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小说有鲜明的通俗色彩,这并不是坏事,我认为通俗反倒是当代作家该走的广阔道路。他的作品能够通俗而不下流,能从平凡的题材观照人生,提炼出一些严肃的人生哲理。纵观他的作品,描写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不如市井小人物来得多,少了都市文学的小资文艺腔,小说里的生活气味格外浓厚,有时甚至能让人嗅到一点江湖气和草莽味,这种风格在70后这一代小说家里头并不多见。
一、“鲁蛇”与成功人士
田耳小说讲述着一系列“鲁蛇”(即英文“loser”,这一两年不少台湾的年轻人常自轻自贱为“鲁蛇”)的故事,什么是成功?什么是人生应该奋力追求的?短篇《衣缽》可能是田耳写过唯一例外的成功的故事,男主人公李可自大学毕业后放弃往大城市发展的前途,决心返乡接下老父亲的衣钵当道士,尽管不免有所挣扎,最后他仍通过考验获得老乡们认可而成为继任的道士。李可的回归传统在故事结尾看来是大获全胜,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李可与其出身城市的同班女友在谋生的现实道路上走上歧途,两人只能选择分离。这件事在故事开头不过是一个无关轻重的过场,田耳轻描淡写,几乎不想碰触当前中国城乡之间发展的巨大落差,但农村与小城的落差,县城与省城、京城的落差又是那么残酷地存在,当前对成功的定义是能在大城市里立足闯荡,像李可这样出身农村的大学生若能漂到北上广,也可谓是光耀门楣,足以让乡亲们称羡的成功人士了。
出身湘西凤凰的田耳尽管不刻意突出城乡差距,不像他的乡贤沈从文那样将城乡极端二元对立起来,但城乡的巨大落差是当前中国社会的现实,也成为田耳故事不需要特别交代的前提与时代背景。正如鲁迅偏爱讲述鲁镇的故事,田耳的小说人物经常是在佴城这座虚构小县城里生息,除了少不了一些自传性的色彩,田耳还偏爱以小城里的”鲁蛇”为主要描写对象。有些评论者将田耳的小说人物归为底层人物,田耳的确同情不幸的小人物,不过在他的故事里阶级意识并不浓厚,以往阶级矛盾斗争的叙述已经烟消云散了,田耳这一代作家几乎不再以阶级立场看待人、角色也不再容易善恶分明地清楚划分。田耳笔下的”鲁蛇”的阶级出身和职业复杂多了,有大学生、有教师,也有警察、盗匪和娼妓,他们全是被围困在多雨阴郁的小城里,生活中的挫败感如阴雨天笼罩在人物心头。这些小城人物活得异常疲惫,他们未尝没想过要振作,但又找不到一条明确的出路,于是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短篇《氮肥厂》里残疾人老苏与寡妇洪照玉的相濡以沫是一个例子,获奖中篇《一个人张灯结彩》里的哑巴小于和盗匪钢渣的相濡以沫也是,在这篇故事结尾警察老黄破案后并没有成功的欢欣轻松,反而感到未曾有过的衰老疲惫。田耳描写到:
这个冬夜,老黄身体內突然躜过一阵衰老疲惫之感。他在冷风中用力抽着烟,火头燃得飞快。此时此刻,老黄开始对这件案子失去信心。像他这样经常的老警员,很少有这么灰心的时候。他往不远处亮着灯笼的屋子看了一阵,之后眼光向上攀爬,戳向天空。
老黄的疲惫不仅为了劉副局长被杀的案子,更为小于一个人在大年夜张灯结彩等候情人钢渣到来的痴心。老黃心底明了小于的痴心终究是枉然的,而且情人是杀害自己兄长的凶手这事实对于小于来说更是荒谬残酷。看着小于家的灯光,老黄感到茫然,他即便破了案但也无从化解这个困局,人生总有无言以对的时刻,在田耳故事里却特别多。
二、相濡以沫亦可哀
李敬泽先生评论田耳小说时曾有个提问:小说在祛魅后的现代如何重获魅力?他形容田耳像李可一样是个法力高强的道士,肯定人身上的神性,并乐于化身各种人物代言讲述混乱世界中的奇迹:人性的光辉。面对田耳创作个性尚未定型明朗的作品,我的解释较为形而下,我发觉田耳小说偏爱两类故事题材:一类是侦探故事,另一类是爱情故事,这两类故事题材都能够吸引读者的目光,常见于一般通俗文学作品,既能满足读者的好奇心,也能满足读者对爱情的渴望。例如,上面提过的《氮肥厂》和《一个人张灯结彩》两篇恰恰都同时包含这两类题材,将爱情与侦探两条线索相互穿插交织。
田耳的侦探故事除了描写在凶手尚未揭露、杀人动机未明之前警察办案的理性因果关系的推演,较为独特的是刻意穿插一些偶然性事件,藉此对因果必然性嘲讽一番。田耳似乎特别爱好警察与罪犯的故事,他另外两个中篇《重叠影像》和《风的琴》,以及近期发表的长篇《天体悬浮》都是类似的题材。田耳说过自己受过日本作家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的影响,由此来看大致不错。至于田耳的爱情故事则多半不是纯情浪漫的,而是侧重在性爱情欲,他对饮食男女的情欲现象似乎有种偏执的探索,这方面可能是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理论的启发。田耳很少单纯地写侦探故事,他通常是运用侦探故事作为叙述的骨架,将男女爱情或情欲蠢动的内容安置上去。简单说来,理性的侦探故事是骨架,感性的情欲故事是血肉,田耳将情欲视为人物言行的主要动机,力比多主宰人的活动。他从情欲的角度看人性,有时也不免将人性缩小为情欲,以至于整个故事常常局限在讲述人的情欲活动的本身。不过,田耳毕竟不是弗洛伊德的忠实信徒,除了力比多,他总为小说人物身上保留一点神性。
田耳的情欲故事往往都在阴郁的背景与被围困的情境上演,故事中的男女双方彼此都是在现实中受挫、寂寞的人,都是“鲁蛇”。田耳刻画男女两人相濡以沫的爱欲,两个寂寞的人凑在一起,没有出路、别无选择,性爱是唯一的拯救之道。例如《氮肥厂》里残疾人老苏与胖寡妇洪照玉都受人轻视嘲笑,彼此凑在一起相濡以沫,两个残缺的人巧妙地将氮气储存槽上的气阀当作性爱的辅助器材,他们也和常人一样能享受性爱。小说叙事者小丁发觉他们两人的情事,有一回小丁甚至看见两人在暴雨中在氮气储存槽上尽情纵欲,老苏仿佛说:
……玉妹子哎,我晓得,他们表面上对我好,经常发我烟抽,其实骨子里是喜欢看我笑话。我跟你说,他们越是想看我的笑话,越是想看我们的笑话,我们就越要过得很快活,比谁都更快活……
老苏与寡妇更加热衷做爱,他们要比正常人更快活,性爱是他们对这世界的反叛,也是他们自我的拯救之道。小说结局更具象征意义,两人最后一次在氮气储存槽上偷情,结果引发爆炸,两人被轰炸上了天际。田耳特写两人成为自由落体:
两人都光丟丟的。他们的衣裤,就像一面面风筝一样在半空抻开了,被风吹到了厂坪以外的地界。两人的腿大幅度踢蹬着,以游泳的姿势浮在气流当中,减缓了下坠的速度。再往下落一点,人们得以看清那两人的表情。洪照玉的眼神是惊惶的,无助的。老苏则很镇定,半空中,他把嘴巴嗅到洪照玉的耳根,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话。
他们告诉小丁,当时半空中的老苏脸上堆满了微笑,像是在吹枕头风,亲昵地都有些淫秽了。他无疑在安慰那个女人。
两人在欢愉的性爱时上了天堂,荒诞的情节里实在不无嘲讽,但田耳毕竟是温情的,老苏在临死前还不忘撫慰寡妇面临死亡的恐惧。情欲与真情、高贵的神性整个混杂在一起,田耳从情欲生活探讨了人性的复杂与丰富。另外,《一个人张灯结彩》里也有类似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钢渣在行抢时误杀了哑巴小于的哥哥后,为了赎罪也为了安慰悲恸不已的小于,两人竟然忘情做爱,在鞭炮声中漫长地做爱。田耳小说尽管是戏谑的,最终总还有温情。
温德斯电影里的天使因为有了欲望、有了爱而成为凡人,田耳小说里的人因为彼此爱欲与真情而超脱现实;“天使在欲望里找到天堂”,田耳笔下的男女“鲁蛇”们同样在欲望里找到天堂,他们渴求乘着欲望之翼而飞翔。
三、欲望之翼
在田耳的小说世界里,人物没有信仰、没有追求,情欲成为自我拯救的唯一途径。在田耳自己颇为钟爱的中篇《一朵花开的时间》,田耳改写《水浒》花和尚鲁智深的故事,鲁智深貌似粗鲁却成了为情所苦的痴心汉。他想当骑士解救美女不成,反而成了正气凛然的壮士,于毕生在骑士的情与壮士的义之间纠缠拉扯,最后他参悟情欲之道而成仙。《一朵花开的时间》这篇寓言故事不同于以往对情欲加以简单否定,而承认了人的情欲为生命的本体,且将情欲的价值抬高几乎到了等同于道与信仰的地步,唯有欲望是真,一切道义则是虚伪的,都应被否定。欲望是一种反抗现实的可能。
70后作家如田耳面对的是理想主义消退的时代,人没有必须坚守的价值信念,人性没有理想的层面,人性只剩下、化约为欲望、诱惑,欲望是人之本性、性欲是道。与稍年长的出生于60年代晚期的作家胡学文、刘建东等一辈相较,道德持守已不是田耳书写的主要考量,写作的重点从道义界限上的冲突挣扎悄悄滑向道德意识之前的欲望活动。人不为信念而活,人只为性欲而活,以欲望替代信念之后,黑白模糊、似是而非。人如何面对欲望、诱惑之不可掌控、具毁灭性的一面呢?
中篇《蝉翼》是田耳作品中相当特别的一篇,田耳严肃地正视人性中的欲望,比较复杂地描写小城青年的情欲活动的发展,并与他们的现实处境有机结合起来。田耳讲述男主人公小丁、女主人公朵拉及其男友杨力三人的三角恋爱故事,在此通俗的架构上,田耳着重描写小城青年小丁和同学朵拉之间情欲的萌发流动、抗拒性爱的诱惑的种种环节。在故事里,杨力是典型的成功人士,他家世好,名校毕业、事业有成,现实的种种都将小丁比了下去,反观小丁不过是个胸无大志、躲在小县城养鸡度日的青年。朵拉医专毕业后在县城卫生所当个小护士,她与在北京求学发展的杨力两人情感逐渐疏淡,日益感到寂寞,同时不断向同在小城里的小丁靠拢亲近,以至于在火车隧道里、下雨天在房间里,两人有了逾越朋友界限的举止,但三番两次在紧要关头,两人控制住勃发的欲情,守住了底线。
朵拉是王菲的粉丝,亦步亦趋地模仿王菲的发型与言行,是个直率又令人难以捉摸的女人。王菲的歌曲所诠释的恋爱的暧昧与矜持萦绕整篇小说,田耳写出了小丁与朵拉两人相爱而不能相守的美丽哀愁,也刻画出小丁欲求不得满足的失落感。
朵拉在两人最后一次激情拥吻之后不告而别,不久小丁收到朵拉从北京寄来的一张卡片,上头贴着两枚蝉翼,朵拉写了两句话:
对不起,那天突然雨停了。
祝你以后能够轻飘飘地飞起来!
小丁与朵拉两人在精神上是真正的情人伴侣,他们是爱情的胜利者,但在现实上朵拉选择离开小城奔向北京,她与杨力的婚姻能提供未来经济的保障,尽管这婚姻是有名无实。在这故事结局,小丁与朵拉并未乘着蝉翼般脆弱的欲望之翼飞翔,在道德、现实之压力下,两人只能屈服顺从,将男女的欲望诱惑压抑转化,发乎情而止乎礼。田耳在这故事里否定了欲望是现实世界的出路,压抑小丁、朵拉的欲望,田耳没有赐予他们别的理想,他们两人都是失败者,朵拉接受空虚的婚姻,而小丁可能一生在县城里随波逐流。
田耳在现实世界似乎也不再高举什么理想的旗帜,他似乎无所追求也无所反抗,无论如何用商品化、消费社会、资本主义来标签这个现实的妖魔,田耳面对的是一种无边无际、无形无色的残酷蛮力,比起鲁迅当年肉薄的无物之阵还要强大、还要狡猾。鲁迅当年还清楚自己与这无物之阵的对峙,田耳所要反叛的这个无以名之的东西却渗透在田耳的血肉里。我以为这是田耳想要反叛而不易反叛的艰难处境,这种艰难且尴尬的生存处境可能是当前70后作家所普遍面临的,台湾作家大概也是如此,而且在这个年代成功人士与“鲁蛇”越来越不容易清楚区别了。
(彭明伟,台湾交通大学社会与文化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