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晓芸 黄德志[
這组小论文皆是关于1930年代新感觉派代表作家施蛰存的心理分析小说《梅雨之夕》的。施蛰存运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方法,描写了主人公意识与潜意识的冲突,写得含蓄飘逸,言有尽而意无穷。本人认为这是非常值得探讨的一篇作品。因此,我在教学过程中组织了一场本科生的课堂讨论,并形成论文,多次修改。这里所选的10篇论文可能观点和表达不够成熟,甚至有些偏颇,但这是他们的第一篇学术论文,从不同视角多元化地解读了《梅雨之夕》,亦多有让人赞赏之处。论文得以发表,对青年学子是一种极大的激励和学术的引导,也许他们中的个别人会因此走上读硕士、读博士的求学道路,甚至以后会从事学术研究工作。《名作欣赏》一直把“侧重为青年学人、在读学子提供展现自己风貌的平台”作为办刊的宗旨之一,这种对在读学子的学术关怀与扶持,在当下文化语境中有着不言而喻的意义。
——黄德志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摘要:在《梅雨之夕》中,新感觉派作家施蛰存用含蓄而近乎隐晦的方式,描写了暴露在现代文明下却又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青年的精神状态。男主人公饱受精神压抑却又向往肉体的解放,女主人公生活在现代文明之中却又蕴含着典雅端庄的气息。即使是贯穿全文的暗线梅雨,也暧昧不明引人遐想。本文将从传统与现代视角来分析主人公和梅雨等意象,由此反映作为新感觉派作家内心不断交织的两重文明。
关键词:施蛰存《梅雨之夕》现代文明传统文化
在众多主流观点,即从心理分析的角度看,施蛰存笔下的主人公是一个被性苦闷折磨,孤独而又无奈的形象。本文认为,主人公在梅雨之夕所经历的一切,不仅是以新感觉派固有笔调来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也是将主人公作为一个矛盾体来展现作者内心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本文将通过女子、男主人公、梅雨等意象,来具体分析交错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这一矛盾在作者内心产生的激烈碰撞。
一、新旧文明更迭中的纠结典型
首先是主人公有着对传统文化的依恋。在雨天,夫人小姐们都穿着雨衣去挤闭塞的车厢,而主人公却不接受这一习惯。与其说是不愿穿雨衣在车厢里拥挤,倒不如说是不愿意顺应历史的潮流。电车是现代文明的代表意象,现代交通科技的不断进步,电车这一先进于马车、手拉车等人工交通工具,更具有便捷性。经现代文明所同化的人们百般劝说,主人公仍不为所动。虽不是摒弃,但内心却有以一种“沿着人行路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待这都市的雨景的向往与心境,与其他宁愿裹着雨衣在狭窄车厢里拥挤的人以及在雨中四处奔逃避雨的人相比,主人公多了一份传统文化思想中与庄子相契合的超凡脱俗。施蛰存“对徐霞客的旅行生活心向往之,对史蒂文生的《骑驴旅行记》也很艳羡”,“曾经穿一双软底布鞋,在浙赣两省的旧官塘大道上漫步。”{1}这样的追求,赋予了主人公面对梅雨仍然闲庭信步的旷达。与庄子所谓人生要忘掉自身,丢掉欲望,如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不谋而合,让读者看到主人公内心对于传统思想的坚守,保持着传统文化中那一份“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淡定从容。
但作为社会中的人,处在各种关系网下,又深受现代文明的影响,这灯红酒绿侵蚀着主人公的内心,所以即使是走路,“我”也是带一柄“上等”的伞,来显示不同于一般人的身份;即便是数车里下来的乘客,也更倾向于头等车厢里下来的人。这种观念一方面与传统文化中的阶级观念如出一辙,另一方面,主人公身居“具有典型的现代都市特征”{2}的上海,当时洋货盛行,科技发达,追求前卫先进是一种现象,更是一种趋势。而这种前卫是属于名媛贵族的,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作为一名有思想的青年男性,必然会有渴望过上流社会生活的想法,这种想法与他人的闲言碎语交错影响,导致了“买雨衣的想法也偶尔闪现在头脑中”的结果,因为历史的车轮毕竟是滚滚向前的,“我”将这作为生活上的希望。希望是积极美好的,可见主人公内心对现代文明并不完全排斥,甚至向往。而希望却迟迟未变成现实,主人公有追求的隐忧,也便有了“东方古老的传统与西方机械文明在这里交织而产生一种畸形的斑驳陆离的色彩”{3}。
从与女主人公邂逅来看,“我”对她的好感不仅体现在想要送她回家这一行为上,更有想方设法地跟她搭讪、时时刻刻的胡思乱想,尤其是将她看作是自己的初恋这个细节。正是这种好感将性压抑体现得淋漓尽致,也烘托出了主人公内心矛盾的冲撞。主人公为何踌躇?不仅因为她的端庄典雅,或是担心自己的好意被拒,更有其妻子的缘故以及传统观念中两性关系的问题。首先是主人公的行为,不是冲动之下形成的,而是经过心理挣扎后产生的。她的眼光与主人公有过交汇,她的反应告诉主人公她想要一个避雨之地,她的举动以及气质又传达了她的优雅端庄,这构成了主人公不会被拒绝而最终勇敢上前的重要因素。正是有了这些因素,传统观念中的男女授受不亲才有了寄托,主人公的有意接近竟成了乐于助人,即使被误解也有可辩之词,内心也便安稳些许。但传统思想的束缚,又让主人公时刻担心会不会被认识的人看见,因而故意将伞压低的行为,是其心虚的体现;偶然向道旁一望,将倚在店里的柜上的女子看成是自己的妻子,更加体现了其内心害怕被妻子看到产生误会的焦虑。以至于回到家后,理所当然地向妻子撒了谎。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其害怕被发现与陌生女子共撑一把伞的体现。而胆怯是因为对妻子的“不忠”,这种不忠是心理和生理上双重的,恰恰是与传统文化中讲究的忠义理信相违背。
其次是主人公备受压抑的性苦闷。中国封建礼教制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禁锢着人们的思想。稍一逾矩,便有成为淫乱的可能,因此性显得隐秘而深幽。然而随着西方文化的侵入以及人们自身的需求,现代人对于性有了新的诠释,并不仅仅满足于禁闭阶段。但“推敲之际,辄受绳约,终不能脱前人窠臼”{4},传统思想仍然根深蒂固,造成性压抑,以至于主人公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女性进行了意淫。嗅着她的发香,看着她曼妙的身姿,男主人公早已认定她是过去曾与自己有过一段美好的初恋,甚至纠结要不要继续这段情谊。在剧烈的思想斗争中,以因其“嘴唇太厚”放弃了初恋这一想法。其实这是一种内心无法接受这种矛盾的自我排遣,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做法。所以最后虽然回到了家里,但却将妻子的声音听成了那个少女的声音。
二、现代文明浸润的传统女性
整篇文章的重点,即主人公与那位女子邂逅的全过程,在于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冲击在“我”心里形成的矛盾显现出来。施蛰存称其在《善女人行品》中所描绘的女性,“几乎可以说都是我近年来所看见的典型”{5}。而这位女子作为《梅雨之夕》中的女主人公,是传统文化的典型代表,也表现了作者对女性的看法。
这位女子不仅有停匀的肢体,姣好的面容,还有温雅的风仪,不俗的谈吐,这些都是传统文化中端庄女性的代表。由于穿的是薄薄的绸衣,被雨侵袭之后会让自己的胴体一览无余,出于保护自己,便“屡次旋转身去”。在“我”要求送她回府之后,她并未急切地做出回答,而是凝视着“我”半微笑着,好久之后才点了点头,并出于礼貌地说“谢谢你”。对于“我”的问题,也只是简洁地进行回答。精简的话语,内敛得体的行为举止显然是不愿意暴露自己具体信息的表现。雨一停便让“我”停止相送。在表明自己歉意的同时,又不让主人公有回还的余地,优雅而又不失身份的举动,截然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大家闺秀的形象。作为传统女性的代表,这些特点显而易见地指向女子内心深处与男子保持距离的传统观念。这种距离的保持是一种节操的体现,也是保持自己清白之身的手段。
但這位女子在传统文明的躯壳下又与现代文明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出于要早归,不想让大雨将自己的身体曲线冲刷的明了,退而求其次地同意了“我”的相送。虽无肌肤之亲,却同在一把伞下并肩而行,更易让人误解。并对男主人公故意将伞压低这一行为十分中意。这充满暧昧的举动也对男主人公的胡乱猜想造成影响。她并非完全排斥男主人公的接近,体现的也是一种现代文明对传统文明的突破。男女之间的距离已从过去的遥不可及到现在的几步之遥,可谓是时代的进步。还有一个重要特征便是这位女性的身份,她是从头等车厢里下来的。文中写道,第一个走下车的是俄罗斯人,其次是日本妇人,第三第四是像宁波人的我国商人,第五个便是女主人公。在头等车厢里,除了外国人,便是中国商人,而这两种人都是拥有绝对资产并且身份地位显赫的。女主人公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正因为她是拥有良好身世的大家闺秀,所接触的生活圈与普通百姓不同,接受了上流社会思想文化的熏陶,因此现代文明的浸染使她更为开放前卫,她身上的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交错体现也就毫无疑问地展开了。
三、意蕴深厚的代表意象
“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6}《梅雨之夕》妙处不仅在于塑造梅雨这一意象,更在于独特的意蕴,体现着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之间深刻的矛盾冲突。雨不仅是时间的象征,时间在雨中不断地流逝,也象征着现代文明的侵袭,如梅雨般的细密绵长,让人觉得暧昧而又无法拒绝。雨中的人们渴望雨停,纷纷逃窜,正如主人公看到的,街上除了避雨的人们,即使在繁盛的街上,也不见一辆车子的踪迹,或许连车夫都在避雨呢。然而车夫却不知,兴许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会有更多的盈利。诚然,现代文明的发展确实不可预知,然而却也有着其进步的一面,如技术的发达、思想的进步等等。逃窜的人们,就像是渴望躲过现代文明的冲击而做各种努力,甚至于不惜淋湿身体,弄脏裤管,但是现代文明是无法躲过去的。潮流与历史始终无法倒退,是不可逆行地向前发展的。
作者内心深处对于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冲突是充满矛盾的,但也是不可避免的。中华五千年的源远流长始终有着其根深蒂固的影响,在现代文明里,传统文化必然起着不可磨灭的作用,对于现代文明的发展也将有着制约与影响。《梅雨之夕》正是通过在现代文明冲击下受着传统文化影响的主人公的经历,表现了现代人对于这一现状的看法与行动,揭示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给当下人一个鞭策,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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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沈建中:《遗留韵事——施蛰存游踪》,文汇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2}黄德志:《一曲纯真恋情的颂歌——施蛰存短篇小说〈上元灯〉解析》,《名作欣赏》2010年第2期。
{3}黄晓娟:《都市文化与传统文化撞出的心理漩涡》,《名作欣赏》2000年第5期。
{4}施蛰存:《施蛰存学术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33页。
{5}施蛰存:《善女人性品·序》,《善女人行品》,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3年版。
{6}刘义庆编撰:《世说新语》,陕西旅游出版社2007年版,第290页。
参考文献:
[1]李夏.浅论施蛰存小说中的传统文化[J].安徽文学(下半月),2011(4).
[2]蒋义娜.传统与现代的纠结——论施蛰存小说创作的艺术魅力[J].怀化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06(4).
[3]朱丽.善女人与漫游者——施蛰存笔下的女人与男人[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7(2).
[4]施蛰存.十年创作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5]韩彬.徘徊在欲望和文明之间——试论施蛰存的心理分析小说[J].潍坊学院学报,2006(1).
[6]徐敏.都市边缘的乡土回望——论施蛰存小说中的传统文化特征[J].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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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盛晓芸,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黄德志,文学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