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刚的暑期(中篇小说)

2014-05-30 10:48侯继伟
安徽文学 2014年5期
关键词:苞米黑子小刚

侯继伟 ,男,1962年生于辽宁。

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写过诗、随笔、评论。小说创作约30万字。

现就职于马钢《江南文学》编辑部。

新曙光小学的小学生小刚,每个假期都在姥姥家度过。假期一到,爸爸就把小刚送到姥姥家去。为什么要把小刚送到姥姥家去呢?我们的问题不是小刚为什么去姥姥家度假。小刚作为姥姥的外孙子,去姥姥家度假期,顺理成章,天经地义,这根本不成其为问题。爸爸把小刚送到姥姥家,当然是为了让小刚在姥姥家度假期,这还用说吗!但是这其中确实有一个很具体的、对于小刚来说甚至是有点隐秘的原因,那就是把小刚送到姥姥家待一个假期,可以给家里省不少粮食。小刚是家里的耗粮大户。小刚的饭量可真大呀。小刚一顿饭能吃三个苞米面饼子,而爸爸一顿只能吃两个。如果吃高粱米饭,小刚一顿能吃两大碗。爸爸呢,爸爸吃高粱米饭也比不上小刚,一般说来,爸爸只能吃一碗半。倘若某顿饭的饭桌上有辣椒酱、辣椒焖子一类的东西下饭,小刚很可能要再吃一个饼子,或者一碗高粱米饭。

如果小刚家里有足够的粮食,那么小刚去姥姥家的原因就会变得很单纯,不会存在“省粮”这一很具体的、对小刚来说甚至是隐秘的原因了。小刚家里恰恰没有足够的粮食,我们说“没有足够的粮食”的意思是,小刚家里并不缺粮,只是粮食供应显得有点紧张。爸爸妈妈心里总有点不踏实。

又一个暑假到来了。小刚等着爸爸送他去姥姥家。小刚的心早已经飞到了姥姥家。小刚已经急不可耐了。

吃晚饭的时候,小刚问爸爸,爸爸什么时候送我到姥姥家去?

爸爸看了看小刚,咬了一口大葱,说,你知道长途汽车站在哪里吗?

小刚咬了一口大葱,说,绝对知道。长途汽车站谁不知道,在招待所斜对过。

爸爸说,了不起,那你能找到卖票的地方吗?

小刚说,能,绝对能。上回我老舅去买票,带我去了。

爸爸说,好,这就好办了。

妈妈咬了一口大葱,说,怎么,你想让小刚自己去买票?

爸爸说,是啊,小刚也不小了,都上四年级了,自己买个票有什么了不起。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给地主扛活了。

妈妈说,扛个屁活,吹大牛吧。

小刚说,没问题,我自己绝对能买票。

爸爸说,我不但让你自己去买票,我还要让你自己去姥姥家。怎么样,来劲吧?

小刚说,绝对来劲,我这就去买。

爸爸说,你给我坐下,汽车站早下班了。

小刚坐下,说,那我明天去,行吧?

爸爸说,绝对行。

妈妈说,让小刚一个人去姥姥家,这不行吧,半道上再让狼给吃了。

小刚说,我不怕。

爸爸说,解放以后哪还有狼啊,你要是能给我找出一头狼来……

妈妈说,你怎么样?

爸爸说,我一个人就能把它全吃了。

妈妈说,你太贪婪了,怎么说也得给我们娘俩留点呀。

小刚说,爸爸,狼肉好吃吗?

爸爸说,绝对好吃。俗语说得好,天上龙肉,地上狼肉。

妈妈说,胡说八道,人家说是天上龙肉,地上驴肉。

爸爸说,驴肉再好吃,它也没有狼肉好吃。小刚,你给我留一根葱行不行?一共四根葱,你还要吃两根。

妈妈说,你不是有狼肉吃了吗,还吃葱干啥?

爸爸说,这你就外行了,吃狼肉不就葱怎么行呢。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爸爸一睁眼睛吓了一跳。爸爸看见小刚的脸离自己的脸很近,小刚的鼻子都快碰到他的鼻子了。小刚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愣愣地看着爸爸。爸爸一骨碌坐起来,望着穿戴齐整站在炕沿前的小刚,茫然不解。

爸爸揉着眼睛说,小刚你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把我吓死?

小刚说,我想去买票。

爸爸说,那你就去呗。

小刚扭捏了一下,说,你还没给我钱。

爸爸说,对了,没有钱是买不来票的。记住,这是一条真理,没有钱是买不来东西的。

小刚说,那你快给我钱哪。

爸爸说,我是想给你钱,可是我的褲子找不到了。

小刚说,你的裤子在这里。

小刚说着,双手从炕沿下面慢慢升起来。小刚的双手托着一团东西,这团东西不是别的东西,正是爸爸的裤子。

爸爸说,好哇,你想偷我的钱。

小刚说,我才没想偷你的钱呢。我看你还没醒,想先拿钱去买票,回来再告诉你。

爸爸说,这就对了,记住,偷来的钱买不到东西,这也是一条真理。给你一元钱,七毛钱买车票,剩下三毛钱归你自己。

小刚惊喜交加,大叫起来,真的?剩下的三毛钱真给我呀?

爸爸说,那还有假。不但给你,而且——你想买啥就买啥。不过,你最好用它干点有意义的事。

小刚说,我保证。

小刚拿着爸爸给的一块钱,转身夺门而出,直奔汽车站而去。

小刚以百米冲刺速度冲向汽车站。小刚的百米速度可真不慢哪,街道两侧的半梦半醒的房屋嗖嗖地直往后退。小刚右拳头里紧握着的一元钱和小刚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小刚进了车站,来到售票窗口前。小刚来早了,售票窗口还没有开始售票。小刚就扒着高高的水磨石窗台,等待售票的开始。小刚等了很长时间,等到身后又来了十几个人时,售票窗口啪的一声打开了。小刚的眼前出现了一双手。

小刚看见了售票员的两只手。小刚看不见售票员的脸。小刚踮着脚,歪着脖子奋力地向窗口里面看,但是他还是看不见售票员的脸,只能看见售票员的两只手。小刚只好放弃了看售票员脸的想法。小刚放下脚跟,眼睛捉住了售票员的手。那是两只白中透青看上去光滑柔软的手,摆在一块坚硬的玻璃板上。这双陌生的手吸引了小刚,小刚望着售票员的手痴痴发呆,一时回不过神来。

售票员说话了。售票员说,说话。

小刚一惊,赶忙说,我买票。

售票员说,知道你买票,买到什么地方?

小刚如梦方醒,说,马三家子。

售票员说,没这个地方。

小刚一听急了,大声说,谁说没这个地方,我姥姥家就住在马三家子。

售票员不说话了。

小刚愤怒了,说,你为什么不卖给我票?

售票员说,马三家子不卖。

小刚说,马三家子为什么不卖?你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吗?我也是人民。

售票员又不说话了。小刚身后的力气很大的大人民用胳臂拨小刚,一下就把小刚这位小人民拨到了一边。

从排头兵沦为散兵游勇的小刚更加愤怒了。小刚愤怒了一会儿,开始思索。为什么售票员说没有马三家子这个地方呢?如果没有马三家子这个地方,那么姥姥家住在哪里呢?姥姥家肯定是存在的,这一点小刚坚信不疑。既然姥姥家肯定存在,那么马三家子肯定也存在。然而,为什么售票员说没有马三家子这个地方呢?小刚百思不得其解。

小刚拖拖拉拉地往家走,全然没了来时的速度。小刚进了自家的院子,看见爸爸站在院子里,左手叉腰,正在刷牙。

爸爸瞥了小刚一眼,说,票买来了?

小刚声若蚊鸣,说,没有。

爸爸说,你也太窝囊点了吧,连个车票都买不来。

小刚突然大声喊道,买不来能怨我吗?人家说没有马三家子这个地方。

爸爸说,什么?谁说没有……

爸爸猛然反应过来,满嘴白沫子的爸爸哈哈大笑。

爸爸笑够了,说,怨我怨我都怨我,怨我没教你。爸爸问,你是怎么说的?

小刚说,这么说的——她问我买到什么地方,我说马三家子。

爸爸说,这就对了。

小刚说,什么对了?

爸爸说,对了就是错了。你不应该说买到马三家子,你应该说买到丁家房。

小刚说,为什么?

爸爸说,马三家子不通车。汽车开到丁家房,你就该下车了。

小刚说,汽车接着往哪开呢?

爸爸说,往沈阳开呀,往哪开!

小刚说,汽车为什么不开到马三家子呢?

爸爸说,小刚你跟我抬杠是不是?你想让汽车一直开到你姥姥家炕头上。

小刚没吭声,心里悄悄嘀咕:汽车也不用开到姥姥家炕头上,开到姥姥家大门口就行了。开到炕头上,那还不把姥姥家的房子给撞塌了。

爸爸说,记住,汽车并不通往所有的地方,这也是一条真理。

两天内学了三条真理的小刚再次前往汽车站,这一次小刚顺利地买到了车票。

丁家房车站到了。

小刚背着他的小书包下了车。汽车开走了,黄色的烟尘很快散去,小刚的眼前豁然开朗。蓝天一碧如洗,恰如小刚的心情。蓝天上的白云正如小刚在一篇作文中所写的——蓝天上的白云就像大海里的一艘艘大船。小刚一眼就看见了他要找的目标——蓝天白云下的石大山。看见了石大山,小刚就放心了。小刚原来就认识这座山,只不过不知道它的名字罢了。这座名字里有个大字的山其实并不大,这座不大的石大山现在只能说是半座山。它的一小半已经被采石队挖掉了,剩余的一大半山的山坡上是“农业学大寨”运动中修的一层一层的梯田。梯田的田埂就是用另一半山的石头砌成的。从小刚的角度看去,现在的石大山,形状宛若狮子大开口。

小刚一点都不着急了。小刚坐了五十里地的汽车,小刚就整整急了五十里地。等到小刚下了车,一看见石大山,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小刚发现,那座狮子大开口的石大山,还有石大山南边的路,自己非常熟悉。石大山南边那条通向姥姥家的路,小刚也不知走了多少回了。小刚一路上的糊涂是爸爸造成的。

爸爸眼睛一瞪,说,去你姥姥的——爸爸拖了一个长音儿。

妈妈冲着爸爸说,去你姥姥的。

爸爸说,没辙,说啥都有人多心。我在问小刚话。小刚,去你姥姥的家的路你知道怎么走吗?

爸爸这么一问,小刚就糊涂了。

爸爸说,你看,不知道吧。告诉你,给我记住喽,你就顺著石大山南边的路一直往前走,你就只管走,走啊走啊走啊走,就走到你姥姥家了。

小刚踏上了石大山南边的路。

路的两旁是一人多高的苞米和高粱。小刚想起了大书(长篇小说。小刚读了不少描写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中、电影里所说的青纱帐。八路军游击队在青纱帐里和日本鬼子、伪军周旋,弄得日本鬼子和伪军晕头转向,屁滚尿流。前方路上出现了一个人。那个人的裤脚挽的高高的,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肩膀上搭了一件白褂子,手里拎着一支三八大盖。小刚定睛一瞧,哪里是什么三八大盖,那个人的手里拎着的分明是一杆锄头。小刚大失所望。小刚真的盼望八路军游击队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如果青纱帐里蹦出几个日本鬼子,那就更好了。可惜呀可惜,小刚的理想无法实现了。日本帝国主义早已被八路军游击队打跑了。八路军和游击队也就不存在了。

小刚闻到了烧苞米的香味。到了姥姥家,就能吃到烧苞米了。把一根棍子插在苞米屁股里。再把苞米伸进灶坑,不停地转动手里的棍子。不大会儿,苞米就烧熟了。那叫好吃,别提了,小刚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小刚看着一队一队的长着紫胡子的苞米在自己的身旁走过,小刚动了这样的念头,掰一书包苞米带到姥姥家。临来的时候,爸爸除了教给小刚三条“真理”之外(还有买票的方法),爸爸还向小刚传授了偷苞米的秘诀。

爸爸说,小刚,到了姥姥家,有两件事不可以干。一不许下河洗澡,二不许偷青。

小刚说,偷啥青啊偷青,不懂。

爸爸说,别跟我装糊涂。偷苞米,偷毛豆,偷茄子,偷大脑客(向日葵),都是偷青。

小刚说,我才不偷那些破玩意儿呢。

爸爸笑了,说,我知道你想偷什么。

小刚说,偷什么?

爸爸说,偷桃,偷香瓜子。

小刚说,谁爱偷谁偷,反正我不偷。

爸爸说,你要是不偷,我把脑袋揪给你。

小刚小声说,你有几个脑袋呀。

爸爸说,你说什么?

小刚说,没说什么。

爸爸说,你最好不要偷苞米。

小刚说,放心吧,我不偷就是了。

爸爸搓了搓手,说,你千万不要去偷苞米。但是,假如你去偷苞米,你应该这么偷。

小刚说,怎么偷?

爸爸说,记住,钻进苞米地以后,在往下掰苞米的时候,猛咳一声。

小刚说,太妙了。这样别人就听不见掰苞米的声音,只能听见一声咳嗽。

爸爸说,你小子在这方面反应倒是蛮快的嘛。你可别真去偷啊!

小刚说,怎么会呢,我们说的是假如。

爸爸说,完全正确,是假如。假如真的去偷,手和嘴一定要配合好,咳嗽不能提前,也不能拖后。我不跟你说了,这不是一时半会能掌握的。记住,绝对不能去偷苞米,现在看青的(护青员)都是知识青年,这帮小子六亲不认,小心被打个半死。

小刚真想钻进苞米地,实践一下爸爸传授的技术。同时小刚也在想象着被打个半死的感觉。想了半天,小刚也没想出被打个半死是个什么感觉。但是小刚知道,被打个半死的感觉肯定是很不好受的。小刚使劲往下按偷苞米的念头。小刚终于按下了偷苞米的念头。小刚想,我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我怎么会去偷队里的苞米呢。不会的,我绝对不会去偷苞米的。

放下了思想包袱的小刚,轻装前进,脚步愈发轻快了。几只蝴蝶飞来了,又飞走了。几只蜻蜓飞来了,也飞走了。远远看去,穿着红裤衩、白背心的小刚,蹦蹦跳跳走在绿色的田野上,倒有点像一只快乐的蝴蝶。

快乐的蝴蝶终于飞到了姥姥家。小刚的暑假生活正式开始了。

当天上午,小刚就和他的好朋友马友见面了。

小刚见到马友的时候,马友正在喂猪。马友站在豬圈外面的一块大石头上。马友的右手拎着一只猪食瓢,用左手的手背揉着眼睛。

小刚见到了马友,有点激动,小脸都涨红了。

小刚说,马友,喂猪呢。

马友一看是小刚,笑了,说,我说我这右眼怎么老跳呢,归齐是你来了。

小刚说,走啊,我们去南大坑洗澡去。

马友把猪食瓢往墙头上一放,说,好啊。

马友说完“好啊”,又拿起了猪食瓢。马友说,不行,我得把这几头败家猪喂完。

马友冲着猪圈里的一大两小三头猪骂道,你妈拉个臭×的,快吃,再不快吃我他妈整死你。

小刚说,你骂它们有什么用呢,它们又不是人。

马友说,你不知道,猪这种东西就得骂,不骂不吃食,不骂不上膘。

小刚说,这我倒没听说过。喂完猪就没事了吧?

马友说,没事了——不对,还有事,我妈让我浇菜园子。待会日头上来就浇不成了。老天爷一直没下雨,再不浇水,白菜全得旱死。

小刚说,不就是抗旱吗,我们一起干。

马友说,就你那小样还能干这种活,把你的小胳膊撅折了,咱们可赔不起。

小刚说,瞧不起人。我劲儿不比你小,你信不信?我能把你抱起来。

小刚走上前去抱住了马友。马友说,别别别,别抱我,我身上全是猪食。

小刚说了声“猪食有什么了不起”,猛地往上一抱。你还别说,小刚的劲儿还真不小,小刚把马友给抱起来了。小刚碰到了马友的痒痒肉,马友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马友和小刚开始给菜园子浇水。两个气味相投的小朋友在一起劳动,劳动马上变成了津津有味的游戏。马友家的院子里有一眼压力井,小刚抢到了压水的活儿。马友就负责挑水。由于菜园的地势较高,必须把水挑上去,浇到垄沟里。小刚兴致勃勃地压着水,银白的水柱飞珠溅玉,院子里的风景顿时活泼起来。

小刚突然叫了起来,彩虹,彩虹,马友快来看,一道彩虹。

马友说,你自己看吧,我天天能看到。

小刚说,再看一遍有啥关系,快来看哪。

马友说,来了来了。

小刚说,看见了吗?在这边在这边。

马友说,看见了,哎,奇怪呀,今个这个彩虹怎么比平常的大不少呢。

小刚说,那当然了,你没看我压得多猛啊。

小刚再一次加大了压水的速度和力度。小刚又叫了起来,快看快看,彩虹又长大了,彩虹越来越粗了。

马友说,可不是可不是,越来越粗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园子里的小白菜也越来越粗越来越壮了。刚才还蔫头耷脑无精打采的小白菜,现在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板,焕发了精神。小白菜像通了电的灯泡,全都亮了。

小刚的暑假生活也开始闪闪发光了。

第二天一早,小刚还没有起炕,马友就来了。过了一会儿,根柱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杨黑子也来了。

小刚全身心地投入到火热的暑假生活之中了。

南大坑。根柱和杨黑子四仰八叉躺在岸边的淤泥上。根柱和杨黑子浑身上下涂满了稀泥。他们简直和非洲的孩子毫无二致了。马友和小刚在水中。他们在围追一只大白鹅。马友游得很快,大白鹅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大白鹅跃上水面,踏着水皮飞奔。

东甸子。瓜园。夜色清凉。只听得一阵沙沙乱响,四个黑影从高粱地里钻了出来。小刚低喝一声:卧倒。四个人卧倒在地,匍匐前进,潜入瓜地,最先进去的小刚已经摸到了一个滚圆的香瓜。

突然,瓜窝棚方向传来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声音:谁?滚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开枪了。

杨黑子捏着嗓子说,二哥,是我,黑子。

黑子二哥说,还有谁?

杨黑子说,还有小刚。

黑子二哥说,不对,还有两个。

杨黑子说,还有根柱和马友。

黑子二哥说,听我的口令,每个人只许偷两个,谁多偷一个我枪毙谁。

四个小子应命。每个人摸黑摘了两只香瓜。又是一阵沙沙之声,四个已被当场擒获的小贼,抱着所获赃物,再次钻进了高粱地,逃之夭夭了。

一个云淡风轻的上午,在小刚姥姥家房后。一张炕桌摆在一棵大柳树下。炕桌上是一只大碗,大碗里是一堆湛青碧绿的毛桃,这是根柱从他家的桃树上偷的。这一大碗毛桃的四周是四只小碗,小碗暂时还是空的。

一场隆重的“酒宴”即将开始。

万事俱备,只欠“美酒”。

“美酒”正在调制之中。

一个瓷盆子里装了大半盆的井拔凉水。

小刚小心翼翼打开了手里的纸包,一小撮宛若小颗粒钻石一样的糖精呈现在四个人的眼中。这一小撮小“钻石”是小刚用自己三分之一的财产从代销店换来的。小刚用手捏了一点,撒入盆中。

根柱说,多了多了。

杨黑子说,没事,多了可以再对点水。

马友说,不多不多。

小刚拿起一根筷子在水中搅动,盆中呈现了一个精致的旋涡。

小刚用筷子点了一点水,伸出舌头舔了舔筷子头,说,正好。

杨黑子说,你磨蹭啥呀,该搁面起子(小苏打)了。

马友说,往水里搁面起子干啥呀?

小刚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杨黑子打开了另一个纸包,这个纸包里便是面起子。比起一小撮糖精来,可以说面起子是一大撮。这一大撮面起子是杨黑子从家里偷出来的。

根柱说,你快搁呀。

杨黑子说,搁多少?

小刚说,一共就这么屁丁点儿,全搁里头。

杨黑子一边往盆里倒面起子一边说,我也嫌少啊,可我不敢多拿,我妈看出来咋办,非要了我的命不可。

一片洁白细碎的气泡涌上水面,激起一片嘹亮的欢呼。

小刚说,快喝快喝。

四個朋友七手八脚从盆里舀了一碗水,送到嘴边就喝。

小刚说,怎么样?好喝吗?

马友根柱杨黑子说,好喝好喝。

根柱说,妈拉个×的,滋味挺特,有点杀嘴。

小刚说,这就对了,有点杀嘴,这就是汽水。汽水都杀嘴。真正的汽水比这还杀嘴。

马友说,闹了半天汽水就是这么做的,那我也可以做汽水了。

小刚说,来来来,再干一杯。

干。

干。

干。

四个朋友的四只手举起四只碗,四只碗朝一个共同的目标奔去,四只碗咣的一声撞在了一起,然后各自去找主人的嘴。

小刚说,这叫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个朋友开怀大笑。笑声飞上了柳树的树梢,飞进了姥姥家的菜地,弄得菜地里的茄子、辣椒、黄瓜、豆角、西红柿全都笑了起来。

马三家子著名的光棍马贵新走进了姥姥家的院子。笑眯眯的马贵新梳了个油光光的大背头,这在马三家子显得特别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马贵新还穿了一件与众不同的劳动布工作服。马贵新将劳动布工作服的袖子很得体地挽起来,挽到胳膊弯就不往上挽了,所以说马贵新的袖子挽的很得体。事实上小刚最先看到的是马贵新的脚,马贵新的脚上穿了一双皮凉鞋。正是这双皮凉鞋,奠定了马贵新的外观与众不同的基础。最令人惊而且羡的是,马贵新的腕子上戴着一只明晃晃的大手表。

根柱说,今个肯定是礼拜天。

小刚说,你怎么知道?

根柱说,队里只有伤心人一个人礼拜天可以不上工,还把自己收拾得跟国家干部似的。

小刚说,伤心人是谁?

马友冲着马贵新一努嘴,说,就是他老先生。

马贵新经过四位朋友的席面。马贵新说,哟,小哥几个喝上了。

根柱说,喝上了。三哥你也来整两盅?

马贵新摆摆手,说,不整不整,谢谢谢谢。

马友说,不用卸(谢),带着套包子走吧。

马贵新并没在意马友的不礼貌(开玩笑不能乱辈,马友比马贵新低一辈。马友的话的意思是暗示马贵新是拉车的牛马驴),以潇洒的步伐继续向院子里走去。

马贵新朗声喊道,大嫂,大嫂在家吗?大嫂。我又跟您借箩来了。

小刚说,马贵新有点像工人。

根柱说,你说对了,他就是工人。

小刚说,在哪个厂子上班?

马友说,上个屁班,他早就不上班了。

小刚说,怎么回事呢?

根柱说,他原先在沈阳造币厂,后来不知咋整的,又回家种地了。

马友说,我爸说他从厂子里往外偷钱,叫人家给开除了。

根柱说,别信他的。小刚你知道马友他爸的外号不?

小刚说,知道。

根柱说,知道就好。马大白话的话没一句是真的。造币厂的钱谁敢偷啊!伤心人要是真偷了钱,早就给绳子捆起来了。造币厂大门有三道岗,工人下班一道岗检查一遍,贼严,听说连屁眼都检查。

马友说,别穷白话了,屁眼怎么检查?没听说过。

根柱说,你没听说过的事多了。

小刚说,不可能检查屁眼,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工人是国家的主人。要是资本主义国家还差不多。

根柱说,马友你听人家小刚说得多“毙”,听着心服。

马友说,你就会捧臭脚。

马贵新拎着一只箩(筛面的筛子)走了过来,姥姥跟在马贵新的后头。

马贵新以手做梳,向后梳着他的背头,说,大嫂留步,大嫂留步。

哈哈哈哈……

根柱马友杨黑子笑了起来。

姥姥说,留啥步啊留步,统共就这几步,还留,给谁留啊。

马贵新说,小刚有时间到我家去玩。大嫂,你这个外孙子是个人才呀,肯定有前途。

马贵新又说,小刚再见。

小刚说,再见。

根柱马友杨黑子又笑了。

马贵新几乎是马三家子唯一的使用文明礼貌用语的人。可是马贵新每使用一次文明礼貌用语,都会引来人们的笑声。马贵新有时为了逗人发笑,故意频繁地使用文明礼貌用语。马贵新有些做作的优雅的举止,一连串的文明礼貌用语,常常逗得年轻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至泪水纷飞。

马友说,文明人说话就是招人烦。

小刚说,这属于资产阶级习气。

马贵新走远了。关于马贵新的话题却在继续。

根柱马友你一言我一语,给小刚勾勒出了一幅马贵新的画像。可以想见,这不是一幅工笔画,而是一幅漫画。

当年的马贵新是马三家子当时唯一的高中生,毕业以后被招入沈阳造币厂。按理说在沈阳造币厂上班的马贵新,在婚姻“市场”上应该是抢手货。但是马贵新的面目生的不太理想。怎么说呢,人高马大的马贵新如果不是面目生的不太理想,马贵新就十全十美了。马贵新的面有点古怪,在乡间,古怪是被视为难看的。马贵新的目也很古怪,马贵新目的古怪主要表现在他的左目。马贵新的左目常年通红通红的,还动不动就流泪。马贵新和你说着说着话,左眼就开始流泪。因为马贵新的面目问题,本地的姑娘都不肯嫁给马贵新。然而马贵新并非没有成家的机会。马贵新年轻的时候,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从山东逃荒来的大姑娘,这个姑娘也愿意嫁给马贵新。但是马贵新认为,这个姑娘哪样都好,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没文化。因此马贵新没有同意这门亲事。相貌有点难看(古怪)的马贵新,因为没有同意这门亲事,就得到了他的第一个外号——心里俊(不知和现在所说的心灵美是不是一个意思)。

心里俊的心里一直很俊。马贵新固执地将“有文化”作为找对象的重要标准,然而,遗憾的是有价无市。因为马贵新一直坚持自己的媳妇要有文化,所以有文化的马贵新一直没媳妇。马贵新就成了马三家子著名的光棍。

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马贵新又回家种地了。回家种地的光棍马贵新在四十岁以后,有了第二个外号——伤心人。

其实,马贵新伤不伤心,只有马贵新自己知道,他人不好妄加揣度。可是马三家子的父老乡亲固执地认为马贵新很伤心。试想,一个人年过四十尚未婚配,这个人能不伤心吗?加之马贵新经常无故流泪,尽管只是一只左眼流泪,但这也是伤心的表现哪。如果不伤心,那么你流泪干什么?种种事实,证明马贵新肯定是非常伤心的。马贵新就是伤心人。

根柱马友杨黑子还向小刚介绍了一些伤心人马贵新的逸事,这是这幅漫画的点睛之笔。

逸事一:马贵新吃咸鸭蛋。

这是一个描述马贵新勤俭节约特别会过日子的小故事。

马贵新发明了一种十分独特的吃咸鸭蛋的方法。取一只煮熟的咸鸭蛋,以针引线穿过咸鸭蛋备用。如果马贵新想吃咸鸭蛋,马贵新就拉线,线就带出来一点蛋清和蛋黄。马贵新伸出舌头去舔线上的蛋清和蛋黄。如此反复。待线实在带不出什么内容,马贵新就把线拽出来,换一个方向穿进去。这样,马贵新就顿顿有咸鸭蛋吃,一只咸鸭蛋几乎可以永远吃下去,可以一直吃到共产主义。

逸事二:马贵新喂猪。

马贵新也养猪。但是马贵新的猪不在猪圈里养着。马贵新的猪和马贵新住在同一屋檐下。马贵新和他的猪同住两间房。马贵新住里屋,猪住外屋。马贵新在外屋地上插了一根铁钎子,马贵新就把猪拴在铁钎子上。

马贵新喂猪的方法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充分调动和发挥猪的积极性和主观能动性。马贵新在猪的面前放一盆干糠,一盆清水,剩下的事就交给猪了。猪要自己完成拌猪食的任务,类似于现在人类享用的自助餐。马贵新的猪在马贵新的调教下,变得比别人家的猪聪明许多。马贵新的猪总能自己完成拌猪食的任务,并且一拌就是两盆。由于干糠实在难以下咽,猪吞了一口糠就赶紧再吞一口水。这样反复不已,一盆干糠就变成了湿糠,一盆清水变成了浑水——含糠溶液。

说话之间,毛桃吃光了,“酒”也喝没了,这场宴席就算结束了。

四个朋友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略微潮湿的土地传来阵阵深邃有力的凉意,这凉意透过小刚的脊背,让小刚感受到了一丝恐惧。小刚用两只胳膊肘支起上身,他就看见了园子里的一排向日葵。小刚想起了有关向日葵的一种说法,即向日葵的“脸”永远朝着太阳,向日葵的“头”永远随着太阳转动。小刚一直对这种说法心存怀疑。小刚心想,如果这种说法成立,那么,早晨太阳从东方升起,向日葵的“脸”必然向着东方;而黄昏时,太阳跑到了西边,向日葵的“脸”一定向西。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小刚想,向日葵的头从东扭向西,非把脖子扭断了不可。最最不可思议的是,中午太阳在天顶上,可是小刚从未见过仰面朝天的向日葵。如果一个向日葵仰面朝天了,那么这个向日葵肯定是死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说法呢?是谁发明了这种说法呢?小刚的头脑一阵迷糊,不过只是很短暂的一阵迷糊,小刚就把这个问题放到了一边。

小刚坐了起来,顺手拽了一棵稗草拿在手里撕,小刚边撕边说,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根柱马友杨黑子赶紧也坐了起来。马友两眼无神,不知所措地望着小刚。根柱往小刚跟前凑了凑,说,我们去南大坑洗澡。

小刚说,还去啊,我姥姥说南大坑里有农药,现在我的身上还有点痒呢。你们俩不痒啊?

根柱和马友齐声说,我们一点都不痒。

小刚说,你们不痒你们去,反正我是不想去。

根柱扭了扭膀子,说,哎呀,哎呀哎呀哎呀,怎么我也痒起来了。哎呀哎呀哎呀,受不了受不了。根柱坐在地上,乱扭了一阵。

马友说,装的装的,一看就是装的。

根柱说,装你妈拉个×装,你裝一个给我看看。

小刚说,根柱你不要欺负人,我看你也是装的。

根柱说,啊,你也看出来了?那我就不装了。

四个朋友大笑起来。

根柱说,我们去队里骑驴。

小刚说,不去不去,前天骑了一天,骑得我裆疼。

根柱说,我也是,骑得我鸡巴根子疼。咋整的?这痒那疼的。那我们干什么呢?还真没辙了。

小刚说,根柱,能不能给我借两本大书看?

根柱说,就是那种又大又厚的书是吧?

小刚说,对对对。你能借到吗?

根柱龇着牙,挠了一阵头皮,说,这玩意还真不好淘换。

小刚说,那就算了。

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杨黑子说,马贵新家有大书。

根柱猛地拍一下马友的大腿,说,对了,马贵新有大书。

马友跳了起来,退到远一点的地方,说,赵秀田我操你妈,我没招你没惹你,你为什么打我?

小刚说,马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根柱在和你闹着玩,这你都看不出来。坐下坐下。

马友嘟囔着说,有这么闹着玩的吗?!

小刚说,根柱你去跟马贵新借,他不是你三哥吗?

马友说,鸡巴三哥,八竿子打不着。

根柱说,他是我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三哥,我借不来,你去借。小刚,让马友去借,马贵新是他的叔伯叔叔。马友,你去借,顺便问问你三叔,除了你他还烦别人不。

马友说,他是烦我,不过我知道,马贵新什么东西都能借给别人,就是书不行。不信你们问黑子,黑子他爸还是大队支书呢,那回黑子去借书,不是也没借来吗?

杨黑子点了点头,说,这个伤心人,一管他借书,他就六亲不认了。

根柱说,兴许小刚能借来。

小刚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可不去,借不来多不好意思。

马友说,干脆,等他上工以后,我们把他家的门别开,进去就拿。

小刚说,绝对不行,别门撬锁可不得了,是犯罪行为。

根柱说,有了。我有办法让你看到马贵新的书,还是马贵新在家的时候,我们把书弄出来。

根柱就和大伙儿说了自己的计策。

小刚说,这也不太好吧,这跟抢差不多啊。

根柱说,这怎么能算抢呢?你们说,这算不算抢?

马友和杨黑子说,不算不算。

小刚说,不算抢也算偷。

根柱说,这也不算偷,乡里乡亲亲戚里道的,根本算不上偷,这就是借,你们说,是不是借?

马友杨黑子说,是借是借。

根柱说,再说了,看完了我们还给他,又不是不还。

小刚站了起来,说,对呀,看完了我们就还给他。

根柱说,这不就结了吗!

小刚说,就这么办。吃过午饭我们在我姥姥家集合,然后就出发。马友,你没别的事儿吧?

马友说,没有没有。

屋子里飘出玉米饼子和倭瓜汤的香味,紧随其后的是姥姥的声音:几位小爷,“酒”喝好了,不吃点饭哪?

几位小爷捂着肚子狂笑起来。

马贵新拎着白面箩(箩分白面箩和玉米面箩,网眼大小不同,白面箩细一些)回到家里,拿上装了二斤麦子的小口袋,去了碾坊。马贵新在去碾坊的路上碰上了几个人,马贵新每碰上一个人,都向这个人问好。

马贵新碰上了五姨,马贵新说,五姨,你好啊。

五姨一听马贵新说“你好”,就咧着嘴笑开了,赶忙说,我好我好,好得没法比。哎哟,全村的人只有你一个人说我好,听着就舒坦。贵新你去轧面哪?

马贵新说,轧点白面,星期天嘛,改善改善生活。

五姨还是笑,说,好啊,改善改善生活好啊。

马贵新碰上了振云,马贵新说,振云,你好。

振云哈哈大笑,说,好个屁,在东甸子沤了大半晌麻,哪能跟你比,看你又是箩又是口袋的,穿着大皮鞋,戴着大手表,看来今个是礼拜天啊,又要改善生活是不是?

马贵新说,是啊,改善改善生活。你们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啊,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你们应该学会休息啊。

振云听不懂“劳逸结合”是什么意思,但是振云还是懂得“休息”和“工作”这两个词的。振云又哈哈笑了两声,说,我们都是天生的蠢驴,学不会休息的。你倒是蛮会休息的,可就是连地都铲不明白。

马贵新说,我是工人老大哥,当农民是半路出家,我在虚心向你们学习呀。

见振云大笑着走了,马贵新大步流星去了碾坊。

马贵新从碾坊出来,去了队里的菜园子。马贵新在菜园子赊了三两芹菜。看菜园子的四阎王一看马贵新只赊三两芹菜,就说,拿走吧,不上账了。马贵新死活不依,说不上账就不赊了。四阎王只好给马贵新上账,四阎王举着一个黑了吧唧的小本本,捏着一个寸把长的铅笔头给马贵新上账。四阎王念念有词:马贵新,芹菜三两,改善生活。

马贵新说,四爷,芹菜的芹会写不?不会写我教您。

四阎王说,会写会写,你不是教我好几回了吗。芹菜的芹,就是一斤草。

马贵新大喜过望,说,对对对,一斤草一斤草。四爷您记性真好。

四阎王说,一斤草,草一斤,改善生活。

马贵新说,改善生活您也记上了?

四阎王说,记上记上,捎带着学几个字,没坏处。

马贵新说,改善的“善”您会写吗?

四阎王说,上回你教了我一回,你来看看,不知道写的对不对。

马贵新把自己的大脑袋凑过去,揉了揉开始流泪的眼睛,说,对对对,太对了。一横也不缺。

四阎王说,对了就好。

马贵新伸手抓住本子,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怎么没缺一横呢?怪了,一横也不缺。怎么一橫也没少呢?

四阎王捏着本子不松手,说,你非让我少一横干啥?我少一横你就高兴了?少一横你吃饺子就比不少一横香?

马贵新连忙放开本子,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这么大岁数,这么快就把“善”学会了,您可真不简单。

四阎王说,贵新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难道我四阎王不是善人吗?

马贵新说,好,四爷有水平,什么弯弯绕都听得出来。

四阎王说,那是,我要是连人话都听不明白,我就白叫四阎王了。

马贵新说,四爷再见。

四阎王说,再见再见,哎哟,再见。

马贵新挥动着那根重达三两半的芹菜,就像红小兵挥舞着花束,回头说,达斯内达内昂(俄语:再见)。

四阎王说,好好好,打死你大娘。

马贵新嘎嘎嘎嘎大笑起来,低头擦了擦左眼流出的眼泪,自言自语说,学得还挺像。

馬贵新回到家里,开始包饺子。按理说包一口人吃的饺子费不了多少工夫,可是马贵新的这场饺子足足包了两个小时,原因是马贵新干活太缺乏条理。马贵新用抹布掸了掸砧板,把昨天在集上称来的二两肉放在上面。马贵新抄起菜刀,在水缸沿上磨了几下。磨完了菜刀,马贵新却拎着菜刀出去抱柴火。马贵新抱了一捆苞米秆子回来,发现屋里原来有不少柴火。马贵新一转身,看见了砧板上的那一小嘟噜肉。马贵新觉得还是应该先剁肉。可是马贵新却找不到菜刀了。马贵新左找右找就是找不到菜刀,这是怎么回事呢?刚才我还磨它来着,怎么就不见了呢?马贵新困惑不已。最后,马贵新决定去邻居家借一把菜刀。马贵新借了菜刀回来,路过自家的柴火堆时,看见了自己的菜刀在两根苞米秆上躺着。马贵新哑然失笑,只好又去还了菜刀。

马贵新剁肉。马贵新大约只剁了三刀,又想抽烟了。马贵新回到里屋,抓过烟笸箩卷烟。马贵新卷了一根烟点着,坐在炕上抽了几口,顺手从炕上拿过那本《西游记》看了起来。看了没几行,马贵新觉得坐着看书不得劲儿,就躺下了。马贵新举着缺头少尾卷边严重颜色焦黄的《西游记》,就像举着一朵凋谢的大菊花。

马贵新终于做好了饺子馅,和好了面。马贵新正式开始包饺子了。

马贵新把面板和馅子盆放在炕沿上,《西游记》放在砧板上。马贵新呢?马贵新趴在了炕上。

这时,由小刚根柱杨黑子马友组成的四人行动小组开始行动了。

小刚自告奋勇前去侦察。侦察兵小刚蹲在马贵新家的窗户下面,慢慢地升起自己的头。马贵新的情况就出现在小刚的眼前了。

小刚就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情景。

马贵新趴在炕上包饺子。马贵新无疑是选择了一种最不科学的包饺子的姿势。马贵新在擀饺子皮,一下一下,马贵新擀了两下,就停下来,左手把嘴里的烟拔出来,把烟灰弹在地上,然后再把烟送回嘴里。马贵新在擀饺子皮的时候,他的大脑袋奋力地向左边扭着。马贵新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看面板上的《西游记》,二是怕烟灰突然断下来,掉进面里。

蹲在窗外的小刚看不见面板上的《西游记》,小刚只看见马贵新在擀皮、抽烟、弹烟灰。小刚差点笑出声来,小刚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趴在炕上包饺子。小刚赶紧捂着嘴跑开了。

小刚跑回姥姥家,气喘吁吁又乐不可支。小刚说,他在包饺子,他趴在炕上包饺子。哎哟哎哟,笑死我了笑死我了,还有人趴在炕上包饺子,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马友说,我们赶快行动吧。

根柱说,别着急,等他坐起来,他一趴下一般人叫不动他。马友,你去监视他,他一坐起来就马上回来报告。

马友说,让杨黑子去,我是管骂的。

小刚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不是骂,这叫激将法,这是诸葛亮的激将法。

根柱说,就让你去,不去你就回家待着去吧。

马友说,我就不去,让他抓住了,他不得打死我呀?

杨黑子说,我去吧,就是让他抓住了,他也不敢打我。

杨黑子赶到马贵新家窗外时,马贵新已经坐起来了。马贵新不但坐起来了,而且已经下炕了。马贵新家离小刚姥姥家并不远,杨黑子跑到马贵新家马贵新已经下了炕,这说明马贵新的动作变快了。马贵新的动作的确变快了。马贵新的动作为什么突然变快了呢?原因是马贵新包完了饺子。那么马贵新为什么这么快就包完了饺子呢?因为马贵新只包了三只饺子。马贵新图省事,把饺子皮擀得比烙饼还大,包出来的饺子跟刚落生的小猪崽子相仿佛。马贵新看见三只硕大的饺子出现在面板上,马贵新猛然觉得自己已经非常饿了。马贵新看见了三只实实在在的饺子,听见了生活发出的确确实实的召唤。马贵新听见三只代表生活的饺子响亮地呼喊着:快来吃我吧,快来吃我吧,我们等不及了。马贵新心里说,好,我马上就吃你们,别着急,别急啊,谁急我不吃谁。下面的一句话马贵新干脆就说出了口。

马贵新说,不吃你,你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马贵新说完这句话,自己乐了。马贵新又补充说,这句话用的是地方。

杨黑子飞快地跑回去报告。

杨黑子说,快快快,赶快行动,马贵新已经下炕了,我看见他端着面板去了外屋,看样子马上就要煮饺子了。

根柱说,战斗开始。马贵新一吃上饺子,他就得上炕,他一上炕就下不来了。他吃好东西吃得特别慢,吃完他就睡觉。马友,黑子,记住了?数一百个数。

马友杨黑子齐声说,记住了。

根柱说,马友,不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把他整出来。

马友杨黑子说,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根柱说,信号记住了吗?

马友杨黑子说,记住了。

根柱说,再说一遍。

马友杨黑子说,古伦木欧巴。

根柱说,对,古伦木欧巴。总攻时间到了,同志们,目标,马贵新家,出发。

四人小分队出发了,战斗即将打响。

根柱和小刚潜入马贵新的院子。由于马贵新超尘拔俗,所以马贵新不屑侍弄蔬菜,他园子里不像别人家那样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马贵新什么菜也没种,马贵新连葱都没种。马贵新的园子里种的是清一色的高粱。马贵新将高粱种子播撒在自己的园子里,一切就全随种子的便了,马贵新任其自由生长,听其自生自灭。马贵新既不锄草也不间苗,既不施肥也不浇水。因此马贵新园子里的高粱虽然身量有点矮,但却异常茂密。根柱和小刚双手一分,钻进了高粱地。两个人当即沾了一身一脸的腻虫。在即将走出高粱地的时候,根柱和小刚来了一个冲刺,跑到马贵新的房子的东山墙边柴火堆里藏了起来。

站在马贵新家院门口的马友一看根柱和小刚钻进了高粱地,立即开始数数。

1、2、3、4、5、6、7……

杨黑子说,你数得太快了,重数。

马友只好重数,1、2、3、4、5、6……98、99、100,好了!

马友翻上墙头,两只手拢成一只喇叭放在嘴上,捏着嗓子叫喊起来:伤心人,我操你妈;伤心人,我操你妈……

杨黑子在下面说,你大声点!比蚊子声大不了多少,他能听见吗?看你那个胆小鬼的样儿。

马友说,你胆大,你来喊。

杨黑子说,我喊就我喊。

杨黑子纵身跳上墙头,说,我们俩一齐喊,谁也不许声小,谁声小谁是王八。

马友说,好,谁声小谁是王八。

杨黑子说,不行,谁声小谁是儿子。

马友说,行,谁声小谁是儿子。

杨黑子说,还是不行,我们本来就是儿子。

马友说,又来这一套,你烦不烦人哪。要是我声小,我就是你儿子。要是你声小,你就是我儿子,这回行了吧?

杨黑子说,这回行了。

两个人齐声大喊起来,伤心人,我操你妈;伤心人,我操你妈;伤心人,我操你妈;伤心人,我操你妈……

马友和杨黑子越骂越来劲,头两句还有点胆怯,骂了一会儿就什么也不怕了,不但不怕了,两个人还兴奋起来,小脸激动得都红了。两个人骂着骂着,不知不觉就骂出了快板书的韵律。骂了好一阵子,两个人口干舌燥,累的不轻。

杨黑子说,老马怎么没动静呢,不会是没听见吧?

马友说,不会呀,我们俩加一块儿,声也够大了,就是聋子也该听见了。

马友说的对,两个小孩这么一通喊叫,就是聋子也听得见。马贵新当然不是聋子,马贵新早就听见了。马贵新听见了马友和杨黑子的叫罵,但是马贵新一点都没往心里去。马贵新在骂声中蒸好了饺子(马贵新没有煮饺子,考虑到饺子太大,极容易煮破),把三只饺子端上炕桌,开始剥蒜。

马贵新往窗外扔蒜皮的时候,把头伸出窗外,朗声说道,你们俩想操我妈是不是?那你们就去操,先看看你们的鸡巴够不够长。你们的鸡巴要是够长,你们就去操。我妈住在南山坟地,你们去那儿操吧。用不用我给你们领道啊?

马贵新一说话,马友和杨黑子吓得从墙头上滚了下去。马友撒腿就跑。还是杨黑子比较沉着,说,别跑别跑,他没出来。马友这才回来了。两个人只把眼睛露出墙头,在急鼓般的心跳声中盯着马贵新的家门,过了一会儿,发现马贵新果然没有出来的迹象。

马贵新在炕上盘腿大坐,开始享受生活了。吃饺子是马贵新的星期天的高潮,别人是轻易干扰不了的。除了吃饺子,马贵新还要喝两盅酒。马贵新从他的炕柜底下摸出了他的玻璃酒壶。

马友说,怎么办?他就是不出来,我们怎么办?这个该死的伤心人。

杨黑子说,别急别急,让我想一想。

杨黑子坐在地上抱着脑袋苦思冥想。

屋里的马贵新开始喝酒了。

马友和杨黑子再次攀上了墙头,两个人大声喊道,伤心人,没媳妇,有媳妇不叫伤心人;伤心人,没媳妇,有媳妇不叫伤心人……

这是杨黑子即兴创作的歌谣,也许这就是民间文学的滥觞。

两个人一遍又一遍朗诵着这首精短的歌谣。大约念到一百来遍的时候,马友和杨黑子看见马贵新的门终于开了,马贵新夺门而出。马贵新出了自家的门口,与此同时,一句话也出了马贵新的口:小兔崽子,我整死你。马贵新以饿虎扑食之势,向大门口的两位挑战者冲去……马友滚下墙头就跑,杨黑子却冷静地望着马贵新,待马贵新离自己只有五六步远时,杨黑子奋尽全力大喊:

古伦木欧巴,古伦木欧巴,古伦木欧巴,古伦木欧巴……

马贵新愤愤地说,欧你妈拉个×。马贵新向前一跨,一把抓住了杨黑子的后衣领子。杨黑子扭头说了两个字:你敢!

马贵新就放开了杨黑子。杨黑子这一声“你敢”,是提醒马贵新不要忘了我杨黑子的老爹是大队支书。马贵新还真差点儿忘了,多亏了杨黑子的提醒。马贵新丢下杨黑子,去追马友了。

潜伏在苞米秆子堆里的根柱和小刚,憋得满头大汗,浑身都湿透了,脸和脖子上全是毛烘烘的东西,弄的人痒得要命。他们觉得时间过得实在是太慢了。两人的耳朵里塞满了马友和杨黑子的谩骂,就是听不见他们说“古伦木欧巴”。没有听见“古伦木欧巴”,说明马贵新还没有出去,马贵新为什么还不出去?这个马贵新实在是太可恨了。

根柱说,我挺不住了,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小刚抹了一把汗,说,不行,让他发现就不好办了。

根柱说,我的脖子太难受了,就像被蜂子蜇了一样。

小刚说,你想一想英雄邱少云,人家都被火……

小刚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杨黑子那一声声嘶力竭的“古伦木欧巴”,根柱当然也听见了“古伦木欧巴”,两位战士立即从苞米秆子堆里撞了出来。

拐过山墙,根柱和杨黑子闯进了马贵新的家。

小刚的暑假就要结束了。明天,小刚就要回县城了。

姥姥说,小刚,明个儿回家呀?

小刚说,嗯。

姥姥说,姥姥给你做点好吃的,你吃啥呀?蒸包子?

小刚说,嗯。

姥姥说,小刚你这是怎么了?这两天怎么蔫了吧唧的,是不是有啥心事啊?

姥姥的猜测没错,小刚是有心事。今天早晨小刚起床之后突然发现,自己的暑假作文还没有写。

作文的题目是:《假期里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小刚把炕桌搬到炕上,准备写作文。

小刚咬着铅笔在想,假期里什么事最有意义呢?

去南大坑洗澡有意义吗?没意义。去南大坑洗澡属于野浴。学校是禁止野浴的,这绝对不能写。

去瓜园偷瓜有意义吗?没意义。小刚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怎么能不打自招把偷瓜写进作文呢,我这不是傻子吗?要是老师和同学知道自己是小偷,那还得了。

自己还做了什么事呢?偷队里的驴骑,这也属于偷啊。不但属于偷,而且还属于破坏生产,破坏“农业学大寨”。绝对不行。

还干了什么事呢?小刚想起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去马贵新家弄书。

那天下午,根柱和小刚闯进了马贵新的家。

小刚跨进马贵新的家门,一股莫名其妙的令人作呕的味道扑面而来。小刚没有看见期望中的猪,当然也就没有看见期望中的猪自己拌猪食的情景。小刚略感失望。失望之余,小刚打开了马贵新的碗柜。

根柱说,你打开他的碗柜干什么?

小刚说,我想看看他的咸鸭蛋。

根柱说,你就别扯闲淡了,老马要是突然回来,我就麻烦了。

小刚说,没有啊,咸鸭蛋会放在哪儿呢?

根柱说,可能在饭桌子上。赶紧进里屋找书吧。

两人进了里屋,小刚先看饭桌子。桌子上放着那本《西游记》,《西游记》里还夹着半个饺子,碗里有两个半饺子,桌子上还有三瓣蒜,一只酒壶,一只豁了几个小口的瓷酒盅。桌子上并没有穿了线的咸鸭蛋。

根柱飞快地把《西游记》抓在手里。

小刚说,咸鸭蛋到底在哪儿呢?

根柱说,快快快,赶快找书。

两人就找书,寻找的结果令人大失所望。马贵新的屋子一览无遗,除了一个上辈子传下来的炕柜,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当。抖开了炕上的铺盖卷,没有书。打开了炕柜一阵乱翻,炕柜里居然尘土飞扬,呛得两人直揉眼睛。破衣烂衫甩了一炕,也没有找到第二本书。

根柱说,不是说他有不少书吗,怎么就找到半本书呢?

小剛说,没有就算了,不找了,走吧。

根柱骂了起来,他妈拉个×的。根柱抓起酒壶往地上一摔,酒壶立刻变成了无数玻璃碎片。接着双手一掀,把桌子掀了个四脚朝天。

小刚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两个人扬长而去。经过外屋的时候,小刚将马贵新的水瓢摔成了八瓣。经过马贵新的窗前,小刚弯腰拣起一块砖头,砸碎了一块玻璃。玻璃破碎的声音刺得两个人内心一颤,两个人飞跑起来。

这怎么能写进作文呢?不行,绝对不行。我在农民伯伯家里搞破坏,人家没追究我没告发我,就算万幸了。

可是作文还得写呀。怎么写呢?

小刚坐在炕上想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想出了灵感。小刚挥笔就写,不到二十分钟,小刚的作文写成了。

我今年的暑假和往年一样,是在姥姥家度过的。

和往年不一样的是,今年的暑假不是我爸爸送我去姥姥家的。爸爸为了锻炼我的革命意志,让我自己去姥姥家。在去姥姥家的路上,我看到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田野里的庄稼长势喜人,丰收在望。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到了姥姥家,姥姥说姥爷、大舅、老舅都被公社调去修水库了。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高兴,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又多了一座水库。

姥姥家队上的广大社员都在为“农业学大寨”做贡献,我们红小兵应该怎么办呢?想了几天,也没想出个好办法。

这天上午,我听姥姥说,马贵新马叔叔家的门被猪拱开了。许多猪跑进了马叔叔的家,把马叔叔的家弄得一片狼藉。然而,马叔叔和他的爱人都战斗在水库工地上。听到这个消息,我想起了一个好主意。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召集了几个小伙伴,一同去了马叔叔家。一进马叔叔的家门,眼前是一片破烂不堪的景象。可恨的猪,起到了阶级敌人起不到的作用。猪不但咬坏了粮袋,拱倒了水缸,而且连水瓢都咬碎了。不知怎么回事儿,马叔叔家的窗玻璃也坏了一块。很可能是“四类分子”干的坏事。

劳动开始了。我们七手八脚,干得热火朝天。我们缝好了粮袋,扶起了水缸,还给水缸挑满了水。我从姥姥家找了一块塑料布,把马叔叔家的窗户补上了。我又跟姥姥商量,把姥姥家的一个水瓢送到了马叔叔家里。最后,我们把马叔叔的屋子和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劳动结束了。我们以实际行动支援了“农业学大寨”,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村里的人都夸我们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这就是我在假期里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我决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了做一名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小刚的作文写好了,姥姥也把包子蒸好了。小刚就吃包子。小刚的饭量可真大呀,他一口气吃了十二个包子。姥姥在旁边一个劲儿担心,她不停地念叨着,可别撑着,可别撑着,撑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小刚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儿吃着。

小刚吃完了包子,就不能动弹了。小刚感到头晕、恶心。小刚躺在炕上,姥姥给小刚揉肚子。小刚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了大概有半个钟头,小刚一跃而起,趴在窗口呕吐起来。

小刚把刚才吃的包子全都吐了出去。

吐完之后,小刚坐在炕上嚎啕大哭起来。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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