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一直承载着人类的憧憬和渴望。从古代的牛郎织女传说,到现代的宇宙飞船、国际空间站,都是人类对外太空的想象和探索。有关宇宙、太空的题材也常见于国内外的科幻作品中,似乎宇宙是最能让幻想自由翱翔的大舞台。其中,英国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在上世纪中叶创作的“太空漫游”四部曲可以算是其中翘楚,克拉克更是该创作领域难以超越的人物。
如今,人类对太空的探索越来越频繁,这本该为这一领域的科幻创作提供更肥沃的土壤。但在当下这个时代,人们更多关注的是现实社会的需要,很多人不理解探索太空的意义何在,相关的科幻创作也陷入了低谷。因此,世纪文景在去年推出的克拉克“太空漫游”四部曲,对于唤醒这一领域的科幻写作热情有着深远的意义;而近期新书《宇宙墓碑》,则是国内有关太空探索的最新作品。克拉克的作品难以超越,但在科技更加发达的今天,我们有理由也有能力让“漫游太空”的梦想再次延续,并为这个梦想填充进更丰富的颜色。
小庄:我觉得这个时代,生活离我们太近了,人和人的距离太近了,你可能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远一点的东西,很多人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做太空探索。文景去年引进克拉克的经典《太空漫游》四部曲,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把一个遥远陌生的概念,或者曾经的梦想重新带回到读者中间。我们今天探讨的也是这个问题,其实我们不是要超越太空漫游,而是想要重新把这个梦想延续,可能需要换一种形式,可能需要改变一些思路。
《太空漫游》是讲太空里面发生的事情,所以给我们一个很深刻的感受,就是我们跟宇宙是有某种连接的,我们必然要更好地融入它,这些都有赖于我们对宇宙的认知。很想问问李淼老师,因为您现在正在搞宇宙学方面的研究,科学研究给了我们什么样的信息?我们怎样能够更好地探索宇宙?
李淼:这是一个特别大的话题。我是做宇宙学的,宇宙学本身就是科学的一个巨大分支,现在研究宇宙学还处于完全学术的阶段,没有实际应用,将来会对人类产生多大影响,还要等待宇宙学进一步发展。我们知道现在宇宙里面有很多能量成分,其中95%都是未知的,这些东西我们将来才会研究到,现在没有办法预测这些东西的作用。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现在还处于猜测阶段,就是除了我们宇宙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宇宙,就是所谓的平行宇宙或者多元宇宙。这些东西也许将来会对人类产生一些重要的、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很多东西我们是没有办法预见的。
小庄:克拉克非常独特之处是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写作时非常坚定地采取一种立场,就是把人类当作星际的孩子,探讨的是我们在当中所处的地位,而没有说我们可能会遭受外星人或敌对东西的威胁,这一点是非常超前的。因为多数早期的科幻作品都想象了很多高级生物对我们的冲击,但是克拉克能够如此淡定,这个非常不容易,所以他一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办法被超越的人物。那么,在当前,要写出更好的科幻小说,对人类地位有更多思考,我们要怎么做?
韩松:科幻是关于未来的想象,始终应该不断想,但是现在有一种观点,就是科幻已经落后于整个科技的发展,科学技术的神奇性比科幻更强,科幻是写不过科技的。另外一个说法,如果要超越以前的科幻小说,有一个方式——因为西方的科技也好,科幻也好,都是基于古希腊哲学、文艺复兴的基础上,但如果未来它是以中国文化为基础,在这个基础上产生科技、科幻元素,就会产生很好的科幻素材。如果心理学不是产生在西方,而是产生在中国,整个世界的心理学都会完全不一样,绝对不是以变态人格为研究对象,而是以集体协作为基础的心理学;如果是以中国的传统哲学理论推出来的公式,万有引力定律应该是什么样的场景,这是很神奇的东西。
李淼:我很难想象如何去超越克拉克。首先我要强调一点,克拉克有些预言是非常准确的,比如说他预言了平板电脑,预言了碎片化的新闻,实际上就是预言了网络世界。还有一些预言并没有实现,从另一个角度讲,是我们的技术没有克拉克预言的那么快。而另一方面,他没有预见到我们的科学不是向更大的尺度上走,而是向更小的尺度上走,比如高能物理和纳米技术。我从科学角度讲,有一件事情可能会实现,科幻作家也应该注意到,将来不是实体人去征服宇宙,而有可能是纳米机器人,每一个只有一点点,那个时候的飞船没有探索号这么巨大,有可能用肉眼看都费劲。这种设想是可能的,因为我们的技术在向小的地方走,所以我们可以让一个非常小的东西,把它送到太空上去非常节能,要飞到木星、土星上面很容易,这是一种可能。
小庄:确实是这样,科技的发展已经超出在座每一位的想象。刚刚李老师提到了平行宇宙的概念,现在平行宇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理论,这几年的科幻电影都运用了这个概念,韩松老师有的作品也写到了类似概念。
李淼:平行宇宙有两种,一种是实体的,在我们的宇宙之外还存在其他的宇宙,那里的物理学规律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在空间上是连通的,甚至有一天我们可以过去,他们可以过来,但是即便如此,两边的物理学规律都不一样,很多事情会完全不一样。跟这个有点接近的多元宇宙,实际上在刘慈欣的《三体》中出现过,人被关进小宇宙。在一些小说里面小宇宙是分离出来的子宇宙,相当于从大房间里面切割出来的小房间,这些小房间里的东西还是跟大房间里差不多的,蓝天白云都有,但暂时没有一个门可以把它们连起来,这是一种可能性。
还有一种多元宇宙是非实体的,是从量子论演变出来的。量子论告诉我们,没有办法预言未来的一切,比如一个基本粒子未来的位置在什么地方,我们没有办法预言。一个基本粒子此刻在这个地方,下一刻在什么地方都有一个分布,这有一种多宇宙或者多世界的解释,是什么意思呢?它实际上在下一刻的任何位置都出现,至于你看到了什么样的位置,是因为你跟它进入了某一个世界,它在这个地方出现了;如果你跟它进入的是另一个世界,它就不在那个地方出现,而会在第三个地方出现。这是很奇妙的一个解释,但是这个解释有点非实体,因为一个人只能在同一个时刻踏进一个河流,不能同时踏进很多河流,所以你不知道其他东西存不存在。这样的概念对科幻有什么影响,是很有挑战性的,据我所知,至少没有长篇的科幻作品涉及到这样的一种多宇宙。
小庄:韩老师刚刚出了新书《宇宙墓碑》,你可以看到他对将来的宇宙设定,比如进行太空探索,探险者不停地死在那里,所以在那里会为他们铸起很多墓碑,但是你很难在其中找到意义,甚至你都不敢去追问意义。很想问问韩老师,你为什么会构造这样一个宇宙?
韩松:我书里写的,未来宇宙空间各个星球上遍布了人类修筑的墓碑,每个星球都是墓碑,人类会把自己埋葬在各个星球上。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里面出现的黑色的1:3:9,也很像墓碑,我觉得这个东西有很直接的关系。克拉克提出探索宇宙的意义或者目的是什么?克拉克认为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获取知识,另一个是寻找美。具体的实用性的东西,发射一颗卫星监测地球的大气,从月球上挖掘资源,这些都是探索宇宙次要的目的,我的小说里面说的是寻找一种意义,这个意义跟你的文化、智慧、认识是有关系的,我写的就是宇宙诡异阴森的美,美是优先的,毁灭的美也是优先的。
李淼:科学家完全是为了好奇心,好奇里面也有美,因为科学家从事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所以对他来说知识和美是分不开的。我们对宇宙开发这件事情还是要这样想,这一点我倾向于大流,就是为未来做准备,比如哪天山西的煤炭烧完了怎么办?拿什么发电?所有这些问题都会冒出来的。我们到了别的地方,确实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事情,然后就死在那儿了,做一个墓碑,这个有可能,但即便有这样坏的可能也要想这个事情,也许我们会找到比地球更大的天地。
小庄:刚刚韩老师和李老师各自的一番说辞让我想起来,我在每一次类似的活动当中都会面临这样的困境,当坐着一个科学家和一个科幻作家的时候,最后在讲他们各自的使命是什么。韩老师是一位不停在反思科技的科幻作家,他非常关注科技发展,包括他的很多对科幻作品的解读,甚至在他自己的描写里面都是非常注重科技细节的,可以想见他在当中花了大量的工夫。韩老师你自己不觉得这样很分裂吗?
韩松:分裂是当然的。我是文科生,首先我对科技的理解非常肤浅,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困惑,我很喜欢科技,越关注科技就越觉得应该反思科技本身的意义。有一种说法,生活在这个时代很不幸,为什么?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很多人对科学本身意义的思考,在二十世纪以后被一连串的战争打断了,这个过程终止了,战争结束之后世界飞快进入一个商业的时代,对科学本身的思考又一次中断了,科学出现了很多非常诡异的东西。我觉得克拉克对科技的思考是相当深入的,他在《2001太空漫游》里面探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科学跟人性的关系,这是小说唯一的问题。人性在高度发展的状况下会变异,不光是人性,计算机的个性都会变异。很多的争论最终是跟这个有关,转基因的争论,反核的争论,反高铁的争论,还有PX的争论,可能跟更深的东西有关系,不光是一个知识的问题。
李淼:给你一把菜刀你可以干什么?可以拿来切菜也可以拿来砍人,科学本身就是这样的。我把这个话题拉回来,回到克拉克的作品上来,克拉克的作品非常有深度,比较枯燥,不是那么戏剧化的,但是每一部每环节都是有逻辑在里面的,同时在细节里面展示出它的一些人性思考。克拉克《太空漫游》四部曲最主要的主题,不是我们可以到达木星和土星,而是说人想寻找归宿,想知道人是从哪来的。这个就有点宗教化,为什么人相信佛教相信基督教?实际上是想回到母体,我觉得这是克拉克《太空漫游》里面不大被人重视的,但实际上是最主要的。
小庄:我们一直在说科学家们在做什么,科幻作家们在做什么,包括现代技术发展以及其他的领域,特别是一些人文的哲学领域对这个技术发展的透视,都可以很好的用一幅图景归纳,这不是我的原创。我很多年前采访中国一位优秀的物理学家,他跟我讲了一个蚂蚁的故事。我们看到的蚂蚁都非常辛勤地在地上行走,是为了寻找食物,有一个蚂蚁宫殿在等着这些蚂蚁把食物运回来,跟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在应该在的位置上工作,让这个世界正常运转。但是蚂蚁当中总是有一部分奇怪的分子,它们不按照既定的路线走,它们可能会走出边界,这部分蚂蚁在人看来是不好好生活、工作的蚂蚁,但正是这部分蚂蚁使蚂蚁种群发生了变异,它哪一天发现了更适合蚁群生活的地带就会迁移。人类走出非洲有三次了,最近一次在十几万年前,现代科学研究发现在那个时候的人类身上产生了一种编译,DRD4基因的编译,是关于多巴胺受体的编码。多巴胺是什么呢?很多人恋爱、赌博就是因为这个东西的存在,人变异出来这种基因就非常喜欢冒险,这部分人就会成为人类当中的异端分子。在做探索的科学家和艺术家,我们觉得他做的不是好好生活的事情,但是他是在给人类制造可能性,就像克拉克的小说里面描写的,我们还是要突破母体寻找真正的母体,因为地球也许无法承载更漫长更沉重的未来。
韩松:小庄说的特别对,生活在这个时代就是要创造和捕捉无穷的可能性,只有可能性才会带来各种机遇,最可怕的就是可能性在刚刚冒出来的时候就被教育、现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给扼杀掉了,这是很可怕的。
李淼:我的总结要乐观一点。人类社会很快会走进富足的社会,我们可能会供大于求,每个人的生产力可以极大地提高。人类历史是怎么过来的?在最初的时候,当我们可以使用佣人的时候,一个人吃喝要用到两个佣人,现在一个人做的事相当于那时候用了200个人,到了未来十年可能相当于2000多个人,那么剩下那些没用的人干什么呢?就走出蚂蚁圈,我们给你粮食,请走出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