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
一
志刚最怕晚上来电话,可怕鬼就有鬼敲门。志刚和丽娟刚刚进入状态,客厅里的电话毫无征兆地响了,“丁零零、丁零零……”一阵紧似一阵,就像防空警报似的,在这静寂的午夜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的突兀和诡异。此刻,最担心的还是丽娟。丽娟紧紧箍住志刚,娇小滚烫的身躯迅疾地翘起来贴上去,紧紧地顶住志刚,仿佛一不小心志刚就会飞走了。志刚在上面保持着固有的姿势,一动不动,不过,刚才还硬似铁热似火的下身却是一点一点地软了,凉了。丽娟倒抽了一口凉气。志刚最终还是飞了。丽娟任凭志刚一点一点清清楚楚地从自己的体内抽离,却毫无一点办法。志刚然后又从她的怀抱中用力挣脱,颓然滑落,如一个筋疲力尽好不容易爬上岸的落水者,四仰八叉,气息粗重。过了好一会儿,志刚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我操,这都算他妈的什么事啊……”
片刻的喘息之后,志刚长叹一声,起身来到客厅,在电话再次响起之前按下了回拨。
电话是局长打来的。明天市局调度各县市区上半年工作情况,局长要去当面汇报,要求志刚连夜将汇报材料赶制出来。志刚是研究室主任,丝毫犹豫不得,也丝毫推拖不得,匆匆穿好衣裤,掩门而去。丽娟无语,抓住的终于还是失去了,惆怅、烦躁、恼怒等莫名的情绪都一股脑儿涌来,湿腻平滑的小腹也在微微起伏。
丽娟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了。都是半途而废,都是急刹车——急刹车还有个惯性呢,志刚却是应声而停,而软,转眼就不见了。连点过渡都没有!夫妻床笫之事,总是一个先来一个后到,一个下坡了一个才上坡,交汇也就是短暂的一小会儿。但现实往往是两人还没来得及交汇,一个就急匆匆下坡原路返回,拉都拉不住;另一个兴致高涨却卡在半山腰,不上不下,一时半会儿又熄不了火,难受死了。而卡在半山腰的往往总是丽娟。毫无疑问,志刚这一“下坡”必定又是一个通宵不回,等他再来“爬坡”不知要猴年马月。志刚总是在忙,好像永远有忙不完的活儿,回到家把杂七杂八的文件材料往书桌上一放,就跟电焊焊住了似的,腚不欠身不摇一坐就是大半宿。虽说近在咫尺,也是可望而不可即。往往丽娟还没有表示什么,志刚就烦了,手一挥,去去去,没见忙着嘛!其实,躺在床上的丽娟毫无睡意,仍是大睁着双眼耐心在等。但直到午夜十二点,志刚也没有睡的意思。丽娟不好再催,心情却更焦躁,故意踢踢腾腾弄出些动静,志刚却还是充耳不闻不理不睬。结婚才五年多一点,本在如狼似虎的年龄,俗话说压都压不住的,但志刚的身体就像枯井深潭难起一点波澜,每一次都是例行公事般的敷衍和潦草。待有了儿子彬彬后,他的精力仿佛一下消耗完了,像是毕其功于一役的样子,战斗力锐减,几次冲锋就趴窝了。尤其是这半年,志刚就像引信受潮的鞭炮,好不容易点着,却噼里啪啦就完了事。那个快啊,整个过程完全可以用“倒数五个数”来概括。大多数情况下,丽娟还根本没反应过来,志刚就偏安一隅四平八稳了。一会儿还响起了呼噜声,连吃带喝的,倒挺满足。丽娟却一肚子的气恼,也有点委屈,只好慢慢平复掉心情退出战场。说穿了,女人嘴上不说,但心目中的绝世好男人,无外乎是平时像羊,床上如狼。——有位女歌星不也天天唱“嫁人要嫁灰太狼”?对男人的要求就是狠一点,再狠一点,无论平时怎样“娘”,到了床上就要像匹狼。
丽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匆匆洗刷完毕,简单糊弄了一下早餐,又急急把儿子彬彬送到幼儿园,丽娟这才慌慌踩着电动车来到县第一人民医院。一进门,候诊大厅里人头攒动,嘈嘈杂杂,如集市一般。丽娟换上白大褂,来到门诊室,门刚打开,五六个病人就蜂拥而入。还带着一股浑浊难闻的气息。丽娟不耐烦地掩了掩口鼻,一屁股坐了下来。窗外,灰蒙蒙的一片,让人压抑。
就在刚才,在医院门口丽娟遇见了初恋情人何勇。两人是大学的同学,从大三开始谈,一直谈到这所县医院。前后整整五年,恋人间该做的都做了,眼看就要谈婚论嫁了,男方却攀上了高枝,成了副院长的乘龙快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丽娟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何勇,但从世俗的角度看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婚后不久,有老岳丈的鼎力操持,何勇顺利成了内科的主任,不到三年又成了医院里最年轻的业务副院长。其实,现在两人并无交集,医院这样大,平常也很难碰面。即使医院的全体人员大会上,一个在台上,一个隐没于台下的人海之中,丝毫是不相干的。但偶尔的一次相遇,还是尴尬。眼看着何勇一步步走近,丽娟还是有点紧张,有点手足无措,刚要从电动车上下来,何勇却一弯腰钻进了院门口停放的轿车里,门一关,踪影全无。很明显,何勇这是成心的了。丽娟丝毫没料到会出现这一幕,当即愣在了原地。但愣怔过来的丽娟更尴尬了,仿佛比当众挨了一巴掌还难受。
丽娟烦透了这样的日子。上班接诊、做手术,下班后洗衣、做饭、带孩子,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没有尽头。丽娟清楚,自己心里始终有一股气横着,不顺。丽娟在感情上输了这一仗,总要从别的地方找回来。而能为她扳回局面的自然就是志刚。夫贵妻荣嘛,志刚好了她才能好。但事与愿违,志刚在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安营扎寨了一般,竟是岿然不动。五年来,志刚一动不动,并不意味着机关里没有人员调动,相反,机关里人员流动很频繁,每年都有几次大大小小的人事调整。有进的,有出的,有提拔的,也有重用的,最不济的也是调换一下科室,从一般科室调换到重要一点的科室。当然,这些,丽娟其实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丽娟和志刚一样,都来自农村,也是属于万丈高楼打地基的那一类,在这个城市里一点关系都没有。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不管是潜规则也好,还是暗箱操作也罢,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丽娟能做的只是干好工作,管好孩子,让志刚无后顾之忧。
二
丽娟还未坐下就诊,门诊室又挤进几个人,坐的、站的,挤挤挨挨,满满当当。室内的气息更浑浊,一股混杂了汗臭与脚臭或是其他什么气息的臭味更加在室内弥漫开来。丽娟打开了窗子,拧开了桌上的小台扇,但好像无济于事,那股怪味儿还有。丽娟扫了一眼室内,建议陪同的家属先到外面等着,但室内的人谁也没有吱声,谁也没有出去,相反,后面的人好像有了某种危机感,伸头露脸地往前挤。室内的人就像碗口边的水一样波动起来,一不小心就会漾了开去。丽娟没法,自己总不能把他们亲自赶出去,叹了口气,开始接诊。
今天是周一,病人比平时要多。室内满了,室外或坐或站也有候诊的人,不时还往室内探头查看一番。室内的气息还是怪怪的,并没有随着就诊病人的进进出出而改变。按道理说,丽娟应该适应了,但是没有。真是怪了。丽娟起身去了洗手间,借机到楼道口的窗前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回到门诊室门口,丽娟一眼就看到几个黑黑的泥丸躺在地板上,特别的醒目。丽娟不由一阵恶心。门口站着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右手正搭在左胳膊上起劲地忙活着。丽娟本想训斥几句,嘴张了几张还是忍住了。
说实话,这样的场景在夏天几乎触目皆是。天热出汗多,身上的灰垢也多,资源丰富且是举手之劳,搓泥丸的不乏其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不分职业,也不分地点和场合——反正“我的地盘我做主”,搓之揉之好不快活。有的人搓下了灰垢,还要反反复复揉揉捏捏,最后揉捏成一个黑黑的泥丸,在手里不停地把玩,玩完了,随手一扔——他们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他们不知道这多令人作呕。志刚也搓,并且要比一般人严重得多。志刚不仅仅是夏天搓,一年四季都搓。但凡写材料,他的手就忙活上了,即使翻找材料、敲击键盘打字也不耽误,总会腾出一只手揉搓。丽娟还发现,志刚揉搓泥丸还是有规律的,它的节奏、强度和方式是与志刚大脑的运转程度密切相关的。每当志刚在紧张思考的时候,他基本上是用右手,不停地在手背、胳膊,或是胸膛、脖子甚至是大腿等裸露的部位上移动,如老式的打印机,“咔咔咔”,来来回回,快速而又猛烈。而思路通畅时,右手敲敲打打的,于是通常就换成了左手。这时基本上就是揉了,节奏是舒缓的,轻盈的,随心所欲的,又好像是无所事事的。把搓下来的黑泥垢一下一下又一下翻来覆去慢慢地揉捏,渐渐地,一个黑黑亮亮圆圆溜溜的小泥丸就成型了……而在冬季,皮肤干燥根本揉搓不动,志刚却不管,还只是用力搓,往往一不小心就把指甲处拉破,洇洇的一道血痕。俗话说十指连心,连丽娟都不自觉地心惊肉跳,但志刚没事人一样,只是把手指含在嘴里一吮,然后继续……太恶心人了,也太不可理喻了,简直就有点变态了。训斥是自然的,还很严厉,但根本不起作用。结婚这几年,丽娟终于知道,揉搓泥时,志刚的思维极为活跃,精力也最为集中——也正如他难得一见的高潮期,整个人是孟浪的、兴奋的、狂躁的、无法无天不管不顾的。——高潮一过,志刚笔下哗哗流泻,一篇材料基本上初稿成型。所以,丽娟想管而不能管,也根本没法管。管不了。
丽娟当然知道这是一种病。其实赌博、吸毒、酗酒甚至吸烟都是一种病,都是一种心理依赖症。搓泥丸也一样,只是程度不同,比较轻微罢了。产生这类病的原因有好多种,既有外因也有内因,很难说得清的。但总的来说,不外乎心理压力大,负担太重而已。志刚虽不会把搓泥丸发扬光大,发展成酗酒、吸毒一类的顽症,但毫无疑问,他在床上的疲软应该与之有很大关系的。毕竟是医生,丽娟决定从根源上入手,彻底治愈志刚心理和生理上的顽疾。当然这种事情也是不宜对志刚说的,男人嘛,下身再怎么软,嘴上却是硬的。面子总是要保的,打肿了脸也要充胖子。丽娟的心思十分缜密,考虑得十分周全。首先是改善饮食。丽娟专门找保健科的同事借来了相关的书籍,还抽空上网搜罗了一些壮阳的食物。至于伟哥什么的一类西药,丽娟则是敬而远之,不到那种程度,这样的东西还是轻易不沾惹的好。欲速则不达,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那就不妙了。临床上这样的例子也不少。终究还是食补来得健康和保险。一番折腾,志刚脸上倒是油光水滑了不少,但裆里的家伙却没有多少起色,还是死气沉沉一副不知好歹不领情的样子。还是一触即发,特别擅长闪电战。
志刚不见起色,忧心的还是丽娟。丽娟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那次丽娟经期提前身体不适,于是向主任请了假提前下班,回到家志刚还未回来。当然,还不到下班时间,志刚根本不可能在家。放下包,换上拖鞋和睡衣,丽娟想到卫生间冲个澡,刚走到书房门口,冷不丁听到有一种细微而又奇怪的声响。丽娟当时受惊不小,以为家中进贼了。再听,却不像。丽娟大起胆子,悄悄靠近门口。从窄窄的一条缝里,隐约可见是志刚。丽娟很纳闷,志刚怎么会在家?刚要开口质问,却见志刚只穿着一件红色三角内裤仰躺在床上,神情有些怪异,于是不禁悄悄观察起来。志刚闭着眼,嘴里哼着不知来路的曲调,右手在胸膛上使劲地来回搓着。就像用搓板搓衣服一样。只一小会儿,搓过的地方现出一条条红道道。志刚左手却不停,大拇指和食指频率很快地揉捏着……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志刚越搓越上劲,越搓速度越快,气息微微,口中喃喃自语,而那件红色的三角内裤则渐渐撑立起来——志刚脸上的神情绝对是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丽娟呆愣了片刻,突然一阵恶心,泪水却不受节制地滚落而下,最后一声不响地退回了自己的卧室……
门诊室里的人渐渐地少了。但是丽娟还是觉得室内的气味怪怪的。给一位文静秀气的女孩子诊断完毕,只剩下一个病人了。丽娟抬头一打量,正是刚才门口搓泥丸的中年男人。丽娟面无表情掏出听诊器,示意给他听听心音,中年人很配合,呼啦一下撩起了上衣。“不用,不用。”丽娟让他放下上衣。身上只有这一件短袖衫,根本用不着撩起上衣的。中年人却不管不顾,高高地扯着上衣说,“来吧,这样就行。”丽娟不再坚持,拿起了听诊器。中年人身上一条条红道道,分明就是刚才搓泥丸时留下的。丽娟顿时心口有点堵。但令丽娟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中年人一手撩着上衣,另一只手还在腰部使劲地揉搓着,手指处赫然是一块老鼠屎似的黑条条……丽娟当时就一口酸水涌了出来。
丽娟狠命压住这股酸水,放下手里的听诊器,低沉而又有力地命令道:“出去。”
“谁出去?”中年人放下了撩起的衣角,满脸的诧异。
“出去!”丽娟头也不抬,眼睛只是盯着手上的听诊器,嘴角紧抿,语气冷峻。
“什么?出去?我还没看呢,干嘛出去?”中年人停止了揉搓,不解地问。
“出去!”
“你你你,干嘛让我出去?凭什么让我出去?”男子忽地站了起来,大呼小叫,“神经病!什么玩意儿啊,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号的医生……我、我到你们领导那儿告你去!”
“你不出去我出去!”丽娟也忽地站起来,抬腿就往门口走。
此时,门诊室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很好奇,不知道里面的这个病人怎么就惹恼了文弱秀气的李医生。并且还很严重,因为李医生眼眶明显红肿,只怕马上就流出泪来。最不能理解的是丽娟的同事们,此刻他们也纷纷闻讯赶了过来。听着那位中年男人委屈而又匪夷所思的申诉,望着丽娟远去的倔强的背影,他们也很纳闷,这个一向脾气温和待人和气的李医生怎地为如此一件小事而大动肝火呢?
三
这几天,不知什么原因,丽娟心思很恍惚,干什么事情也集中不起精力。继而腹胀,再就是打嗝,无缘无故不分地点和场合,几乎张嘴就来。有时这嗝还很悠长,很荡气回肠,惹得人直侧目。
尽管内科的主任尽了最大努力,门诊室的风波终于还是没有捂得住,发酵了,传到了院领导层的耳朵里。何勇恰好分管这一块儿,打电话让内科主任和丽娟一块儿去他的办公室。五年来,这是丽娟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何勇,比前几天在医院门口还要近。何勇明显胖了,但气色很好,浑身上下拾掇得利利索索,头发一丝不苟溜向脑后。派头也足,一举一动全是养尊处优的神态。坐。何勇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自己兀自先坐了下来。一路上,丽娟心情十分矛盾,面对自己曾经的初恋情人,她实在不知道将会是什么样的一幅情景。可实际情况却出乎意料,何勇既没有疾言厉色,也不是和颜悦色,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一副上下级的样子。何勇没有容主任和丽娟过多的解释,身板一挺,手一挥,拍板了:记过一次,深刻反省,写份检查,上交。跟在主任后面出来,丽娟用力把门一带,身后“嘭”的发出一声钝响。丽娟暗自咬牙切齿,自己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
丽娟抽空找老中医王主任给瞧了瞧。王主任是院里的一宝,大名鼎鼎“王一手”,无论什么病,一搭手就知。尤其是妇科病最拿手,在全省都挂得上号。老中医缓缓伸出两个指头搭在丽娟的手腕上,只闭目沉思了三五秒,就缓缓睁开了眼睛,“问题不大,问题不大。”结论是心绪不好,体内阴阳失调,导致内分泌紊乱,气血不畅,需要调理一番。虽说问题不大,但开出的药方龙飞凤舞地画满了整张处方签。丽娟一看头就大了,她有点怵头中草药的味道,央求王主任“减减量,换换药”。老中医又稍一沉吟,说换几服中成药也行,但若论疗效,还是中草药搭配来得更自然更和谐一些。丽娟想都不想,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就要中成药。
中成药大都是那种黑黑的小药丸,一次三四十粒,倒在掌心里,一把送进嘴里用水服下。丽娟遵照医嘱,一日三次,次次不落。一次早饭后吃药时,有几粒从指缝间漏出连蹦带跳滚到了茶几上,丽娟一一捡起来刚刚塞进嘴里,身旁的志刚大喝一声:“慢着!”丽娟一个愣怔,喉部一个吞咽,几个黑黑的药丸竟然没有用水送就咽下去了。却是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特别难受。丽娟鸭子吞食般用力把卡在喉咙里的药丸咽下去,然后又使劲干咳了几声,才皱眉呲牙道:“干什么?吓我一跳!”志刚不接话,只是盯着丽娟的嘴:“咽没咽下去?啊……咽下去了?”
“都怪你……咳咳!”丽娟还是难受,一阵狠命的咳嗽。
“啊,真咽下去了?”志刚大惊失色,“哎呀呀,你看你,怎么这样粗心,也不睁眼看看……嗨!”
“人家这样,你还说什么风凉话……嗨,可憋死我了……”丽娟擦了一下眼角憋出的泪花,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啊啊,没什么,没什么……”志刚双手乱舞,语气凌乱,“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咽下去就好,咽下去就好……”
“张志刚,你说!说实话,这药丸是不是……”丽娟忽然变了调,满脸怒容,拿手狠狠点着志刚。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面对丽娟的咄咄逼人,志刚一步步后退,脸上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看你,想哪去了……我只是问问,关心你嘛。”
丽娟明显不相信,眼睛直视着志刚,似欲喷出火来。志刚经过刚才一阵手忙脚乱,此时已冷静下来,笑嘻嘻地坐下来,没事人一般,“你看你,小题大做嘛……人家是关心你嘛,”志刚看似无意轻描淡写地伸手在茶几上一划拉,只听“哗——”一声,然后继续说,“哎,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应该说,丽娟几乎就信了志刚,但他刚才的动作却让她起了疑心。丽娟低头一瞅,赫然发现一粒药丸在茶几上打转。丽娟一伸手捏起来,只一眼就明白了,她把药丸狠命地砸向志刚,“胡说,你看这是什……”——这“么”字还未出口,就听“嗷——”的一声,丽娟身子随之一矮,似虾米一般躬身,张嘴做呕吐状。“嗷嗷嗷——”丽娟呕吐连连,双手捂嘴,渐渐蹲下来,眼角泪花闪现。
“怎么了?”志刚关切地走上前,探身问道。
“滚!”丽娟挥起右手使劲推搡了一下志刚,志刚猝不及防,竟一屁股坐在地上。丽娟趁机直起身,边“嗷嗷嗷”地呕吐着,边跑向卫生间。很快,卫生间里传来丽娟剧烈而又夸张的呕吐声。
听着卫生间里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呕吐声,志刚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站在门外,几次想敲开门,但举起的手都没敢落下。忽然,想到那黑黑的、肮脏的泥丸,志刚顿觉胃部一阵痉挛,“嗷”地一嗓子,志刚也伏身在茶几前的垃圾桶上。却是什么也没有吐出。志刚反复了几次,只是干呕,但也难受死了。
问题不言而喻,性质非常严重。说实话,志刚绝对不是故意的。当时志刚边看电视边搓泥丸,搓了随手就放在了茶几上,事后又忘了清扫战场。——就这么简单,纯是一场意外。但丽娟根本不听志刚解释,把卧室门关得紧紧的。丽娟一天都没出门。志刚在客厅急得团团转,就是无计可施。黄昏时分,一声轻响,卧室门裂开一道缝。志刚一阵狂喜,曙光出现了。但他还不敢大呼小叫跑上前迎接。志刚远远地站在门口,躬身屈膝,满脸堆笑,活像恭迎太后出宫的小太监。丽娟终于出现了。大半天不见,神情憔悴了许多,但穿戴整齐,手袋在握,一副出门的样子。志刚明白了,丽娟晚上还要值班,于是点头哈腰讨好说,“你等着,我这就去做饭。”见丽娟不理,转而又赔着小心说,“要不,我下楼去买……好不好?”丽娟根本不瞧志刚一眼,一声不吭进了卫生间。
志刚亦步亦趋,紧紧跟在门外,他担心再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呕吐声。谢天谢地,没有。水声缓缓地,一切都风平浪静。雨过了,天晴了。志刚放下了心,颠着碎步下了楼。
也就是十多分钟,回到家,发现丽娟不见了。一定是上班去了。志刚虽说有点失落,但也有一点解脱,不在家也好,真要两人独处一室,志刚还真不知说什么好。志刚打开了电视。难得这样的结局,出人意料了,志刚一阵轻松,手握遥控器来回摁了个遍。却又一点兴致都没有。志刚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快感,心头反而隐隐有一种沉重,一丝担心。担心什么?志刚自己也是说不上的。在客厅里逡巡了好一阵,志刚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似的来到卧室。卧室里整洁有序,床上的毛毯枕巾也折叠得整整齐齐。志刚扫了书桌一眼,桌上一张纸,纸上压着一支笔。志刚心头一惊,走过去细细端详。志刚:
我不知道我们两个到底是谁错了。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这样在一起,你我都难受。怎么说呢,即使就是夫妻,有些话也是难以说出口的,但我相信你是知道的。真的,我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想独自清净清净。我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我也不去想了。彬彬你就不用管了,明天起我让他暂寄宿在学校,我们大人的事不想让他知道。
即日
四
丽娟自此就消失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连点消息都没有。志刚很想给丽娟打电话的,但是不敢。该怎么说呢?对丽娟的反应志刚实在拿不准,犹豫了几次就是不敢。即使连条短信也不敢发。志刚倒是抽空去了医院几次,却也没敢露面,只是远远地蹑手蹑脚地隔窗偷看了几眼。不过,从丽娟的神情看,应该没有多大的问题。志刚是了解丽娟的,正如他对自己目前的处境了解得一清二楚。
志刚其实是很自责的,却一直羞于跟丽娟解释。的确,大老爷们的,这样的事能说出口吗?志刚也很苦恼,对于夫妻床笫之事,就是提不起兴趣。志刚也懂丽娟的眼神和动作,也想尽一个丈夫的责任,但一回到家就软了,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倒头就睡。是不是病了?志刚在镜子里左看右看,两鬓、脑后和头顶上都明晃晃挑着几根白发,特触目惊心。志刚特惶恐,却又不愿相信自己病了,但更不敢去医院,也不敢跟丽娟说。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就这样下去吧?总要找个机会和丽娟说一说、沟通沟通的吧?——好,那就等几天,让丽娟冷静一下再说吧!
说实话,丽娟不在家,志刚倒有一种久违的轻松。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平常丽娟在家的时候志刚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但她这一去,好似少了千军万马,顿时天高地远海阔天空了。没有了丽娟无处不在的眼神,志刚是自由的,自在的,床上一躺,眼一闭直接到天明。难得的惬意了。但不几天,志刚就觉得房子太大太空,也太静了,置身其中明显有一种惶恐的落寞和死寂的空虚。很快,志刚又吸上了烟。志刚平常不吸烟,只是刚参加工作时吸过一阵子,但一直没学会。志刚一吸烟就熏得流泪,眼红红的,跟哭过似的,特没面子特尴尬。现在志刚还是双眼泪流,难受死了。即使这样,志刚还是一支接一支,赌气似的,不管不顾。如果不吸烟,志刚不知道自己的这双手还会干什么?志刚清楚,除非把自己这双手捆起来,或是剁了,要不,它们还是会搓泥丸的。志刚决心在丽娟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让这双手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以新的面貌和姿态迎接女主人的回归。
工作还是一如既往地忙,总结、汇报、通知、意见、实施方案、领导讲话、典型材料以及申请报告等大大小小的材料接踵而至,应接不暇。有些纯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在局长眼里神圣得很,要反复推敲,细细地打磨,有的材料来来回回修改了十好几遍才过关。志刚只是一个小小的县直部门的研究室主任,他实在不知道上级部门的研究室主任是怎么熬的?是不是更忙、更累?当然,他不知道也根本想象不到,他所能想到的是研究室主任这活儿实在不是人干的。志刚真的有点坚持不下去了,咬咬牙,去找了局长,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刚一开口,局长就打住了。局长面无表情,大手一挥,“怎么,想撂挑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道理你不懂?再说,换岗位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这点困难还叫困难?再大的困难也要克服!遇事就叫苦连天,还怎么能创造性地开展好工作?干不好工作,一切都是扯淡,只要好好干,机会总是会有的。嗯,你说是不是?”
局长语气凌厉,连珠炮一般,不容志刚有丝毫辩驳的机会。细细咂摸局长的话,往好处想,机会应该是有的,不过,好像也没有说明什么,还是空头支票一张。怎么说呢,对局长,志刚感情就很复杂,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一盒烟还没吸完,志刚又戒了烟,搓起了泥丸。一方面是受不了烟熏,另一方面是恶习难改,说白了,离开这泥丸,志刚浑身上下不自在不舒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头脑空空,一点思路都没有。但只要一搓上泥丸,就好像电路推上了闸,全身上下“啪”地一下就接通了,心也安了,思路也清晰了,简直就是文思泉涌,才华横溢了。没办法,只好由它去了。一切等写完材料再说吧。
但是再也不能随便乱丢了。前车之鉴,必须牢牢吸取。扔在哪儿呢?志刚左翻右找,发现丽娟盛放中成药的药瓶还在桌上,瓶内已空。就是它了。志刚就用这小巧的塑料瓶来盛放黑黑的泥丸。“当”,一个;“当”一个……不知不觉地,小小的黑泥丸已堆积到了小半瓶。
市里近期要在县里召开全市现场会,材料一个接一个,局长对材料的要求之高之严是出了名的,几乎篇篇都要亲自审定。志刚的工作量无形之中在增加,不时进进出出局长的办公室。志刚发现局长近期添了一个毛病,就是好打嗝,“嗝——”声音悠长,余味绵绵,和丽娟颇有些相似。局长这嗝也是不分地点和场合,想来就来,说来就来,一点商量都没有,一点前兆都没有。局长正讲着话,很庄重的场合,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都在静默着,局长的“嗝”就横空出世了,分明是不伦不类了。这“嗝”一再地打,会场的气氛就变了,唧唧喳喳的,就像民主生活会了,既严肃又活泼。局长的脸就越发变得难看,不待会开完就拂袖而去。
志刚也在笑。难得的心情轻松啊。这“嗝”好啊。这“嗝”打在局长身上,舒服的却是志刚。志刚想起了丽娟,她还打嗝吗?志刚其实是想联系丽娟的,好几次摸起电话,号码都调出来了,犹豫了一番,还是删了。当然,志刚现在终于决定了,无论丽娟怎样地对待自己,忙过这一阵,也要亲自去接丽娟回来。没有丽娟,这家实在不是一个家了。
局长的丑算是出大了。周一的全体人员会议上,局长照例又作了重要发言。局长口才好,平常讲起话来几乎不用稿,张嘴就来,滔滔不绝,但这次讲话,却被不期而至的“嗝”给插了队,搅了局。
“同志——嗝,啊,同志们——嗝……”自始至终,局长“嗝”声不断,别有趣味了。相反地,同志们都有了觉悟,都识大体顾大局了,都没有笑,只是纳闷局长究竟怎地了呢?会后就几乎成了局长的病情鉴定会,以科室为单位,人人发言,个个讨论,群情踊跃,无比地关心了。也格外地暖人心了。
志刚一言不发。志刚想到了丽娟,想到了丽娟的“嗝”。忽然,志刚灵机一动。志刚回到家,把那个塑料瓶找来,带到了单位,然后敲开了局长的办公室。
听了志刚的一番介绍,局长半信半疑,但又大喜过望。“疗效真有这么好?”局长先长长地打了一个“嗝”,才从阔大的老板桌后抬起头来,问。
“我也说不好,”志刚一贯的小心谨慎,“您知道的,我对象是医生,前段时间她也像您一样打嗝,结果,用了这种药,的确轻了很多……”
“好好好。”局长兴奋地搓着双手,“那就谢谢啦,啊,关键是谢谢小李——你对象是不是叫李丽娟啊……”
“谢谢局长。难得局长还记得,我对象就叫李丽娟。”志刚仍然小心谨慎,“但愿局长您早日康复。”
“好好好……”局长破天荒头一次把志刚送出办公室。
如期迎来了全市的现场会。令人惊异的是,会场效果出奇的好,局长的表现也一如既往地出色,尤其是表态发言时,声音洪亮有力,音调抑扬顿挫,特别地感染人。当掌声响起来时,志刚和同事们才想起局长竟然一个“嗝”都没打。这“嗝”来匆匆去匆匆,真善解人意啊。
全市现场会后第二天,局长把志刚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坏了。放下电话,志刚心头突地一惊,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出乎志刚的意料,局长眯着双眼,挑动着嘴角,心情很不错。局长用他一贯浑厚动听的男中音夸赞了志刚。首先夸赞他的材料大有长进,“不错,不错,很不错。”随后,又夸他爱岗敬业,乐于奉献,也是“不错,不错,很不错。”再就是夸他人品好,人也聪明,注重搞好同事关系,还是“不错,不错,很不错。”志刚受宠若惊,却更加地惶恐,不知局长释放的什么烟雾弹……志刚紧紧地盯着局长的嘴巴,生怕那里面突出冒出一个什么骇人的东西来。事实证明志刚错了,局长真“不错”。结局绝对是志刚预想不到的。最后,局长结结实实地仰靠在老板椅上,说:“好好干,近期局里要进行调整……哦,你这段时间表现还不错,我和几位副局长也是满意的……作为局里的后备干部,希望千万不要辜负了组织的信任和培养……”
从局长室出来,志刚深一脚浅一脚,做梦一般。盼望了这么多年,志刚几乎已经不心存奢望了,但机遇就像安装了GPS的远程导弹来了个追身不放……很长一段时间,志刚还纠结在那瓶药丸上,难道给局长送错了泥丸?还是这泥丸本身就有如此神奇的疗效?!还是鬼使神差、阴差阳错?……不过,那也太他妈不可思议了。
此刻,志刚又想到了丽娟。算起来两人已有二十多天没见面了,现在,志刚头一次这样真切地想到了丽娟……志刚心头忽然啵地一跳,一股震颤酥麻的感觉从身体的某个部位迅疾传遍了全身。志刚忽而有了一种蓬勃的冲动,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