浮着一层油的萝卜肉汤,张焕拿起筷子给李琴夹上几块肥羊肉,李琴阻挡着。张焕说:“高寒地带,风大,没有足够的热量是要倒霉的。不想被冻死,就多吃点高热量的食品。藏区的人吃肉喝酒、喝酥油茶,就是这个道理。”

“是这样,《易经》说风月,说寒暑,与人相关的就是‘冷热二字。‘热就是能量。”杨兆平一边给拥措夹菜一边说,“人体没有足够的热能,手脚不活,脑袋不灵。你就是傻丫头了。多吃点,你不会让我的屁股后面成天缀着一个流口水的傻大姐吧?”

拥措说:“在死亡面前,在傻老爷们面前,我们怕什么?李琴,不想成为傻大姐,就吃!”

杨兆平说:“这就好!回去再减肥。”

李琴说:“看看,狼子野心暴露出来了。我们变成肥羊,就任人宰割了。吃!吃了再减!”

在温暖的太阳下,他们大块吃肉,大碗喝汤,大杯喝酒,一顿饭下来,人人头上大汗淋漓,脸都变成关公了。

他们再次上路,已经是10点半了。沿着水流,穿越森林,跨过草滩,碎石和柔滑的草滩消磨着他两人的脚力。李琴和拥措在马背上趾高气扬,一支接着一支地大声唱歌。两个马夫时而并行时而前后相续地牵着马走。风消耗着他们的热气,张焕说:“这分明是解放前嘛,两个驮脚汉运送着茶叶包子,艰难地行走在茶马古道上。‘茶包子,你们可不要抖散了。”

李琴说:“明明是陕北汉子牵着马,带着新媳妇回娘家。美死你们了。”

杨兆平说:“回到家,我就把新媳妇摔在大炕上,让她给我捂被子,捂一辈子。”

说笑间,老贡嘎寺已经在望。

院坝里有一老一小两个扎巴。小扎巴在打扫庭院,老年扎巴双手合十以示欢迎。老人似乎不懂汉话,拥措唧唧咕咕地和他说着藏文。杨兆平除了“哦呀”,“卡卓”、“珈统”,一句也听不懂。他对张焕、李琴说:“找个藏丫头,顺便还得一个通司(藏话“翻译”的意思),我赚大了。拥措,你们咕噜半天,也不翻译一下。”

拥措又和他咕噜了半天,这才对杨兆平说:“我问他有没有看见过陈继华,他说,好像没这个印象。我又问,几年前有没有听说死人和一个腿骨的事,他说有。再问是谁。他说不知道。你们能肯定陈继华在这来过?”

“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老贡嘎寺占地面积不大,約两亩多地。寺庙就像一座四合院。正殿即祖师殿,殿内供奉着噶举三祖师玛尔巴大师、米拉日巴、塔波拉杰和第九世雪山法狮子贡噶呼图克图法像。此殿专供人参拜。正殿左边是护法堂,供奉着噶举教派三大护法即玛哈嘎那、班丹拉姆(吉祥天母)、多吉勒巴。正殿后面是经堂,经堂是寺庙的主殿。

张焕说:“这是寺庙每年夏季法会扎巴们集中诵经的场所。”里面充斥着浓重的檀香味,排列整齐的酥油灯把大厅照得很明亮。经堂上方供奉着藏密创始人莲花生大士八化身像和堪珠益喜磋嘉以及纳佳门达娜二位空行佛母。张焕指着上面巨大的唐卡说:“这是莲花生大师的八化身像,这可是镇寺之宝。”

他们转到寺庙的左面。这是一座简陋的观音殿,殿中央供奉着一尊高约5米左右的彩衣千手千眼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周围由两层转经筒围绕。他们在贡嘎寺背后,看见有一股泉水从山上通向贡嘎寺院内,张焕说:“相传这是第二世噶玛巴用神通引出来的,当地人都把它奉为圣水,凡是来此地朝山的人们都要用瓶子灌上一瓶给家人带回去,说是可以驱邪治病。”

杨兆平问:“也保证生孩子?”

“当然,百利无一害。”

杨兆平走上去,拿过水瓢,舀上一瓢,来到李琴面前说:“喝下去,多子多福!”

李琴笑了,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然后问他:“拥措不喝?”拥措抓过水瓢,猛灌一大口,说:“我还要跪求送子观音赐福给我们。大杨,我们走。”拉着大杨回到观音殿,硬生生地按着他跪下,拜了两拜。又围绕着转经筒,挨个转动一个个金光闪闪的经筒,这才走到寺庙外边。

杨兆平看见不远处有一片经幡的彩色海洋,在风中狂舞,很是壮观。

杨兆平说:“把经书放在经筒里,我们用手转动,就相当于诵读了经书,但把经幡挂在风里,让风来诵读,我们这些祈福的人,是不是懒了一点?”拥措看着他说:“你真不懂?还是在考我?”

“不太懂。”

“那你为什么写出了‘把神谕写进经幡,把生命放养在风里的诗句呢?你早就知道答案了,我的诗人。”

“你都记住了那些诗句?我真的佩服你了!张焕他们呢?”

张焕他们正好走出来。张焕说:“我们就在这膜拜贡嘎山吧,蜀山之王是高不可攀的。”

杨兆平说:“这是圣山,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拜一拜,也算是千年修得的福气。”

他们坐在正对贡嘎山的草地上。

圣洁的贡嘎山矗立在蓝天白云下,白的晶莹透彻。一大片白色越过光秃秃的石带,延伸到绿色的边沿,那應该是冰川。晴朗的天空,棉花状的白云纷纷向贡嘎山方向涌去,拥措的头发飘在杨兆平的脸上,起风了。

不一会,大雾弥漫,两边的山掩映在雾气里。四周逐渐变得朦胧起来,山一步一步地引退到大雾里,连影子也看不见。向贡嘎山慢慢聚合的雾气,形成巨大的天门,像画框一般,把贡嘎山框在瓦蓝的背景里,金灿灿的阳光涂抹山体,浮雕般凸现出山姿的俊美。突然,云像是着了火,燃烧起来。耀眼的光柱,透出云层,直射在贡嘎山顶,一瞬间金光灿烂。

“天光!看,辉煌——灿烂的——天光!”

杨兆平跳起来,大声叫喊着。张焕,李琴也站了起来。

张焕说:“我们感动了上帝!是他,让我们感受到了什么叫壮丽!”

杨兆平说:“第一次,我真正体会到了‘大美——自然的大美境界!”

拥措跪在地上,闭着眼,双手合十,入定一般。她的嘴在噏动,在祈祷。

凝重的云层开始慢慢聚合。十分钟不到,贡嘎山隐退到云雾里面,四周的山也消失了,整个天地在浓雾的笼罩中,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直到一两点水珠打在脸上,更多的水珠打在身上,他们才依依不舍回到寺里。

在门口,杨兆平看见老扎巴斜视了他一眼便后退了几步,转身走进禅房。杨兆平下意识地感觉到什么,他示意大家跟进禅房,他说:“拥措,我们找扎巴去。你按我说的翻译给他。”

他走进禅房,大片的烛光在眼前剧烈地跳荡着。老扎巴示意杨兆平坐在自己旁边。

杨兆平对拥措说:“你问他,几年前是不是有一个青年来到寺庙,他意志很坚定地求教佛学的教义,并且有几天时间都跪在门外。”

拥措很快地翻译着,老扎巴慢慢地和她交流着。杨兆平静静地观察着老扎巴的表情。

拥措说:“他说,他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来这想出家的人,包括汉人,也不少。一般是逗留几天之后,就回去了。”

杨兆平说:“有没有慧根,明眼人一下就可以看清。你肯定听说过陈继华。”

拥措说:“他说,新老贡嘎寺,是同一个寺院,这里只有两个扎巴值班,一月轮换一次。这里发生的许多事情,不可能全清楚。”

杨兆平对老扎巴说:“我想请教‘因。噶举派从实际出发,承认众生有佛性,但现在不是佛,还是凡夫,凡夫有凡夫的身心,是粗身心。我等凡夫,要修证成佛,是不是要从粗身心,逐步转变到最微细的身心,才可能成佛。是不是?”

拥措几乎是在同声传译。老扎巴微微地看了他一眼,静静地说着,拥措翻译着:“关于因,指身心实际存在的情况,身心各有三种,有粗、细、最细的三心和三身。根据身心的粗细,修证方法亦有大小等级的不同。”

杨兆平说:“请教粗心、细心、最细心分别指什么?”

老扎巴说:“粗心,指妄想,无明实执之心;三心细心,是瑜伽者住三摩地或空性之心;最细心,指本元心,也就是佛性——即明空不二之心。”

杨兆平说:“‘因身,又怎么讲?”

老扎巴说:“‘因身也相应是三种。一种是‘粗身,由蕴、界、处合而成有血肉的质碍之身。第二种是‘三身细身,由风脉明点所成之身,此是修二色身之依据。第三种是‘最细身,也就是由最微细风心或俱生智所成之本元身,即明空、光明、离戏之心。根据身心的情况,采取各相符之方便,所修道之次第也各有不同。”

杨兆平说:“请教什么是方便道?”

老扎巴说:“生圆次第就是方便道,是以善巧方便引导学人,使之从速悟道的一种手段。方便道中,生起次第则用假想的方便,转变凡夫执着自身和所处境界为凡俗平庸的思想,把自身观为本尊,把所处环境观为本尊所住之坛域。通过这种锻练,自身就能生起佛性,所处环境成为净土,这是成就报化佛之因,也是把蕴、界、处和合的粗身逐渐转为细身的一种方便。圆满次第,则进而修细身的风、脉、明点成为精微,转为俱生光明和佛智身,证成报化二种色身之果。但圆满次第中的收摄次第又是从有相到无相,逐渐融入空性之中契悟本性,成就佛的法身。故圆满次第不仅是一种方便道,也是顿悟法身真性的一种方便,又属解脱道。总之,修大手印悟心和生起次第锻练粗重之心,都是在心上用功夫,修圆满次第六法重在身之风、脉、明点的转变上,即在身上用功夫。”

杨兆平说:“我等凡夫可否成就法身?”

老扎巴沉默了很久,才缓慢地说:“见性悟心,可成法身。若心已证法身,但身还是凡夫平庸的粗身,如何成得了佛,成佛必须具备三身。”

杨兆平注着老扎巴:“佛以宽厚仁慈引导民众,普度众生,救天下人于水火之中。皈依佛门,在佛祖的引导下,使人心向善,再引渡他人,终成善果。有这种宏愿,面对芸芸众生,佛门应该是洞开的,绝不会见人于苦难而不顾。”

拥措翻译着老扎巴的话说:“他说,施主言重了,回头就是岸,向善便是佛。”

杨兆平说:“向善便是佛,说谎便是过!”

老扎巴身子动了一下,他对拥措说着什么,说完,便站了起来。他们四人,赶紧双手合十,一一道别老扎巴。大家牵上马等了好久,拥措才走出来。她沉默着,陌生人一般看了楊兆平一眼,李琴跟了上去,轻轻问:“怎么了?”拥措看着远山,嘘了一口气,才说:“他说,趁现在没下雨,我们赶紧回吧,一会儿会有一场大暴雨的。”

当他们出来时,天空万里无云。刚才不是雨点斑斑、浓雾笼罩吗?而老扎巴却说要下雨,这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来到子梅垭口,张焕和杨兆平点燃烟,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纵阔的天地。低矮的寺庙与高峻的雪山遥相呼应。

张焕说:“这里才是欣赏贡嘎山最好的地方,它比3741米的贡嘎寺要高一些,远看7556米的贡嘎山,更清楚更全面,茫茫贡嘎云海,一览无余。”

杨兆平说:“你看!贡嘎寺与贡嘎山遥相呼应,一个谦卑地仰望,一个倾情俯视。贡嘎寺如同神的祭品,平静却不卑微地供奉着蜀山之王。现实的人世和恢弘的神的世界,全都坦露在天地苍茫间。这不就凝聚着天人合一的神谕吗?我想——陈继华可能已经悟道——就像此刻的我们!”

“是啊,神的世界飘渺而久远,而人的世界鲜艳却短暂。‘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便成了我们人世间最为恒远的追求了。”张焕牵着李琴的手,充满了温情。

面对着苍茫的旷野,杨兆平像是陷入深思:“佛教始终在寻找人的永恒方式,就是积善,通过积善来成就功德。与之惊人相似的是,儒家把‘仁当着生命的核心追求,在追求中达到圣人之心,这便是人对自身的一种超越了,正所谓‘积善成德,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我们这些人呢?”

“我们就是传宗接代,以自然的方式延续自己的生命。你不同,你还可以写文章,传之后世而不穷。”

“文章天下事,得失寸心知。这倒真的是延续生命的最好方法!”

一路下行,回来的路顺畅多了。李琴照样一路欢歌,拥措在她的歌声感染下,不时地应和几句。杨兆平却像在思考什么,很少说话。当他们换下马,坐上汽车,一路风尘向摩西赶路时,他反而睡着了。

他们回到磨西,滂沱大雨正把摩西锁进深深的夜里。

下车时,拥措轻轻推醒杨兆平。杨兆平醒来的第一句话,让大家惊呆了:

“陈继华根本没有死!”

回到磨西他们原来住的房间,杨兆平坐在沙发上抽烟,静静地看着窗外。在灯光的照射下,窗外的屋檐,雨如帘子一般,对面的屋顶不断发出好听的声响。

拥措穿着睡衣出来,用毛巾擦着水,她问:“干嘛呢?该洗了。”

“听雨。”

“今天的表现不错,把老扎巴都问住了。可是,你为什么说陈继华没死!”

“那个老扎巴应该是贡嘎寺的活佛,至少是个堪布。”

“大喇嘛呀?找张焕打听不就了结了。”

“这个堪布好像听得懂汉语,是不是?”他对拥措说,见拥措迷惑地摇头,就又说:“他,他完全听懂了我的话。你每次刚翻译完我的话,他就能流畅地回答出来,像是没经过大脑。当我问到陈继华的事情时,他眉毛上挑了一下。当我刚说完‘向善便是佛,说谎便是过这句话时,你没来得及翻译,他就站了起来。是不是?”

“是吗?好像是这样。”

“如果真如我分析的,事情就好办了。”

杨兆平站起来,拿过毛巾,殷情地给她擦着头发。拥措还是不解,说:“听不听得懂汉话,又有多大关系?”

“会说汉话而不说,就证明有隐情,就证明他、甚至贡嘎寺的人都知道陈继华。知道而不说,为什么?”

“证明陈继华在贡嘎寺待过?说不定——已经出家的陈继华——可能还在贡嘎寺里?”

“上帝,怎么给我送了你这样一个女子,——一个冰雪聪明的奇女子。我爱死你了!”他把她拥在怀里,高兴地转着圈。

“可是,在告别老扎巴后,你迟迟没有出现,出来后为什么又沉默了一会?”

“你想知道?”

“很想!他肯定给你说了什么。”

“不说罢,大杨……”

“最好说来听一下。”

“他说,你有慧根,你会找他的……”

杨兆平静静地看着拥措,她的眼角挂着泪水,迷茫地看着远处……

一个月以来,拥措常常到杨兆平那儿来,像家庭主妇一样地收拾着,使他的居室焕然一新。

拥措说:“我爸爸妈妈都知道了,你也该见见他们了。见面礼物,我帮你买。”

“为什么要你买,我买。”

“买啊,但你老是不动!”

杨兆平委婉地拒绝了拥措要他面见家人的邀请,因为这让他想到他在成都面见未来岳母的不爽。不知是心存余悸,还是什么,他总是巧妙地回避着。

“先不忙,未来的岳父大人总是要见的,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也没干出什么。等等吧!”

“再等,黄花菜就要凉了。”拥措翘着嘴,满脸不高兴,“你怕我爸,因为他是部长?”

“部长怎么样,他也只能是我的老丈人,你看……”他打开柜门,里面有好多酒,单是茅台就有五瓶。

“哇,这么多?可以见五个老丈人了!”

“高兴了,我就一次性走三家,哪个老丈人对我好,我就娶他的女儿回来。如果你爸爸对我不好,我就让他‘下岗,取消他当老丈人的资格。”

“真的不见?”

“暂时不见。”他看着她,显得很坚定。

连续两周,拥措没来找他,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接。他还真的有点失落。周六的下午,他随意地写着到贡嘎山的游记。天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他打开了台灯。

这时,他听到开门声。拥措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一位高大的男人,他是她父亲扎西次仁。

“老丈人来了,快来接驾!”拥措笑嘻嘻地退到她父亲身后。

“伯父你好!劳烦你老亲自登门,不好意思。”

“你不来,我来。专门看看我女儿给我定下的女婿。屋子倒还干干净净。我参观一下。”

“人家兆平可愛干净了,一尘不染,老师要做表率嘛。”拥措看着杨兆平,坏坏地挤着眼睛。

拥措的父亲走进书房,他扫视着放满书的书架,然后停留在墙上的一幅画前。

“这是穿睡衣的《巴尔扎克》,罗丹雕塑的。”杨兆平解释说。

扎西次仁低下头,仔细地看着画上面的题字。他轻声地读着:“‘他用剑开创的事业,我要用笔来完成。这是巴尔扎克的座右铭啊,你添上去的?‘他,是拿破仑吧?”

“是的,这句话成为他写作《人间喜剧》的动力。”

扎西次仁转身回到客厅,在桌子边坐下来。桌上一条中华香烟,是拥措偷偷放着的吧,杨兆平赶紧取了一包,抽出两支,给扎西次仁点上。

“有酒吗?我们喝一杯。”

“好的,但是没有下酒菜。”

“喝一杯嘛,疏通一下情感的血脉。”

杨兆平拿出一瓶茅台,三个酒杯,一一斟上酒。扎西次仁细细地品着,他说:“我们这就正式见面了。入党了吗?

“没有。”

“写入党申请了吗?”

杨兆平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说:“没有。”

“为什么呢?”扎西次仁的口气显得很随意。

“巴金也没入党,他却写出了伟大的作品。搞文学的人应该为人类服务,而不是为一个两个党派……”杨兆平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就是你的追求?”

“是的!”

“人事局、组织部的人选,党员优先,你知道吗?”

“知道,并且知道藏族党员优先、当地人党员优先。”

“我看了你写的《少数民族地区人才资源结构分析和合理架构的可行性报告》……我知道是你写的。很好,里面有许多建议值得操作,州委相当重视,准备先成立一个课题组专门进行研究。你想参加吗?”

“老实说,搞政策性研究不是我的强项,我习惯了教书,单纯,没有多少顾及,还有大把的时间搞搞写作。”

“是吗?搞文学有时也有风险。”

“是的,我会注意。”

扎西次仁说:“我们喝酒,三杯。”杨兆平马上举起杯子与之相碰,扎西次仁低下头轻轻地说:“你的选择是你的选择,我不能干涉。拥措这个丫头嘛,是我的丫头,被我惯坏了,有点任性,但她这人好着呢,让着她点你就幸福得很,你可要照顾好她。有空就下来,我们爷俩好好喝一杯。”

临走时,杨兆平装了两瓶酒。扎西次仁说:“你就不能亲自带过来吗?”

“好好!我一定来拜望你老。”

“这才像话嘛。再见!”说着,他跨出了门。

杨兆平拉着拥措的手悄悄问道:“你也走?”

“当然!”

杨兆平还是没有去见未来的老丈人,拥措也一直没上来。

十一

晚上,张焕带着李琴,李琴又硬拉着拥措来到学校。拥措和李琴两个人躲在书房说话,笑声不时地传到客厅。

“女人总有说不尽的话,她们有她们的快乐点。我们一个月没见面了,找什么乐子去了?”

“成都开了十几天会,回来之后被科协抓去搞筹备,一直忙到今天。”

“你们召开科协大会,把喇嘛也请了进去,是不是好玩儿?”

“大杨你可不能这样说。宗教和科学相关度特别高。我们去掉宗教神秘的外衣,把它的种种繁琐的仪式去掉,深入它的内在,我们会发现惊人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微观方面,佛教认为:‘一滴水有一万八千虫子,这不就是原子构成分子、分子构成物质的另类说法吗?宏观方面——你知道‘大千世界指什么?印度佛教认为,一个太阳系是一个世界——这可是和我们人类关系最大的一个世界。一千个太阳系是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等于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等于一个大千世界。上百亿个太阳系,不就是我们现在科学认知的整个的宇宙世界吗?当我们还在太阳系里遐思乱想时,宗教已进入茫茫宇宙深处。一百三十七亿光年的宇宙,不就是佛祖说的大千世界吗?老兄,相当于我们战国时代的佛祖释迦牟尼,对宇宙就有这样超凡的认知,你不认为佛祖伟大吗?”

杨兆平点着头。

张焕点上一支烟,看了看杨兆平,神秘地说:“你猜,我还要带给你什么?这可是你盼望已久的?”

“陈继华?”

“是的,陈继华!”

“快说说!”

“你他妈的真有点神叨叨地,走了一趟贡嘎山,就认定陈继华没死。他……真的没死!”

“真的?”

“真的!”张焕静静地看着杨兆平,眼睛却进入回忆之中,显得遥远而不可测,“你那天看见了丹增活佛,印象怎样?”

“身体壮硕,红光满面,没有皱纹,至多五十岁。”

“八十一了!”

“返老还童了?陈继华呢?”

“我还是要从丹增说起。”张焕拿着烟的手往下按了按,“当我知道丹增是贡嘎寺资深的堪布并且一直在贡嘎寺时,我就千方百计地套近乎,最后他给我透漏了很多情况。十几年前,确实有这么一个汉人,被抬进了贡嘎寺,他一直昏迷,人瘦得不成形,一个月之后才彻底恢复。按规矩,他应该走了,但他坚决不走。他完全把自己融进寺庙的生活中,主持在与他的交往中发现了他的慧根,认为是可塑之才,便把他留了下来。这以后,他潜心藏文学习,每个喇嘛都成了他的老师。他用三年时间就能大致读懂经书,六年时间把藏经阁的书读了个遍。主持还帮他取了一个名字,叫益西桑杰,多次到拉萨大昭寺参加什么考试,还荣获过林赛巴格西——这是佛学界的学位,相当于我们的硕士研究生,他现在已是寺庙的堪布。”

“那,你还记得有一根腿骨的事吗?会不会是寺庙设的一个局?”

“没说!我想应该是。一个人平白无故地消失。总得有一个说法。被狼吃,无疑是最好的消失办法,不然,公安局会穷追不舍的。你想,当时那种特有的政治环境,一个大学生玩消失,偷偷地出家,该是多大的影响啊!”

“真的是大爱呀!贡嘎寺的众僧,真的是出入天地之间了,伟大!”杨兆平抬头望着窗外。夜空低垂,星星在闪烁。

“我们可以再访贡嘎山,面见陈……益西桑杰堪布,怎样?”

“恐怕不行了!益西桑杰堪布现在名气大的很。他现在甘丹寺学戒律,接下来,他还要学《中观》、因明、《俱舍论》、《现观庄严论》等课程。一般情况下每门学科都会占用一年左右的时间。五年的显宗课程结业后,修行者才可进入密宗课程的学习。如果他还要修密法部分的学业的话,他还要再修几年。因为藏传佛教的密法部分的教学分为两个班级:一是续部理论班,一是实修班,大致需要两年的时间才能结业。剩下来的时间则用于医学以及其余学科的学习。等上完佛学院的全部课程,大约十二年的时间。时间就这么匆匆而又充实地流走了。十几年之后,他如果云游四方,四处讲经说法,恐怕就很难找到他的行踪了。大杨,就此打住,我们该干嘛就干嘛,好好过我们凡夫俗子的生活吧!”

“当一个人千方百计超越了现实,他——会到哪儿去呢?”杨兆平轻轻地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是不是说——让陈继华变成益西桑杰?”

“我俩到藏区工作也已经近十年了,除了‘jiatong,‘ramara,kazuo,什么藏话也不会,陈继华却只用几年时间就掌握了藏文,并且还是古藏文。这不得不说是天才呀,他怎么就做到了呢?”。

“天赋异禀。当一个人执著于一念时,潜能往往就被激发出来了。”

“我们能不能设想,现实中的陈继华四处碰壁、万念俱灰,在偶然中走进老子,把自己深深地藏进《道德经》——这是对现实最好的逃避,让自己在形而上的高度参透天地万物,一个偶然的契机,他迷失在原始丛林之中,在生与死的胶着里,在浓重的雾霾里,突然眼前一片天光醍醐灌顶——他什么也明白了,他终于走出自我!”

“你的設想对不对,我不知道,但是,灵魂——尤其是孤独的灵魂,总得要有个家!”

张焕和杨兆平长时间地对视着,没说一句话,直到李琴和拥措两人笑嘻嘻地走出来。

杨兆平突然大声叫了起来:“拥措,明天,我要面见我的老丈人!”

十二

一个月后,杨兆平和拥措的婚礼在学校简易的礼堂举行。甘孜州州县各局,凡是和扎西次仁有关系的领导都亲自送来了祝福和礼物。

热情的祝酒歌把宴会一次次推向高潮。扎西次仁第一次烂醉如泥,拥措的母亲也是笑颜如花。张焕、林则峰、尔尼、李明亮、陈俊康几个哥们欢饮达旦,喝得热血喷张。

黎亚萍、小黄丫、李琴早已从漫长的酒会中退到新房里,说着她们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杨兆平拿着酒瓶,独自一人来到阳台上。黎明的光在天边蔓延着,晨风清冷地吹在脸上,让人清醒。他斟上两杯酒,他似乎从酒杯里看到了李运河,看到了陈继华。他把酒洒向大地,把另一杯酒抛向了空中。

太阳冲出山头,在云雾的困扰中晃动着,不一会,一道强光从云层中直射过来,强烈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这让他想到他们朝觐贡嘎山时的情景,那辉煌的天光与眼前的景象便紧紧地叠加在一起,让他挥之不去。

他静静地立在阳光里,感受着阳光的慰藉……

不知什么时候,拥措走到他身边。她把自己靠向杨兆平。杨兆平偏过头来,揽着她的腰。

“还在想他们吗?”她看着眼前的两个酒杯问。

“是啊!一个到了天国,一个出了远门,我却选择了现实。我真希望他们能参加我们的婚礼!到天国去是一种必然,出远门则是一种追求了……”

“上帝早已把我变成了你身上的肋骨,你可不能抛下骨头就走啊!”

“怎么会呢?我们一辈子也会纠缠不清的。不信?你就看——天光,正照耀着我们呢!”

十三

半年后,拥措生下他们的孩子,男孩,出生时八斤四两。他们给孩子取名为“峣”,意味高峻正直。

又是一个金色的秋天,杨兆平独自背上行囊,向弥放天光的贡嘎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