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海洋的塞壬之歌

2014-05-30 10:48:04房伟
南方文坛 2014年6期
关键词:逆旅历史

去年参加“两岸青年文学会议”,偶然的机会,见到了郝誉翔教授。她介绍自己说:我是山东人,祖籍山东平度。作为土生土长的山东人,面对这个操持台湾普通话的“山东女作家”,我有种“熟悉的陌生人”的感觉:从文化和种族而言,大家有共同的血脉,但分离太久,好奇中透着陌生,客气中有着隔阂。后来,我随中国作协代表团在台湾待了几天,更强化了这种感觉。在二二八纪念馆,细雨中的台北街头,古朴大方的台湾大学,我时常陷入恍惚的历史迷思——直到我有幸读到郝誉翔的长篇小说《逆旅》。这本小说在90年代末出版,又在2010年再版,在台湾有广泛影响,但在大陆却名气不显。作家以20世纪40年代末,父辈千里流亡、扎根台湾的家族史为蓝本,描述了“第二代外省台湾人”在怀乡与失落、历史与现实、意识形态与人性尊严之间的反抗与沉思。小说语言纹理细腻,真诚动人,却又尖锐大胆,描写欲望毫不掩饰,富于极强节奏感、变幻莫测的视角与色彩隐喻性,形成了多声部的、充满魅惑的“塞壬之歌”。

阅读《逆旅》,最初的感觉是“疼痛”。但疼痛却透着抑郁的自嘲,宽容的和解,以至慢慢地渗透出了“甜味”。这甜味并不是“幸福”,而是“诱惑”的味道,是“历史空缺”而引发的诱惑。“疼痛”源于创伤。这种真实的疼感,既是家族血脉的疼惜,又是疾风骤雨的历史狂潮中人性扭曲的惋惜,更有着独特“女性气息”与“青春气质”。郝誉翔非常大胆地以“澎湖惨案”为参照,以文学化的手法,表现了国民党退守台湾,残害山东流亡学生的史实。然而,这些政治创伤感,没有意识形态的对立,着重对历史的个人化再想象,描写父亲从热血青年到被政治利用、威逼与抛弃的过程。这里对于政治的解构,则联系着个人化的恋父情结与肉身的觉醒。作者以“少年体验”的想象,再现了父亲从山东老家的逃亡,在湖南的流亡生活,台湾国民党当局对青年学生迫害的种种经历。这些“大历史”的存在,都化为了后辈女孩细致入微的想象。这些想象也丝毫不回避欲望,无论生存的欲望,还是食欲和性欲,都共同构成了对“大历史”的质疑。《春之梦》一章有个细节,作家模仿父亲的叙事视角,并设计了第二人称的“你”的对立角色(军方代表),以此想象军方对父亲郝福桢的审问。谁料,审问竟沦为审讯者与被审讯者之间的“无聊游戏”。审讯者要求被审讯者讲述“黄色故事”,并夹杂对被审问者的虐待,以满足“手淫”的需要。“历史始于庄严的承诺,而终结于无聊。”郝誉翔对“大历史”的反思无疑尖锐且有力。

然而,更深刻的是,这种反思没有变成简单的“控诉”和“思乡”,而是游荡于不断的自我消解与悖论辩白,显露那些背叛和自虐的家族故事,在归乡与无乡之间的荒诞,从而展现出人性伤口的“无法治愈”。父亲定居台湾后的生活,也是小说着重描写的部分。父亲拈花惹草,不负责任,没有家庭爱心,他奔波在大陆和台湾之间,不断地结婚、离婚,似乎变成了一个恬不知耻的“道德堕落者”。然而,作者看透了父亲其实渴望“漂泊”,拒绝“安定”,因为只有不断的迁徙、偶遇、挫败,父亲才能找回青年时代的感受,才能搭上幻想中的“青春电梯”:“赶去购买他的爱情,一张青春生命的入场券。”他人生最惨烈的痛,青春的梦,都留在了漂泊岁月,而当历史将他抛弃,他却拒绝遗忘,拒绝回到现实,他渴望再次漂泊——尽管,那部“青春电梯”从没有真正来过,留下的只是恐惧与欲望。就这样,父亲的形象不断凝聚,又不断被打碎:他是慈爱的父亲,又是道德败坏的父亲;他是渴望归乡的父亲,又是讨厌归乡的父亲;他是才华卓越的父亲,又是贫乏无聊的父亲;他是曾经的话剧明星,俊美少年,又是大腹便便、老态龙钟的纵欲者;他是沉默的历史记忆,又是喋喋不休的废话机器。由此,在恋父与审父的情结之间,父亲以及与父亲有关的历史,便成了刻骨铭心却又难以言明的“家国意象”。《情人们》一章,作家甚至不惜在幻想中以“父亲抚弄流产的女儿”的乱伦想象,锋利地隐喻了二代外省台湾人的内心创伤与迷思。小说结尾,作家更以极具现代主义的隐喻暗示,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幽灵般”的父亲形象,也暗示了父辈与后代无法割断的历史继承性:“黑色肉虫从他的鼻孔爬行,变黄的衬衫扭出一个潮湿的冬季,膝关节贴着大陆买来的膏药,手里握着过期的机票,在不甘心的鼠蹊当中却挺立出一具年轻的女体。”(1)

那些枪林彈雨的革命岁月已随风而逝,那些惨烈荒诞、又激动无比的故事已被热闹的现代景观遗弃,那些当事人当年为之断头流血的符号概念、宣传口号,也变成了史书中的考据和传奇。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开篇写道:“历史是人类的愚蠢、罪行与不幸的记录。”(2)无论当年激情赴死的“赤匪”,还是不甘命运,千里流亡的“党国青年”,枉死他乡的澎湖孤魂,都已变为历史的幽灵,无边地飘荡在暗蓝色的海洋。由此,郝誉翔以独特的文学化笔法,表现出对历史独特的理解。对历史的发现,不是“翻鏊子”,非此即彼,而是在理解和同情的基础上,找到人性的反省和自尊。她拆散那些因果关系,破坏那些固定的偏见,将时间拉扯成藕断丝连、却又混乱变幻的片断,从而成功地将“家国大历史”与“个人化小历史”,化为一个个清晰特异的“瞬间画面”。时间的主题总开始于遗忘,接踵而来的就是“恐惧”,仿佛死神的镰刀,在收割前总闪烁着迷人光芒,时间以其“空缺”的焦虑成为诱惑。郝誉翔将时间定格为瞬间,然后,又将这些静默画面汇成交响的河流,奔涌而去。

台湾学者陈建忠在《君父的城邦衰颓之后》中,对郝誉翔的《逆旅》这样评价:“君父的城邦已经衰颓,而它的女儿犹必须辛劳地补缀身世之网。”(3)当大历史过去之后,我们如何去面对自己的来处?如何理解父辈的努力和执着?如何去构建人性的感动,开创未来的历史?作为二代外省台湾人,郝誉翔的历史体验,少了那“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多了个人化与家族化的理解,多了那份宽容。小说以“取名”开始,无疑具有象征性,“命名”即历史的判断,然而,从“郝蕴懿”到“郝誉翔”,既包含了外省台湾人的孤独感,也蕴含了他们对命运“厄水”般的宿命恐惧。“我”是一个“不祥之女”,导致了父母离婚,然而,更深层次而言,这也隐喻了外省人尴尬命运的追寻。正如作家所说:“那统一和谐的希腊黄金时代一去不返,我们势必要因无家可归的灵魂而受苦。因此,写小说就是要透过某种形式,给予这座废墟一种秩序,以为他们立下安息的墓碑,以之安定流浪的灵魂。”(4)

郝誉翔坦言:“写作最大的乐趣在于观看生命的自由姿态,为人生寻求解释。”郝誉翔“自由地”穿梭在历史的尘埃中,不断变换身份和立场,整个文本仿佛一艘建构复杂精密,造型独特的“幽灵船”,漂浮在历史幽暗海洋。无论官方的,野史的,还是个人化的,这些时空经纬如幽蓝之海上纵横的闪电与风暴,裸露着白骨般冷峻的事实与礁石般的顽固。作者仿佛自由的精灵,穿梭在不同人物的内心,徜徉在历史的不同观照之中,整个章节结构呈现出散文式的松散结合,但细细考量,却精妙非常,全书分为十一章,长短不一,有的很长,如《冬之旅》,而有的很短,如最后一章《晚祷》,好似一段感悟性文字。第一、二章“取名1、取名2”,以第一人称追述了“我”的名字的来历,“诞生一九六九”则想象了自己诞生的时刻,《岛与岛》记述了作者在青岛的旅程,想象父亲出走故乡的故事;《摇篮曲》讲述了我童年对父亲的复杂感情;《冬之旅》是小说的主体部分,分为晚安等九个小节,以不同视角,想象了父亲在1947年流亡大半个中国,继而流落澎湖,直到扎根台湾的家族往事。《饿》《情人们》《午后电话》等章节,对当下落寞的母亲和私生活混乱的父亲进行了描述。

同时,小说文本存在大量“互文”现象,故事线索和角度繁复,父亲在山东青岛的乡村生活的记忆,父亲经历的澎湖惨案的记忆,父亲在台湾参军后生活,父亲当下在台湾和大陆间奔波的生活,我的童年记忆,我在山东的旅行生活,现实中我和父亲母亲的交往,这些不同的“时空故事”,都在第二、第一、第三人称不断变幻下,成为交织变幻的“梦幻之旅”。作家自由地穿梭在不同的时空,不断地进入不同人物的灵魂,特别是父亲,作家的描述甚至同时包含了三种人称叙事,作家努力从不同角度理解历史。而大量“副文本”出现,也饶有趣味。每个章节的序语部分,用不同字体介绍了台湾、山东的地理,风土人情及诸如澎湖事件等历史问题,而介绍用的奏折、旅游指南、回忆录、官方档等诸多文体,也形成对正文的“互相指涉”,甚至是颠覆性反思。比如,在一些章节中出现的乾隆奏折、地方志中对青岛的描述。《回首》一章,作家通过史料描述当年澎湖惨案的学生身患的各种疾病,如“绕球风”。有的章节开始的序言,还利用诗歌形式,如《晚安》一章,“当我经过时,我将/在你的门上,写下:晚安/或许,这样你就会知道/我对你的思念”,表达作者幽暗难明的情绪。作者还利用不同记忆版本,对正文形成颠覆,比如,《饿》这一章节,作者甚至花费大量笔墨,描写父亲在电视节目上,对山东福山拉面和大柳面的介绍,及细致入微的做法的考究。这些类似文化人类学的絮语,我们感受到的是难以言传的“故乡味道”。而《饿》的序言却说明记忆中父亲很少做面条,而且“都煮糊了”。不仅大历史被不断颠覆,且个人史与家族史也被不断怀疑。又比如,父亲写在墙头的小诗,最后被作者颠覆掉,说明是父亲抄袭杜牧而来。历史不断地在自我怀疑、自我修复、自我辩解中被不断瓦解,再重塑,如海浪般涌起、破碎再凝聚、碎裂。历史不再是一个“旗帜鲜明”的书写,而哗变成了一个众语喧哗、争吵不休的“幽灵海洋”。这里有虚假虚伪,美好的记忆,甜蜜的感伤,也有真诚的痛,满腔的控诉、恐惧,更有无法直面的内心创伤。

另外,我对郝誉翔的大陆90年代初乡村的描写也很感兴趣。陈建忠教授认为,郝誉翔之所以书写这段亲历的山东探亲过程,乃是为寻求情感的“弥补和了断”,而对我而言,这恰恰构成了另一种参照。90年代初的中国乡村,在大陆作家笔下,是在市场经济阵痛下走向现代化的“打工文学”“新乡土写作”,无疑更为宏大与政治化,而这些东西都已写在了我们的文学史教科书中。看看那些“分享艰难”式的豪言壮语,“学习微笑”的苦中作乐,我常常会陷入莫名恐慌,这就是我们留给后代的文学记忆吗?历史依然在尘埃与迷雾中,它们被装扮得焕然一新,甚至涂抹得滑稽可笑,它好似那些已死去的亡灵,无论如何变幻身份和打扮,无论为它们赋予怎样的光环,扣上怎样的帽子,都无法阻止它们腐烂的牙龈,喷射出的腐朽衰败的气息,都无法阻止人们对它们的厌恶和冷漠。90年代的文学记忆如此,更不要说至今尚在流行的抗战神剧、国共间谍厮杀的解放神剧了。在郝誉翔的文字里,那些没有养成洗澡习惯的农民,在贫困和无知中绝望服毒的村妇,那些破败的村办企业与荒漠般的精神世界,那些无助的出走与无奈的回归,都异常狰狞、丑陋、粗野、悲哀,却又“真实地”让人不敢逼视。通常而言,那个年代的“乡土苦难”,是由一群社会学家、法学家等社科学者,以“三农问题”系列报告及纪实文学等方式表达出来的。郝誉翔从一个“归乡者”角度,尴尬地揭开了那些被我们遮遮掩掩的贫瘠与苦难。而这些东西,直到新世纪文学后,才随着梁鸿的《中国在梁庄》等非虚构写作的兴起,被逐渐承认并熟悉。

归根结底,郝誉翔的历史态度是抒情的。她的批判解构,欲望迷思,都建立在抒情的基础上。抒情就是对历史的原谅和宽容,就是对人性的赞美。郝誉翔说:“这本小说是建立在以下几个词汇之上的,同情,青春,宿命,时间,道德,背叛,自虐,我多希望可以通过小说,把这些迷人的东西再说得清楚一些,一种虚构相生的分裂辩证的方式,但是我终究不能,唯一可差告慰的,是这些文字底下所含藏的信息:它们确然是诚恳而真实的,那是一种或可称之为抒情时代的,即将消失的产物。”抒情的姿态,让她软化了那些坚硬锐利的大历史,避免了阎连科式的寓言化抽象历史观,却造成了另一种现代主义的女性历史意识。寓言化历史写作,在1990年代至今的大陆文坛非常流行,也形成了突出的问题,即“如果寓言化以丧失对历史和现实的复杂性真实为前提,历史和现实就会被抽象为不可知的虚无”(5),而郝誉翔从女性视角出发的抒情化写作,却拥有着个人化的情绪真实,交织着疼痛与温情的历史想象,复杂化的历史观和现实观,显然比很多大陆女作家要胜出一筹。

当然,十几年过去了,台湾和大陆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台湾的族群和政党政治的激烈矛盾,大陆在高度发展过程中的物质迷思,两岸都有共同面对的历史和文化血缘,又有着不同的现实问题,而这些显然是《逆旅》没有涉及的东西。但《逆旅》无疑提供了某种“双向理解”的契机。阅读这本小说,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逆旅”的过程:以此来反思我们的历史观,以及面对现实的文学方式,特别是那些意识形态敏感的历史。所谓“逆旅”,就是一种“背对时间遗忘”,“逆向逼问自我”的姿态。于是,“逆旅”就变成了幽灵海洋的塞壬之歌,它在无家的漂泊中“诱惑”着我们,蛊惑着所有无法安睡的活人和死者。它的曼妙歌声,让那些在澎湖被“丢包”的青年学生,爬出历史的肮脏麻袋,显露他们或多或少的存在;它让湖南那个沉于水底的湘夫人,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走進少年的春梦;它让奔波在两岸始终无法寻找到“青春电梯”的老年浪子,在“断鸿惊愁眠”的诗句中,陶醉于旅途的诱惑。浅浅的海峡,无尽的思绪,历史由胜利者的红色之笔书写,留给失败者的只有沦陷的苦涩。然而,无论激动人心的“革命风暴”,还是悲切愁苦的“反攻之歌”,如今都已成为景观化的意识形态标本,而那些在江山巨变、风云变幻的大历史“夹层”中,被凌辱、欺骗,甚至折磨、碾压的普通人,则被遗忘在幽灵的海洋,等待着“塞壬之歌”的呼唤。

【注释】

(1)郝誉翔:《逆旅》,185页,联合文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

(2)[英]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黄宜思、黄雨石译,2页,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

(3)陈建忠:《君父的城邦衰颓之后》,见《逆旅》,191页,联合文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

(4)郝誉翔:《逆旅·序言》,2页,联合文学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

(5)赵启鹏:《文学的历史和面相》,载《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6期。

(房伟,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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