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铿
每天上班路上开车经过新州王子镇(Princeton—音译普林斯顿)的下城,会路过一条很不起眼的小街叫“希尔薇亚·毕奇”(Sylvia Beach)。看过海明威《流动的飨宴》的人会知道希尔薇亚·毕奇是上世纪巴黎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的主人。莎士比亚书店聚集了当时文学界的一大批一流先锋派作家,除海明威外,有乔伊斯、保罗·瓦莱里、庞德、纪德、T·S·艾略特、菲茨杰拉德和贝克特等。由于当时的作家大都是买不起很多书的穷困潦倒之人,毕奇的书店主要是一家出借文学类书的图书馆,同时兼售英语文学读物,后来逐渐把经营范围扩大到出版和借贷等项目。
希尔薇亚来自于美国新泽西州的王子镇,在王子镇度过了她的青春年华。父亲希威斯特·毕奇(Sylvester Beach)是一位祖传的长老会牧师。他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的前身王子镇学院,以及王子镇神学院。1901年,在希尔薇亚十四岁的时候,老毕奇把全家人(妻子和三个女儿)都带到了巴黎,当了三年巴黎长老会的牧师。1904年他受命为王子镇长老会教会的牧师,在他的教徒群中,有一位是美国前总统克利夫兰,还有一位则是普林斯顿大学校长、未来的美国总统威尔逊。威尔逊家的两个女儿喜欢音乐,但家里没有钢琴,便常来教会使用教会的钢琴伴奏,毕奇家与威尔逊家的女儿们也成了好友。1913年威尔逊当上美国总统之后,毕奇正式成了总统的牧师(Pastor),被邀请到华盛顿主持各种总统的宗教仪式。威尔逊的两个女儿杰茜和埃莉诺在白宫结婚,都是毕奇牧师主持的婚礼。王子镇上还有一位《独立宣言》的签字人之一斯道克顿家族的女儿安妮丝,也是希尔薇亚的好友。
在这种顶层的家庭背景中,希尔薇亚从小就读过各种文学著作,对文学艺术培养起了自己的品味。1916年,抱着对欧洲文化和法国的热爱,将届而立之年的希尔薇亚不顾遍地弥漫的战争烽火,动身前往欧洲,次年经西班牙又一次来到巴黎。她和做电影演员的妹妹西碧丽安(Cyprian)住在塞纳河右岸皇家宫殿旅店尽头的一个套房里。有一天,希尔薇亚漫步在左岸卢森堡公园附近的一条街上,有缘结识了一位法语书店的女主人安德琳·莫尼埃(Adrienne Monnier),可说是一见钟情,两人从此便成了终身伴侣;安德琳成了希尔薇亚一生中的“唯一爱人”,直到她于1953年重病去世。1919年11月17日,希尔薇亚依靠她母亲的三千美元积蓄(换成了两万四千八百十法郎),在莫尼埃书店德洛鼎街7号拐角的街面上挂起了“莎士比亚书店”(Shakespeare and Company)的牌子;书店两年后又搬到了莫尼埃书店的街对面德洛鼎街12号,店面更为宽敞。书店墙壁两边的书架上面都挂着各位作家的肖像照片,有惠特曼、爱伦坡、王尔德等有名的作家,也有如乔伊斯、劳伦斯和庞德等如旭日初升的作家,还有希尔薇亚心爱的英国诗人画家布莱克的画作。海明威俏皮地说,那些照片张张都是栩栩如生,即便是那些过世了的作家也仿佛还活着。
1921年,比希尔薇亚小十二岁的海明威带着美国作家安德生写给莎士比亚书店主人的一封介绍信从芝加哥来到巴黎。但海明威来到左岸这家书店时既忘了介绍信,也没有带足够的钱。然而希尔薇亚一见到年轻的海明威便产生了一种亲和力,她对海明威说,你可以先办借书证,押金以后记得的时候再带来吧,并鼓励海明威多借些书。然后又像姐姐照顾弟弟似的说:“你不能不吃午饭;而且午饭一定要吃热的。”多年之后,海明威在《飨宴》中回忆说,在巴黎没有人比希尔薇亚对他更为友善的了。有一次,海明威想与沙龙女主人斯泰因争个明白,但又没有足够的勇气,他便要希尔薇亚带他去斯泰因家里。斯泰因沙龙和莎士比亚书店可以说是当时巴黎流亡文人的两个文艺聚集地,尤其是斯泰因最先所称的美国“失落一代”年轻作家的朝圣地。
斯泰因自称为美国流亡作家的“大姐”(她在1920年4月第一次来莎士比亚书店时四十六岁),在她家里所聚集的则大都是流亡者,希尔薇亚称她在斯泰因的沙龙里很少看到法国人。希尔薇亚带其女友安德琳去过两次斯泰因家。第一次见到安德琳,斯泰因便很不客气地对她说:“法国人在文学和音乐上都没有‘阿尔卑斯山,你们没有莎士比亚,也没有贝多芬。你们的天才在于那些将军所说的‘丰功伟绩。对了,法国人的拿手好戏便是铺天盖地的‘大事张扬(Bombastic Fanfare)。”希尔薇亚则说,尽管斯泰因在法国住了一辈子,但她却永远是一个游客。她看待法国人时往往是视而不见,就像一个游客以一种好奇的心态,所到之处,不过走马观花而已,她的评论也至多是一个游客的见解。此外,斯泰因自视甚高,往往表露出一种维特曼风格的自爱。她的几部小说在法国评论界反响不高,也促使她对法国文学界没有太多好感。
海明威来莎士比亚书店的另一个目的是想结识乔伊斯。乔伊斯是书店的常客,希尔薇亚则逐渐成了乔伊斯的大粉丝。她曾这样描写乔伊斯:“我每次看到乔伊斯走在街上,来回把玩他那根手杖,他的礼帽压在他的脑瓜后面的样子,总是欣喜万分。安德琳和我都称他为‘忧郁的耶稣。这是我从乔伊斯本人那里学来的称呼。另一种称呼则是乔伊斯用特有的爱尔兰口音自称的‘曲背的耶稣。”到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乔伊斯写他的巨篇先锋派梦呓小说《尤利西斯》差不多已经快有十年了,但却一直找不到一家出版商;在美国杂志《小评论》上的片段选登都因小说的色情描写而受到英国和美国书报检查的禁令,杂志编辑玛格丽特·安德生和珍妮·希匹(Heap)因此而受到美国司法起诉。希尔薇亚的审美品味则告诉她这是一部代表未来的杰作。对先锋艺术的偏爱促使她决定用自己微薄的资金出版《尤利西斯》。她用了女友莫尼埃在第戎的印刷商。从1921年3月开始,《尤利西斯》的排版延续了十一个月;在此期间,这位爱尔兰天才作家居然在校样上又加入了二十五万字的补充文字,是原来篇幅的整整三分之一!印刷商有此耐心让作者如此改动,也充分显示了出版人希尔薇亚的外交才能和所花费的精力。《尤利西斯》的首版一共印了一千本,其中一百本由高级的荷兰纸印成,由作者签名,售价350法郎,另一百五十本用另一种上等纸印成,售价二百五十法郎;其余七百五十本用普通纸印,售一百五十法郎。当时一美元估计换十五个法郎左右,普通本售价也要十个美元;但一千本书在出书之前已经被订购一空。原定1921年9月出书,作者的不断修改则拖延了出版。endprint
1922年2月2日正值乔伊斯四十大寿,希尔薇亚一早便赶到巴黎里昂火车站,等候七点到达的快车。她回忆说:“当我等在车站时,我的心犹如火车头一样在飞奔。”火车停站后,机车长交给了她一个包裹。希尔薇亚随即把一本样书送到了乔伊斯家里作为她送的生日礼物,然后又把仅有的另一本样书放到了莎士比亚书店的外面橱窗里。给希尔薇亚回忆录写序言的劳夫林(James Laughlin)说:“促使希尔薇亚对乔伊斯涂鸦的手稿和校样如此耐心加以处理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宗教式的奉献精神了。”我敢作证说,凡是看到过《回忆录》中所附的那份乔伊斯手稿涂鸦样本的人,一定都会说此言一点都不虚!
1922年1月,乔伊斯看到希尔薇亚终日为《尤利西斯》奔波,每次将手稿从巴黎寄往第戎都要花几百法郎,于是他便把自己的几部小说旧手稿送给了希尔薇亚,其中有《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和《室内乐》等等。2月2日收到样书之后,乔伊斯又为希尔薇亚写了一首模仿莎士比亚的打油诗以表谢意。诗的最后一节写道:“然后让我们向希尔薇亚歌唱/销售全靠她的胆量。/她能售出每种平凡之物/那仿佛是乏味得无可言语/让我们为她找些买主。”从1920年7月开始,乔伊斯几乎每天都来莎士比亚书店,结果他把几位毕奇姐妹及其母亲都写入了《尤利西斯》最后几篇的种种角色。
海明威则帮助希尔薇亚把《尤利西斯》运送到美国,被希尔薇亚称为“最佳顾客”和给她带来好运的“猫头鹰”。海明威给希尔薇亚介绍了一位加拿大朋友,她先把美国客人的书寄到多伦多,然后再由这位加拿大友人随身带入美国。这位友人同他的另一位朋友每次带两本,把书放在裤腿里通过海关,借用了当时那些酒类偷运者的做法!按照乔伊斯自己的说法,《尤利西斯》中有差不多百分之十的篇幅涉及到出格的色情描写;这样的篇幅足以使《尤利西斯》同所有正宗的色情小说归于同一类别。不过也正是这种禁令,使得《尤利西斯》的销售愈来愈火红,次年便出了第二版,以后几年里又印刷了八次。到30年代,对《尤利西斯》的评价一路高升,禁令终于解除了,美国蓝德书屋正式出版了受版权保护的版本,乔伊斯得了四万五千美元的稿费,希尔薇亚作为首次出版人则分文未得。后来欧洲的奥德赛出版社也出版了一种便宜的版本,希尔薇亚得到了一些版税。顺便说,劳伦斯为了出版《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也曾多次苦苦找过希尔薇亚,但都被她拒绝了,因为她不想成为出版“色情小说”的专家。不过希尔薇亚自从出版《尤利西斯》之后,便逐渐成了乔伊斯在巴黎的文学代理人,比如有关剧本《流亡者》的演出安排,乔伊斯便让希尔薇亚出面受理。1938年6月,由于对法美文化交流的贡献,希尔薇亚获得了法国政府颁发的“荣誉勋章”(Legion of Honor)。
1939年9月二次大战爆发前后,很多犹太人涌入法国避难。希尔薇亚和安德琳接待和保护过许多犹太人,其中最有名的是德国学者本雅明和匈牙利作家亚瑟·科斯勒(Arthur Koestler)。后者还在安德琳的寓所住了几星期,等他拿英国签证后便去了伦敦。他其后出版的《正午的黑暗》成了一部揭露共产内幕的畅销书。本雅明在巴黎时也时常来莎士比亚书店,但他的命运则悲惨得多。德军开始占领法国之后,本雅明先逃到马赛,然后准备跨越西班牙边境到葡萄牙上船去美国时,正逢西班牙一边关闭边境,传言要把他们解送给法国警察,当晚本雅明便服毒自杀了,第二天边境却重新开放。
1940年秋天,乔伊斯的最后一部小说《芬纳根的复生》(Finnegans Wake)同时在英国和美国出版。《芬纳根的复生》是根据一部关于泥瓦工的芭蕾舞剧写成的,“芬纳根”用的是复数,“Wake”作为动词具有“醒悟”和“守灵”的双关含义。小说中的泥瓦工在人们为其守灵时苏醒了过来,同时“Finnegan”一词本身也是一个蕴含着“终结”和“重新开始”的双关语,而且小说也用同一句话开头和结尾,暗示着大地万物生生不息的反复轮回。乔伊斯在多年的流亡生活中学会了十多种语言,他的多种语言技巧充分体现到了这部小说之中,但小说因此显得艰深难读,一时间评价不是很好。12月17日,乔伊斯带着太太诺拉、女儿露西娅和儿子乔治一家人辗转来到瑞士苏黎世,像是毕加索绘画中一群几何形状的人像;到次年1月13日,乔伊斯便因胃穿孔而去世了,离五十九岁的生日还有两个多星期。
巴黎成为沦陷区之后,1941年的一天,一位会说纯正英语的德国高级军官来到莎士比亚书店,想要购买橱窗里陈列的乔伊斯小说《芬纳根的复生》,希尔薇亚拒绝出售最后的孤本,军官气愤地走了。两个星期后军官又来,但已见不到此书,于是威胁要没收整个书店。几个小时之后,希尔薇亚便关闭了书店,外面的招牌也用油漆涂掉了。但她还是未能逃过牢狱之灾,1942年在审查营中度过了六个月,最后因为维希政府中的一位部长赏识她,而重新获得自由。
到1944年8月26日星期天,正好是巴黎的德军宣布投降的次日,清晨阳光明媚,巴黎的街道上还在逐条清除残余的德军,海明威作为指挥官,带着四辆英国小军车的士兵来到希尔薇亚德洛鼎街12号的住宅下,大声叫:“希尔薇亚,希尔薇亚,海明威来了!”希尔薇亚奔下楼来,高头大马的海明威举起小鸟一样的希尔薇亚,拉起她双手在空中转圈。海明威问可以为她做些什么,她说她和她女友的屋顶上还有德军狙击手。于是海明威和他的士兵上屋顶清除了残余的德军;看到希尔薇亚没有危险了,海明威才带着士兵离去。
1962年10月6日希尔薇亚因心脏病在巴黎去世,享年75岁,归葬于王子镇墓地。作为一个侨民和长年流亡者,希尔薇亚体现了美国人和法国人的双重性格。可贵的是,她吸收了两种文化人格中的优点。她的传记作者费希精致地描述了她的双重文化人格:“希尔薇亚最为亲近的成人朋友都是法国人,但她仍然保持了美国人身份。葛雀德·斯泰恩曾宣称‘美国是我的祖国,但巴黎是我的家园,较之斯泰恩,这句话更为准确地描述了希尔薇亚·毕奇。与葛雀德不同,希尔薇亚更为精通法语,她所交的法国朋友也更为亲密。她定居法国时已经二十九岁,她的智慧和成熟让她避免了流亡者通常所犯的错误。一方面,她从来没有企图否认她的美国遗产,接受一种不是生来就属于她的民族认同。在另一个极端,她也没有选择生活在巴黎的美国社区,避免法国人及其习俗。她吸收了法国文化,偏爱许多法国的而不是美国的方式。正如安德琳的证言所说:她是出奇的‘同时是地道的美国派,又是地道的法国派。她结合了两个国家的某些独特特征:她精力充沛,待人友好,同时又无自我意识,慎重,还有一点点怪癖。”希尔薇亚的美国人性格表现在安德琳所说的“朝气蓬勃,待人友善,清新,英雄气质和惠特曼所说的触电感。”而她的法国人特性则体现为,热情地依恋法兰西文化,充满怀疑和察微识小的法国人情怀,以及无自我意识(Unselfconsciousness),即会在大街上情不自禁地表现自己。
战争爆发前曾有很多亲友劝说希尔薇亚回美国,尤其是八十多岁的父亲再三要她回去。她给出了多种不愿回美国的理由,诸如战时回去较危险,在美国没有一项她喜欢的职业,以及没有钱再回法国等等。但最为重要的两条则是:她不愿放弃心爱的书店,也不愿离开她的女友安德琳。我想,最关键的是她不愿离开二、三十年代巴黎那种自由和充满艺术创新的氛围。二十世纪上半叶最有创造性的作家和艺术家几乎都是诞生于巴黎这个最富有魅力的魔都,至少是受过魔都的洗礼:毕加索、达利和莫迪格里尼等流亡画家,主要也是被巴黎的自由创新氛围所吸引。当时的美国在自由氛围上远远落后于巴黎所代表的法国,不仅在战前禁止色情小说,而且直到战后还用刑法惩治同性恋,著名的普林斯顿大学数学教授、诺贝尔奖得主约翰·纳希(电影《美丽心灵》中的主人公)在五十年代曾因同性恋被判入狱。自由及由此产生的艺术活力无疑是指引希尔薇亚及其他美国流亡者的一盏明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