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春天

2014-05-29 20:09李其珠
阳光 2014年5期
关键词:威风谢家羊肉汤

我与花知秋相识将近四十年。我比他早三年退伍,退伍后被分配到梦阳三矿,在职工食堂当管理员。花知秋是新近退伍的,在采煤二区当采煤工人。那时候的煤矿,生产创新是常有的事,多年的采煤纪录、掘进纪录,咬咬牙,一鼓作气就破了,哪个单位创了高产打破了纪录,就立即组织大家敲锣打鼓、兴高采烈地到矿办公大楼向矿党委报喜。每当我听到创新祝捷的锣鼓声,就立即召集食堂的工友们为创新英雄准备庆功的宴席。

这是一个初春的上午。采煤二区的区长是一个血气方刚的老人,工区一连三天打破了本省原煤日采生产纪录,本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可这老头却急得牙疼,腮帮子也肿了起来。敲锣打镲的工人们来了,一面大鼓也用平板车从矿工会借来放在工区办公室的门前,矿党政领导都从办公大楼下来列队等候,报喜的时刻就要到了,可他们采煤二区就是找不到一个能擂好大鼓的人!擂响都能擂响,就是擂不好,擂不到点儿上,噼噼啦啦的乱敲一气,老区长能不急吗?这时,刚刚下了夜班,长得小头小脸却浓眉大眼的花知秋洗完澡赶来了,他跟老区长说,没有鼓手是吗?让我来露一小手!说着,便捋起了袖子,摸起了鼓槌,扬起了手臂。于是,大鼓有板有眼地响了起来,接着激越的锣声镲声和着鼓点响成一片,刚才还捂着腮帮子蹲在地上吸气的老区长霍地站起来,骂道,娘个蛋的,有人救驾啦!随手推开了一个工人,亲自拉起了装载大鼓的平板车。报喜的队伍出发了,拐过一个弯儿,远远地看到矿领导和机关干部的祝贺队伍在政治处主任谢家俊的带领下从办公大楼迎出来了,前来观看报喜的人也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花知秋精神百倍,忽然像个猴子一样灵巧的跳将起来,他跟在大鼓的后面蹦起来打了十几下,忽而跳向大鼓的左边蹦起来打十几下,忽而再跳向大鼓的右边蹦起来打十几下,槌槌直落鼓心。远远看去,擂鼓的猴哥上蹿下跳,多姿多彩,又异常热烈,他蹦着打,头上脸上沁出了汗水,身上的工作服也向外冒着热气,他跳着打,激越、奔放,鼓动性极强,一时间把我们梦阳三矿搅得一团火热!

当创新祝捷的锣鼓停下来,热气腾腾的大食堂里,我们就把创新的宴席准备得差不多了。创新宴席看上去相当实惠,其实也挺简单,创新有功人员每人一碗红烧肉、一碗烧羊肉,鸡蛋汤羊肉汤随便喝,馒头米饭尽着吃,另有每人半斤二锅头。酒量不济的可以让酒量大的帮着喝。前来祝贺的领导只能笑嘻嘻的端着酒杯转来转去说些体贴慰问鼓劲的话,但不可以猫下腰来动筷子。这时候如果有工人夹上红烧肉或者烧羊肉硬是塞到了谁的嘴里,就说明这位领导挺有人缘。如果这一段时间你能经常下井到某个工作面跟工人们一道打突击攻关战出大力流大汗,你当然就是创新有功人员,你不坐下来跟工人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起说笑打闹,工人们也不答应。劳动光荣、创新光荣、破纪录光荣,那时候就这理念。

在报喜的时候擂响大鼓的退伍军人花知秋从不喝酒,可是他忽然就成了大家敬酒的中心人物,也只能端着酒杯抿一抿,笑一笑,满头满脸滚满汗水。花知秋看到羊肉就不要命了,他把一碗红烧肉与人换了一碗烧羊肉,两碗烧羊肉摆在面前,幸福得快要哭了。笑容可掬的政治处主任谢家俊端着酒杯站在花知秋的跟前,悄悄地咽下了几口吐沫,向花知秋问道,小伙子啊,刚才你打的是威风锣鼓还是山西大鼓?真来劲呀!花知秋说,都不是,又都有一部分,我在西北当了三年兵,看人家打这鼓打那鼓看化学了,掺和在一起带回咱梦阳三矿,就成了咱三矿的威风大鼓了!一席话说得政治处主任谢家俊哈哈大笑。过后不几天,谢家俊给老区长打来电话,说是调花知秋到矿工会工作。老区长一听恼了,吼道,谢主任啊,你篮球队调我的人、宣传队调我的人,我们一个敲鼓的刚一露头你就给我调走,眼看着我的几根眼睫毛都被你个王八蛋给拔光了!老区长发火归发火,发完火一想还是应该听矿领导的,便把花知秋叫来了:小花,爷们儿,调走就调走,咱们得服从大局的需要对吧?不过我有个条件,咱采煤二区什么时候创新报喜,你小花什么时候得回来打鼓!爷们儿,那天你那什么三矿威风大鼓打得我简直是心花怒放呀!你可给我们采煤二区壮了脸面啦!老区长的夸奖花知秋显然没听进去,眼睛直盯着老区长办公桌上那个印着劳模大会字样的大茶缸子。花知秋说行,可是我也有我的条件,你送给我的瓷盆、毛巾等等我都不要,我就想要你喝茶的大茶缸子!

这大茶缸子直径二十公分,高二十五公分,上边印着“梦阳矿务局劳模大会”九个大字。花知秋早跟我打听过了,去年局里开劳模大会,就谢家俊带着劳模老区长两个人参加,每人发了一个大茶缸子,以资奖励。而谢家俊用它到大食堂买羊肉汤,老区长嫌羊肉膻,不喝羊肉汤,只用作喝茶水。

我是食堂的管理员,花知秋抹不过在部队的弯儿,老管我叫司务长,一回事儿。我知道我们梦阳三矿几千名职工和干部就数谢家俊最难缠。一毛钱一份的羊肉汤,过去谢家俊来买羊肉汤时总是扯着嗓子叫,洪浩,那是我的碗!洪浩,那是我的碗!大乎的辣椒油!大乎的辣椒油!听到他的呼叫,我再忙也要跑到羊肉汤这边来,我知道他要的不是辣椒油而是让我多给他放一些羊肉。我就得埋下头来苦笑着往他的碗里多抓些羊肉。我的右手是梦阳矿务局后勤职工生产比武大会上比出来的神手一把抓。按说一毛钱一份的羊肉汤里只能放二两熟羊肉,可我每次都给他抓四两。之后,他有了劳模大会发的这大茶缸子,有了明显的标志,就不需要大喊大叫辣椒油了。不过我一看到他的大茶缸子就脸红。因为走道时矿工们常常跟在我的身后,一伙人远远的叫道,洪浩!洪浩!我刚转过头去,另一伙人就接着喊,大乎的辣椒油!大乎的辣椒油!臊得我直瞅地缝。谢家俊用劳模大会的大茶缸子盛羊肉汤的门道当然也被进矿不久的花知秋看出来了。

小头小脸、浓眉大眼的花知秋从老区长那里得到了劳模大会上发的大茶缸子,平举着,精神抖擞地到矿工会上班了。上班时,他用这大茶缸子泡一些廉价的茶叶,端起来咕咚咕咚地喝,就那么小的个子,喝那么多水干啥呀?到了中午或者下午,他就把茶叶渣子往门外的花丛下或者冬青下一倒,仍旧平举着,挺着胸脯,来到大食堂喝羊肉汤。我不知道花知秋这个跳着打鼓的家伙也热这口,我分不清此茶缸子与谢家俊的茶缸子有什么两样,一直觉得谢家俊这老小子太馋了,一顿饭能喝两缸子羊肉汤,就往他碗里少抓一些羊肉。当然,少抓也有三两,也比别人多一半。羊肉汤火大,你一顿饭吃六两熟羊肉还不行吗?

花知秋也用大茶缸子买羊肉汤的事情自然逃不过谢家俊细眯眯的眼睛。每到午饭或晚饭,花知秋总是兴奋地挺着胸脯,平举着大茶缸子,精神抖擞地走向大食堂,有些张扬,不像谢家俊那么矜持,总把大茶缸子锁在食堂的碗柜里,吃饭时来到食堂才摸摸索索地取出来。谢家俊找我谈话了。我一直搞不懂一个煤炭企业当时设一个政治处主任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单知道谢家俊的主要工作就是跟所有的他想谈话的女人谈话。偶尔也有男人。我爱人在托儿所工作,就一般保育员,人长得也一般般,他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跟她谈了几次。她说他身上散发着滚滚的膻气还总是想离人近一些。后来我们结婚了他知道那是我的妻子就不谈了。他这次找我谈话谈得很费劲。他问我与花知秋是不是老乡是不是战友。我说你们领导一定很清楚,我们既不是老乡也不是战友,算一算我从部队转业进矿那年也许他才刚刚当兵。那次采煤二区报喜他不打鼓谁能认识?他是一鸣惊人啊!谢家俊说小洪你比我还能说啊!今天咱们谈谈大茶缸子的问题,大茶缸子,让花知秋这小子钻了空子,要不我的羊肉怎么变少了?他问我以后能否分得清楚,我说一个厂出的又印着同样的字,你叫老区长来也分不清的。原先我还当你一顿喝两碗呢!后来明白了花知秋也有一个用它盛羊肉汤,考虑到成本我只能给你们都少放些羊肉,那也比别人多一两。他最后喃喃地说看来我要退一步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准备到矿商店买一个大碗。不过大碗不像大茶缸子那么好拿。我在上边搞个什么记号你才好认呢!总之这个蹦着打鼓的小子给我们带来麻烦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其实也都是小事。

花知秋就在矿工会干下去了。打鼓就打鼓,敲锣就敲锣,拿着尺子帮人家出黑板报,爬高上墙地贴劳动竞赛专栏,偶尔还一本正经地拿着小本本到各个工区搜集好人好事。矿宣传队排演京剧选场,让他演沙四龙,就演沙四龙,让演刁小三,就演刁小三,当然,演沙四龙除了身材像以外哪儿都不像,演刁小三有些形像但神不像。矿上每有篮球比赛,坐在球场边线中间全神贯注地翻记分牌的一定是花知秋。四五年下来,报喜祝捷的大鼓却越打越少了,过去是每一个月花知秋都要尽情地蹦跶三四次或者五六次,而现在一年也敲不上一两回了。激情减退了,花知秋再也不想蹦跶了,一年只一两回,花知秋就站在大鼓的后边漫不经心地敲。总之,在矿工会,不管让他干什么,他都能忙乎得脸上流着汗水。人家都说这小子写字写得极慢而且难看,跟蚂蚁爬的差不多。后来我当了行政科的副科长,开会,学习,跟他的接触越来越多了,我结婚的时候他也去喝喜酒了,我专门到工会看过他写的字,不像蚂蚁爬的,简直就是鸡爪子挠的。一页稿纸怎么也得写一二百个字吧?他不,他一页纸上只能写几十个极不规范的字,有些字完全是指示代词,代表了什么,事后他自己都得猜想好一会儿,我一问他,他总是嘿嘿的笑。那是一个煤矿工人与退伍兵同时吃香的年代。矿工帽一甩,大姑娘成堆,煤矿工人那时候吹牛就是这么吹的,而花知秋退伍军人与煤矿工人这两样都占了。浓眉大眼、小头小脸的花知秋总是穿着小号的工作服外面套上小号的军装,军装的领口敞着,天热了,你仿佛能看到他身上浓浓的羊肉膻味刺啦刺啦地向体外散发着一缕缕青烟。花知秋在矿工会工作了四五年之后就二十五六岁了。他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就在他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终于谈上了恋爱,对象是矿上的一个小他五六岁的广播员,名字叫云青,她的办公地点在矿办公大楼的最顶层,她长得高鼻梁,挺洋气,总爱穿一条洗得泛白的军裤。我当时就觉得这小女子可远观不可亵玩也!结果他跟她谈了两三年都没有拿下来。我憋不住了就开导他,山上的酸枣儿是猴儿吃的,猪八戒吃了准塞牙,不要搞上层建筑了,还是面向基层吧!矿机厂和矿食堂等单位有不少女工,找一个能过日子的就好,也好让农村家里的二老宽心。花知秋敷衍着点了下头,看样子仍心存不甘,或者他在心里有自己的定数。

开饭的时候热气腾腾的大食堂当然是全矿最热闹的地方,职工们端着碗接踵而来,到窗口买好了饭菜,自动分散围起五十张餐桌狼吞虎咽。有些心眼活泛的青年人发现了一个现象,就是每当开饭二十分钟之后,广播维护员匆匆吃完了饭赶回广播室替广播员云青看机,云青姗姗地来到了食堂。等她不慌不忙地买好了饭菜,转过身来寻找着空座位。其实吃饭的人们已经不声不响地预先为她留好了座位,偷眼瞟着她,期待她的光临,巴望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她一旦坐在谁的身边,谁就会感到万分荣光。因此她走向哪里,大家的目光就齐刷刷地跟到哪里,她在哪里停下了,大家的目光就停下了。她停下来,用忧郁的目光寻找着人们给她留好的位子。每到这时,坐在餐桌边汗流浃背地喝着羊肉汤的花知秋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也慌慌张张地留过座位,云青却从没坐到他跟前,他也只有轻轻地叹气,然后继续汗流浃背地喝汤。

所以我认定云青是属于我们全矿的,哪有花知秋什么事啊?可是花知秋不服气,他跟我说,洪大哥,你说过酸枣儿是给猴儿吃的,猪八戒一吃就塞牙,可是我差一点儿就吃上酸枣了,还真的不一定塞牙。今年的春天,我闷急了,在别人的宿舍里看了一本不知哪儿弄来的画报,画报上的字不认识,有几幅插画倒是叫我触目惊心,印着光屁股的男男女女,私密处全部打上了马赛克,令人惋惜,我从此觉得凡私密处一定都要打上马赛克的,这应该是对的。后来我真的把那些日子总是肿着眼泡的云青甜甜蜜蜜地带到了自己的宿舍,洪大哥你知道的,肿着眼泡的云青也比所有的女孩子美上百倍!就在我那张单人床上,她并没让我费多少口舌,轻轻地叹了几声气之后,竟不吱不声一件一件地脱光了衣服,然后抬起脸来,满面羞涩地看着我。而这时的我却浑身酥软而又一阵阵发冷,我的极不争气的上下牙骨也在剧烈地敲击着,话也说不成句了。你跟我嫂子头一次八成也是这样的吧?我如醉如痴地看着她的身体,看到她那最私密的地方,无比的激动与慌张,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张口结舌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没打马赛克?云青愣了一下,怨道,你叫我来干嘛?说完,就气呼呼地穿上了衣服,坐在我的小床上,她还突然泪眼婆娑地望着我说,现在我年纪还小,花师傅,你若真的不嫌弃我,将来就娶我吧。当时我真傻了眼了,我算个球呀我凭什么嫌弃你?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司务长,看来你兄弟我只有多喝羊肉汤的本事了。我说那一段时间她老是肿着眼泡,怎么回事呀?花知秋说我没敢问呀!我沉吟道,关键时刻,你能吣出个马赛克来,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有句话不知道当哥的该不该说,兄弟,你真是白瞎了一个好姓氏了!

不久,他就被调回了采煤二区,是老区长沉重地到矿工会接回了他。他临走的时候瞅瞅这儿瞅瞅那儿,只把印着劳模大会字样的大茶缸子拿回去了。老区长告诉他,自己要退休了,在这采煤二区整整干了三十五年,还真的是难舍难分啊,不过我想得开,任务完成了就应该打马回府。爷们儿你是打鼓打到机关去的,眼看着这时局不需要创纪录上水平了,你蹦着打鼓跳着打鼓派不上用场了,这就等于你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完成了任务之后回到原单位不为孬是吧?

花知秋说是的。于是,身在地下六百米,胸怀世界三十亿,拿着铲子攉煤去了,这一攉就是三年。为此他很有些气恼,他气恼的不是因为自己当上了名副其实的煤矿工人,而是那个总是穿着一条洗得泛白的军裤的姑娘与他这个地下工作者的距离一下子天上地下了。他只能在升井之后偶尔听到她那美妙的声音,向往着她那曼妙的身姿。他想着她在高高的广播喇叭里常说的一句话,那是她在天空中跟天下人说的:梦阳三矿广播站,梦阳三矿广播站,现在是本矿新闻节目时间,现在是本矿新闻节目时间。那是真好听啊!可是,不久之后这美妙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花知秋如醉如痴地爱上云青自有他的道理。他忘不了在矿上刚刚开始打威风大鼓的不久,矿上创出了建矿以来月产原煤最高纪录,然后组织五十人的报喜队伍向梦阳市委报喜,就在报喜的前一天,云青姑娘从办公大楼的最顶层忽然降临到人间,采访了花知秋,并为他赶制了一段二十分钟的录音报道,题目是:《威风大鼓敲沸了矿山》这个厉害,不是威风锣鼓而是威风大鼓,其区别就在于锣鼓是大家敲的,而大鼓则是自己打的。这段录音报道在广播站、在市广播电台、省广播电台连续播放。是啊,威风大鼓敲沸了矿山,一时间,六十万梦阳人民谁不知道梦阳三矿出了个蹦着跳着把威风大鼓擂得山响的花知秋啊!后来,在花知秋无尽的思念之中,在他重返井下将近三年的时候,那个被称作矿花的姑娘不声不响地潜入了另外一个城市的广播电台去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承诺,却让花知秋苦苦地守候,然而她却一声不响地走了,那一刻,花知秋的心像是从高空坠落到六百米井下。可是花知秋仍痴情地想到,从此,另一个美丽的城市的上空一定飘荡着极其美妙的天籁之声。云青啊,我在地球的深处,你在哪儿?

大家仍然觉得云青离矿之前与花知秋其实没有一点儿的关系,不过是花知秋自作多情罢了。我也不好跟工友们作过多的解释,只在心里问他们,没有关系怎么能连马赛克都不打呀?那时我常请花知秋到我家里吃饭,我和爱人都劝他尽早解脱,不要太拗,拗来拗去反而把自己耽误了。我甚至说那次没打马赛克可能只是一种自暴自弃,你们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不如趁早把心收回来,赶紧好好的谈一个算了。我是怕他攀得太高,劝他面向基层深入实际,现在基层的姑娘实际上都被大伙儿挑得差不多了。我说你实在不行恐怕要面向老家农村了。谁知这时他突然怒火冲天,甚至还摔了我家的酒杯。他吼道老洪哥你们当官的就是官官相护,我早就听说谢家俊搞的女人里就有她!我还听说每到矿上开大会的时候谢家俊就趴在主席台上装着作记录,其实他什么也没记只是在笔记本上反复地写着云青云青云青,就这两个字。我只是出于自觉维护云青的声誉不愿意跟你挑明罢了,是谢家俊那个老小子横刀夺爱夺走了我的幸福,老洪哥你等着看早晚有一天我会收拾他的!老洪哥,我不出这口气不行啊!

我没见过比花知秋再拗的人。

云青走后,那个拿着大茶缸子买羊肉汤的由政治处主任刚刚转为党委副书记的谢家俊不幸被捕了,传出来的罪名仅有两项:一是贪污,把矿上为他配的永久牌自行车送给了他的父亲永久骑了,从行政科领来的一张办公桌和一张双人床偷偷地送给了他的弟弟结婚用了;二是作风腐化,但不知两个还是三个。

云青与谢家俊相继离去时间不长,花知秋又被调回矿工会上班去了。虽然他依然是平举着大茶缸子去的,却没有了当年的精神。虽然他还是平举着大茶缸子到大食堂买羊肉汤,由于我已经当了副科长而不常常站在厨台抓菜了,由于谢家俊的离去,也没有人在开饭时大喊大叫大呼辣椒油了,花知秋的大茶缸子里羊肉汤也就跟大家一样多了。当然,他也已经激情不再,心灰意冷,不在乎这些了。后来他索性把大茶缸子洗好擦好放在了一边。因为市面上已经有人举起了泡茶的罐头瓶子,连梦阳三矿的领导在会场讲话,用来泡茶的都是一些矮矮胖胖的罐头瓶子,龙井,毛尖,在透明的瓶子里上下蹿动,很有些生气。然而,花知秋看不上罐头瓶子。他别出心裁,到工人村住家户那里讨来了一个造型别致的蜂蜜瓶子,洗刷干净,拿回了办公室,用来泡茶,心情也好了许多,又跑跑颠颠地干了七八年。花知秋蹦起来打威风大鼓的时光一去不回了,大鼓搁在工会的仓库里都长毛了,他也懒得看了。

为解决职工家庭住房,矿上在与矿一墙之隔的工人村盖起了五栋六层大楼,我已经结婚多年了,孩子已上了中学,老母亲也离开家乡跟着我们生活,当然分得了一套,住在二栋一楼。矿上照顾花知秋,他虽暂未结婚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年龄却已近四十,给他分到了二栋六层。乔迁新居那天,花知秋从单身宿舍走来,一个大背包往身上一背,左手平举着蜂蜜瓶子杠杠地上楼了,过一会儿就下来了,下来帮我们收拾。我当时值钱的东西虽然不多,但过日子了,铺铺盖盖、锅碗瓢盆总是不少且相当杂乱,忙得花知秋汗流浃背。

花知秋上班的时候常常没事做,就把心思放在茶杯上。市面上流行什么样式,他发现后第二天就买回来了。三矿离梦阳市里仅二十里路,上班点个卯,公交车就在矿门外,买好茶杯回矿,不耽误吃中午饭。花知秋没妻子没孩子,不抽烟不喝酒,手中平举着的茶杯常换常新,是他仅有的奢侈。水杯是他家乡对茶杯的叫法,他把茶杯叫做水杯,始终不改。他总是买矿商店里最廉价的茶叶,也是始终不变。他说喝惯了就不能变,娶来的媳妇能说变就变吗?我问过他,你那蜂蜜瓶子变到哪里去了,他嘿嘿一笑,老洪哥就爱将我的军!

多年以来,我与妻子也试图为他做媒,可是见也见了,谈也谈了,结果他还是孑身一人。煤矿工人矿工帽一甩大姑娘成堆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像云青那样自身条件极好既崇拜转服军人又热爱煤矿工人的傻丫头对花知秋之类看也不看了。大家都说这是社会进步了,而花知秋却把它看成了江河日下。

矿校缺人。矿校,就是三矿职工子弟小学。那个时期,矿校教师的工资比矿机关人员的工资还要少,好多有点儿本事的老师纷纷调入市属学校,因此三矿职工子弟小学人手不够了。矿领导就从矿机关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员减掉,充实到矿校,一举两得。一天到晚在矿工会坐着摆弄水杯的花知秋这次减员当然是首当其冲。他生气了,他知道此刻找工会主席说理没有用,就歪着小脑袋平举着茶杯气呼呼地找到了党委书记。党委书记心平气和地作了解释:知秋啊!当年你退伍来到咱梦阳三矿,一副鼓槌敲得咱三矿的威风名扬四海!谁也无法否定你在那个年代立下的功绩。要不,组织上能把你从采煤一线重新调回矿机关来?领导是信任你的。可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明显的不用敲鼓了,枉费了你的才能也不合适呀!学校虽然穷一些,当老师的待遇确实低一些,我不瞒你,别的同志去你也是了解的,基本上就是裁员到学校,而你去了说不定能发挥很好的作用呢,咱也不能净调不好的干部去你说是吧?有一句话你可能忘了,掺沙子嘛!

本来,花知秋找矿领导说理是想跟他跳起来吵闹一番的,可他没有闹起来,只得平举着水杯无精打采地到了矿校,当了一名体育老师。学校校长把调走的那位体育老师的运动服交给了他,穿上一试,太大了,就像一个童子军,就扔还给了校长。校长建议花知秋,花老师你在矿工会工作了多年,人缘极好,回工会领一套合身的运动服吧!花知秋豪迈地说,我不是吹,我让他们为我买一套新的作为陪送,他们也会为我买的。可我是学校的人,怎么能要人家的呢?你们还是为我买一套吧!校长为难地说,你还是自己去买吧,经费紧张,不能超过五十元,超了不好报销。花知秋就在地摊上买了一套廉价的运动服,穿上了,有些寒碜,竟不如许多小学生的运动装好。矿校的体育课就那么回事儿,每天每天,花老师就在操场上带领小学生慢慢地跑步,从西头跑到东头,然后分组打球。学生们打球,他坐在边线中间一手翻分,一手平举着茶杯。茶水喝没了,自有学生跑过来接过茶杯跑到办公室为他倒水。他常常发现学生们争先恐后地为他倒水其间有不少猫腻,刚冲的新茶喝一杯就没了颜色,这一定是学生在办公室倒开水的时候先喝了一杯或者两杯。他也不生气,只笑着说,老师的茶欢迎品尝,可是你,明儿把你爸爸的好茶叶拿些来也让老师尝尝啊!第二天好茶叶就拿来了。不仅一个学生拿来了,只要他说一声,怎么也得收获五六小包好茶叶。他过意不去,所以不常说,通常都是喝完了再说。他也送给我一包好茶,二百克装,极品雨前龙井。我说花老师这不好吧?他说学生家长给老师花钱比给他们老子舍得,我这带体育的不过九牛一毛。他就这样每天穿着廉价运动服,歪着小脑袋,两臂夹在两肋,颠颠地颠在操场的中央,学生们围着他慢慢地跑步。一圈又一圈,不准跑快,不准摔倒,跑着玩儿就是。跑烦了就打球,花老师举着茶杯翻分。看着杯中的龙井、碧螺春,花知秋比先前阔多了。班长建议,好多学生的家长说花老师的三矿威风大鼓打的曾经闻名全市,能不能让我们见识见识花老师当年的风采?花知秋矜持了一会儿,说,不知能否打得动了。就带着学生们到矿上借来长了毛的大鼓,擦洗干净,将大鼓和架子放在操场中央,晾晒了一会儿,他把一副鼓槌扎上了如火的彩绸,拍了拍鼓面,嗵嗵嗵嗵!依旧还是那么痛快!他高扬起鼓槌,奋力敲打了起来。他蹦着打,激情不减当年;他跳着打,马上就汗流浃背;他转着圈打,心里荡起无尽的涟漪。在学生们一阵阵掌声和喝彩声中,他一鼓作气,槌槌打在了鼓心。打了半节课,才停下来。下课了,学生们自觉要求把大鼓还给矿工会吧,花知秋摆了摆手说,你们都上课去吧,放在这儿,让我看一会儿。

矿校忽然就划归到地方教育系统,改名为梦阳市东城小学,校领导和老师们都很失落,虽然都是被矿上裁下来的,可一旦离开了三矿失去了靠山就怕前面的日子一定是风雨飘摇,于是惶惶不可终日。

忽然老师们就涨了工资,一下子比矿机关人员多了一倍还多,花知秋的工资是我这个在矿上当科长的两倍。我为花知秋高兴,花知秋为我惋惜,他说老洪哥,我在这儿跟闹着玩儿一样,你在矿行政科忙得跟司务长一样,我的工资那么高,你的工资那么低,不太对呀!我说你不是得了便宜卖乖吧?别人咱不讲,你的工资高一些是好的,工资高了,趁早找个媳妇,成个家啊!你不能终生不娶吧!于是我和妻子又张罗着为花知秋说媳妇,刚刚说了一个,挺不错的,在国有企业工作,年龄小他十岁,曾经心性高,至今未婚,见了两次面。忽然学校从体育学院分来了两位正规的体育老师,而除了跑步打球翻分之外其他体育主课都不能上的花知秋只好被调动当门卫去了,与他见了两次面的对象也黄了。

花知秋只好平举着茶杯站在校门旁,心里算着他的小账。他在算小帐时总是暗暗地与我相比。其实当门卫也挺不错,工资待遇不减,跟在体育学院受过正规教育刚刚分来的小青年比一点儿不少,退了休每月照样能拿五千多。而洪大哥呢,在矿上当个行政科长,为全矿职工的吃喝拉撒睡操心,还被一群矿领导呼来唤去的,退了休能拿两千算是不错了!世事难料,河东河西,当初让我到学校来,我还憋着一肚子气呢!只是没有学生送茶叶了,没人送咱自己买,不买好的买孬的,苦一些,照样喝。你去问问我老洪哥喝过好茶没有?

花知秋在城东小学举着茶杯当他的门卫,我在梦阳三矿忙忙碌碌当我的科长。矿上的煤炭资源不多效益不好,即使效益好又有工人什么事?矿领导的年薪八九十万的一点儿不减,科级以下的职工就成了养不起的闲人了,于是矿上就制定了企业内部提前退休的政策,工人四十五岁,干部五十五岁,一律提前退休。我提前退休后,矿领导试图返聘我到大食堂当管理员,我没有答应,因为我早就感觉到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了,既不是一路,当然不愿伺候,不如早早回家待着。可花知秋不让我待着,偷偷的在附近的小饭店里请了他们学校的领导,想帮我安排一个当保安的差事。校领导笑了,他们说想让洪科长来学校当保安你都不用请客,就怕他放不下身价不愿意来。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这三百元的内退工资实在寒碜,我当然愿意去了。谁能想到,下岗之后我与花知秋又弄在了一起。他看校门,我当保安,工作归花知秋领导,性质差不多的。看到学生们依旧规规矩矩地叫他花老师,我就动员全组保安一本正经地尊称他为花校长。穷开心闹着玩儿,没事的,反正大家都是在漫不经心地转悠,从上班转悠到下班,花知秋跟我不一样的是,无论春夏秋冬,人家手里总是平举着一个茶杯。

花知秋在学校工作到六十周岁退休了,他在他六楼的家里闷闷不乐地待了几天,从不下楼,可是当他第一次领到退休金,心里头就踏实了。他也常常下来在梧桐树下看别人打牌。谁说话时故意提高嗓门,谁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一边笑还一边偷看自己的豪放爽朗有没有得到过往行人的高度关注,这些花知秋都看着别扭。为了打击他们,就常常冷不丁问起别人的退休工资,惹得大家都心烦意乱,他因此也常常被人数落得浑身燥热、面红耳赤:花老师呀,你这名字起的不太准确呀,一辈子都没有采过花的人也配叫花知秋吗?人家谢家俊才应当叫花知秋呢!我劝过他,以后你在老工人堆里千万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你这不是揭人家的伤疤吗?人家的伤不是自己磕的碰的,而是不公平造成的。你们的退休金高一些可能是对的,而我们煤矿工人的退休金这么低就一定不怎么对,在几百米井下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最后靠着千把两千块钱养老送终,难不难呀?所以大家的心里都有气,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花知秋说,我憋不住呢!我知道的,他们每月千把两千的退休金还得分给下岗的子女花,一旦分得不公,全家人吵得就像鹅窝里捣了一棍,叽叽嘎嘎地没完没了。他们的孩子们偶尔回家过周末,偶尔也为孩子炖上一碗排骨,眼巴巴地看着肉吃完了,孩子们走了,他们就把桌上的骨头渣子收拾收拾放在锅里接着炖,炖完了下面条,老两口子喝得满头满脸都是汗,还自圆其说老年人应当注意养生多补补钙呢!真是的,骑着羊头摸羊蛋,大头不算小头算,为了喝点儿骨头味,液化气呼呼地烧了两三个小时,难道那不是钱?生活过得都那么艰难并不丢人,可逮个机会还不忘吹牛皮,你看上次梦阳电视台的记者来我们矿工之家小区采访他们退休之后的生活愉快不愉快,他们都说愉快着呢!特别是掘进一区的冯劳模,跟人家争着抢着说愉快,他愉快个鸟呀!前年他的心脏下支架,还跟我借了五千块钱,到现在都没有钱还我,你愉快了,我还不愉快呢!我说花知秋你是憨了还是傻了?他们回答记者说不愉快有用啊?电视能播吗?他们不这样自娱自乐又有什么好处?

花知秋的幸福马上就来到了。他看到许多退休人员忽然间背上了一个小小的放音机,越是在人多的小街上越是高音播放着,在人群中煞有介事挤眉弄眼地挤来挤去,放音机播放的大都是他们根本听不懂的唱腔或音乐。或许他们根本也不听,他们是让别人听。最要命的是他们背着放音机走来走去的时候若是从人缝忽然瞅到了自己的熟人,立马就把音量调得格外高,以显示自己的存在或健在。附近的超市为积攒人气,每天下午三点就卖特价鸡蛋,所谓特价,就是把原来的价格减掉两毛,虽然每份只有二斤,也能省四毛钱嘛!过去每到这时都是由勤俭持家的家庭妇女排队购买,慢慢地,身背放音机的退休男职工的大军也加入了抢购队伍,原本相对安静的超市一下子变成了异常喧嚣的场所。超市的小姑娘被聒噪得头昏脑胀,求这些叔叔们能不能把音响尽量调低?他们听后哈哈大笑,说调低了大家就不能分享音乐了,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价值了。他们并不是买了一份鸡蛋就走了,而是付了款到外边存起来回过头继续排队,帮儿子买,帮女儿买,帮隔壁的大妹妹买。买回家的鸡蛋吃不了,儿子、女儿、大妹妹家里的鸡蛋也吃不了,他们就早、中、晚都吃,多吃高蛋白,增强战斗力。

花知秋极其看不惯这一类无聊透顶的东西,认为他们的作为离公害已经不远了。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一件珍宝,一件极有价值极有意义的东西。那是当年云青在搞花知秋《威风大鼓敲沸了矿山》的录音报道之后,专门录了一盘录音带送给他的。他把它从放钱的地方找了出来,取开一层层红绸,好似闻到了云青的味道,闻到了三十年前梦阳三矿龙腾虎跃的气息,心里暗暗激动起来。他跑到梦阳市里,好不容易才买了一台能放磁带的放音机,只放了一小会儿,好嘛,花知秋心跳加速,流下了热泪。他给我打了电话,我接着就爬上了六楼。

花知秋家的门是虚掩着的,花知秋是闭着眼睛歪在沙发上的。他闭着眼,任凭泪水把他的小脸溢满。放音机摆在写字台中间,威风大鼓和锣声、镲声鼓满了整个房间。云青热情奔放激情悦耳的声音时高时低,低的时候像贴着天花板盘旋,高的时候像她突然就来到我们中间!我想起那个时候我一定是在大食堂里组织人为创新人员准备着宴席,想不到现在我忽然间也泪流满面。

放完了录音报道,我们都不说话。我想起流年似水、青春不再的感叹,正想抒发一下情怀,突然就被花知秋打断了:老洪哥,能不能在梧桐树下众人打牌的地方播放?我想了想说,不妥吧?好东西还是留给自己。

梧桐树下是老工人们打牌的地方,是音响喧嚣不到的地方,却是各种来路不明的乱七八糟的信息的来源。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退休老矿工们不懂的事情。国内、国外、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老婆儿子鸡,说着说着就争论,就红脸,就撕牌,忿忿地走了,不一会儿嬉皮笑脸地拿着一副新牌再回来。就为图个热闹,图个争论着玩儿。牌有什么好打的呢!谁输谁赢又怎么着?

咱梦阳三矿现任矿长觉得一百万年薪太低,准备跳槽了。

哪里呀?他不是嫌年薪低,是觉得三矿没炭了,他要带一千多矿工跑反呢!

跑什么反呀?是带着工人们去外地承揽采煤工程,这叫异地创业。

你懂个屁呀,是西北蓝焰公司看中了他,聘他去当副总经理,年薪三百万元呢!不过,这小子有良心,说,让我干,行,得让我带上一千名工人,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嘛!市领导也支持他的想法。现在两边都在摸底呢!

我和花知秋也在梧桐树下看他们打牌,听他们说话。西北?花老师,你的威风大鼓不是从那儿学来的吗?花知秋坐在马扎子上平举着茶杯,笑了一下,淡淡地说,我在那儿当兵的时候参加了三支两军,偶尔也敲几回大鼓,可是我学乱套了,来矿后加进了大量的三矿元素,就打成这样了。

老工人这时一齐转过头来盯着他看:呦喝!花老师你可真能吹呀,你还加进了什么三矿元素!东风吹战鼓擂,你那是赶上了好时候。马上就要关井倒闭个王八蛋了,你就是弄来一百面大鼓打,蹦着打,跳着敲,栽着跟头打,耍着螃蟹打,也是那蚂蚱顶门,瞎使劲儿啦!

花知秋被大伙儿说红了小脸,呼呼地喝水,只有跟他借钱下支架至今未还的那位冯劳模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谁知就在那天下午三点多钟,三矿办公室的主任来找花知秋,说是西北蓝焰公司的董事长明天一早就来三矿考察,三矿准备热烈欢迎。那位董事长特别提出,听说咱梦阳三矿当年的威风大鼓曾经响彻全国煤炭系统,这个好传统不知道有没有薪火相传?矿领导刚刚开了个会,准备搞个隆重的欢迎仪式,并请花老师出山,把咱的威风大鼓敲响!矿上决定了,如果花老师愿意披挂上阵,从办公大楼打到矿门口,以三千元作为对花老师的酬谢。明天上午的威风大鼓无论你打还是不打,矿上知道花老师爱喝茶,让我为你带来了二斤好茶,请花老师笑纳。我曾经说过,花知秋是个极其简单的人。此刻,他已热血沸腾,枣核般的脸红扑扑的,有些羞羞答答。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说:请你转告矿领导,威风大鼓,我一定打,我得把咱三矿的青春年华给打回来。茶,我留下,三千元的奖励,我就一定不能要了。感谢矿领导的信任,感谢西北董事长的提及。

深秋的十一月底,阴霾连天,预报过了,明天就要袭来第一场寒流。当晚七点多一点儿,就在两栋楼之间,就在那棵梧桐树下,接到了矿上的邀请心里早已按捺不住的花知秋,伴着放音机播放的《威风大鼓敲沸了矿山》的录音报道,两手舞动着两根短短的树枝,铿铿锵锵地预演起来。我住在一单元一楼,虽然他开的音响声音不大,也把我惊扰过来了。楼栋间没有灯光,梧桐树下已影影绰绰地围上了好多人,一个小猴子模样的人形正在人群间跳过来蹦过去。花知秋,我的兄弟,你在干什么呢!我们三矿的矿工之家小区晚间的路灯只有几位楼长才可以开,因为它用的电由大家分摊,所以一年到头都不怎么开,仅仅在春节或是中秋节才用一会儿。现在,我毅然拉开了路灯,引来一片惊呼。

人越围越多,许多背着放音机的老人从远处而来,近前,都自觉地关上了声音,平时爱夸张地大声说笑的老人仿佛也突然间学乖了,大家都在翘首踮足向人群的中心观望。花知秋身材较矮,六十岁露头的人了,再蹦跶也没有多高,这让退休多年后身材缩了下去的老工人们很有些失望地在后面转来转去企图寻找缝隙。我也终于挤进了人群。大家互相不打招呼不出声,都在默默地看着满脸汗水的花知秋正企图把秋风舞成为春风。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在树根的一边,花知秋规规整整地铺上了一条新枕巾,枕巾上铺了一块红绸,红绸当中摆放着他新买来的那台放音机,一个月前他就想拿出来在人前显摆,被我婉言制止,今天终于名正言顺地派上了用场。为了不扰民,他把声音放得很低。考虑到现在刚过七点还无人入眠,我走过去把音量调大了一些。刹那间,在一阵阵激越的锣鼓声中,一个似曾相识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黑黢黢的空中飘荡!一会儿,录音报道戛然而止,大家依旧鸦雀无声,拥挤在一块儿还是不愿散去,还是仰着脸张望,盯着树枝寻找,似乎想从梧桐树枝桠的缝隙里找回早已逝去的光景。

初冬的第一场寒流夜间就来了。上午九点,全矿停产,四千多名职工列队参加欢迎蓝焰公司董事长来三矿考察的盛大仪式,尖利的西北风呼哨而来,夹带着冰碴,飕飕地吹打在人们的脸上,可是,有花知秋的威风大鼓助阵,仪式却异常地热烈。花知秋那年被裁到矿校时花五十元买的廉价运动服紧紧巴巴地穿在这老小子的身上,精神百倍地打起了威风大鼓,十分豪迈。沿着矿内的大道,从办公楼打到矿门口,折回头,再从矿门口打到办公楼。他蹦跳在队伍的最前面,遵照他的要求,我背着他的放音机跟在一旁,把声音调到最大。我们的身后,紧跟着一群敲锣打镲和举旗的人。我背着放音机,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当年云青制作的录音报道,由于过去太忙,很少听过,从昨晚到现在,我真的是过足了瘾。可我又觉得自己背着小小的放音机东张西望地跟着他们蹦跶来蹦跶去的着实有些好笑。我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十点整,威风凛凛的董事长大人来到了,前面有四辆悍马开路,跟在后面的是他的坐骑。在全矿干部职工盼望救星般的热切目光中,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下了车,三矿领导迎上前去欢迎这位远来的客人。一时间,三矿威风大鼓的锣鼓声直冲云天!矿领导跟着董事长拍着手跟在后边。突然,一个久违了的声音大声地叫我——洪浩!洪浩!

谁呢?声音倒是熟悉,且中音十足,但又多年未曾听过。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洪浩!洪浩!这后面要接上大乎的辣椒油才对呀!是矿领导?这些毛孩蛋子应该称我洪科长或者洪大叔呀!我转过头来,等我认出他来又吓了一跳,被三矿隆重迎来的这位蓝焰公司的董事长不是我们三矿当年的政治处主任谢家俊吗?花知秋正奋不顾身地打着大鼓,不管他了,我把放音机关闭了,慌忙从人群中挤过来,谢家俊也由矿领导陪着向我这边挤,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他的大手还是那么温暖、那么厚重,七十多岁的人了,保养得像个鲜亮的菩萨。

谢家俊原是个大个子,三十多年不见,谁想得到他如今仍高大魁梧。他用一只大手亲切地扶着我的肩头说话,引起人们的格外关注,几台摄像机对准了我们。我没想多说什么,多说无益。至于他刑满释放后到哪儿工作去了后来怎么又当上了煤老板我都没敢问。我知道他是一名全国人大代表,一位腰缠万贯的董事长就行了,知道他是一位要把三矿一千多名职工带出去创业的有良心的企业家就行了。他关切地说在前头打鼓的小花还是那么生龙活虎,想必他的家庭和生活都不错呀!他说没有想到我的老部下都显得这样衰老,真是岁月不饶人呀!他说咱们当年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吃苦的煤矿工人退休后养老金却特别低,我是利用各种机会各种场合为你们呼吁呐喊呀!你和小花如果身体允许的话随时都可以到我那儿再干几年呀!我相信他是真诚的,并为此而深深地感动。我说谢主任你老人家不容易不简单你一定要多多保重啊!我说这话时甚至要流下泪来。我又想到他那时候才贪了多少钱啊?把所有的物件加起来都不到三千元,是不是有些不上算呀?

他重新回到领导们的队伍当中。我也紧赶回到了由花知秋领衔的威风大鼓的队伍。打起鼓来,花知秋总是全身心的投入,当然不会顾及我的存在与否,锣与镲的交响之下,云青的录音报道早已没有了声响,而在他的柔弱的心里,重现当年,必须有云青陪伴才好。他当然不会看到蓝焰公司董事长是谁,也完全没有顾及我在奔忙之中受到了谁的亲切接见。他是那么专注,两眼紧盯着鼓面上颤动的鼓心,槌槌敲向那泛白了的鼓心。舞动中,定格了时间,惊艳了年华。当领导们撇着腿提着气跟着他们的大爷步入了热气腾腾的大会议室,随着大会议室的两扇大门缓缓关闭,欢迎仪式戛然而止。没有人出面挽留我们洗澡、吃饭,甚至道一声感谢,也没有人为花知秋送来三千元奖金。他说好的坚决不要嘛!而停下来的花知秋不一会儿就瑟瑟发抖了,像当年未见着马赛克那会儿一样,他的牙骨又响了起来。

我拿着他的水杯,拉着他跑进了矿上的大澡堂,泡在澡堂里,幸福多了。洗完了澡,我让他休息一会儿,趁机把他汗水湿透了的内衣放在暖气上一件件烫干,烫好一件,他就穿上一件。我怨道,六十多岁的人了,你觉得你还小呀,你挣的什么命呢!现在,光着屁股等干衣服的花知秋把他的水杯放在暖气上滚来滚去,烫热了,平举着水杯蹲在长椅上喝着茶瞅着我哧哧地笑。看样子,小小的内心已经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在澡堂里洗澡的人大都是参加了欢迎仪式的人们,他们对花知秋好像不屑一顾,一个跳着打鼓的老猴子,肯定收了矿上的不少银子,要不为何这般神经?他们只艳羡地盯着我光着屁股在澡堂里遛跶来遛跶去,他们一定觉得蓝焰公司的董事长能在这种场合与我亲切交谈,断定我一定不是一般人物。我想给花知秋说清楚今天是谢家俊来了,谢家俊就是我们热烈欢迎的董事长,又觉得不妥。这个极其简单而又小心眼的人,三十多年前的那场误会或者风波,这老小子会不会还耿耿于怀呢?反正晚间的《梦阳新闻》的头条一定会播放各级领导和三矿四千多名职工冒着严寒隆重欢迎谢家俊董事长的场面和花知秋兴风作浪的特写镜头。我的兄弟,你就自我消化去吧!

出了澡堂,尖利的西北风呼啸着,可是我们都觉得身上暖和多了。花知秋穿上他的旧军大衣,平举着水杯跟着我在通往矿工之家小区的小路上颠颠地走着。他仿佛仍然沉浸在欢迎仪式的兴奋之中,一种莫名的使命感催促着他浮想联翩。他的话平时不多,现在却没完没了:司务长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打一次威风大鼓呀,长时间不打,身上难受呀,哪怕三五年打上一回也行啊!司务长啊,要不你给咱们社区的领导说说,到了旧历年底,咱们矿工之家小区搞一个春晚不行吗?我们可以组织煤矿退休职工和家属打三矿威风大鼓,不就十几个人吗,我用自己的退休金为参与者每人买一套服装作为奖励和纪念不行吗?我想肯定他这个主意不错,可他突然又换了话题:咱矿医院东边不远的地方,新开了一家羊肉汤馆,我已经偷偷地去喝了六次了。我不想请你们的客,我知道你们为了在梦阳市里为儿子买房子已经用尽了积蓄。我若请你们喝羊肉汤你们必然还得请我喝。三十块钱一碗呢,就二两多熟羊肉,分量跟咱们当年一毛钱一碗的羊肉汤差不多,就是不大香呢!这样请来请去的,势必影响到你们家庭的日常开销。可是现在我决定了,等这场寒流过去了,说什么都要请你们一次,不就一百块钱吗!我同意了,我说我有六七年没喝过羊肉汤了。就在矿医院东边是吗?

就在梦阳三矿请花知秋欢迎谢家俊董事长的第二天上午,冯劳模两口子顶着漫天大雪,手里攥着六千元钱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找花知秋还账,花知秋的家门敲不开,电话也没人接,再气喘吁吁地下到一楼找我。他们都知道我这儿有花知秋家的钥匙。我们慢慢地登上六楼,我不敢走快,因为我知道冯劳模的心脏里别着三枚支架。我问冯劳模,那年你借了他五千元,怎么还他六千呢?冯劳模气喘吁吁地说,考虑到物价上涨因素呀!我说他不会收你六千的。冯劳模说,救命的钱,他不收也得收,这个由不得他。洪科长,昨晚我从电视里看到花老师的大鼓打得真来劲啊!哎?咱那三十多年不见的谢主任真不简单,当上了救三矿于水火之中的西北蓝焰公司的大董事长了!我知道的,他们那儿的煤好,烧起来黢蓝黢蓝的火苗!我两个儿子这次可能也跟他们到西北创业去。

来到花知秋门前,我喊了几声,果然无人答应,便心生疑窦:这家伙每次出去都事先跟我打招呼的呀!就开了他的房门,来到卧室,只见花知秋好像昨晚连衣服也没有脱,只拉起被角盖上了半截身子,摸摸他的头和脸,冰凉。近前叫几声,答应了,声音微弱,含混不清,立刻又笑了一下。他这一笑,反而把我们吓了一跳。花知秋病了,而且病的不轻呢。我忽然想到,他这病应该是在昨天晚上看了《梦阳新闻》之后得的。花知秋,我的兄弟,一个执拗的人,你应该坚强才对呀,没想到你竟如此脆弱!我们居住的矿工之家小区离东边的矿医院只有三里多远,道路却狭窄,救护车开过不来。冯劳模家里有一辆自制的过去推儿子用的小推车,挺结实,花知秋的个子不大,缩在里面也不怎么委屈。

当我背着花知秋哼唧哼唧地从六楼下来,冯劳模的老伴儿已把小推车弄到了楼下。我们顶着风雪,推着花知秋向矿医院走去。我的老伴儿心眼儿挺细,刚才在花知秋的家里,奔忙之中,不忘用他的新型保温茶杯为他泡上一杯新茶,她活动活动花知秋的两只手,觉得右手还柔和一些,就把茶杯塞给他的右手握着,他的喉管里嘟哝了一声嫂子。现在,花知秋已经乖乖地缩在小推车里,仍不忘伸出右手来平举着他的水杯。我们的老伴儿,分别护在小车的左右,为花知秋掖掖被,理理那儿。我后悔刚才忘了把他的大茶缸子带上,中午要是能端上一缸子羊肉汤让他喝了,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忽听身后又有人呼我的名字,回头看去,朦胧之中,我看到了一长串退休老工人的队伍。这是一伙不屈的人,他们正顶着风雪,哈着热气,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趔趔趄趄地赶上来了。

李其珠:江苏省徐州市人。供职于徐矿集团工程公司。1974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新华日报》《中国煤炭报》《诗刊》《萌芽》《雨花》《阳光》《江南》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中短篇小说集《浮尘》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国煤矿作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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