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卡·特雷德韦
简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丈夫离婚后娶的那个女人。电话铃响的时候,简还以为是女儿或外孙外孙女们打来祝贺自己生日快乐的。她正一边给英格兰松饼抹黄油,一边煮鸡蛋,要为自己做一顿热腾腾的早餐。今天是她六十三岁生日,这个数字看起来不可思议,吓了她一跳。她真希望可以忽略这个事实。但从以往的经验来看,逃避事实只会让自己狼狈不堪,成为他人眼中的笑柄。她不会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她喜欢放在心里偷偷地想。
外面已经80华氏度(约合26.6度。——译注)。家里的泳池早在一周前就准备就绪,但她一直没用。兴许今天可以游一次。外孙和外孙女都以为简一定很富有,在后院能拥有自己的泳池。在孩子们住的东北部地区,只有富人家里才有泳池。简向他们解释,在亚利桑那州,很多人家里都有泳池。两个孩子,男孩十一岁,女孩九岁,都只在几年前来过这儿一次,当时正值圣诞节,泳池没有开。女儿总说要在夏天带孩子们来玩,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来成,因为孩子们得参加夏令营,学习打网球,还要和伙伴们玩耍。通常,简会过去看他们。
简拿起电话,满心期待她宝贝外孙的声音——那个还未经荷尔蒙作用变得粗犷,依然尖细、稚嫩、而甜美的童声。她期待着那一声“外婆生日快乐!”,渴望享受外孙声音中尚存的对自己的那一份喜爱与依赖。然而,电话那头的人顿了一下,简正准备挂电话,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是简吗?”
“是的,”简说道,“请问你是哪位?”听到电话里不是期待中外孙的声音,她感到几分懊恼和沮丧。眼看着松饼和鸡蛋就要凉了,她也不想和陌生人说话。“我是——是佩西。”女人的支吾似乎暗示这个名字对简来说有特别的意味,但其实没有。
“请问是哪个佩西·”正说着,简突然意识到是谁了,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继而又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明显,电话那头一定听见了。
“抱歉,我不该给你打电话的,我知道这太唐突了。”佩西的话语间夹杂着些许南方口音。简记得当初她们一起打网球时,她就是带着这样的南方口音。那时,他们都住在芝加哥近郊。每逢夏天周六的晚上,他们便会去市镇公园打网球,通常是循环制的男女混合双打。佩西是所有人中唯一没有男伴的,因此女人们轮流下场休息。她不在场的时候,女人们会悄悄议论她脸皮厚,但包括简在内的所有人都佩服她的勇气,她对网球的喜爱显而易见,不会因为自己是单身而畏缩不前。她们这一代人从小受贝蒂·弗莱顿[美国作家和女权主义者,她的作品《女性的奥秘》(1963年)曾鼓舞了女权主义运动。——译注]和格洛丽亚·斯泰纳姆(美国女权主义者。——译注)的作品影响,如果她们是尚未出嫁的单身女郎,一定也希望自己能像佩西那样独立、勇敢。佩西反手击球的能力无人能及,也敢于迅速冲到球网跟前接球。高超的球技使女人们不再像之前那样说三道四。她渐渐融入了这个圈子:于女人,她是知心密友;于男人,她是啦啦队长。佩西回佛罗里达州时,带走了她们当中一人的丈夫。
该简说话了,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佩西似乎觉察到了这点,继续说道:“不知道玛芮跟你提起过没有?我生病了。”佩西的后院紧挨着橘园社区,旁边是一片美丽的湿地。女儿十几岁时,第一次去那个新家看望爸爸。回来后,给简看过一些照片。这会儿,她看到一只北美红雀从泳池的水面掠过,心想佩西是否也正在欣赏那片湿地中的鸟儿。
“玛芮?我平常不这么叫她。对的,她确实向我提起过。”每周日简从教堂回家后都要和女儿通话,直到女儿送孩子们出去活动。这段时间是母女俩固定的通话时间,这是简出的点子。就在几个星期前,她从女儿那里得知佩西生病了的消息。“我知道您不愿意听到她的消息。但是她是我的家庭成员之一,我觉得您有必要知道。”玛芮斯当时在电话里那样说道。当简表示不愿意听的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像要哭了一样。女儿就是这样,一旦出现意见不一致的情况,就会表现得束手无策。简稍稍有些心软了,尽管她还在为女儿把佩西称作家人这事儿耿耿于怀。“她得了癌症,”女儿接着说,“是骨癌,情况很糟糕。”简没有出声,女儿顿了一会,又强调了一次:“我只是觉得您有必要知道。”
终于,简开口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事实上,她一点感觉也没有。那天挂了电话后,她在心里问自己:我怎么是这样的人?其实,她并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不过不一会便把这事儿忘到脑后了。女儿在这之后也没再提起过。因此,当佩西一早来电,说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简就像头一回听说似的。
“我知道我的要求有点过分,”佩西话没说完,简便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因为简之前对佩西的情况略有耳闻,听到这话她并没有多么惊讶。“我们可以见一面吗?趁我还……”话被简打断了,她接着蹦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
“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知道吗?”简知道这么问有些奇怪,但她突然觉得这些年来佩西也许也在暗中打探自己。佩西抢走了丈夫沃尔特,三年前又把沃尔特安葬在她父母的坟旁。他们的墓地位于高高的崖壁,濒临一片静静的河湾。尽管没有参加沃尔特的葬礼,但简仿佛看到了棕榈树下躺着的四块小方地,还有那即将竖起的第四块石碑。
“嗯……生日?我不知道,祝——生日快乐。”佩西的声音渐渐微弱起来,简猜想她也许在吃止疼药。
简望着眼前这只北美红雀,它用嘴啄着泳池水面,似乎对这摊不同于地面的软绵绵的家伙充满好奇。“你不是说真的吧,”简说。这次,她清楚地听到佩西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气,便紧接着说:“你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第二天,还没等到周日,女儿便打来电话:“你竟然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想到这才周五,简意识到这件事对女儿来说非同小可。
“她竟然把我的话告诉你了。”外面的气温一天高过一天,但她还是没下过泳池。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知道一个人游泳有点危险,也总听人们那么说,但之前压根没担心过这点。或许是最近刚过完生日的缘故,她对自己的自救能力没以前那么有信心了。
“为什么她就不能告诉我?你的话伤害了她,她很难过。”
“当初她勾走你爸的时候就该明白这点。”
“事实并非如此,您知道的。”玛芮斯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让简不得不怀疑这些年丈夫和佩西都对她说了什么。她不想和女儿争辩,但她觉得这关乎自己的形象和尊严,尤其是亲生女儿对自己的看法,她有必要解释一番。
“我想在这件事上,我还是比你更有发言权的。”她有意控制自己的语气,使自己听起来不那么盛气凌人,但不确定能否奏效。“说真的,玛芮斯。你当时才十三岁。”
“十三岁已经不小了,”玛芮斯用平静的语气说,“足以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呀,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忘记那时和丈夫的争吵。他们曾为经济问题吵得不可开交,比如简是否应该找份全职工作,以及谁来照看孩子。她老是埋怨丈夫照看孩子不够用心,家务做得也不够多。但丈夫总说他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哪还有心思顾及其他。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说不上名目的争吵,吵得她都不知道两个人最后是怎么收场的,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熬过这段婚姻。
往事历历在目,但有一点,她当时未曾留意。那就是似乎有种东西,无声无息,像毒药般悄悄渗入到他们的婚姻当中,使两人渐生隔阂。到底是什么呢?她无法形容。但她隐约感到,这难以名状的东西,正是来自自己,而不是丈夫。
是生气吗?不完全是,没生气那么简单,甚至根本谈不上生气。这点,她必须承认。但生气总比害怕和悲伤来得容易。比起生闷气,她更容易朝沃尔特发火。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回忆不起当时的感受。更何况那时的她正沉浸于每周六晚上的网球运动带给她的慰藉中。在公园昏黄的灯光下,球场显得格外热闹。每一记漂亮的发球、每一个灵敏的动作、每一次全力的挥拍都让她快乐无比。工作中的重压、收账单的惆怅、带孩子的艰辛统统被抛到脑后。运动之后,球友们通常结伴而行,在市中心的皇冠酒吧浅酌小饮、开怀畅谈,让人轻松愉快。
他们每个人都是冠军,不仅是球场上的胜利者,也是人生中的大赢家。他们都已成家立业,拥有稳定的家庭和安定的生活。他们正值壮年,不为疾病所扰,也不为生死所困。“不为所动”——简突然想到,她觉得这么形容当时的自己非常贴切。但是直到后来她才明白一个人要是有这种感觉是多么可怕。
她对着电话里的玛芮斯说:“那她是不是把我的反应、我说过的话通通都告诉你了?她说要见我。”
女儿好一会儿没作声,看来她并不知道佩西提出见面这件事。“她为什么要见您?”玛芮斯问。
“她没说。但我很确定她一定想跟我道歉。”简稍微等了一会,因为玛芮斯说要和女儿说几句。
“对不起,”玛芮斯回到话筒旁,说道,“今天在校车上有人说了她几句坏话。麦克斯就从没跟我说过这样的事。女孩们怎么那么喜欢拌嘴吵架?”
“打打闹闹这样的事,女孩开始得早些。”简说道,“你难道忘了吗,你小时候前一天还希望和布兰达·塔特做亲姐妹,第二天就对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想着女儿被她最好的朋友欺负后,向自己告状时那气呼呼的小脸蛋,简几乎要笑出来了。但她最后还是忍住了,生怕女儿生气。她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不管怎么说,你要明白,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佛罗里达。在一个房间里,就……就我和她?怎么可能?”她知道这句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于是赶紧接上别的话:“这听着就够可怕了。”
女儿又不说话了,简知道她正在努力思索该说什么。这时绝对不能催她。玛芮斯从小就讨厌在她还没想好说什么的时候被人催着。简曾为此着急上火过,但沃尔特总是劝她要耐心点:“至少她不是那种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喋喋不休的人。咱们算是幸运的了。”简只好同意他的说法。但是,电话里长时间的沉默让她感到不自在。她感到贴着耳朵的听筒都有些烫了。终于,她再也等不及了,开口说道:“宝贝,说完了吗?”电话那头的玛芮斯“啧”了一声,以显示自己被催促的不满。
“等会儿,还没完呢。”简在脑海里想象女儿被一堆琐碎的生活用品围在当中的样子。事实上,她现在非常怀念那种照顾家人的感觉,还有那刚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房子。要在以前,她绝对会觉得这种想法非常可笑。在女儿开口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不过女儿接下来的话立马驱散了这种伤感的情绪:“我知道这对您来说很不容易,我和您一起去怎么样?”
听到这里,一阵复杂的情绪涌上简的心头。一方面,她为可以与女儿见面感到兴奋;另一方面,想起女儿曾说她近期都脱不开身来亚利桑那州看望自己,这时却愿意颇费周折地去看望继母,她感到几分嫉妒。
除此之外,她还感到有些——什么呢?她不是害怕再次与佩西面对面,而是找不到去看她的理由。“我凭什么要去看她?”她脱口而出道。她知道女儿一定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那就是“这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妈,”她听出女儿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责备,不像是在跟母亲说话,倒像在和她的孩子说话。玛芮斯说:“我刚刚说了,我知道这对您来说很难。可是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面临死亡。她不就比我先走一步吗?这能说明什么?”简嘴上这么说着,可她心里明白,这趟佛罗里达州是非去不可了。不是为了那个横刀夺爱的女人,而是她不这么做的话,女儿会永远记恨她。这对她当然一点儿也不公平,但做父母的总是心甘情愿去满足成年子女的愿望,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稍等一下,”还没等简回答,玛芮斯突然说,“卡拉正在大哭。我一会给您打回去。”
手中热烫的听筒沿着脸颊缓缓滑落,简慢慢地将它放回原位。她拿起铅笔,简要地列了一个单子,记下离家期间需要照看的东西:盆栽,泳池,报纸,还有信箱。
去一趟最多也就是几天的功夫,不是吗·这次见面会需要多长时间呢?这个女人到底为什么要见我?
室外,温度计上的数字已经蹿到了90以上。透过窗户,她瞥见露台一端好像躺着一只死鸟,看清后才发现原来只是前夜下雨过后留下的一团泥土。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到有些站不住便坐了下来。十分钟过去了,她仍然坐着。这时,电话又响了,她无可奈何地开始为行程做计划。
在机场,玛芮斯一面急匆匆地朝母亲走来,一面不停地为晚来接机道歉。她说因为租车耽搁了时间。闻到女儿身上的酒气,简知道她可能确实花了点时间去租车,但她肯定还在机场的某个酒吧待了一阵子,在那儿喝了一杯酒,甚至两杯。女儿搭乘的从罗切斯特市起飞的航班早在自己到达前一小时就降落了。
她有些不高兴,但没表现出来。现在,面对不熟悉的马路,只好由她来开车了。更何况,玛芮斯没必要躲着什么,她又用不着为见佩西而紧张,她和佩西相处得很好,还亲口说过佩西是她的家人。想到这儿,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幸好这种令她不安的感觉不会持续太久,一旦佩西去世,这一切也就随风而逝了。沃尔特已不在人世,假如佩西也不在了,简就可以装作他们俩的婚姻从未存在过,她完全可以这么安慰自己。她可以把自己当作遗孀,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因为她在亚利桑那州认识的每一个人本来就是这么认为的。
“你知道怎么去医院吗?”简问。这会儿,她们已经驶上了马路。
“我们不去医院。”玛芮斯转过头一脸疑惑地望着简,“我们是要去她家。”看到简惊奇的表情,玛芮斯提高了嗓音,这是她每次被人误解时惯有的反应。她说:“妈,我之前明明告诉过您的!”
“我不记得你说过呀。”简说道,她的确没把女儿前一天最后通话的内容逐一记下。“我以为她已经奄奄一息了。”她又说道,希望以此转移女儿的不满。
“对,是会有那么一天,”玛芮斯啧了啧嘴说,“但她可能还能活上几个月。”说着,她望向路边整齐排列的棕榈树。这些不常见的树让简越发感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还以为她已经卧病在床。”知道事实并没这么糟糕,她没想到自己竟感到一阵宽慰。她一直以来在脑海里构想着这么一幅别扭的场景:脸色苍白的佩西将瘦骨如柴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向她,祈求着她的原谅。这双手臂曾那么有力地打出漂亮的反手斜线球,现在却软弱无力地垂落下去,最后摊放在床上。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如此脆弱,无论简表面上怎么应答,若她心里仍然记恨她不原谅她,连她自己都会感到过意不去。
“还没那么严重。她现在不开车了,也不常出门。但仅从外表来看,看不出她生病了。”
简想问玛芮斯是怎么知道的,但她怕听到不想要的答案,于是没问。玛芮斯最近见过佩西吗?她会不会之前瞒着自己悄悄去了趟弗罗里达?她怎么能这样?
玛芮斯似乎猜到了母亲的心思。“几星期前她给我们寄了一些照片。她的朋友在她做完最后一轮化疗后给她开了一个派对。她看着比以前瘦一些,但其他方面都和以前差不多。”
“她现在还留着那头怪怪的头发吗?”
“你是说她的长发?”
“对,长发。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留长发看着挺奇怪的。”
“妈,事实上她的头发都掉光了。”玛芮斯甚至都不用表露出谴责的语气,这句话本身就足以让简感到愧疚。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简知道女儿一定在心中窃喜。简伸手打开收音机,两个人一路上就这样听着收音机,没再说话。到了目的地附近,玛芮斯让简把车停到路边商店的停车位上。
“我们得在这稍微停一下,上个洗手间。我可不想一进门就用她家的洗手间,这样不太礼貌。”
还这么讲究,简心想。她一面点了点头,一面偷偷撇嘴,跟着女儿走进商店。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玛芮斯看到一个装满毛绒动物的货架。“要不给孩子们买些纪念品。”她低声说道,轻轻抚摸着一只橙色的鸭嘴兽。
简终于忍不住心中的不满,她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不给自己买上一件T恤,上头写着‘我妈看望了破坏她家庭的女人,而我得到的仅仅是这件破T恤。”
玛芮斯抚着鸭嘴兽绒毛的手僵住不动了。“算了。”她说。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出口走去,根本不管简有没有跟上。她们回到车上,玛芮斯简洁说了一下方向,车便开到了观沼大道上,佩西的住所就在路旁。简尝试着想象沃尔特住在这儿的情形,但她做不到。可是他的的确确在这儿住过,而且从多方打听的结果来看,他过得非常愉快。她又想,那沃尔特的墓地会在哪儿呢?可能离这不远吧。要不要去他的墓地看一看呢?还是不去了吧。既然她都没参加他的葬礼。况且在沃尔特生命最后的五年里,除了在母亲去世后接到过他打来的慰问电话,她也未曾和他说过话或见过面。记得和他通话的那次,她一直强忍着泪水。她后悔挂得太早,想打回去,但最后还是没打。
简把车停在玛芮斯指向的房子前。这时,她突然弯下身来,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地喘气。“您又怎么了?”玛芮斯问道,以为简是故意装出来的。当她看清这不是玩笑时,忙把手放到母亲的后背上:“妈,没事,没事的。我们不着急,您好好歇一会儿吧。”
但是,玛芮斯的安慰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不仅没能缓解简的情绪,反倒惹恼了她。简不喜欢自己柔弱不堪的样子,更不愿意被别人看到。她从车里走出来,把身体挺得直直的。
“开始行动吧。”她说。她想起这句话好像在一部电影里听到过,是特警队的一句台词。
她让玛芮斯先进,当女儿和佩西拥抱的时候,她扭头看向别处。接着她向前迈了一步,感到胸口猛一阵莫名的发闷。丈夫的第二任妻子就站在她面前,双手不知所措地垂在身体的两侧。她似乎想要给简一个微笑,但不确定这样的问候会不会适得其反。
“简,”她说,“你来了,太好了。”她吃力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不记得了。”简回答。其实,这只不过是她习惯性的嘴硬罢了。她清楚地记得上一次见面是在1989年网球小组举办的新年前夕派对上。更准确地说,是在1990年的头几个小时里。那年春天,公园网球场的球网被重新挂上后没几天,佩西便搬回了她从小长大的佛罗里达。她走后没几个月,沃尔特也跟着走了。
现在已经过去20多年,快25年了。她惊奇地发现佩西看起来几乎和以前一模一样,除了头发。她以前留着长发,打球的时候习惯把头发绑在后面,现在她头上围了一条头巾。尽管简很希望佩西也能觉得自己一点都没变,但她知道这不可能。她脸上已经布满了皱纹。离婚那阵子,这些皱纹便开始爬上她的额头。而且她现在由于膝盖的毛病已经不打网球了,体重蹭蹭地往上涨,完全控制不住。
佩西将她们领进屋。她没有提到这些,也根本不会提起。“您换家具了呀,挺好看的。”玛芮斯说道,在沙发的一头坐了下来,佩西坐在了沙发的另一头。旁边有两个沙发座椅,简挑了一个单独坐在一边。沙发前的小桌上摆满了点心,一端还放着几瓶红酒和苏打水。玛芮斯给自己倒了一杯墨尔乐红葡萄酒,佩西和简则选择喝苏打水。简边喝水边往椅背上靠了靠,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她望着四周富有现代气息的装潢,不禁为沃尔特能够接受这种风格暗暗吃惊。她一直以为沃尔特喜欢更传统一些的家居布置。也许是她想错了,也许是沃尔特这些年来变了不少。
壁炉架上摆着一张带有相框的三人合照,照片里的玛芮斯和沃尔特、佩西靠在一起。那时玛芮斯还是一名高中生,身穿背心裙,头戴坦帕湾光芒队(位于佛罗里达州的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球队。——译注)的棒球帽,这些简都没见过。不清楚这个家庭底细的人一定会以为这是玛芮斯和父母的合照。
“我很高兴你们能来,”佩西的话打破了尴尬的沉默,那种安静简直让人难以呼吸,她难受得甚至想直接起身去叫出租车。“我一直以为我才会出车祸,就我那糟糕的车技,你还记得吧,简?而沃尔特应该是得病慢慢地老去才对,”她微笑着摆了摆头,像是对自己的话感到好笑,“真是世事难料啊!”
“要真是这样,我爸一定是个特难缠的病人。”玛芮斯说。简诧异地发现,玛芮斯的杯子已经快要见底了。她想让女儿别喝那么快,但又不想当着佩西的面让女儿尴尬。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在佩西面前表现出一副对女儿百般挑剔的样子,更何况佩西本就比自己宽容和蔼得多。“妈,您还记得吗?有一次他以为自己得了肺炎,非让您开车送他去急诊室,而且一定让医生给他拍X片。医生说他得的不是肺炎,只是重感冒而已,他还坚持认为是医生把他的X片和别人的弄混了。”玛芮斯说完笑了起来,她不停地笑着,连眼角都笑出了泪。
“对,就是。”佩西笑着说,“他跟我在一起时也是这样。我要是头疼,他就怀疑是脑瘤。要是消化不良呢,他又担心是心脏病发作的前兆。他总是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面想。”佩西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了,她把脸转向窗外,望着紧邻后院的湿沼,好似看见沃尔特在那儿向她招手。
简已经不记得那件发生在急诊室的事,感到几丝沮丧。不过,佩西的一番话立即驱散了这种感觉,因为这让她想起以前打网球的一次经历。当时,她被网球砸中眼睛,而沃尔特正在距她三个球场远的地方。正当沃尔特准备发球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简蹲在地上,双手捂脸,于是飞一般地朝她奔去。只见他敏捷地绕过网柱,迅速地跃过地上的手提袋和背包,冲到她身边。事后有人说他简直就像赫兹(赫兹是全球最大,最著名的汽车租赁公司。——译注)租车广告中在机场上奔跑的辛普森(辛普森原是美式橄榄球运动员,被誉为橄榄球职业比赛史上的最佳跑卫。后成为影视和广告明星,并担任体育评论员。——译注)。由于睁不开眼睛,简还没看清丈夫就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丈夫独有的汗味。尽管她的眼睛受了伤,视线已经模糊,心里也很害怕,但一闻到丈夫的味道,整个人便立刻镇静了下来。
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简的眼睛绑着绷带,头也有些发晕。她向沃尔特说了声谢谢。“亲爱的,谢什么呀,”他瞅了一眼妻子,一副惊讶的表情:“难道你不知道吗?一旦你受伤,难受的可是我们两个人。”
此时此刻,她真希望当初沃尔特提出离婚时能想起这句话来。令人心酸的是,那时他不只要离开她,而且即将投向佩西的怀抱。“假如我受伤了,你也会跟着难受的。还记得吗?”她多么希望可以把这句话说给沃尔特听,可惜当时没能想起来。
尽管回忆这段往事是苦涩的,简仍然要感谢佩西打开了自己尘封已久的记忆,让她得以想起那句不知是“她丈夫”还是“她们丈夫”的话的温暖;那份曾经的亲密无间;还有那个早已被自己忽视的事实,那就是她曾被深深地爱过。她找不到适当的话来表达内心这份微妙的感激,便转而询问佩西的身体状况和治疗结果,并关心地问是否有副作用。接着还询问佩西附近有没有亲戚。
对于最后一个问题,佩西摇了摇头说:“没有,现在只剩下玛芮了。”她朝玛芮斯微微一笑。此时的玛芮斯又在伸手够酒瓶,这会儿已经晕晕乎乎了,她对佩西回以同样的微笑。“哦,对了,还有菲德尔。”
“谁?”简问道。
“哦,是我们的猫。你没听说过?”
他们养猫了?简记得沃尔特此前对猫是过敏的。至于为什么给猫取一个运动员的名字,她不问便知道这肯定是沃尔特的鬼点子。
“我去把它找来。”玛芮斯说着,噌的一声站起来,小腿不小心磕到了沙发。她小声骂了一句,使劲地揉了揉腿,踉踉跄跄地朝房间过道走去。
“她怎么知道去哪儿找?”简问道。
“它总是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睡觉,沃尔特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从警察局回来,在衣柜角落里发现了它。它蜷在沃尔特的一堆T恤上,好像知道发生了不幸的事。这就是猫的第六感吧。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勇气去洗那些衣服。”佩西说到这儿,稍微停顿了一下。想象着一堆三年未洗的衣服散落在家中的样子,简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厌恶。佩西又说:“它刚来我们家的时候还只是一只小猫,现在已经一把年纪了。”她们俩都等着玛芮斯把猫带过来,简往嘴里塞了几个夹馅橄榄,这样就用不着说话了。她们又等了几分钟,还不见玛芮斯回来,佩西缓慢地站起身,朝玛芮斯刚才的方向缓缓走去。看着眼前这位虚弱的女人,简无法相信这就是当年仅靠发球就能击败对手的运动健将。
佩西回来的时候,脸上露出别样的微笑,不只是愉悦,而且带着慈爱的神情。在这点上,不管简心里多么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睡着了,”佩西小声对简说。她瞥了一眼酒瓶,接着说:“她平常喝不了这么多酒,这件事一定累着她了。”
“她该不会和猫一块儿躺在地上吧,”简说道。她并不想和佩西谈论女儿是不是累了。
“没有,在床上躺着呢。她的手老是在鼻子上来回蹭。”
“打从婴儿开始,她就喜欢那样。”简说,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女儿很小的时候躺在婴儿床上熟睡的模样。
佩西慢慢地坐回到沙发上,她一侧的头巾快要滑下来了,于是伸手将它重新绑好。“简,我觉得玛芮斯不在也挺好,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简真想把喝醉的女儿叫醒,让她重新加入她们的谈话。但她同时感到心里有一股压抑已久的冲动,似乎也想说些什么,便没去叫女儿。她不曾想过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也不知道会不会说出不合适的话。她感到身体一阵发颤。
佩西稍微往前倾了倾身子,“我最近一直有和一位心理师通话,他会像教练一样开导我。”佩西没说几句,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看到佩西一副吃惊的样子,简说:“抱歉。只是‘教练这个词让我感到特别好笑。它让我想起某个滑稽的家伙吹着口哨,对着别人的耳朵大喊‘你可以做到的样子。而这些人呢,你知道的,他们的确即将……”正说着,简就有些后悔了,她想收回那些话。但这实在太好笑了。
佩西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关于我的信仰,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怪人。”
“我可没这么说,”尽管嘴上这么说,可简心里清楚事实上她就是这么看待佩西的,她和玛芮斯聊天时好几次都用了这个词。
“我知道你对自己信仰的宗教很虔诚。有时候我希望自己也能这样。”
听到佩西的话,简感到有些愧疚。她尽量控制自己的神情和动作,不让佩西看出任何端倪。刚搬去亚利桑那州的那阵子,她曾想干脆不去新教堂做礼拜了。但她最后还是去了,因为她知道母亲一定希望她这么做。她基本上每个周日都去,但这只不过是出于习惯,算不上虔诚。
“沃尔特也这么觉得,他和我一样,很钦佩你的虔诚。他希望自己能有信仰。”说完,佩西的脸红了,好像担心这么说是不是冒犯了简。“对了,你是知道的。”
然而,简并不知道。她不明白佩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嘲弄自己。难道佩西大费周折地把自己叫到这儿来仅仅是为了取笑自己?她还不如省着这些精力让自己多活几天。
“不,沃尔特不想信教。”尽管简片刻前才下定决心,要尽量对佩西表现得仁慈,那是因为她一直以为会听到佩西的忏悔。可现在,她的口吻里不免带有几分轻蔑。
“沃尔特以为只有傻瓜才信奉上帝,”她对佩西说,“我们差点就因此没结成婚。”话音刚落,她就后悔自己说得太直白了。
“他以前可能是这样,但后来怎样,你就不知道了。他曾跟我说过,他多么希望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在这世间万物之外还有上帝的存在。他总觉得现实世界中好像少了点什么。”佩西的话里没有一丝敌意和怨恨。她调整了一下身后的靠垫,好像这样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话说回来,这个教练叫桑吉特,但我觉得他更应该叫布雷德。他建议我尽力去了结那些未了的事。所以,我现在正在努力做这些事。”
简已经准备好接受佩西的忏悔。尽管仍然心有不甘,她还是决定原谅佩西。她设法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大度一些:“如果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就请讲吧。我听着呢。”
她以为佩西会说沃尔特去世那天,佩西和他大吵了一架。没过多久,沃尔特开车出了门,从观沼大道驶向主路。就在转弯的时候,一辆大货车朝主路急驶而来,沃尔特错估了货车的速度,于是撞了个正着。而他们那天吵架的内容则是:这么多年以来,沃尔特终于意识到,他最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其实他一直爱着的是简,而不是佩西。假如简愿意宽恕他,他会回到她身边。可是直到几天后,她才有足够的勇气承认,这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坐在对面的佩西本想微笑,脸上却掠过一阵痛苦的抽搐:“这……我……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呢。我以为你会给我……”
“给你什么?”简没听出佩西说这句话的本意。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东西是想要给佩西的。
“就是……给我一顿臭骂,冲我发火。你从来没那样过。”佩西吃力地挪了挪身体,靠在沙发抱枕上:“你一定恨透了我。”看到佩西说这句话时,脸上竟然挂着一丝痛苦的神色,简有些吃惊。她当初勾搭上沃尔特时,不就应该意识到这点吗?“我知道你现在依然恨我。”
“得了吧!”简不由得脱口而出,“你到底要不要向我道歉?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尤其是你的可怜。”
“我没有可怜你的意思。”佩西好像用上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语气却十分坚定:“只是……只是有一件事情还没有了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我之间本来就毫无瓜葛。”简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尽管玛芮斯总是说她,她也很努力地尝试改正,但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要说真有什么事儿,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了。我嫁给了沃尔特,你认识了他,然后勾引了他。仅此而已。”说这些话的时候,简就意识到事情和她想的越来越不一样了。她本无意责备佩西,因为责备佩西会显得沃尔特在整个事件中毫无过错。一个巴掌拍不响,错误不全在佩西。
“我理解你的感受。”佩西感同身受地点头说道。简看着佩西那副无所不知的样子,简直怒不可遏。可她同时觉得这多多少少算是对自己的道歉了。转念之间,她突然明白不应把沃尔特的离开归咎于佩西,这是她一直在回避的事实,如今终于彻底明白了。
她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来这儿?她一点也不想认清这个事实。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两个人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只听见佩西每一次用力呼吸发出的声响。过了好一阵子,佩西开口道:“我想让你带走一些沃尔特身后留下的东西。”看到简无动于衷的表情,佩西补充道:“就算帮我一个忙吧。”
“我有什么东西可拿的?”简说。她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和善一些才对,至少也要装一下。但此刻她压根做不到。“该给的他早就给了。”
佩西好像没听到简的话:“别抱太大希望。总共没多少东西,也不值钱。我想着他用过的办公用品中可能会有你想保留的东西,或者是一本书,也可能是一件衣服。放心,我知道你不会要菲德尔睡觉用的那些衬衣。”她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开双眼。
“知道你要来,我整理出一堆他用过的东西,放在客房的小方桌上。你什么时候想了可以去看一眼。要是看到有什么值得留念的,就直接拿走吧。”佩西还是一脸微笑,她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的样子。她的样子很迷人,简入迷地看着,尽管此刻她还在想接下来该说什么。佩西已经打起了盹儿,脑袋慢慢往肩膀沉下去。她搂着抱枕,支撑着身体。不一会儿,便完全睡着了。自简和玛芮斯一小时前来到这儿,佩西还是第一次这么放松。
过了一会儿,简感到无事可做,于是站起身来。顺着走廊走去,首先看到了一间卧室,她一眼就看出这是沃尔特和佩西住过的卧室,现在里头摆着一张病床。她知道走错了地方,于是关上了门,不愿再看。
在走廊的对面,她看见女儿躺在床上睡着了,猫儿横卧在她的双脚上。尽管佩西称之为客房,简看得出这个房间是专门留给玛芮斯的,玛芮斯每次来都会住在这里。墙上的壁纸和玛芮斯小时候卧室里的几乎一模一样。那时候他们是幸福的三口之家,简和沃尔特一块儿陪伴女儿成长。可是后来却只剩下简自己,独自将女儿养大成人。墙上还挂着一张麦当娜的海报,由于时间太久,已经褪色不少,边角也有些起皱。
佩西提到的桌子就摆在窗户旁边。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既好奇又充满疑虑:那儿到底有什么呢?她看到一把网球拍,靠在桌子旁,但不是沃尔特以前一直用的那把。假如是那把因网坛巨星吉米·康诺斯而风靡一时的钢制球拍,她倒是挺想要的。她想起那时男士的运动短裤是那么短,不知道当时运动界的人们,还有整个社会都是怎么想的。想到这,她不禁哑然失笑。
桌上放着几本关于历史的书,一款她没见过的黑色表带手表,还有从前他办公桌上的一本皮革封面记事簿。那是沃尔特第一次升职时简送他的礼物,那时玛芮斯才刚出生没多久。简的指尖在上面轻轻滑过,往事在脑海里一幕幕呈现,但她没有拿起来看。
一个带有压花的玻璃镇纸——这显然不是沃尔特的风格,至少她过去了解的沃尔特是不会用这种式样的。还有一个装有香烟的雪茄盒,简不知道沃尔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佩西说得没错,这里的确没什么东西。也许,在房子的某个角落还有别的东西。而眼前的这些对佩西来说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东西罢了。
简的心里又燃起了一团怒火,她被佩西的妄自尊大彻底激怒了。应了佩西的要求,她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经历了那么多的情绪起伏,难道就为了来认领一本记事簿?难道这样就会让躺在病榻上的佩西好受一些了?
正当她一无所获准备离开时,看到了一个鞋盒,里面装着许多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里头有一个陈旧的皮夹子,起初并没引起她的注意。当她拿起来仔细看时,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打开皮夹子,她翻到两张已经褪色的火车票根,看着已经很旧了。沃尔特竟然还保存着!票面显示火车从佩恩站驶往波士顿站,时间是1974年4月的早晨,那是她陪沃尔特一起来到曼哈顿的那个周末后不久。当时沃尔特刚入职一家新公司,被公司派去其他分部认识未来的同事。简之前从没去过纽约。在纽约的那些天,她走过了许多地方、进了很多次商店却什么也不买、吃着路摊边的椒盐卷饼充饥。她会坐在中央公园的板凳上,腿上放一本书却不打开来看,因为周围有太多的东西等着她去发现。这段经历给了她太多惊喜和感慨。当他们坐上美铁列车返回波士顿时,简倚着车窗,看着窗外依次滑过的站台,从纽约州,到康涅狄格州,再到罗德岛州。看着窗外的人们朝开动的火车挥手,简不由得把手放在胸口,心中洋溢着莫名的感动。她转过身来,指给沃尔特看。沃尔特凑近身来,发现简的眼睛里早已噙满了泪水,他问简为什么哭。
“看到人们现在仍然朝火车挥手,真好。”简对他说,“我只是有些情不自禁,这样的画面太令人感动了。”
沃尔特把简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所以我那么爱你,”他凑到简的耳旁,悄悄说,“这就是我爱你的第一万个理由。”两个月之后,简得知自己怀孕了。他们相信孩子就是在那个神奇的周末怀上的。那时的生活对简来说,有别人无法体会的甜蜜与温馨。可是没过多久,她觉察到某种危机似乎已经悄然逼近,美好的生活已然走到尽头,而佩西的介入使这一切发生得更快。
房间里,女儿轻柔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熟睡中的女儿现已为人母。简闭上双眼,靠着墙壁,以支撑自己的身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怎样变成了现在的自己?而不再是当年那个为火车旁挥手的人们感动落泪的自己?简不得而知。然而此刻,紧握着年岁已久的火车票根,简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丈夫离开后才开始转变的。沃尔特还在身边时,她就已经变了。这种转变不能归咎于丈夫的离开。她渐渐明白,那个初为人妻时的自己早已无处可寻,这让沃尔特如何不想念?这就是沃尔特和她渐行渐远的原因。不出几个月,她将终会承认这个事实。
简也十分怀念曾经的自己,尽管她的心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遮掩了所有的悲痛和忧伤。自离婚后,有几次从她心底又涌上了那些或欢欣、或忧伤、或善感的情愫,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信任自己的女性朋友了,她也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即使和女儿也无法交心。
简慢慢地朝门边退去,心想,算了吧,她已不是第一次这么对自己说。她想把身后的门关上,菲德尔从床上蹦下来,跟她来到走廊。到了客厅,菲德尔似乎想跳上沙发,和倚着沙发熟睡的佩西一起。但它好像改变了主意,跳上简坐过的沙发椅。简将火车票根小心地放到口袋里,朝一旁空着的双人小沙发走去。她把搭在上面的毛毯拿起来,轻轻地盖在佩西身上。佩西喃喃说道:“谢谢,亲爱的。”说着,朝毛毯里钻了钻。后院的沼泽地里,一只燕子从空中俯冲而来,转而跃入云霄,好似在寻找什么。简静静地望着,等着佩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