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民 刘醒龙
周新民(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您是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五位获奖作家中,获奖后第一个创作出版长篇小说新作的。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和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一句顶一万句》是姊妹篇,虽然是获奖之后出版,但是获奖之前已经进入了实质性的创作。《蟠虺》主题宏大,对楚文化的神秘和庄严,对“国之重器”出土后的真伪之辨,都有淋漓尽致的表现,承载着大历史宏阔宽悯的气量,所有这些,驾驭起来顺利吗?能否说,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您文学创作的胸怀?写作这部长篇的契机是什么?
刘醒龙(著名作家):《蟠虺》的写作初衷有很多种,最重要的还是被曾侯乙尊盘的魅力所吸引。2003年夏天之前,我与太多的人一样,理所当然地将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出土,像明星一样身姿显耀的曾侯乙编钟当成文化崇拜。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赫然发现原来还有不只是藏在深闺人未识,而是在博物馆中展示也未被人识得的国宝中的国宝。那一刻里,心里就有了某种类似小说元素的灵感,并一直将曾侯乙尊盘给人的况味供奉在心头。因为博物馆就在家的附近,或自己去,或带朋友去,每隔一阵总会去寂寞的曾侯乙尊盘面前怀想一番。最终促成《蟠虺》是近些年打着文化旗号的伪君子们横行霸道,而带来的文化安全问题。虺五百年为蛟,蛟一千年为龙。当今时代,势利者与有势力者同流合污,以文化的名义纠集到一起,不好预判他们是要为蛟或者为龙,唯其蛇蝎之心肯定想将个人私利最大化,而在文化安全背后的还隐藏着国家安全的极大问题。对青铜重器辨伪也是对人心邪恶之辨,对政商奸佞之辨。商周时期的国之重器,遗存至今其经典性没有丝毫减退。玩物丧志一说,对玩青铜重器一类的人是无效的,甚至相反,成为一种野心的膨胀剂。
周新民:说实话,我很吃惊,也听到一些熟悉您写作资源的同行们,公开或者私下里表示惊讶,实在没有料到,你能跨出颠覆性的一步,写出如此令人震撼,足以倾覆你既往文学印象的作品来,因为在人们印象中的刘醒龙,是以乡村叙事为特长。而《蟠虺》与您以往的小说题材是那样的不同。乡村是您熟悉的生活领域,而《蟠虺》显然与您熟悉的生活大相径庭,涉及的专业内容很多,您是否也做了相当的文学和专业准备?
刘醒龙:十几年中,总在有意无意地找些关于青铜重器方面的书读,粗略地盘算了一下,从20世纪50年代油印的小册子,到最新的大部头精装典籍,仅是购买直接相关的书籍与材料,就花费了三千多元。有些专业方面的书真的太难读了,能够读下来,还得感谢中国的高速铁路,感谢武汉成了中国的高铁中心。从离家很近的高铁车站出发,去往下一个目的地,大多在四小时左右。往来八个小时的孤单旅途,正好用来读一本平时难得读进去的专业书。
周新民:王蒙曾在1980年代就提出“作家学者化”的倡导。其本意是文学创作有厚实的知识的储备。我想,《蟠虺》能吸引这么多批评家的注意和读者的好评,和《蟠虺》丰赡的知识涵养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相关的知识储备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创作过程也必定需要较长的时间吧。这本书您创作了多长时间?为什么会起名《蟠虺》?虽然这两个汉字看上去很有神韵,毕竟它们太不常用,从事古典文学研究的没事,停在现当代文学一般水平上的人,很难马上认识。
刘醒龙:我必须先将王蒙的话补齐,王蒙在说“作家要学者化”后,特别加上一句“作品不能学术化”。
从2012年年底,到2014年元月脱稿,前后花费十几个月。实际上,交稿之后还在不断地修改,直到出版社都出清样了,还改动了一些。与我的其他作品的名字改来改去不一样,《蟠虺》是从一开始就定下来的。因为这两个字不好认,女儿就读的学校组队参加汉字听写大会,老师号召全校学生多找一些“变态”的字词刁难一下集训队的学生。女儿就将这两个“变态”的字词报到学校去。不知道这两个字有没有难倒想要去北京汉字听写大会现场的学生,但在小说出版之初,我所碰见的成年人,都得翻字典才能认出来。在流行语横行的当下,老祖宗留下的看家本领,还是需要我们不时地重温一番。尽管还可以构思一些更加通俗、更加惊怵,也更能吸引眼球的小说名,那却不在我的选项中。毕竟这两个字所表示的是青铜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图腾,同时也是现代化进程中贯穿数千年历史的一种象征。
“蟠虺”的突出使用,还可以判定为文学价值的选择,是古典与经典,还是流俗与落俗,文学价值的分野,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容忽视的。有人曾建议,如果将《蟠虺》改名为《鬼尊盘》,起码要多卖二十万册。此话很让人无语。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也不是自己不了解这个世界有多么喜欢混淆,而是发现坚持一种所有人都明白的价值,比同样被所有人明白的利益要艰难太多。唯一令人宽慰的是,文学从来是在艰难时世中体现存在意义的。
周新民:《蟠虺》完全超出了对您作品的阅读经验。无论构思还是叙述,都有很大的变化。我相信,只要是阅读过您的文学作品的读者都有这样的感受。有些评论用“突破”一语来形容《蟠虺》带来的变化,不知用突破一词是否准确?一般情况下“突破”是针对某种困境或者说是某种限定界线而言的,比如对中国当代文学某种壁垒的突破。这种突破对您来说是否也有一定的难度?
刘醒龙:与某些壁垒的对峙是当代文学的重大使命,而且这种对峙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事实,无论何种对峙,文学都没有失败的记录。那些与文学过不去的力量,可能强悍一时,但在时间长河里,文学的优势太明显了。
面对新的写作,从来不会没有难度。这也是我从2000年起,彻底放弃中短篇小说写作的重要原因。在那之前,所有的中短篇小说写作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一件难事。即便是像《大树还小》这样被评论界指为知青小说中的另类,在写作时也无法让自己使出全部才情,甚至还有一种憋闷的感觉。写作的天敌是惯性和类型化,私人性质的惯性,一个人的类型化也是不被允许的,除非想成为文学史中失败的典型。比如我们很少能从王安忆、韩少功和莫言的写作中发现依附在惯性上的雷同。一个人重复也是重复,这样的写作只要有一部就够了,再写就是多余的。像是将汽车停在马路上,发动机不停地转,人也一直坐在驾驶座上,却拉手刹,挂P挡,不向前走,如此下去是要吃罚单的。生活当中的坏习惯是总是质疑别人,不时检讨自己质疑自己却是比较好的习惯。及时出现的自我怀疑,使我做出全力写作长篇小说的选择。《蟠虺》的难度明显摆在那里,仅是书中小学生楚楚用来刁难成人的那三十个与青铜重器相关的汉字,能认识一半就很不容易了。况且还将考古界自身都没有结论的重大悬疑贯穿始终,这也是小說的魅力所在。小说的使命之一便是为思想与技术都不能解决的困顿引领一条情怀之路。
问:我想,您肯定不只是想写一部有关青铜器的“知识考古学”,您肯定是借青铜器尊侯乙尊盘来表达您对于当下精神气象、文化乃至社会问题的思考。
刘醒龙:形而下的物欲膨胀,形而上的灵魂皈依,青铜时代如此,信息时代如此,信息爆炸中牵扯上青铜重器更是如此。曾侯乙尊盘上眼花缭乱、令人目眩的透空蟠虺纹饰,复杂到至今无法复制,其华丽高贵的气质和种种具有神秘兆意的异象。
周新民:《蟠虺》中的曾本之、马跃之、郝文章等几个人物形象是近些年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我注意到,近些年,一些小说乐于暴露知识分子的负面形象。老实说,这些小说并不了解知识分子的生活,人物形象也显得很干瘪。相比较而言,曾本之这一人物形象很饱满,在他身上寄托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诸多美德和良知。
刘醒龙:一个向上修养自己的人,总在不断探索前行,能够与人相伴相随的唯有文学,因为文学从不说对,也不说错,只将一切的启迪和启发安放在情怀之中。
《蟠虺》的开篇便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写这句话时,脑子里联想到的另一句话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么联想看起来实在有些奇怪,其实不然。原来多么有意义的一句话,这些年来,却被弄成只顾“实践”,不要“标准”,或者是只看到识时务的俊杰们的实践,而看不到不识时务的圣贤们的标准。特别是某些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太计较眼前蝇营狗苟的小利益,只顾肉体享乐的实践,不管安妥灵魂的标准。人类如果对自己的灵魂不管不顾,那些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就会变成无视科学的名利赌博,变成披着科学外衣,没有人伦天理的技术暴徒。
作品是一个作家的气节。文学是一个时代的气节。这就像上战场,每个人都应当将自己把守的那段战壕当作最后防线进行死守,每个人都要将自己当作战场上最后的勇士与恶势力决斗。
周新民:与曾本之相比较,郑雄是作为异化的知识分子形象出现的,他身上有着这个时代种种阴影。功利、势力、唯利是图是他身上最突出的特点。总听到有读者在问,郑雄这个人物形象的原型是确定存在的吗?
刘醒龙:记录这个世界的种种罪恶不是文学的使命,文学的使命是罪恶发生时,人所展现的良心、良知、大善和大爱。记录这个世界的种种荣耀不是文学的任务,文学的任务是表现光荣来临之前,人所经历的疼痛、呻吟、羞耻与挣扎。
这个时代的文学外表有些弱小,如果丧失了起码的气节,就只能沦为他者的玩物。一般情况下,我的写作都没有具体的原型。至于《蟠虺》,在我的写作过程中同样没有也不需要原型。作品出版后,别人爱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我不爱听,也不想听。
周新民:虽然《蟠虺》充满了时代感,在阅读中体会到针砭时代的快感,但是,阅读难度还是比较大的。因为,相比较您既往的作品,《蟠虺》涉及了更多的专业知识,情节也更复杂,叙事难度更大,我想读者在阅读时肯定要面临更多困难。您是否担心读者会因为阅读障碍而放弃阅读?
刘醒龙:在文学中太过炫技,是一种愚弄,还可以看作是愚昧。文学需要叙事技术,又从来都不是靠叙事技术立世的。在一部内容与人物底气十足的作品面前,叙事技术往往会变得微不足道。那些到处与人讨论叙事技术的人,听他们说小说,令人哭笑不得。正如前往珠穆朗玛峰,只关心穿什么牌子的衣物,上山后如何用微博,如何上微信,不去考虑自己的身子骨有没有这个能耐,攀上世界最高峰。再好的衣物,穿在木乃伊身上,不仅了无风采,更会奇丑不堪。
长篇小说与专业考古相遇,必然导致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作品就会全军覆没。在森严沉寂颠扑不破的青铜重器面前,风险更是成十倍百倍增加。空前大的风险当然是长篇小说写作的巨大难题,反过来也是巨大的机遇,一旦处理得当,叙事魅力同样会十倍百倍地增加,也更容易使人进入到作品意境之中。
迄今为止,在我的写作历程中,《蟠虺》是最具写作愉悦的一部。阅读此类的作品的挑战性是存在的,特别是之前对青铜重器缺少基本了解的人更是如此。日常阅读中,凡是经典作品,哪一部、哪一篇不是对读者文学素养的挑战?没有挑战的写作和阅读是伪写作和伪阅读,这样的写作与阅读是无效的。作为写作者我相信读者,一如自己对《蟠虺》的信任。反过来,作为一名读者,我不会信任那些有意用作品来讨好读者的作家。就像社会生活中,那些一味阿谀奉承,只知溜须拍马的家伙都不是好东西。天下想当官的人,不是全是想为老百姓做事。在菩萨面前烧香叩头的人,也不全是大慈大悲的善良之辈。文学之事也不例外!出版界有句口头禅:读者是上帝。这句话主要是为资本吆喝。对文学来说,有些读者是上帝,有些读者却是魔头,有些读者是智者,还有一些读者是智者的反义词。作为一名写作者,最应当信任的还是自己的内心。真正的写作是为了内心的悲悯、宽容、忧郁和仁爱。
周新民:我注意到,您在《蟠虺》这部小说的叙事过程中,常会使用“巧合”的方法。在我看来,《蟠虺》中的巧合不仅仅是叙事和推动情节的需要,也是您表现对世界、人生的思考的需要。我隐约中感觉到,《蟠虺》中的“巧合”有着复杂的含义,似乎寄托着您对历史、社会与人生的思考。
刘醒龙:巧合是一个人面对复杂人生的自信,也是一个人在纷繁的世俗中做出正确的选择。对作家来说,巧合是灵感的一种来源。比如这部《蟠虺》,如果不是当初在博物馆被一位在武汉大学读夜大班的某女作家的同班同学认出来,并热心地客串讲解,将藏在太多青铜重器深处的曾侯乙尊盘介绍给我,或许就不会有这样一部关于青铜重器的长篇小说出现。巧合是人生之所以美好的重要因素,天下男女,哪一段爱情的出现不是因应着巧合,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只要错过一次相见,或许就是永远的陌生人,偏偏在某个时刻两个人带着爱情相遇了,然后相守白头。匠心独运和肆意编造的分野还是说得清楚的。我喜欢这种名叫巧合的事情,巧合的出现证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全部选择对了。小说人物的名字是小说趣味性的重要索引。近二三十年,中国作家中,很有一些人因为无人知晓的极其乡俗的本名与声名远播的十分优雅的笔名,成为文学界美谈。事实上,人的名字是人来到世上遇到头一件必须较真的事,传统中,姓氏后面的第二个字必须是辈分的标志,非传统中,双胞兄弟哥哥叫了大双,弟弟便叫小双,这些都是来不得丝毫马虎的。在男女情事中,姓欧阳的男孩总是更招女孩喜欢。有些事情之巧,真的让人无法理解,《蟠虺》中在长江与汉江交汇的龙王庙溺亡那位,确认其人其事,过程就是如此,因为太真实了,才让人在难以置信中体味出难以言说的人生意味。还有夜晚在墓地遇上灵异的情节,我是不想多费笔墨去解释,这种在日常生活中人人都有体会的现象,本无须在小说里作太多的啰唆。写作时,自己也不明白,这个城市的地名委员会为何要老早给我留下这绝妙的小说素材,这样的巧合很能让人兴奋,也很让人无奈。有一阵,那些有头有脸的人中就曾盛传和氏璧在某个地方再现了,还有传言说谁是20世纪的楚庄王之类的。说者未必无心,听者未必有意,到头来这些都成了天赐的小说元素。《三国演义》开篇就说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文革”时期最流行的话是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诸如此类的历史巧合,总是包含在历史进程的必然当中。對作家来说,需要做的事情是将真实生活的巧合,关进叙述艺术的笼子里,不使它太过汪洋肆意。
《蟠虺》的写作使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在此之前曾以为无论体力、年岁还是兴趣,都到了快要金盆洗手的时候了,《蟠虺》的写成,令我对小说写作有了全新境界的兴趣,甚至在脱稿后的习惯性疲劳恢复期时,就有了新的写作灵感与冲动。很高兴文学的活力在我这里还没有变异,没有变成假文学之名,实为非文学的东西。这也是《蟠虺》已成为自己的偏爱的重要原因。长篇小说写作注定会成为写作者标记人生的高度。
周新民:您在《蟠虺》创作手记中写道,细节的叙述是小说的核心机密。事实上,优秀的小说家除了在情节与叙事手法上下功夫外,还得在细节上下功夫,而细节的捕捉与表现往往更难。您能谈谈您对小说细节的理解吗?您在《蟠虺》中是怎样去提炼细节的呢?您觉得有哪些细节是您非常看重的?
刘醒龙:细节是天下小说的共同秘密。没有细节就没有小说,丢弃细节就是丢弃小说。叙事艺术的关键不是故事,而是充填故事框架的细节。故事是梅树的树干,细节则是梅树上一年当中只开放几天的灿烂花朵。赏梅其实是在赏花,谁会在意没有花的梅树?
周新民:《蟠虺》中写到几处地名,比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中的黄鹂路和翠柳街,“一行白鹭上青天”中的“白鹭街”,是真有这地名,还是为了引出没有“青天路”而虚构的?无论真假,这样的描写真是神来之笔。
刘醒龙:这些没有丝毫虚构,全是真实的,还有小说中一再提及的老鼠尾,更是东湖景区最美的地方,可以在百度地图上轻易搜索到。都在我家附近,因为单行线的缘故,只要出门就得经过翠柳街或者黄鹂路,再走远一点,便到了白鹭街。写作之初对此我并没有什么想法,有天夜里都熄灯睡觉了,却忽发奇想,便重新爬起来,拿起便笺将这个稍纵即逝的念头记下来,一边写一边还笑。夫人很好奇,听我说过后,她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还要我感谢地名委员会的人,人家专门为我预备的小说素材。这也应了那句老话,艺术无所不在,就看谁有灵感。
周新民:非常喜欢《蟠虺》中的一段话:“曾小安说郑雄很伪娘是有几分道理,像我们这样纯粹搞研究,只对历史真相负责。自打当上副厅长,郑雄就不能再对历史真相负责,首先得对管着他的高官负责。所以,但凡当官的,或多或少都有些伪娘。就像昨天下午的会上,郑雄恭维庄省长是二十一世纪的楚庄王,就是一种伪娘。只不过这种伪娘,三分之一是潘金莲,三分之一是王熙凤,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盘丝洞里的蜘蛛精。”读起来既美妙玄幻又横空穿越,最过瘾的是新加坡的鞭刑那样的批判。在《蟠虺》中这样令人会心的文字比比皆是。
刘醒龙:小说的力量是与其趣味相关联的,一旦失去趣味,剩下来的枯燥,哪怕再肃然也无法令人起敬。或者是相反,那些索然无味的辞藻会使人觉得华而不实。这个杀手不太冷,这也是能够“杀人”的小说魅力之一。
周新民:的确如此,《蟠虺》的细节非常考究。尤其《蟠虺》以丰富的楚文化细节,让青铜重器成为读者关注的焦点。能谈谈您认为楚文化中最迷人的部分是什么吗?“公元前七○六年,楚伐随,结盟而返;公元前七○四年,楚伐随,开濮地而还;公元前七○一年楚伐随,夺其盟国而还;公元前六九○年,楚伐随,旧盟新结而返;公元前六四○年,楚伐随,随请和而还。”小说中的这段话,无疑出于史实,为什么要写这些?这类从故纸堆中翻出来的东西,在当下还有意义吗?
刘醒龙:《蟠虺》写了“楚”,却非是为“楚”而写“楚”。小说的意义是从小地方小人物着手,放眼与放怀的总是更大的世界。“楚”的文化精神,在时下有着特别的意义,小说反复提到“楚”与“随”的关系,深入描写真的楚学者与伪的楚学者的学术伦理与人格操守的不同,除了对楚文化浪漫情怀的表达,更强调了中国文化中关于“仁至义尽”的那种精髓。
春秋战国的争斗,颇似旧欧洲贵族之间的战争,看似天下大乱,实际上仍存在相当程度的社会伦理底线。“仁者无敌”“仁至义尽”等文化经典皆出自这个时期。公元前五○六年,吴三万兵伐楚,楚军六十万仍国破,吴王逼近随王交出前往避难的楚王,随王不答应,说随僻远弱小,楚让随存在下来,随与楚世代有盟约,至今天没有改变。如果一有危难就互相抛弃,隨将还用什么来服侍吴王呢?吴王觉得理亏,便引兵而退。随没有计较二百年间屡屡遭楚杀伐,再次歃血为盟。才有了后来楚惠王五十六年作大国之重器,也许就包括旷世奇葩曾侯乙尊盘,以赠随王曾侯乙。制度固然重要,如果没有强大的社会伦理基础,再好的制度也会沦为少数人手中的玩物。引领势如破竹大军的吴王,只因理亏便引兵而退,便是这种伦理约束的结果。老省长和郑雄,还有熊达世的所作所为,则是反证,在视伦理为无物者面前,制度同样如同虚设。“非大德之人,非天助之力,不可为之”小说中老三口说的这话,不仅仅是“人在做,天在看,心中无愧,百无禁忌”,大德与无愧,都是向着社会伦理的表述。与制度相比,伦理防线的崩塌的危害更大。
在文学中,中国文化中“仁者无敌”“仁至义尽”的精髓,自《三国演义》中“七擒孟获”之后,缺席了几百年,在这一点,当代文学显然要重新有所担当,不能再任由暴力与血腥的文字泛滥下去。
周新民:《蟠虺》在很多方面颇有讲究。除了上文提到的几处之外,楚学院的门牌也很有意思:“楚弓楚得”“楚乙越凫”“楚越之急”……这样的安排,是否暗示了主人性格命运?
刘醒龙:如果觉得有这种意境,那就是的吧。写作需要忽发奇想,既然外面的酒店与KTV包房经常用名城、名胜做房号,为什么楚学院就不能如此呢?关于“楚”的成语有那么多,那么精辟精彩,而我们却知之甚少。能用上的时候尽量多用,也算是对先贤们的一种崇敬与感怀,同时也是对互联网时代,像洪水猛兽一样泛滥的垃圾语言的反拨!
周新民:在《蟠虺》中您创作了两首别致的赋,其中一首《春秋三百字》:“别如隔山,聚亦隔山,前世五百次回眸,哪堪对面凝望?一片风月九层痴迷,两情相悦八面爽朗,三分江山七分岁月,四方烟霞六朝沧桑,生死人妖五五对开,左匆匆右长长。二十载清流,怎洗涤血污心垢断肠?十万不归路,名利羁羁,锦程磊磊,举头狂傲,低眉惆怅。憾恨暗洒,从雁阵来到孤雁去。潮痕悲过,因花零落而花满乡。江汉旧迹,翩若惊鸿。佳人作贼,丑墨污香。千山万壑难得一石,五湖四海但求半觞。漫天霜绒枫叶信是,姹紫嫣红君子独赏。觅一枝以栖身,伴清风晓月寒露,新烛燃旧情,焉得不怀伤?凭落花自主张,只温酒研墨提灯,泣照君笑别,岂止无良方!宿茶宿酒,宿墨宿泪,今朝方知昨夜悔。秋是春来世,春是秋重生,留一点大义忠魂,最是重逢,黄昏雨巷,朦胧旧窗。”赋作为古典散文,在当下越来越受重视,这是文字的一种出路吗?
刘醒龙:我写这些文字,只是想试试自己的笔锋。它在小说中的出现另有特别的理由,文学是一根硬骨头,骨头再硬也不能不要智慧。古典文学的春秋笔法,在现代汉语中丢失得格外彻底。不是写作者不想用,实在是现代语言太过直白,字里行间藏不起许多情,也藏不起许多恨。“二十载清流,怎洗涤血污心垢断肠?十万不归路,名利羁羁,锦程磊磊……”如果写成“从一九八九到现在,二十多年了……”如此等等,力量与情怀都会不尽如人意。“江汉旧迹,翩若惊鸿。佳人作贼,丑墨污香。”这些话如果用现代汉语来描写,很容易变成“大字报”或者“革命口号”。中国文学在当下的发展注定是由现代汉语引领前行。不过,多一点传统经典底蕴,斯时斯地恰到好处地尝试古典之风,肯定是件好事。文章有限,天地很宽,别说一点古典元素,就是再多一些,也应当容得下。写作的佳境,一切想融入其中的元素都应当没有障碍。
周新民:浮躁的社会里,越来越多的人静不下心来读书和思考。您希望通过《蟠虺》,引发读者怎样的思索和启迪?或者关注哪些他们正在忽略或淡忘的东西?
刘醒龙:小说开头有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如果说,写这本书有什么目的,这句话就是。希望天下少一些追势利的俊杰,而多一些真正有理想的圣贤。
周新民:我想,正是您本着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写作《蟠虺》,才使《蟠虺》具有非常积极的社会意义和价值吧。上海《解放日报》的“解放书单”是全国首个以党政机关领导干部为目标受众的读书专刊,这是为贯彻习近平总书记今年5月在上海考察时要求领导干部“少一点应酬,多用一些时间静心读书、静心思考”而推出的。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共上海市委书记韩正亲自为该书单撰文,由沪上数位资深出版人、理论界专家、文艺界人士、媒体代表,秉持“价值、高度、前沿”的取向,从茫茫书海中精选而出。作为小说作者,您认为《蟠虺》入选这份书单的原因何在?
刘醒龙:我也是从媒体上见到这个书单,说实在话,以往一些行政领导或部门提供的所谓书单,并不是真的让人读书,而是为了表明某种政治态度。读书一定要读好书,要读让人心灵启蒙的可以长久受益的书。要读良师益友般的经典之书。上海方面提供的这个书目,不仅让人眼前一亮,更是有理想、有追求的,读书正是如此,看上去是读书,实则是探求理想,发现生活,让人生道路走得更正确。
周新民:您曾提到“读书一定要读好书,要读让人心灵启蒙的可以长久受益的书,要读良师益友般的经典之书”。《蟠虺》入选“解放书单”表明它已经被看作启迪心灵的经典之书。我一直觉得您是一个有风骨的作家。我注意到2014年的7月16日《人民日报》以一整版的篇幅摘录了《蟠虺》。这是少有的现象。您以为这表明了《人民日报》的什么样的态度?
刘醒龙:与政治在某些方面交集是文学的魅力之一。这些年人们下意识地想将文学与政治作彻底切割,原因在于某些写作者的骨头太软。如果人活得都像《蟠虺》中的曾本之、马跃之、郝文章,不仅是政治,整个社会生活都会变得有诗意和更浪漫。文学与政治交集时,一定不要受到政治的摆布,相反,文学一定要成为政治的品格向导。
中国文学的悲壮在于,文学时常成为政治的祭品。我不用“悲哀”,而用“悲壮”,是在表明文学是有力量的。有些人感到恐惧,又不能痛下杀手,便阴谋暗算。《蟠虺》问世才两个月,就有阴风嗖嗖而起。即便不去谈论这些,就这件事本身而论,也能看出一種归还给普通公众的意味深长的文学理想。
周新民:和您谈完《蟠虺》,我还想与您谈些文学创作相关的话题。我接触到的很多年轻的有志于小说的写作者有一种危机感。他们为了写作花费了很大力气,耗尽心血,但是,遭遇了出版艰难和读者寥寥无几的窘境。有些写作者为了获取金钱和名声,去写吸引眼球迎合读者的流行文学或网络文学的文字。作为一名功成名就的作家,您认为文学在这个时代面临危机吗?您觉得作家该如何作为?
刘醒龙:有时候,所谓的危机是庸人自扰。只要我们还记得遗传的概念,只要人类还得仰仗人文精神的传承,作为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文化载体的文学就不应当绝望。古往今来,将文学作为获取功利的工具之人从来不在少数。好在文学的生生不息与那些人不存在利害关系,不是由那些利欲熏心的家伙说了算。有人想当写作明星,想天天活在媒体娱乐版上;有人渴望通过写作成为有钱人,夜夜泡在花天酒地里;那就让他们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好了,真正的作家是《天龙八部》中的“扫地僧”。
周新民:一个作家的创作和他的阅读、文学观、生活经历密切相关。其实,作家的日常生活也会影响到作家的创作。我知道您每天早起,游泳一千米,再去做其他事,很多年这样坚持下来。您把写作当作是一生追求的最为重要的事情,当然,写作也改变了您的命运;那么,写作的最大的意义,写好的小说,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您又怎么定义什么是“好小说”?
刘醒龙:写作对于我,早期是因为我明白自己不可能适应商界与官场,文学则一种全凭自身才情,可以独辟蹊径、独善其身的事业,所以才有了这样的选择。事实证明我对自己的了解没有犯错。人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做得尽可能的好。年轻时当车工,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将小说写好,写得让读者喜欢,差不多就是回到当年的车间,力争当上先进生产者。对作家来说,写出好小说,是天经地义的,就等于日常生活中普通人做好每件琐事。好小说经得起岁月的消磨,也经得起世俗的尘封,等到白发苍苍时,还能轻言细语与孙辈不时提起,且不觉得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