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
十年前,老人已经上了年纪。
他瘦小、驼背,走路时似乎只能盯着地面,看人的时候需要歪斜着脑袋。他灰白的头发下面,两只黄豆般大小的眼睛深陷在爬满了皱纹的枯黄的脸上,凸出的颧骨中间鼻梁塌陷,嘴唇上有稀疏的胡须,嘴巴干瘪成两条几乎看不清楚的细线。他的牙齿只剩下了两三颗了,似乎也不怎么中用了,吃食物时需要用牙花子磨碎。他上身着一件蓝灰色褂子,下身穿橄榄绿的裤子,腰间扎着一条绳子,鞋子是补过的白球鞋,他的一双灰黄的大手在完全闲下来时也会痉挛性地颤动着,好像抓取了一辈子东西停不下来。
三十一区中几条小巷子,一条主干道。小巷子两边的楼房挨得很近,有人称之为握手楼,有更浪漫的称之为亲嘴楼。一栋栋楼隆起排列,人在下面抬头看天时,天空就变成了一条线,有人便称之为一线天。通常大家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发展各自忙碌着,也并没有多少人去望那白云悠悠的一线蓝天。主干道的两旁是一些花花绿绿的小商铺,也有一些小饭馆,一到傍晚时分还会有一些烧烤摊,吃夜宵的人经常吃到凌晨三四点。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制造出的各种声响通常在早上四五点钟以后才会安静下来,一两个钟头后,人们又会在各种喧嚣声里开始新的一天。
老人租住的楼共有七层,楼体贴着白瓷砖,靠近马路旁边的公共厕所,厕所旁还有个垃圾站,那儿总有一股子怪味儿,又靠近马路,车来车往的没有一个安静的时候,不适合人居住,因此房租比别处便宜。
老人在那栋楼上住了有十多年了,据说楼房刚盖起来不久他就住了进来。十多年前,三十一区的规模还不算太大,也没有那么热闹,一个带卫生间的房子,只收五十块钱。后来房东给老人涨了三次价,涨到了一百五十块。一百五十块钱,老人原来住的二楼也不能再住了,因为那儿一月可以收三百块钱的房租了。
老人搬到一楼,比起别处,那个不到十平方米、没有洗手间和窗子的房子也算是便宜了。
老人住在进大门左边的第二间,第一间是房东请来的一位远方亲戚,专门管理和收租的房管。
房管姓顾,五十出头,生得肥头大耳,肚子圆鼓鼓的,但却不是弥勒佛的长相——他的面相看上去有些冷,眼神中隐约有些杀气。他还瘸了一条腿,需要拄着拐才能走得更顺利些,不过离了拐倒也可以站立与活动。
最初老顾给女房东建议让老人搬走,因为老人太老了,又没儿没女的,也没见他有什么亲戚朋友看望过他,如果哪一天生病死了谁来管他?不过女房东信佛,不太忍心把住了十多年的老人赶走,便没有同意老顾的建议。
老人靠拣垃圾为生,他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就起床了。在一楼的水管洗一把脸,再往一个空塑料瓶子里灌满凉水,关上房门,他便拎着一条破旧的麻袋出门去拣破烂儿了。老人在路边,在垃圾筒里,或者去垃圾场拣一些可以换钱的旧报纸、易拉罐、塑料瓶、破旧鞋子——凡是有可能换成钱的,他都会拣起来,装到那条麻袋里。
老人一天拣回两袋子废品,每一次袋子都不会太满,太满的话就有一些沉。他没有那么多力气背东西了。他当然也可以背起一整袋东西,但他通常不愿意那么干,一方面他是想多留些力气匀给以后的岁月,一方面他大约也想要享受拣废品的乐趣,不想让自己活得过于辛劳。
老人把拣来的废品分类,有些金属会放在房间里打总儿卖,有些塑料或报纸纸箱之类的便当天去卖掉了。有一次可能是忘记了,他把废品放在了屋外,占用了公用空间,结果对老人一直不满的老顾把装废品的麻袋给丢到了大街上,想让他长长不要乱放东西的记性。
老人生气了,与老顾理论了起来。
老顾气势汹汹地讲着广东话,老人歪着脑袋,气愤地看着老顾大声地说着北方话。两个人都听不太懂对方说的话,而且老顾最终在一些围观者的笑声和议论声中觉得为难一个老人是件丢面子的事,便终止了争吵,走进自己的房间了。
两袋子废品卖了之后最多也不过是十多二十块钱,而老人每个月还要积攒一百五十元的房租,因此用来吃饭的钱就很节省。他几乎每天吃馒头,偶尔也在外面吃碗鸡蛋面,或者要一盘肠粉,即便是节省一天下来也得花个十来块钱,因此一个月下来,能存上一百块就算是不错了。
吃过晚饭,天黑下来时,老人通常会早早躺到床上。睡觉前他一个人呆在那个没有窗户的房子里,也会听听收音机。他的耳朵不太管用了,需要大一些声才能听到——其实对于收听的内容,他也可能不怎么留心了,收音机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会发出声,对抗孤单的玩意儿罢了。
一块钱一度电,老人为了省钱经常不开电灯。即使在闷热的夏天,他也不用电扇。房间里也没有冲凉的设备,老人也很少洗澡,在实在太热、又出了许多汗的情况下,他会弄一盆凉水在房间里用毛巾搓一搓。别的房间一般都有卫生间的,老人的房间里没有,因此如果是大解的话,必须跑到外面去上。小解的话在一个尿桶里解决,第二天早上倒进院子里的下水道就行了。
老顾的房间也没有洗手间,也会把尿倒进下水道,但他却不让老人倒。理由是他一个人倒的话味道算可以忍受,两个人倒的话味道太重了。老人不服气,但又觉得人在屋檐下,该低头的还得低头,最终还是服从了老顾。
女房东基本上每个月只会来一次,来的时候老顾已经收齐当月租客的房租。房东把老顾交给的房租放进包里,然后又会从包里拿出一个红包,算是给老顾开工资。房东有时也会问及老人的情况,老顾的心思在麻将上,对老人了解得不多,也说不上什么。
老顾在闲下来的时候偶尔会想起这个问题——老人万一有一天死在租房里,到时怎么处理?老顾与自己的老婆离婚后,一个女儿又嫁到了外省,尽管他每天沉浸在打麻将中,很少想自己,但偶尔也会想起自己的将来——自己将来老了怎么办?
有一次老人在路边被一辆车给擦撞了一下,倒在地上,不过伤得不是太严重——车主开着车送去医院检查后没有什么大碍,便把他又送了回来。
第二天老人一瘸一拐地照旧去拣废品,老顾看见了,皱了皱眉。
当天下午回来时,老顾正在吃饭。他非要把自己吃不完的饭菜给老人,老人不愿意接受。因为老顾平时是一个挺冷淡,挺不讲道理的人,没见他对谁好过,突然对他这么好,这让老人觉得老顾是想收买他,想让他自动搬走。
老人推让了几个来回,指着自己的嘴说他没牙了,吃不了老顾的饭菜。
老顾性子有些直,觉得即使老人吃不了,也应该给自己一个面子,先把饭菜接过去。后来他有些不耐烦了,不得不以命令的口气让老人接受他的饭菜。
老人的眼神虽说有些不好,他还是看得见或者感觉到老顾的脸色,听得出他的语气。尽管他不想接受,还是接过老顾的饭菜,微微点着头,端着老顾的饭菜想避开老顾,便走进自己的房间。
老顾也要进去看看,他自从开始管理这个院子,还从来没有进过老人的房间,因为每次老人都记着交房租的日子,主动把房租交了。
没想到老人又从房间里走出来,蹲在门口吃饭。
老顾也就在门口,摸出根烟抽着,看着老人。
老人多少有一些紧张,不知道老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顾感觉到这一点,有意“哼”了一声,算是打破一些僵硬的气氛。
老人开始吃饭,有些硬的菜放进嘴里,也就是咂咂味道,然后再吐出来。
老顾也会说普通话,为了让老人听得懂,他用普通话说:“听说你被车撞了,没大问题吧?哼,要是谁撞到我,那算他倒了霉——你太老实了,这年头老实人吃亏啊!”
老人点点头,继续吃饭。
老顾又问:“你当真的没儿没女,连个近一点的亲戚都没有?我没别的意思,你也别多想。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怎么就连个亲人都没有了呢?”
老人吃了一半,放下碗,听了老顾的话,叹了口气,吃不下饭了。
老人说起以前的事,他说他的父母就他一个孩子活了下来,父母没了之后,他就和老伴两个亲人了,但他们又没孩子。在他五十岁那年,有一回起早赶集,那是个大雾天,三步看不见人影。走着走着,他听见有孩子在哭。哇,哇,循着哭声一看,果然是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他把孩子抱回家,老伴高兴得几天没能吃下饭。
他们给孩子起名叫天赐……天赐长到十八岁,说要到城里去打工,就跟他的一个同学来到了深圳,在一家电子厂做工。天赐给家里来过几封信,后来突然就没有消息了。
半年没消息,他和老伴心急,就来找人。按着信封上的地址,厂里的人说他早就辞工不干了。他们打听了很多人,打听不到……
一个活生生的大小伙子,怎么能说没就没有了呢?他和老伴继续留在这里找,一直找,一直找……
“派出所也都问了?”
“问啦,都问啦!”
“现在还在找吗?”
“找哇,怕是也找不见啦,没啦!”
老顾心里有些难过,抽出一支烟,递给老人:“抽根烟吧!”
老人摆摆手,不要。
老顾狠狠地吐了一口烟问:“你老有没有想过,你没了的时候该怎么办?”
老人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老人站起身来,到房子里找出来一个小瓶子,拿给老顾看。
是安眠药。
老顾不安起来,他走过去用手在老人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说:“你老啊,可别这么想,你也别怕麻烦别人——人生在这世上,谁敢说没帮助过别人,不用别人帮?你从今以后不用担心我会赶你走了,你想走也不让你走了,你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老人拱拱手,表示感谢。
老人和老顾成了朋友,但也并不经常在一起说话,老顾也从来没有进过老人的房间,好像是老人不想让他知道得太多。
大约又过了一年,老人穿的还是原来那两件衣服,只是衣服更旧、更破了。
那时老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也更瘦了,几乎瘦得皮包骨头,风一吹就倒。老人仍然会背着盛着废品的麻袋去拣破烂儿,他的脸几乎贴着了地面,走路时也明显 地更吃力了。
有一天下午,天上刚下过一场暴风雨,城市的绿化树湿淋淋的,碧空如洗,洁白的云一大团一大团地朝着一个方向飘移。
老顾吃过晚饭本来要去打麻将了,出门时看到老人正向家里赶,他的衣服被雨淋湿了,贴在身子上。老人一只手抓着麻袋口,麻袋里没有装多少东西,扛在窄窄的背上,随时都有滑下来的可能,另一只手不相称地拎着一盒包装华丽的蛋糕。
老人走路时磕磕绊绊的,比平时快了一些,像是急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又像是有意向老顾炫耀一样,扬了扬手里的蛋糕。他的脸上洋溢着怪异的表情。
老顾拦住他,指着他手里的蛋糕问是谁送给他的。
老人表示是他自己花钱买的。
那盒蛋糕不小,少说也得上百块钱。
老顾有些不相信:“你舍得花那么多钱买蛋糕?”
老人站住脚,有些神秘地点点头。
“今天是你的生日?”
老人摇摇头,想早点回家去。
老顾的好奇心被勾起来,没有急着去打麻将,跟着老人回来了,说要分一块蛋糕吃。
进门的时候老人想阻止,但老顾已经走进来了,不好再让他出去。
老顾说:“今天我不去玩麻将了,陪你过生吧……要不我再去弄几个菜,咱俩喝上几盅?”
老人摆摆手说:“不用,不用!”
老顾环顾老人的房间,那还是他第一次那么清楚、那么认真地看到老人房间的摆设。
房间里打扫得很干净,东西也摆放得井井有条。
有一张红漆桌子,一把破旧的椅子,一个破沙发,一张双人床。床上有床被子,被子也被折成整齐的长条放在床的一侧。靠墙的一侧摆着一套女人的衣服,占了床的一半位置。衣服被平放着,整整齐齐,上衣是一件青黑色的褂子,扣子是扣着的,里面好像填了个小枕头。
裤子是青蓝色的,里面好像也放了一些东西,看上去像是躺了个人。
房间里的一些重点方位还贴着几张剪纸,剪纸已经发白,也有一些破损,显然是搬家时揭开又贴到墙上去的。
剪纸是老人的老伴儿活着的时候剪的。
老人说,在老家时候,他的妻子是当地挺有名气的剪花娘娘,谁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都会请她。那些剪纸有“五谷丰登”、“送财童子”、“盼归图”,张张都表达着她心里的期盼!
老人每天晚上回来,吃过饭,洗漱过后,便会在床上躺下来,与衣装代替的老伴儿说说话。有时候天热,他还会给老伴扇扇子。他对她说过去,说乡下的事,说起种过的庄稼,一些邻居,细枝末节的,说得就跟在乡下一样。也会说城里的所见所闻,说一些奇怪的人和事,像拉家常、讲故事一样。老人在心里觉得他老伴儿一直在听,并且老人还会给他老伴时间,让她说的话在自己的心里响起来,响起来,就像看到她本人,听到她在说一样。
老人的妻子还在的时候,她总是记得他的生日,他过生的那一天,她总是会为他张罗一桌子饭菜,还会弄一瓶酒,与他对饮。
他们一辈子恩爱,在老人的心里,会记得那些过去的日子,会记得她。
老人看着床,对着里面说:“秀花,别懒了,快起床吧,你看今天家里来了贵客……老顾,咱房东的亲戚,我给你说过了他了。相处了那么久也不是外人了,他来给你庆祝生日来了……你说啥?躺着得劲,中,你就躺着,你身体不好啊,老顾也不会见怪的……我给买了蛋糕,现在我点上蜡……”
老顾看着老人,一开始身上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听着老人给他的老伴儿说话,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老顾感到不可思议。
老人破开蛋糕的包装盒,又取出蜡烛,一根根点燃,然后又朝着床说:“秀花,你说拉不拉灭灯?拉灭灯许愿咋样?咱年年许愿,指望咱们家天赐能回来,我看今年咱不许这个愿了……昨天晚上我梦见他了——天赐与你会面了,偷偷摸摸的,不想让我知道,也不让你告诉我……”
点燃蜡烛后,老人又走到门口,拉灭了电灯。
黑暗中,房间里突然响起“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那是从八音盒里发出来的乐声,清脆、响亮,像泉水欢快地流动着一样。八音盒是老人拣来的。
唱过生日歌,老人双手合十,好像是自己许了个愿,又替老伴许了个愿。
吹熄了蜡烛,老人把蛋糕切开,先把给老伴的蛋糕摆放好,又给老顾切了一块。
老人自己不吃,好像看着他老伴儿吃。
老顾在吃蛋糕的时候,忍不住问老人许的是什么愿。
老人清了一下嗓子说:“我在想还能不能回去,回去之后又住在什么地方——老家的房子长期没有人住,被雨给毁了。在城市里也没有自己的地,自己的房子,死了也不知埋在什么地方。老家倒是还有自己的地,可也种不了了,再说,我们家天赐还没有找到啊,我答应了老伴带儿子回去——想来想去,我许的愿还是希望能找见我们家天赐!”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找吗?”
“这十多年,不少地方的工厂、小区我都走遍了,找不见!都过了十多年了,现在就是真见了面,还能不能认出来,也不一定了啊。”
“你老伴,她是怎么没的呢?”
老人叹了口气,说:“七年前她得了病,是癌,晚期,治不好了。她天天痛,不想再受这个活罪了,我就带她回老家了,回到家没有多久她就吃安眠药去了——走的前一天,她哭啊,舍不下、放心不下我,眼泪止都止不住。她拉着我的手问我没有了她怎么活?我说,没有你啊我也就不活了。她说那可不成啊,那样她走也不安心。”
“她让我活着,说让我每年给她过生,一直到找着我们家天赐,让他带我回老家和她团聚。她走了,不走也遭罪啊,我不怪她……”
老人的眼泪涌了出来,流过满是皱纹的脸,落到地上。
老顾拉住老人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像是要把自己的一些力量传给他一些。老人骨节粗大的手是冰凉的,仍然在抖动,每隔几秒钟就抖动一下。
老顾握了好久。
不怎么爱讲话的老顾,见人就说起老人和他老伴的故事,说起他们到深圳来找自己儿子的事。大家听了都忍不住为老人感到难过,再见到老人的时候,也都不嫌弃他又脏又老了。有些人做了好吃的饭,还会盛一碗给老人送过来,请他吃。
大约又过了几个月,老人需要拄着拐棍才能出门了——他仍然去拣垃圾,去一些地方,问一些人见没见过他的儿子。认识老人的人总担心他有一天真的就不行了,躺倒在城市的某个角落。
那栋楼里的,也有人讨论过老人死去之后怎么办。有人说找民政局,找敬老院,但最终也没有一个人出面真正去帮助老人找那些部门。
老人终于走不动了,他像老伴一样吃安眠药走了。
老顾猜到了他有可能会要走了,打开他的门,发现他吃了安眠药,身上还有体温,心还在跳动着——但他觉得没有必要再送去医院抢救了,他觉得老人是真心想离开了。
老顾对人说,在老人走的前一天,他像年轻了几岁,精神很好,他笑着还对老顾说他梦见了老伴和儿子,他要去找他们……
老顾把老人火化后去了一趟老人的老家,把老人的骨灰送到了老人的村子,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把老人给葬了。
平时不怎么喜欢老顾的人,听说了这件事,虽说老顾还是副凶相,不让人喜欢,但大家对他还是有了一份敬重。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