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张立群相识的时间并不是很长。虽然我在东北有过多年的读书生涯,但是之前我们没有交集。大概是从2011年张立群到山东师范大学师从吴义勤老师做博士后研究开始,我们之间有了越来越多的交往。张立群不仅算是我的师弟,而且在2012年,我们还同时被中国现代文学馆聘为第二批客座研究员,真正开始了“文学馆系”“黄埔二期”的“同学”生涯。在一年密集的文学馆例会中,我和张立群的关系又密切了一层。我们不仅是同学,而且很多时候是“同房”而居。由于我们二人名字发音的相似,有时竟被朋友或其他先生误认误指。当然,这种“误会”也不是偶然的。我们不仅名字接近,而且还常常在路上一起行走,饭桌前坐在一起,合影贴在一起。当然,更为接近的,可能是我们俩人内心深处的精神气质、审美趣味和思想理念的相通性。
事实上,张立群跟我有着很大的不同。在中国现代文學馆召开例会的宴席上,尽管我和张立群坐在一起,但是我是多多少少要饮酒的,或红酒,或啤酒,或白酒,喝不多;但是,张立群是滴酒不沾的,这一点跟苏州大学的曾一果完全一样,所以,张立群和曾一果也是经常“厮混”在一起。张立群饮食也是清淡的,记忆中,好像很少吃肉,基本是素菜。有一次在聊天的时候,我很怀疑地问,你老家是哪里的?不是东北吧?张立群说,就是东北的沈阳的。我更加奇怪了,一个东北人,怎么这样白皙干净,这样温文尔雅,丝毫不见生猛和豪气呢?这可能就是个体差异。正如我这个山东人一样,也有人说怎样不是山东大汉,不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豪爽。我和立群不仅在生活中循规蹈矩,做事中规中矩,说话、发言也是一本正经。我自我感觉和张立群是一样的人。但事实说明,我和张立群真的差别很大。他的精神视野和审美观照,要比我广阔得多,真切得多,深邃得多。
一、作为诗人的诗评家
我很早就听说立群是一位诗人。就像听说某位作家曾是一位诗人一样,我对此没有很大的感觉。或者说,我对作为诗人、诗评家的张立群认知不多,接触更多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生活化的张立群。但是,近来我对张立群的认识,可以说是经历了一个“三级跳”的过程。第一级跳是,当看到张立群最新出版的《白马:诗的编年史(2005—2012)》诗集时,我感到很震撼。这部诗集显现出诗人近十年来的诗歌创作历程,不间断的诗歌创作与思考。可贵的是,张立群从90年代就已经开始诗歌创作,至今已长达二十多年,这里面有着对诗歌的发自内心的热爱和追求。诗集里面的一些诗歌写得很真挚、动人,一如作者本人。
第二级跳是,张立群对诗歌界接触之早,诗歌评论写得如此漂亮,让我惊讶不已。今年春天,张立群从沈阳来到济南,跟我说,上午我们一起吃饭,请的是路也。我有些惊讶。立群怎么跟我们山东这位著名女诗人这样熟呢?路也,是很有才华、也很有个性的诗人,平时一般不参加我们这些“外人”的应酬。到了饭桌前,我才知道,张立群跟路也的关系不一般。他们不仅在2004年就已经认识,而且张立群还是较早给路也诗歌撰文的诗评家(1)。这份友情自然是难能可贵的,同时也显现了诗人身份的诗评家对未来诗坛有潜力的诗人、对真正的优秀作品的高超甄别能力和审美水准。张立群对有前途诗人的推介、批评,不仅仅体现在对路也的关注,而且也在山东另一位女诗人宇向那里得到了呈现。这自然同样引起了我极大地阅读和探究兴趣。我与宇向等山东年轻女诗人交往不多,关注也不多,但是经过张立群的评价之后,让我很是震惊。一个立体的、鲜活的和具有独立精神气质的宇向霎时与过去那些日常记忆中微笑的、温婉的、亭亭玉立的宇向合而为一。在《窗子内外的镜像与风景——宇向论》一文中,张立群首先从宇向的“柔刚诗歌奖获奖感言”窥见了诗人的独特个性:“宇向的姿态表明她诗歌业已存在的棱角、质感和力量。”其后的分析“阅读宇向的诗,总会让人触摸到一丝丝饱经沧桑之感:她在一个幽暗的高处俯视种种世相,她所写的只是身边的生活却能洞彻读者的心扉,而这一切又不过仅仅出自于一个70后的年轻女子之手,其作品‘年龄和实际年龄间的差异,本身就构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引人瞩目”。以及对宇向两首诗《半首诗》和《理所当然》的解读,则充分体现了评论者对于评述对象和诗歌本身的深刻理解。“使用简单的语句、舒缓的节奏,却可以穿透此刻‘写作的本质,从某种意义上,是宇向诗歌特立独行的重要原因之一。……广为大家认可的四句短诗《理所当然》,几乎倾注了宇向对存在的全部认识。”(2)张立群的分析让我们领略到一个不一样的宇向,同时,也让人们预感到这是一位极具潜力的诗人,而事实上,近年来宇向在诗坛颇受关注也证实了立群眼光的独到。
第三级跳是,张立群对新时期以来诗人及其诗作了解之深广,对新诗发展现状和未来趋势的思考之深,让我敬佩不已。在其专著《阐释的笔记——30年来中国新诗的发展(1978—2010)》中,张立群不仅对朦胧诗派、第三代诗人如数家珍,而且对西部诗歌等诗人群也耳熟能详。值得注意的,张立群对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席慕蓉现象”“汪国真现象”予以了关注。对于前者,张立群除了分析席慕蓉诗歌的语言特色,还准确指出了席慕蓉诗歌之所以流行的深层心理原因。“纵览席慕蓉诗歌可以带来的情感慰藉、纯情世界甚至‘梦呓般的情境,我们也很清楚地感受到其‘疏离现实的倾向,而这一特点无疑对特定年龄、心理结构的读者具有相当程度的‘感召力:他们可以借助这样的诗意憧憬未来,而所谓的读者‘期待又可以在相互传播的过程中刺激出版和阅读的增长。”(3)对于后者即“声势更为浩大”的“汪国真现象”,张立群则采取了市场化、广告宣传以及汪国真诗歌本身贴近现实、更符合当代人的现实心态的言说方式。对于张立群的分析,作为亲历者我的感受有很大的不同。在我看来,“汪国真现象”并不仅仅是一个市场化的问题,而部分诗人和评论者对于汪诗“浅显”的指责,也并不是汪国真本人或是其诗歌的问题。循此路径,可以探寻更多的话题。当然,作为兼诗人、批评家于一身的张立群而言,其更多追求甚或苛责的可能是对艺术形式内在美、张力与难度的探寻。何况,他对上述两个现象的分析已然区别于众多诗歌史版本。这一堪称“丰富的‘笔记与自由的‘阐释”(4)的实践本身就体现了作为诗人之批评家的与众不同。
二、探究“先锋”的文学批评家
作为一个诗歌研究者,张立群对当代诗坛内部信息、资料的掌握和熟悉程度,是非常让我震惊的。这一方面固然因为张立群诗人身份的独特优势,即他本身就是当代诗坛中的一个成员,见证了中国当代新诗,特别是90年代以来中国新诗的发展。但是,另外一个方面,则是更为重要的,就是作为一位研究者,一位批评家所经受的严格的学术训练、严谨的理性思维方式、自律的学术要求。阅读张立群的著作、论文,我再次感到了震惊。张立群不仅熟稔新时期三十年来中国各地的诗人群体及其诗歌创作,而且对当代先锋文学同样了如指掌。这体现在他对当代先锋文学的整体性探究和个体作家作品的研究之中。张立群对莫言、格非、余华、苏童、李洱、韩东、林白等作家的研究,个个具有特色,如对余华与西方文学的精神资源关系的探寻、对格非小说中水意象的分析以及对莫言小说的“饮食现象”等,无不切中要害。他的先锋小说的个案式研究,本身就显现出一种风格化的、具有“先锋意识”的个人精神探寻,通过这些言说,张立群为当代先锋文学的研究提供了獨特的审美视阈和精神观照。
对比其诗歌研究,张立群对先锋文学的探寻源自其硕士阶段的小说研究,而后来的诗歌研究又为小说和先锋派研究提供了全新视角和语言的质感。阅读张立群的《中国后现代文学现象研究》《先锋的魅惑》等著作,可以强烈感受到诗与先锋结合后的匠心独具、别出心裁。他曾以历史的眼光将中国后现代文学区分为80年代中后期的“类后现代”和90年代的“普泛的后现代”,进而以文学现象的研究呈现中国后现代文学的整体性、特殊性和总体特征(5)。又以现代性、后现代性的突围方式探究先锋派文学发展的内在动力及其外部表象。在论及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现代性特质时,张立群既依据于现代性、审美现代性与先锋派的理论关系,又立足于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客观实际:先锋小说、新历史小说、女性先锋小说、新生代小说等小说现象以及先锋诗歌的发展趋势,无一不在其笔下得以具体而清晰的呈现。鉴于“先锋的魅惑”,张立群在论及上述先锋现象时往往饱含激情,力求以一种自觉的先锋意识,与研究对象达到心意相通,进而极大限度地展现学者的人文关怀。
值得指出的是,在《中国后现代文学现象研究》《先锋的魅惑》等著作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批评家张立群对文学潮流和热点现象的追踪与关注。在这种关注下,当代中国文化研究的现状考察、后现代视野中的当代中国文学经典、书写“身体”“都市文学”的文化互动与空间转向、中国电影的“后现代性”“后革命”视域与中国当代文学、“重返80年代”的文化心态等等,都在其笔下得到精准的分析。阅读这些文章,可以强烈感受到作者的大局观、历史感和敏锐的意识。他曾以“从柳青到路遥”的形式论述“现实主义创作的当代流变”,又以“作家的自我认同与读者接受”的角度解读“路遥现象”。应当说,在路遥研究成为文坛热点之后,围绕路遥而进行的作品阐释、现象剖析数量很多。但以“现实主义创作的当代流变”去论述路遥则显然为此敞开了新的言说空间。正如众多读者知道的那样,柳青与路遥之间的师承关系、同一地域的文化关系,两者都以现实主义手法创作出经典之作等等,确实为这种影响研究提供了客观的基础,但影响研究显然不只包括入乎其内,还包括视野更为广阔的出乎其外。从现实主义创作流变谈论两者,既能很好的展开所谓的影响研究,又能以准确的线索将柳青、路遥、现实主义创作等问题共置于一个范畴之内,进而增加论题本身的意义和价值。上述研究和从作家自我认识与读者接受角度解析“路遥现象”相得益彰,立体、深入地掘进路遥研究之课题本身。
从先锋诗歌到先锋文学,再到文坛热点现象、流脉走向,张立群始终以自觉的、历史的以及开放的理路考察文学本身,其博大的、面向不同文学类型及层次的研究视野,其全面深厚的理论思维和审美建构能力,使张立群在探究先锋的道路上,呈现出视阈多重、开放鲜活的姿态,并由此呈现出强烈的现实担当意识和文化传承意识。
三、适度反思与走向文学史
如果说诗歌、先锋文学以及后现代文学思潮已构成张立群批评的两大主要研究方向,与上述内容同时展开的,还包括张立群在具体研究过程中关注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以及由此呈现出的文学史关怀。以其专著《20世纪中国新诗与政治文化》《中国后现代文学现象研究》和近年来承担的博士后基金项目“现代新诗的国家主题研究”等研究为例,探究文学与政治、社会、时代、文化之间的关系,并具体涉及诗人的心态研究、延安的区域文化研究;通过辨析“现代化”“现代派”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特别是80年代初期学界对此小心翼翼的态度,进而完成“现代”“后现代”的历史纠葛;从主题学的角度、以十年为一个单位进行的新诗国家主题研究,绘制“百年新诗中国梦”的图谱;诗人、作家的个案研究,讲究“知人论世”的进路……都使张立群的研究具有深厚的历史意识,并由此获得一种平衡感。熟悉当代文学研究趋势的人大都知道,“重写文学史”浪潮虽对此前文学史研究的“机械决定论”“政治决定论”进行了矫枉过正的反思,然而,那种完全从审美艺术、文学内部进行的文学研究也容易走到问题的反面,造成历史感的缺失。文学作为一种审美意识形态,当然无法摆脱时代、社会、文化的影响,何况关注文学与时代之间的互动及能动的反映关系,本身也符合中国文学及其研究的实际情况。
一面是关注文学的历史意识,一面是强调研究中的历史感,张立群的研究在适度反思的同时走向文学史似乎已成为某种必然。他的《阐释的笔记》《现代新诗的国家主题研究》等已初具文学史雏形。正如韦勒克指出“文学批评中没有文学理论和文学史,或者文学史里欠缺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这些都是难以想像的。”(6)张立群的研究高度重视研究对象与其时代之间的关系,其研究的时代性和文学史特质也由此得到凸显。
在当代文化消费主义语境下,不仅是作家需要面对种种评奖的焦虑,批评家同样需要面对课题、成果、获奖的“诱惑”,谁能安静下来从事真正的学术,进行真正意义的关乎文化传承、精神心灵、民族未来的大思考,无疑是我们每一个从事文字工作、学术研究和精神探寻者必须直面的问题。我的同龄人文学批评家张立群,以其对这个时代心脏深处的精神探索和对来自宏大历史和文化地理空间的深邃挖掘,以饱满的生命质感的文字,交织着他的思考、探寻,他的呼吸、表情,他的激动、欢欣,以及某种迷茫。毫无疑问,这是一位有个性的批评家,温文尔雅而又雄心勃勃。
【注释】
(1)张立群:《时间流变中的多部和弦——简论路也90年代的诗歌创作》,载《中西诗歌》2004年7期;张立群:《在突破中敞开——论路也诗歌风格的前后转变及其内在意义》,载《诗探索》2005年第1辑。
(2)张立群:《窗子内外的镜像与风景——宇向论》,载《文艺争鸣》2008年第6期。
(3)张立群:《阐释的笔记——30年来中国新诗的发(1978
—2010)》,150—151页,辽宁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4)冯雷:《丰富的“笔记”与自由的“阐释”——评张立群〈阐释的笔记〉》,载《诗探索》2013年第3辑。
(5)张立群:《中国后现代文学现象研究》导论,13—15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
(6)[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修订版),33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张丽军,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