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汪曾祺,站在政治漩涡的边缘

2014-05-26 03:17汪朗
领导文萃 2014年10期
关键词:京剧团江青天安门

汪朗

“文革”前——第一次见江青

《沙家浜》剧本改编之后,爸爸才和江青第一次见了面,这已经是1964年的冬天。

爸爸第一次见江青是在中南海颐年堂。江青召见爸爸是她想搞一出新戏。当时小说《红岩》出版不久,在全国引起轰动。于是江青就想借用这个题材搞一个京剧《红岩》。

在中南海,爸爸偶然见过毛主席一面,是不是这一次不清楚。他去过几次中南海,家里人都不知道,当时这都属于机密。他说正在讨论剧本时毛主席走进来,好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江青介绍说,找了几个人来谈剧本创作。毛主席只说了一句:“你们谈,你们谈。”随后就走了。此事爸爸一直没说过,也没有写过。没想到多年之后,一家小报竟然刊登了一篇毛泽东与汪曾祺的文章,说毛主席与爸爸就《沙家浜》的剧本详细交谈过,你一句我一句的还显得很亲热。爸爸看过之后,又好气又好笑,又不愿意跟这种小报较真,才跟我们说及此事 。

编造这个故事的人根本不知道,汪曾祺只是可使用但不可重用的人物。在调空政文工团的编剧阎肃参加京剧《红岩》创作时,江青告诉他从京剧团找一个人和他合作。阎肃表示一定要和这个同志好好合作,江青马上纠正说,他不是同志,是“右派”,态度何其鲜明。

“文革”中——赶进小楼成一统

“文革”来了,轰轰烈烈。北京京剧团尽管是“江青同志的试验田”,也逃脱不了红色风暴。很快,剧团的“走资派”被一个一个揪了出来,此外还有汪曾祺、赵燕侠等人。

爸爸被揪出来的罪名倒不是反江青。对于江青,他的看法比较复杂。一方面,对江青开口闭口“老子”如何的作风看不惯,觉得完全是一副上海滩“白相人面孔”;另一方面,觉得江青还是懂戏的,有些话能说到点子上。江青是毛主席的夫人,他知道其中的利害。最主要的是,江青用了汪曾祺,让他写戏。像爸爸这样一个人,能够被人起用已经心满意足了。

爸爸被揪出来的直接原因是和薛恩厚合写了《小翠》,这是《聊斋》中的一个故事。剧本中有一段写的是,傻公子把被人用弹弓打昏的小狐狸带回家,而且认定是一只猫。家里人说嘴是尖的,不是猫是狐狸,傻公子说:“尖嘴猫。”家里人又说有大尾巴,傻公子还坚持是猫,是“大尾巴猫”。造反派宣称,猫就是毛,毛就是主席。如此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是可忍孰不可忍?”

爸爸自己还另有罪行。在他自己搞的现代小戏《雪花飘》中有两句唱词“同在天安门下住,不是亲来也是亲”。这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

1967年4月20日的上午,李英儒派人找到爸爸,对他说:“准备解放你,你准备一下,向群众做一次检查。”过了一会儿,革命群众已经集合起来,爸爸讲了3分钟。除了承认自己的错误(只检查写过表现帝王将相的剧本,不含“大尾巴猫”问题),还表态说:“江青同志如果还允许我在‘样板戏上尽一点力,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了这两句话,爸爸在“四人帮”垮台之后做了无数次检讨。但这确实是他当时的心情。

3分钟表态,自然是走过场。好在“革命群众”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人深究。表态之后,有人送来一张票,说江青晚上要看《山城旭日》,让爸爸参加。在小楼里一呆几个月,整天劳动、检查,衣服也是破烂不堪。这个模样肯定无法面见“首长”。回家换衣服,已是来不及了,爸爸只好上街买了一套灰“的卡”制服,到澡堂子洗了个澡,等待看戏。快开演前,李英儒特意嘱咐爸爸:“不该说的话不要说。”爸爸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没有什么话要跟江青说,也不知道有什么话不该说。

快开戏了,江青来到剧场,看戏过程中,江青并没有问及爸爸解放的事,只记得她说:“你们用毛主席诗词做每场的标题,倒省事啊!不要用。”幕间休息时,她对爸爸说了一句观后感:“不好吧?但是总比帝王将相的戏好!”就这样,爸爸获得了解放。

稀里糊涂上了一次天安门

1970年5月19日晚10点半,江青的秘书忽然打电话到京剧团,通知爸爸第二天上天安门参加声援柬埔寨人民的群众大会。

第二天,《人民日报》刊登了消息,消息的最后按当时的规矩列出了上天安门城楼的人员名单,有好几百人,爸爸排在倒数第几位,属于“革命文艺战士”之列。这样在报纸上露面,爸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这次上天安门的“革命文艺战士”中,只有爸爸不是演员而是文人。文人一向是批判的对象,能够享受如此“殊荣”的,爸爸是第一人。汪曾祺,“右派”,还有历史问题,在许多人挨批的时候,他却上了天安门,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投靠了江青。

爸爸上了天安门,外面的人觉得他很神气,其实他还是个“内部控制使用”。这是江青亲口对京剧团领导下的指示。“文革”中,像他这样的境况可能也不多。表面上挺风光,实际上却得处处谨言慎行,生怕什么时候出事。

“文革”后——大乱十年成一梦

“四人帮”倒台,爸爸非常高兴,心情非常舒畅。有一段时间,他十分活跃,写标语,写大字报 ,写了揭批“四人帮”的诗词散曲,四处散发,并且寄给我们看。他觉得,历次运动他都沾了点边,唯独这一次清查“四人帮”分子与他无关,因为他是受害者。

可是在外人看来,他在“文革”中却是得意得很。如果我们不了解内情,也会有这样的看法。更何况,他确实也有“前科”。爸爸写过介绍“样板戏”经验的文章,文中免不了吹捧江青;一次他在剧团传达江青的指示时提议说,江青同志身体很好,咱们小声说三遍“乌啦”好不好?

剧团进驻了工作组,清查“四人帮”分子,本来还没有爸爸什么事,查的是剧团领导和主要演员。他自己却“跳了出来”,认为“四人帮”倒了,不能再用他们那套整人的办法搞运动,应该注重事实,掌握政策。他也不想想,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怀疑对象”,没有被清查已经属侥幸,哪里还有什么资格“主持公道”。

这次,爸爸被“挂”起来两年多,先后写了十几万字的交代材料,够出一本专集了。爸爸一生受过多次审查,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也是最长的一次。

(摘自《作家文摘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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