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啷”一声,电梯呼地梭上了十九层。到顶了,其实只有十八层,房地产商忌讳十八层的说法,把它给删减了。应明现在乘电梯上高楼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脚底下有些空荡。
应明走进墙壁洁白、透明玻璃嵌隔的办公室,面对摆放有序的乳白色资料柜,倒有些淡雅和洁净的气息。他来此两周了,坐在临窗的办公间,心情比原来要晴朗些。可只要放眼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群,就觉得高处不胜寒,比起老家的矿山要悬得多。脚踏实地的矿山上,源源不断输送着新采的煤,阳光下铮铮闪亮的乌金多耀眼、多实在。而这幢幢楼台的窗口却变幻着无数的未知数,折腾着多少俊男靓女。应明边紧张工作,还要不时告诫自己:我是聋子,我的耳朵是配相的,这三个月的试用期千万不能出意外。
每天,由厉方组长安排他的工作。厉组长面带微笑,从另一端走过来,将要打印的资料递交给他,无须多言,俩人心领神会地交接了任务。有时任务难度大点儿,厉方会把嘴贴在他的耳畔大声地喊上一两句,甚至还要重复几遍,直到应明点头为止。此时,室内十来个办公间里的双双眼睛,会一同投向这里。有人心里还会嘀咕着:这聋子的耳朵,配相!应明来时,总经部是向厉方交了底的,应明的耳朵有点儿背,但工作态度和能力绝对不错。厉方寻思着:这小子耳聋得如此厉害,却怎么不是哑巴?应明虽说耳朵聋,工作却十分令人满意,他打字速度极快,五笔和拼音都能打,而且打的商务资料错误极少。他制出的表格也十分完整和清晰。应明还有一手,就是办公室里谁的电脑出了点儿小毛病,他说声试试看,便可以“手到病除”。若是电脑中的主板、硬盘等大件坏了,他也可以判断出来。
应明的工作熟悉后,厉方就用电脑从网上发出工作安排,俩人用QQ对话——快捷、实用。厉方有时还不忘捎上一两句褒奖之词,应明的回答都是: 谢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有次,厉方给应明在网上发话,有意打上一行字说:你耳朵聋,讲话却很流利。
对方快捷地回应:我耳聋是后天造成的。
又问:为何?
回应:是被开山的炮声震聋的。
又问:为何不治?
回应:目前手头拮据,以后会治的。
…… ……
这段QQ对话,很快就在办公室传开了,都知道应明耳朵是被炮声震聋的,有人为之叹息:一个英俊、聪明能干的小伙子竟是个聋子,否则,同办公室的谬芳大姐准备将他作为女婿的候选人。厉方作为公司商务组组长,他与应明的这段QQ对话是没有对外说的,只是组内那位准备与他二婚的姗姗,好像与办公室几个女同事都悄悄地耳语了一番。耳语时,她们都有点儿紧张地瞅了瞅应明。办公室的人从叫应明渐渐地转叫他聋子了,声音由小到大,他们想大呼小叫都无所谓,反正应明听不见。可悲的是,应明却听得很真切,听得很伤感。很伤感时,他就狠狠地敲打着电脑的键盘,莫名地发泄一通。他刚来时那种晴朗的心情袭进了团团阴霾。他也无法自圆其说,他为何糊里糊涂地成了被人岐视的聋子。他多想站起来大喊一声:老子不是聋子,是正常人!但妙化寺高僧的话却在耳边朗朗响起:施主若再有工作试用期,且要装聋作哑,守口如瓶。善哉,善哉。应明当时回禀说:鄙人愚笨,装聋可以,作哑却难谋生计。高僧又言:阿弥陀佛,那就少说为佳吧。回想到这些,应明起伏的心潮渐趋平静,又潜心于电脑的显示屏和键盘上。
一天上午,晴朗的天转得阴沉,一团团浓重的云在缓缓涌动,天边沉闷的的雷声“轰隆隆”滚滚而来。厉方正在修改一份商务策划书。雷声一响,他突然来了灵感,站起身,抿了一口铁观音茶,走到应明面前,躬着腰对着应明的耳朵大声说:天上打雷,你听见了吗?
应明张大嘴巴问:什么?
厉方大声重复着:天上打雷,你听见没有?
应明回答:下班?下班还早吧?
厉方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他指了指天空,又用双手握拳狠狠地碰了碰,他不懂哑语,只想示意是打雷。
应明回答竟是:是啊,天还早,离中午还不到点呀。
厉方只得拍了拍应明的肩头,无奈地摇着头走开了。办公室有人笑了起来,姗姗笑得有些尖刻,当然也有人在深深叹息。
应明无丝毫反应,仍在一丝不苟地敲着电脑键盘,也丝毫不关注窗外的滚滚雷声,风起云涌……。可他内心却在翻江倒海,我何苦要装聋子呢?
他刻骨铭心地记得:就是这样一个阴云密布的天,是在颇具经济实力的金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高楼里。一份通知书伴着沉闷的雷声袭来,他的试用期提前结束了。营销部美女部长满面乌云笼罩,通知他打起行装走人。他原以为凭他的敬业精神和工作能力,完全可以经试用期转正,在这里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然后,他可以用薪水尽快还清读大学的借贷款,也可接母亲来城治疗腰椎间盘突出……。可是他捧着那份通知书,呆滞得像根木桩。他打开记忆的屏幕,极力搜寻着自己的过失,却无从找到任何答案,双向选择——双方无须阐述理由。他拖着沉重的步履,一步一回头,离开了威严而冷漠的公司高楼,漫步在街头巷尾。他在艰难就业的茫然中,曾经去市郊的妙化寺求拜了一位高僧,谋求点化……
滚滚的闷雷声牵扯着他纷乱的思绪。应明心事一多,手指自然慢了。原本想在下班前打印完的一张统计表,看来得加班了。办公室里十来个人都相继离去。他们开着车、打着的、挤着公交、骑着摩托,向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奔去,去放松整天困在高楼中的疲惫,去享受家人聚餐之乐……。而他只能游弋在记忆中,回想在矿山小区与父母团聚的时日。办公室的人走了,只有姗姗没有走,以往她是乘厉方的奔驰下班的。姗姗从电脑桌的小抽屉中拿出了一面精美的小镜子,左看右瞧着她那张略施粉黛的瓜子脸,做的双眼皮是成功的,生动的五官不乏魅力。她瞅了应明几眼,又大声喊了他几声。应明毫无反应,低着头只顾打电脑。姗姗咯咯地笑着骂了声死聋子。然后,她打开了手机,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应明的耳朵是特尖的,在矿区的夜晚,他能为小伙伴们辨听出许多虫鸣的声音。现在的姗姗,声音与往常不一样,嗲声嗲气的,她在极力勾引着对方的神思——
喂唷,你好吗?
…… ……
你不想我吗?
…… ……
你放一万个心。这里没有人。
…… ……
只有一个聋子,死聋子。打雷他都听不见。
…… ……
应明真想霍地站起来,吐臭姗姗一脸的唾沫,混账东西,你勾引男人,还要损老子。姗姗肆无忌惮,语速加快——
厉方呀,早开奔驰走了。他走了,我才约你的。
…… ……
我就是要你,你比他强多了,快来接我。
…… ……
我快活,你不更快活?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 ……
嫁给你?好呀。你有一百多平米的住房,有奔驰,我立马改变主意。
…… ……
快呀,兵贵神速。十分钟内到楼下,拜!
…… ……
姗姗迅速地收拾着东西,准备去和那位翻云覆雨了。应明真为组长厉方叫冤,如此天天相处,准备结为连理的准夫人竟是如此猖獗的性欲狂。
姗姗居然嬉皮笑脸地走到应明跟前,招招手扭着屁股走了。
应明好像在梦中,觉得这高楼上的一切好虚幻,但这的确是现实。他突然想起了高僧的指点:少说为佳,切记祸从口出!我必须装聋!
这天是周末。应明比平日起得晚些,同租房的小王要拉他去妙化寺,说有事要去求拜高僧。应明说:对不起,我办公室还有点儿活儿要干完。小王便独自去了。应明匆匆吃过早点,就朝办公室疾步走去。他和小王合租房时,一是要求价廉,二是要距上班地点近一点儿,加班方便,还可省去些交通费。
初夏的风徐徐拂来,城市的浮尘及气体中总是夹杂着特有的躁动撩拨得人心惶惶。马路旁,建好的、正在兴建的高楼,一幢比一幢高。原来大都是无电梯楼房,现在的楼房从十八九层盖到了二十几层,三十几层,四五十层了,而且还在往上蹿,在纷纷比个头。城市的地皮金贵,越炒越贵,人都要炒到高空中去居住了,应明真担心这些高楼突然倒塌,殃及大片无辜。新建高楼的一扇扇窗口,一到夜晚大多是盲点,没有灯光,寂静无声。一些囤房者在翘首以待楼价一夜暴涨笑抱“金娃娃”的时刻,可这高楼里充满玄机,祸福相依……。应明收回目光,又打量着眼前一台台飞驰而过的小车,如同从身边射出的响箭,坚挺而有力。他心虚了,高楼中何时才会有属于自己的一扇窗口?马路上何时才会有自己一辆响箭般的小车?他紧握右拳,使劲地对空中挥了一下,相信自己会有这一天的!届时,他要让住在矿区的老爸、老妈安坐在小车里,要将这座喧闹的城市飚个遍,然后扶他们上电梯,登上属于他们的高层住宅。一路上,他放开了快乐的思绪,步子也迈得更快了,很快就到了公司办公楼,乘电梯刷刷地就上了十九层。
办公室有人,他马上有些警觉。推开门,居然是厉方和姗姗,还另外有一个陌生的男子。他与他们相互礼貌地点了点头。应明想莫非是桃色纠葛?上次姗姗手机通话的事,自己可是守口如瓶呀。难道?……。姗姗在瞬间稍有的慌张中镇定了,她笑了笑说,是聋子。应明没有吱声,他不能吱声。他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办公间内,打开了电脑,自言自语地说:还有点儿活儿今天扫尾算了,不想拖到下周。厉方大声说话了:应明真敬业啊,我要号召全组人员向他学习。他还不忘站起来朝应明挥了挥手。应明忙着打字,对声音没作丝毫反应。
姗姗说:你表扬他,他又听不见一个字。
陌生男子有些不解地说:他是聋子?刚才我还听见他说话。
姗姗说:他的耳朵是被爆炸声震聋的。天上打雷他都听不见。
陌生人说:哦,难怪厉哥表扬他,他没有任何反应。
姗姗指着电脑,压低声音对陌生人说:这些客户名单你都看了吧?
陌生人也压低了声音:看了。
应明屏气凝神,凭着甚好的听觉捕捉着宝贵的语言信息——
你刚才看了名单,客户不少吧?
不少。
厉哥要是把客户都带过去,他这副总的位置靠得住吧。
绝对没问题,我代表我表哥表硬态。
还有我的安排?
放心吧美女。你至少也得安个部门负责人,夫唱妇随嘛。
好家伙,简直是晴天霹雳——应明尽量稳住自己,千万不能有丝毫表露,他真想大喊出:这对吃里爬外、男盗女娼的东西。若让他们这一折腾,这高楼真要大晃动,公司可要垮掉半壁江山了,一批在此谋生的员工们只能去喝西北风了。那边,一声不吭的厉方在警觉地打着手势,制止男女二人的低声交流。男女二人在他的示意下,推开门先出去了。厉方笑容可掬地来到了应明的面前,朝他竖起大拇指说:周末还不忘工作,好兄弟。我要建议公司嘉奖你。应明头也没有抬,对对方竖起的大拇指,只是摇摇右手示了示意。厉方边走还不忘说:不打扰了。我们先走了。姗姗这鬼妹子,要带他同学来看上次旅游贮存在电脑里的照片。嘿嘿,我看不值得显摆。应明毫无反应,回应厉方的,只有快速的、稳健的敲打键盘的嗒嗒声。
一般上班时,应明总是有提前到的习惯,今天破例了,他是踩着点儿上班的。他有些黯然神伤,失眠写在脸上。厉方不时用尖锐的目光扫射着他,甚至还走过来,装模作样地摸摸他的额头,关切地说:没感冒,不发热吧?应明的确有些恶心,但又无法发作,只得佯笑着摇摇手。姗姗从应明的办公间前过,眼神有些慌乱,似乎不敢与他对视。应明在怨恨这对男女,就是被他们害得自己昨夜难以入眠。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反复地扪心自问:我装聋可以,能作哑吗?姗姗的男女之事我可以不理会,可这厉方、姗姗要出卖公司的大事,我能充耳不闻、一声不吭吗?高僧的指点又在耳畔响起:你已遭一劫。若再有试用期,千万要装聋作哑,祸从口出哇。善哉,善哉。高僧果然明察秋毫,这祸不是又来了吗?在这高楼林立的城市,面对灯红酒绿的强大诱惑,人心皈依何处?老师们常教导的“真善美”去哪里寻觅?记得他刚入大学离家时,矿山父亲手捧着一把乌黑闪亮的原煤,细细叮咛着:伢呀,你看这山底下挖出来的东西,才是最实在、最顶用的,一声不吭,只知发热放光。你孤身在外,做人办事千万要实在本分,若外面的事难混,你就回矿山,这里有你的用武之地。今天,他本想一上班就直奔总经理室,将昨天之事告发,他思前想后考虑结果,两败俱伤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他犹豫了,退缩了……。脑海里的是与非仍在激烈交锋。
上午,姗姗显得局促不安,出出进进的次数颇多,厉方也出去好几次。应明的心煎熬着,猜测着种种可能,莫非这俩人会先下手为强?我可至今还是守口如瓶呀!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厉方说有公事要外出一趟。此时,应明盲目地敲击着键盘上的字码,以平定纷乱的思绪,他坐在高楼之上,感觉有些摇晃,似乎摇摇欲坠了。连绵的矿山却从不摇晃、不险恶,父亲曾牵着他稚嫩的小手,登着煤山学步。山野的清风捎来清脆的鸟鸣,他兴奋得挣脱父亲的大手,屁颠儿屁颠儿地小跑起来……。他在尽情的回味中,终于挨到了下班。
应明回家后,草草地煮了点儿面条吃。同房的小王还没回来。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姗姗居然出现在他的房中。俩人对视片刻,都在读着对方的心思。最终还是应明先发问:你怎么到这里来?
姗姗说:同事之间不能来看看吗?
“聋子”答:什么?
姗姗加大了音量:来看看你不行吗?
“聋子”答:你说什么?
此时,小餐桌上的手机响了,应明竟然习惯性地掉了掉头,意欲去接手机,人却没动。姗姗走过去一把拿了手机,递往应明手中说:应明,你,你不要装了,你根本就不是聋子,你是假聋。下午老厉都了解清楚啦。
应明仿佛被人狠狠地击了一拳,惊愕得猛然一怔,突然他发狂地挥舞着双臂,山崩地裂般地喊了起来:我是没有聋,我有超级的听觉功能。我是被他们逼聋的,也是被你们逼得装聋的。说完,他猛然跌坐在一张木制沙发上,颤抖的手指痛苦地游移在浓密的头发中。
姗姗陪他坐了下来,轻言细语地说:是的,你是被别人逼聋的,你没有错。金港房产新进的那块地放射性物质大大超标,你听说后建议不要建楼盘,还告诉了客户,讲了真话,就被公司取消了试用期。其实你的工作相当出色,能力特强。
应明猛一抬头说:你们成了私人侦探?竟敢摸我的底!
姗姗摇了摇头说:我们也是为了个人得失,才迫不得已去了解你的真实情况。我和老厉也分析了,你绝对不会是公司安在商务组的眼线。你是想明哲保身才装聋的,你想平安熬过几个月的试用期,端稳自己的饭碗,
应明心里暗暗称道:好一个“老江湖”,连湖底都看穿了。他猛拍了一下沙发说:我是不想重蹈覆辙呀。妙化寺高僧指点要我切记,自古以来祸从口出,眼下更是如此。再有试用期,他要我装聋作哑、守口如瓶呀。我必须装聋,若是作哑,公司不会收留我。我的远方亲戚极力推荐我来这家公司,说我的耳朵有点儿背,但绝不会影响工作。为了度过这试用期,坐稳在高楼上这一丁点儿位置,我可怜又可悲,我装聋又认聋,遭你们的冷眼、岐视,我无所谓……谁知道又、又起风波,我,我连聋都装不成了?应明说着说着,眼眶里闪耀着晶莹的泪光。
姗姗深深地叹惜了一声说:老厉说你为人处事忠诚,是我们的楷模。
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我受不了。
的确如此。本来厉方家也准备买金港那块地的房子,是你帮了他们家。许多客户都打心眼里感谢你。
姗姗拉开了手提袋的拉链,掏出了一个信封,放在木沙发上说:应明,你现在工作还未稳定。这三千块钱算老姐暂借给你的。你以后宽裕了再说。
骤然,应明脸色变得铁板似的,他使劲一拍小餐桌说:你要这样看我,太侮辱人了。我马上就去公司捅破你们的预谋,还有你那点儿破隐私,大不了鱼死网破。
姗姗急了,连忙收回了信封说:别,别。应明,老姐求你了……。她说着,泪水也随着哽咽声涌了出来。
应明见不得人落泪,话语也缓和了:你有话好好说。要不还以为我欺负你。
姗姗用手绢揩着泪眼说:应明,你是好人。我不会有半点儿话隐瞒了。那天电话约会的,是我的旧相好,因为两家经济都很拮据,家人坚决反对我与他成家,所以一直难以圆梦,我已过而立之年,苦哇。老厉已经离了婚,他对我好,又有才干,我就认了。我以后保证要对得起他,不会有半点儿越轨。请你相信我。
人心都是肉长的,应明认真仔细地听着,思索着,点了点头。
姗姗又用手绢揩了揩眼睛说:关于转移客户的事,是我鬼迷心窍,拉老厉出的馊主意,他并没有认同,想事比我要复杂些。那边老总是我同学的表哥,我这破水平还想出人头地当角色,嘿嘿,白日做梦。
应明听对方说得坦诚,心中便生了恻隐,就问: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姗姗说:我来找你,也是受老厉的委托,来向你道歉、认错的。他了解你在金港公司的情况后,感动得连连说这世上还是有真君子,惭愧呀惭愧。转移客户的事且当是一番玩笑话。若真要上告公司的话,我们认罚、认处分。
应明精神为之一振,他想不到自己在原公司说了点儿真话,还感动了其他人。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姗姗问:厉方真是这么想的?
姗姗低下了头,局促地搓着双手说:我现在哪还有脸讲假话。厉方还说,他无论如何要推荐你按期转正,好人、能人不能老吃哑巴亏。
应明飞快地握了一下姗姗娇柔的手说:好,痛快。我就甘愿当了这回聋子。你请坐。我得泡杯好茶给你喝。
姗姗破啼为笑了:这回,该请你喝咖啡了。走,厉方开车来了,就在楼下等着。
应明朝窗下望去,果然见厉方伫足在一辆奔驰车旁吸烟。好家伙,准夫人当先锋在前,主帅在后听战果。他兴冲冲随姗姗出了门。
厉方一见应明,就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说:真有你小子的,好一个耳聪目明的聋子。
第二天上班,公司商务组办公室里出了爆炸性新闻。组长厉方快乐地宣布:应明的后天性耳聋用特效药完全治愈了。应明立即反应,霍地站了起来说:是的,我的听觉完全正常。应明说完,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的释放,心情也豁然晴朗了。
办公室的人面面相觑,只有姗姗在捧腹大笑。
谬芳大姐站了起来,眼睛久久地盯着应明,在思索着女儿如何“抛绣球”的事。
应明如释重负地轻松了一天一晚,第二天他是哼着小曲小跑着奔进办公室的。他俯瞰着窗下,路旁的樟树已绽露出翠绿的新叶,赏心悦目。他刚入坐不久,厉方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说:应明走,我们去一趟总经理办公室。应明不由一愣,心里猛地一紧缩,手指抑不住在键盘上胡乱一点,竟点出了一个大问号——是福?是祸?他难以揣测。厉方笑呵呵地说:你小子要出名了,记者在老总的办公室等你。
记者等我,要找我的麻烦?
不是找麻烦,是宣传你的好事。老总为有你这样的忠诚员工而高兴。
为我高兴?我这员工还在试用期。
厉方手臂一挥说:嗨!这转正不转正,还不是老总一句话。快走吧,时来运转了。
应明站起来,跟在厉方身后说:什么时来运转?我还蒙在鼓里呢。
你揭露了黑心的房地产开发项目,广大客户纷纷要求媒体表彰你,号召向你学习。公司嘛,就需要打你这张牌。
应明的脚步有些迟缓了,心中涌动着不安和惶惑:这世界怎么了?我仅说了一句大实话,就弄得如此兴师动众,还成了一张牌。这结局尚难预料,我该如何面对?他暗暗下了决心:尽快离开这林立的高楼,回到脚踏实地的矿山去,在那里可以放开嗓门大声呼喊,可以听见清脆的鸟鸣。
胡厚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高级政工师、湖南理工学院客座教授。已发表小说、散文等作品110余万字,曾获《小说选刊》、全国电力行业、省、市文学创作奖多项。已出版小说集《回龙滩》、散文集《我欲乘风》《悠远的依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