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谈到《惜别》的写作动机,是母亲给在美国生活的姐姐的书信中的一句话:“一个老人,怎么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一点呢?”
出身大户人家的母亲有着非同常人的传奇人生,但在书中,止庵刻意回避了母亲的传奇,撷取每个人都经历过的日常生活,去思索生死。所以,藉由母亲的日记书信与止庵的感悟,生活的细节被怀揣出一种实实在在的温度,变成一种提醒,一种唤醒——在来不及的情状下,与其缅怀,不如相互珍重。
史航:今天这个话题“来不及珍重”,确实像是一句歌词,但是很多沉重的事情即使写在歌里,该沉重还是很沉重。
谈沉重的话题,从日常生活当中的感受说起,人生什么时候是最尴尬的时刻?比如送别,在飞机场送到安检就停住了,可以松一口气、抽口烟。而火车站就不一样,一直送到站台,因故停5分钟,这5分钟就非常难过。而有人告诉你说这是你今生最后一次见他,这5分钟你就会紧紧地盯着他,就像你的亲人快要去世的时候,你会感觉这5分钟是非常奢侈的5分钟。上天是很公平的,你爱珍重不珍重,反正你们最后都会离别,所以这是挺微妙的一件事情。
但是人世间每天出产那么多的书并不一定都提醒我们这件事情,不能剧透,但是提醒说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好的,所以《惜别》就是一个提醒之书。提醒也是一种唤醒,想起以前与亲人的生离死别,当初遗憾的东西。
跳开这本书来说“惜别”这两个字,常见的两个字合在一起,多了一重看法,所以人生就是惜所当惜,别所不忍别,不懂惜就不懂别,不懂别就不懂惜。
《惜别》这本书,作者止庵用了非常多的智慧和耐心,让这一切丧失的描述反而对我们有吸引力和有用,这是特别辛苦的一件事情。经常有人说,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说得着吗?那么一个人的丧失跟大家说得着吗?这是挺大的质问。里面大量使用的母亲的日记、家信更跟我说不着,这都是流水帐。但是如果岁月流水真的能被我们记成账截成图,那真的非常好。这是一本给普通人的示范书,写的不是传奇,是止庵的母亲在生活当中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人会经历各种小说素材的事,他把这些删掉了,他要有一个最大公约数的书,所有人都经历过的事,这才有意思,所以也会唤醒我自己的很多记忆。
比如里面讲到家书的时候,妈妈从苏州买了带甜味的豆制品,在火车上一会儿看一下有没有坏,希望带回家给孩子吃。就像老鸟回巢一样一定带着吃的,带回来的东西非常家常。止庵兄也给我看了他母亲的信,非常的重。我最深的印象是密密麻麻每一行都写满字,写到最后一行,母亲肯定是在角落签的名字。我感觉这跟我好像,因为在微博140字的时候我肯定也要写满。这种性格的接近,细节的互相印证感觉特别亲近。
书里面的这些回忆,一个人丧父丧母,平时不想这些事,不问这些事情,只问看什么书。每个人都像是一个冰箱,独处的时候什么样都不知道,人在独处的时候在想什么?在想他曾经有过的实物和失去的实物,所以这本书很奇妙,一开头说今天我母亲死了,大家都说我多冷酷很冷静,其实也不是多冷酷多冷静,跟你说不着,也没有办法说。所以这本书把一个说不着的话题说出来非常的难得,父母去世都该写一点东西,我一直回避,下雨天看到这本大黑伞就是止庵在这本书里面躲雨。
每个城市都有地标建筑,像互相比赛生长的植物一样,我们都很在乎我们的地标,但是人生还有一种地标,比如我跟一个女孩在这里接吻、分手,其实地标是这样的东西,是人生。比如北京拆了一片房子,你的记忆就不完整,如果再过5年你路过这片房子,你可以想起来当初是在这里看的电影,这是可以划亮一根火柴的,建筑可以扼杀断送很多记忆。写书、拍照其实就是跟他们在抢夺这些东西,抢夺跟母亲有关的记忆。
所以止庵在这本书里提到华润超市,东四环那边的燕莎奥特莱斯,他们家附近的沃尔玛,这几个地方是他跟母亲经常去的,母亲说这里怎么关门了,我这个月的积分还没有花呢,这些都是大家熟悉的记忆。这些留不下的东西,我们就在书里面写出来。我看这本书最重要的感觉,好像想起我的一些记忆,比如我在北京,我妈妈第一次来看我上大学,我们一起吃阿信鱼儿汤。止庵的母亲为了看电视剧《阿信》,晚上赶回济南去看,但是没有想到小区停电没有看上最后一集。
有一个成语叫作承上启下,这个词过于理想。我们能够承上未必能启下,我们能记住父母的样子,但是未必能让子女记住我们的样子。所以承上而不能启下就像鲸鱼搁浅在沙滩,我们比较尴尬,是一种族群,叫“惜别族”,这种人懂得惜又懂得别。如果你是这样的人,你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软壳蛋,在这个世界上磕磕绊绊,不管17岁或者是70岁你都是惜别族,留恋那些明知留不住的东西。惜别族现在有了一本自己的书,但是这本书本身不光是一个窗户让你看着外面人家的事,他也是一面镜子,让你不仅看到此刻的自己,也看到过去的自己。这本书不是一本买了为了难过、重新碰触伤疤的书,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妈妈像我妈妈一样喜欢阿信,当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儿子像我一样愿意给妈妈写东西,这就是惜别族的相遇,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陈子善:人是有感情的。实际上从古到今,很多学者都在思考讨论这样一个问题,人与人之间到底有多少种感情。我想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有友情、亲情、爱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有可能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这是一种可能性,未必每个人都能够恰如其分地真实表达自己的感情。作家显然占有很大的优势,因为只有作家才有更大的可能来表达这种感情。而我从止庵兄的这本书上看到了这种可能。每个人都有母亲,每个人都热爱、尊重自己的母亲,一个正常人,应该而且必须对母爱有所感受,所以在这样的一个前提下,当止庵兄的母亲离开人世以后,他的悲伤,我们可以想像,就像我自己母亲去世一样,我能够感同身受。可惜的是我没有他的才华,我写不出《惜别》这样的书,但是这份感性,每一位都应该具有。所以我们读这本书会受感动,我想这是最基本的。
作者在这本书里写了他母亲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日复一日的生活,它可能引起了我们的共鸣,哪怕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这本书写到的北京的那些事物、那些地方,这些点点滴滴的记忆,从读者的眼里来看,它折射出一个时代。你不要小看这么一本回忆录,实际上这是一本回忆性的散文集,如果从传统出发,散文是要真实,它的真实性把我们带入那个时代,用它特有的方式带入。
人生苦短,人总是希望活得越久越好,但人总有一天要离开人世。所以豁达的看法,我曾经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曾经做过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也许我自己觉得比较满意,那就足够了。对于一个母亲来讲,她培养了止庵这样一个作家,我想已经可以欣慰了。通过这本书,我们既了解了他的母亲,更了解了这位作家,他把自己的心扉袒露出来跟读者交流,而这种交流的机会是不多的,我们都要珍惜我们的家庭,珍惜我们的家长,珍惜我们的人生。
止庵:我常常这么想,其实人可以分成两种,一种叫做普通人,一种是不普通的人。比方史航刚才说人不在了但是这个建筑还在,建筑总归是比人活得长。我还记得9·11的时候,双子塔被飞机撞塌之后,这个建筑师还在,当时有人去采访这个设计师,他非常的悲哀,我人还在,作品没有了。我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好的作家,好的作家的作品是古希腊的悲剧,古代先秦的一些著作,现在已经两千多年了都还在,他们都死了,但是他们的作品还在。我常常想人死的意义不一样,有一种人是死一次,有一种人是死两次。比如人死一次,而他的作品也死了。我认为普通人之死,就是一次之死,生活更值得珍重,因为他死就是死了。普通人的生活,其实没有不同,尤其像是中国这样的历史波澜壮阔,翻天覆地,我们想翻天覆地就是折腾,人们的生活被一会儿翻在上面,一会儿翻在下面。每个人现在是过着和平的生活,但是在曾经一个时期,中国长时间是在折腾,每一个人都有传奇。
我发现作家都比较关心传奇,因为平凡没有什么值得写的,普通生活日复一日,但这种平凡的生活,也应该关注。我读的文学作品里面,有一篇小说《一颗纯朴的心》,就是写一个女仆平凡的一生,它真的是文学史上的一个艺术,把所有的传奇去掉,写了这样一本书,如果我心中有一个楷模的话,那就是《一颗纯朴的心》。
为什么世界上有生还有死,有这么两件事情,今天的题目叫做“来不及珍重”,为什么来不及呢?就是因为一个人不能永远活下去,总有离开这个世界的一天,那么就是因为有一个死在前面放着,使得我们的生变得有意义,有价值,每个人的生命都有限制,因为你体会到自己生命有限,可能你会改变态度,认为人生活着有意义,在一个人的生命体结束的时候,你会回忆某一天过得非常有意义。
我记得有一次史航跟我谈,我们跟上一代人,或者再上一代人,一代一代人都是上一代人存在于下一代人和相关人的记忆之中,然后下一代人和相关人也不在了,那么那个人被记忆的人就完全进入黑暗,这个记忆他的人以后又被下一代所记忆,人类就是这样,不断地记忆,不断地遗忘,一代一代活下去。我很珍重这种关系,我们记住一些人,我们也被后面人所记住,这个记忆终归有一天归于黑暗虚无,这种关系对我来讲,是一个人类连绵不熄不断延续下去的动力。
周嘉宁:前面止庵老师发言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平凡,一个就是普通人。跟止庵老师聊天的时候也说到,他母亲有很多过去的事情他都没有写,他非常有选择性地做了取舍。他说因为他母亲是一位普通人,在书里只是非常日常的内容。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日常的内容,对于我们这些普通的读者来说,非常有带入感。
这本书带给我的感触,最深的是两个部分,一个是母亲的日记和信,另外就是止庵老师自己梦见母亲的场景。
我会想到我的奶奶。我在看他母亲日记和信的时候,我的阅读速度越来越慢,因为整个过程我都会想到自己的奶奶。我的爷爷是1989年去世,但是我奶奶一直活到2007年,这当中近乎20年的时间是她就是靠写日记度过的,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是从早到晚都在写日记的老人,她写日记已经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她从不给我们看她写的内容是什么,所以在她去世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日记,常常下午或是晚上都会突然跟我说,她的圆珠笔用完了,会跟我借笔,任何她会用到的东西都会问我借。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她会从下午3点钟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她吃饭不跟我们一起吃,像是我们家的隐形人,或者是家里面幽灵的存在,一直到了她80岁,她进了养老院,因为父母要上班,没有人照顾她。在进养老院前一天,坐在自己的床边说,我如果去养老院以后我的日记会不会有人来偷看?她非常担心有别人偷看她的日记。一直等到她去世以后,我才看了她的日记。我奶奶以前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其实她的日记跟大家所能想象到的文学性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奶奶的日记,字非常的潦草,要花大精力去辨别,她的日记就是每天碰到了什么人,跟这个人说了什么话,她会把全部的对话写下来,包括今天新闻里面看到什么东西,早中晚饭吃了什么,跟自己的子女说了什么,她的所有社交就是这么一点,经过20年的时间,每天就是重复写这些东西,非常详细的全部写下来。
在看了《惜别》这本书之前,我对死亡的理解,死亡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事情,是你必须要一个人去面对的事情。但是看了止庵老师这本书以后让我感觉非常的温暖,他的母亲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因为对她来说,在面对死亡这个事情的时候,会得到很多来自于家人的陪伴,但是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是得不到这种陪伴的,可能我们每个人最后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就是一个独自消解孤独的过程。
止庵老师这本书最后一个章节里面写了他母亲去世以后第二天,他走在路上,听到周围的人打招呼,说今天天气特别晴朗,他也提到一些电影作品或者是小说作品里面描写亲人过世以后第二天的日常生活还在继续。很多艺术家在描述亲人死去第二天生活的时候,都会拍摄一些非常普通的东西,比如天空,或是地铁里面的人,很多作家和艺术家都会用一些非常平淡、细微的东西表达对死亡的思考。之前听朋友说,父母是把你隔绝在你和死亡当中的屏障,你的父母去世以后,可能这个屏障就消失了,等到那个时候就是你直接面对死亡的时候。因为现在我的这个屏障还在,所以对死亡的理解和思考没有那么的直接,我是觉得看《惜别》这本书,很多借鉴的经验和带入感,总归要大家看了以后才会知道。
李蕾:这本书,我看的时候非常讨厌你,非常的难过,虽然写的很克制,但是让我想起所有我不能面对的东西,我是挺难过这一关的,你写完你能过这一关吗?
止庵:这个书写完以后,我觉得就是把它写下来了,对我没有帮助,对我母亲也没有帮助,因为她不存在了,她根本不知道有这本书的存在。
李蕾:那么这本书对于你来说是什么样的符号?
止庵:就是把时间记录下来了,除了时间之外,什么都不能帮助,我们把一个东西变成习惯,只有习惯。
陈子善:张爱玲说过一句话,“时间会越来越快接近凋零”,到了我这个年龄,很多事情想做还没有来得及做,可能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这个人很实在,往往是行而下的思考,如果我想做的事情都让我做完了,我就可以坐以待毙,但是我现在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所以想赶快做,就像鲁迅生前说的一句话,要赶紧做,做到什么程度,那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反正我尽量做了。
周嘉宁:我每天都有来不及做的事情。我记得我20多岁的时候,每天都在玩非常的开心,没有任何的负担,就觉得玩是生活的重心。但是我到了28、29岁,突然过了30岁,我现在都没有办法玩了,享受不了玩了,“来不及”变成我生活当中的一个中心词,突然之间时间点急转直下,让我印象很深刻。
止庵:我们是天地下面的人,有两个视点,一个是天的视点,一个是人的视点,我们该做的事情就去做,就像周嘉宁说的过了30岁不能再玩了。我们觉得来不及珍重,来得及珍重,要点是在珍重两字,而不是在来不及上。
我觉得越热爱生活的人越没有办法,来不及珍重,说实话,稀里糊涂的人其实是很幸福的,因为你越在意你的生活,你就越觉得来不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我自己觉得,当你把这个生活看得越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很好的生活态度,越把自己往痛苦去推,最后来不及都是来得及,来得及都是来不及,就是这么一回事,比如我们站在自己的角度看这件事很重要,但是站在别人的角度来看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的书里面有一句话,是我母亲给我姐姐写的信里面的一句话,她说“一个老人怎么让自己的生活好一点”,只有这一句话是我写这本书的动力。我母亲有她的人生传奇 ,非常曲折的故事,什么叫传奇?就是中国人折腾,60岁以前的人生是没有用的,她的人生是从60多岁开始,稍微安定下来,然后活到80、90岁,她想在这20年里面把这一生都过了,她一直想怎么让自己活得更好一点,能够看书,看电影,做饭,编织,出去旅游,养花等等。不管是一个老人还是一个年轻人也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一点,这一句话让我心里一颤,我自己心里也在想,怎么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点,我也把这句话送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