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把怀里揣着的十四个大洋递给守城门的兵,溜出大南门时,一步也不敢停留,朝南就是个“犺”,这是老乡们用来形容走兽狂奔的词,他觉得自己就像逃出虎口的小兽。
身后,架了机关枪的太原城,他红红的眼睛一下也不敢回望。他是被裹挟来当了兵的,进城一受训才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当兵的料,从根底上说,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大伯教书,叫郭老师,他也叫郭老师,加个小字,是小郭老师。不仅辈分小,个儿在叔伯兄弟们中也最小,最不壮气,单薄瘦弱。
他扛不动枪,吃不了这碗饭。他还是教书挣活项是本行。
他就是我的四舅舅,叫郭相卿,小名拴兔。那时候,算村里识字多的。他上过“天一渠”——城里的好学校。苏家庄的学生大多就近在山庄头念高小,背上些小米子、山药蛋交了学校,不用再花钱。而到城里念书,就得交现大洋呢。四舅舅是三姥爷的独子,三姥爷死得早,家境不好,能念天一渠,全赖二伯也就是我姥爷供给,姥爷看他待念书,给他拿上学费,把舅舅上学的东西都给他用。这才完成了高小学业。
当年,逃出太原城,回村继续教书,我也一直听说四舅舅是教书先生。到六几年,回村里给姥爷上坟时,四舅舅已经回到生产队当社员,在庄稼地里干活当地话叫受苦,他可真叫个受,瘦得连脸都圆不起来, 颧骨更高了,嘴横着长,说话时,眼睛不怎么看人,声音不高,话从嘴里出来,咀嚼出一嘴角白沫。
我七妗说起来,当年的四舅有谱有样,师道尊严。七妗当过他的学生,说他梳着分头,穿着平展展的中山服,往讲台一站,教室里安谧静悄,课讲得有声有色,受听。
现在这样子,不但没有人叫郭老师,连小名也不叫,叫他的奶名“秃子”,这名儿是男孩子刚生下时,对以后不扎辫子的昵称,大了成年了又给拾翻出来叫。他又不能当干部,也不能管个账什么的,只有在农业社地里死受。当干部没福,受苦没力,让五大三粗身大力不亏的人们嘲笑挖苦,也不稀罕。
因为四舅舅也落了个高成分。
他老子手里有几亩地,他身子单薄,念书又念得没多少力气,于是那地做了抵庄地,也就是出租,四六分或三七分。谁来抵庄地,免费住在南房里。有雇工,成分也就上去了。
这是没话说的往事,他也就话不多。
四舅舅多年教学,就在学校安身立命吧?为什么回来受苦?一问,是被四妗掐了脖子掐回来的。
四妗人高马大,一脸麻子,发了脾气麻子也助威,剪发头长年蓬蓬乱乱的,发起火来,就有怒发冲天状。姐妹妯娌们认为她脑子里顶的一坨。这一坨自然是指糨糊,形容她不够精明,如同她的外表,也如同她的话音。她说话鼻声重,就像脑子里的糨糊灌进鼻子嘴里了。这样,她的话,就格外显重。
起先,家里一细一粗搭配,日子还凑乎过得去,四妗体格壮,像块好田地,长庄稼快,她接二连三地养了四个儿一个女。一家人挤在破土窑子里,光景便成了一紧。她三嫂也就是我三姨,眼前没有个一男半女,实在喜欢她家一炕头的秃小子,三番几次说,你家孩子多,让我抚养一个吧。四妗一口拒绝,不留余地:我养的孩子凭甚给你?再有三五个也不给。
四舅舅在课堂上不苟言笑,镇得住学生,所以,不显得个儿低,也不显得力气小。那天,正给学生们上算术课“鸡兔同笼”,用腿数推算鸡兔各几只,四妗的腿咣一下子推开教室门,带进来一股雄风:秃子,你给我走不走?一天推一天,今天我叫你再推。
四舅的奶名,在学校从没人知道,这么大呼小叫的,学生们先就笑了。她指着四舅的鼻子数划:赶紧跟我回去种地。
四舅还在迟疑,她一把掐住脖颈,不容分说,这是四妗的拿手好戏,在家里常常这样一只手掐住脖子一只手抓住笤帚疙瘩打。这次虽然没拿笤帚疙瘩,可是这架势在校园里重演也够败兴的。四舅只能赶紧跟上回村。
不光人回来,连工作关系也丢了。
四妗采取这种方式,也有她的苦衷,这时候已经入社了,家里人口多,没有壮劳力,按规定,只要有在外工作的人,就必须交现款买口粮,接当时的说法,叫“现款户”。与社员们的区别大,不仅交不了全款领不到口粮,而且分粮分菜得排在人后,听人闲话看人白眼,四舅是个民办教师,挣个三二十元,不够开销染搅,四妗有把子力气,更有把子脾气。把四舅的工作就这样给踢腾了。兄弟姊妹们对此很有看法,可是四妗根本不吃这一套。甚至城里姐妹们回村,她连顿饭都不管,“我还没吃的呢,请唤她们?”不愿听她们的闲话。
看着四舅单薄的身子扛着那么重的镢头下地,我也觉得四妗顶着糨糊,她便是成分好,也不能这么霸道啊。等我下乡插队,后来又当了生产队的保管经管分粮分菜后,慢慢想算过来,四舅他身份一变,成了社员,她们家就不必交现钱买口粮了。也就是说,摘了现款户的帽子。尽管四舅舅挣不了多少工分,全家的粮菜款却可以名正言顺地欠着,这叫欠款户,不分红的,一年见不到现钱,但口粮队里得给分,一斤也不能少。别人也说不得闲话,那些年,分红越来越低,欠款户越来越多,谁也不比谁显高。
有了吃的,只是那窑洞里别说摆书桌,连放几本书的余地也没有。窑洞里光线不好,便是放下一两本书,也看不到。
当年教几十个学生不费力的四舅舅,这会儿也就心灰了,连自己的孩子们也没时间与空间来教。
家里家外轮不得他施展文化,讲台上的体面人,面儿全摘了,抑郁终年,患了直肠癌,这是受罪的病,疼时,死去活来,最后的日子,到省城太原住了医院,他在病床上越发矮小,剩一把骨头了。有一次,疼得背过气去,跟前的孩子们一看,赶紧给剃头、穿衣,他又醒过来,说,你们不想给我治了?就是怕我不死!孩子们岔开话,问他刚才去哪儿了。他说,看俺妈去了。真的。俺妈梳洗得精由由地,数落我,白让你二伯供你上了一回学,什么也没做成,就这么就来了?有甚脸面?
一生没做什么亏心事,怎么就没脸了?其实,是瘦得没脸了。让老妈呵斥回来,也就多熬了一天。
四舅舅的一生,让儿女们眼睁睁看到了文弱武强的现实,尤其是底下两个小的,更是信奉拳脚。动辄出手,不受人半点儿气。成了“武人”。
到祖坟番沟上坟时,这几个就现演一场,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吃食紧张,供献完了,各家折供献,天气正热,西瓜就不拿了,大家吃掉算了,可是,地里没刀子,怎么切?他家老三叫个三银的不用刀,往供桌边上“嚓啦”一声,磕开,伸进手去,抓了一把红瓤塞进嘴里,城里亲戚伸不出手,也就不再理会解渴的西瓜了。
这是写生,还有写实的。
因为舅舅的成分高,处处受制,表弟们便迁到李坊姥娘的村里过。
老大、老二成家后,三银找了一个逃婚回来的女人,这女人还带着个孩子,别人不敢要,他敢。三银一笑满脸没遮拦,舌头长长地舔在下巴上,根本不在乎黑社会红社会的规则还是潜规则,满不在乎的神态有几分像英格兰球队的鲁尼。只不过鲁尼的舌头伸出的短些,鲁劲一致。
这个女人从婆家走得不清不楚,可是有人出头收留她还是乐得有个落脚处。她前男人听说了,领上打手来抢,双方一交锋,三银当然不肯服软,可他便再是好汉,也不敌人多,被打断几根肋骨。
后来,他与这女人的娘家隔畔种地,那家闹事,硬说他滚了人家的畔子,他不服气,又动手。又一次挨了重揍,亲戚未成成了仇家。
一次谈论起三银兄弟来,阳泉的表妹便忍不住笑,那年正月里,他们弟兄到阳泉拜年,我送到火车站,到售票口给他们买返程票,三银见状,三把两把分开排队的人,要拉出我,不要我买票,可是他力气太大,动作太猛,把排着的队冲了个乱七八糟,连铁路警察都给惊出来了。
四舅活着时,常跟儿女们念叨,你们忘了谁也不能忘了阳泉的六姑,当年我被围困在太原城,没吃的,空投下些红大米,又没菜吃,当兵的一人拿一小布袋盐,蘸点儿咸水下饭,吃得眼角都是红的,色盲眼,到黑夜甚也看不见。要不是你六姑变卖了她的金镏子,换了十四个大洋,给我做买路钱,也许我就死在太原城里了,没有我,更没有你们了。兄弟们记住这话,年年到阳泉拜年。有一年,三银带着私自收留的那个女人的孩子去拜年,孩子正是爱动的年龄,乱跑着穿越马路,被一个着急上班的小伙子撞了,兄弟俩也不说清长短,反正不能让城里人欺侮,上去拔拳就打,他们手重,小伙子也不经打,头破血流住了医院。他们也被扣进派出所,有理事打得丢了理。六姑家的人还得托上人情送上礼,才把他们保出来。
这类事,非止一件,竟也非止一辈,兄弟俩的后代长成了后生家,也开始亮全武行,四毛的儿子两次打架打丢了营生。哥几个觉得我们一辈出事,下一辈也出事,准是祖坟的原因,要说风水不对,叔叔伯伯们文功武略,也算出色。不是风水,再思谋,找到后土那儿了,文革后,番沟祖坟的后土碑不见了。平常谁家的后代出问题,人家爱说一句俗语,“你家的后土碑支楞了”。歪了都不行,何况没有了?弟兄们与叔叔伯伯们商量通,几家合力重新立后土,有钱的出钱,有车的出车,有力的出力。这弟兄们属于出力的,出四轮,把重刻的后土碑拉到老坟,按阴阳先生的指点,埋好。以为这就万事大吉了。谁知土归土,路归路,车还是归车,弟兄们虽然有股蛮力,力气用在汽车拖拉机上,更坏了,三银又出了车祸,英雄一世没英雄出去,早逝。
四个弟兄里,独有二银的眉眼长相有几分像四舅舅,曾经养过一辆小四轮,却也车祸,将人家一个姑娘的骨盆轧成粉碎性骨折,赔付补助算下来,把个四轮赔进去都不够。二银的两个孩子争气,秉承了爷爷的文气,先后考上大学,二银没有像老妈那样眯了眼看文化人,他手头紧,东跑西颠,全力以赴砸锅卖铁供出两个大学生。孩子们书也念得不错,儿子在北京上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姑娘则回本城找了工作。二银快活出新样儿了,先准备儿子成家立业,在城边买了房子,按揭每月两千,姑娘交一千,二银替儿子交一千。其时,儿子在北京接受出国培训,准备留洋学习;女儿在榆次经纬厂,坐了月子当上了母亲。
四舅舅的孙子辈终于喘过气来,有望翻身,二银为了还贷,找了份烧锅炉的苦力,本是份不错的工作,可事情就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给锅炉房倒炉渣用平车,车胎破了,补胎时,因为几元钱的事与补胎的老汉争吵起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司,总共十来八块,那老汉急了眼,拿补胎的剪刀朝二银扎去,剪刀也是刀,不偏不倚扎在心房上,当场扎了个死不出气。
二银死不瞑目,等着看最后的处理结果,一等几十天。好在天凉,躺得住。
弟兄四个就这样壮年未完先去了一半。当年,躲开苏家庄时,四个半大小子。如今竟有两个铩羽暴鳞而归,红着眼角重返番沟老坟时,一个前胸没栅栏,一个心房开着绽。
毛守仁:山西人。山西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在《当代》《莽原》《飞天》《漓江》《清明》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入选《全国短篇小说选》《山西短篇小说选》,并获山西赵树理文学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庄重文学奖优秀奖,《山西文学》优秀作品奖。出版有小说集《下河滩的女人》《抬山》,散文集《大河血性》,长篇小说《天穿》《北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