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玲
迷恋旗袍,不可救药地,只为迷恋。
这是一种能将女人的血肉和风骨糅合一致后散发出精神香味的服饰,美到蚀骨。它迫近于一个象形文字,书写出一个女人的物质和物质状态。它阐释修养、论证品味、为身份注脚。旗袍因女人而高贵,女人因旗袍而精致。裹在丝绸里的风情是娇媚妖娆的,是残留在民国枕边的一帘幽梦,是绽放在十里洋场襟袖上的一朵泪花。秘密茧结出一个女人葳蕤的情感故事,泼墨的富贵春明,敛声的长门深锁。它是女人的情感襁褓,终生纤巧、脆薄,不愿成长,只愿沉醉。
旗袍是极挑剔和苛严的,古典和唯美的联姻,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适合于它,当然,所有的女人都可以穿它。倘要穿出一种韵味,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面对它,须谨慎,且谨慎。
包裹在旗袍里的肉体应该是苗条而丰腴的,靡丽、温婉、活色生香,讲究线条的明畅和轮廓的生动。腹部陡峭如壁,若想在此开展一场攀援或圈地运动,不啻为艰辛而冒险的挑战。腰是全体的主脑,呈坚挺的小圆柱,侧视有明显的凹面,沙谷般柔和,传递出的是一种甜软。这种信息不是靠触觉获取,而是靠视觉,视线的箭镞抵达的瞬间便被雾化,神思袅袅,袅袅。颈子细且长,这是天鹅般高贵的重要指标,并与高挽的云髻达成严谨的对称。胸乳最忌颠连成片,须各就各位,两座秋天的早晨洒满柔光的甜蜜果园。小腿颀长,腓肌圆突如鱼,在裙衩处依稀闪烁。两柄不动声色的情欲朴刀,自然是用来赋闲的、碎步的。
初恋时节,我就开始珍藏起这么一幅仕女图。当我还有勇气提到初恋。那时我悲哀地发现,与情思一起疯长起来的还有越来越多、根本派不上用场的、从我一日三餐的窝头土豆里积蓄起来的能量,猖獗地转化成面目可憎的脂肪潜伏在皮下,伺机愚弄我,颠覆我。我可真是茁壮得让人省心!能在心宽的享乐状态下,搞到这么一身保温的装备,对我来说,真不是什么难事。我完全管不住自己被解散了的线条,眼巴巴望着它们朝着随心所欲的方向扩张开去。镜子里的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一只散漫的家用五斗橱,毫无条理感可言,为此我伤心透了。我的丰满的肉体和苗条的灵魂,戕害了少女时期绿油油的憧憬。我坚定地预感,是有这么一个不详的理由存在。
一件精美的、在三围上锱铢必较的旗袍,盛不下我的颟顸的富沃的身躯。高耸的立领钳住了我的呼吸,钳不住我的幻想。整日里一身笼统的仿制黄军装,手捧一本《雨巷》,宽慰着我青春期的少女肥。我读得忧伤极了,雨巷、油纸伞、丁香般的愁怨,一股脑儿淅淅沥沥敲击着我,渗透着我,空灵缥缈,催人泪下。我在书中一次次结着紫色的哀怨走进悠长且悠长的雨巷,多么希望逢着他呦,还有他的微笑。
那次,我真地站起身,大胆地走进了现实中的雨巷,也确乎逢着他了。不,不止他,还有一个。在他的身边,依偎着一袭素花旗袍。这让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但我硬是说服自己要从容。果然,从容得比我敢于指望得要优雅得多,他们从幽香的诗句中走来,他和她。经过我时,他分明地照例对我微笑,但那微笑伤透了我的心,我终于领悟,那微笑里,一直以来根本就没有微笑。
雨渗进了伞衣,渗进了身体,找到我的眼睛。我猜想,他一定是在心里错误地断定,我的闪烁的目光同雨巷里任何一个好玩儿的水坑并无二致,才拿出魅惑人的微笑来搪塞我的痴情,最终错失了我。一定是这样,我点点头,快要哭了。失去了所有的安慰后,我用自尊保护自己。可是,挥之不去的是一个软腰身的细花背影,也只有那样的锦绣,方有理由操盘男人的爱。我何尝不知?自此,他与别人不再分别。他要么是我的爱人,要么什么也不是。我用力点点头,安心落意地哭了,待我将初恋交给了蚕丝般的刽子手以后。我由此断定,是旗袍毁灭了我的一种情感,一种情感,一种情感!
那以后,我把一身支离破碎的玩意儿从心上、从灵魂深处解放下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爱情之外,对我来说,还存在着一样东西:旗袍。我开始按生活的心愿而非一己的心愿微笑,按生活的要求而非一己的要求疼痛或疲累。
多年以后,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家。他们是从我体内分娩出来的两种财富。既然是财富,我不得不慷慨地奉献出我的部分保温设备,我心甘情愿这么做。我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高兴得我心慌。早该如此,妈的!我报仇似的低吼一句。事情来得蹊跷,我猜是由于生活的裂变影响到生理上的裂变,进而破坏了既定的生命磁场。生计是一把小刀子,将我日削月割,剥削成了一片门板。偶尔的闲暇,我捡拾起久违的情趣和旗袍,迎着周日难得的光线站在衣镜前套在我的门板上。那可真是一片要命的门板!多想回到我情趣盎然的雨巷时光。但,回不去了。
站在层层叠叠的绸衣面前,我会变得年轻;站在层层叠叠的绸衣面前,我会变得苍老,越变越老。
折叠,收藏,我没有时间穿它。从周一清晨般脆亮的鸡啼开始,我就投入到马不停蹄的奔波。套着愈加宽便的休闲装,我把单车踩得像飞,时间在前面等我,流水线在前面等我。倘若单车上的双腿紧裹在风霜般冷凝质的柔滑里,依然能够交替无碍地做快速的圆周运动,那才是天下最诙谐的杂技。能让单车转动的是职场上的部件,同样要让机器转动。它玲珑、婉约、风情万种,是滴不出血和肮脏的东西的,在你死我活的资本生成的过程中。
机器飞速运转,冰冷和无情。我须拿出十二分的小心。弯腰、直立、目不转睛,恪尽着折尺状的职守。我谨慎地维持着这份小心,这份小心。可把我累坏啦!刺啦一声,机器的锐角撕开我一个口子,我循声暗问,找到了在裤管侧后方,我劈开两指量了量,真气人,口子还挺大。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横竖总是如此。休闲装是经不住了,我只好无奈地换上那身性别不详、深度忧郁蓝的工装。工装型号统一,个性猥琐,合乎逻辑,有男性气概,富含强劲的生产力,穿上它,男女老少一律近似于一只油桶。工装的胸袋上方印着白漆的宋体“为人民服务”,于是,大家从脖颈儿到脚踝这段占据人体五分之四的领域就深陷在“为人民服务”的势力范围内了。
劳动时不需要美,劳动本身就是美。真不坏,这个想法。
我淡泊了性别,也淡泊了优雅。准确地说,我没有时间考虑性别或者优雅。我也照顾不到天空和季节的情绪,忙碌整个地占有了我。我虽说没有同上司争吵,但我惧怕争吵,这种事在我们周围来得频繁也来得无理。
午后短暂的工休,我坐在厂区的料包上看云,丝绸似的,动人。裁剪得当的话,很可以制作几批可意的工装。我渺小、沉思,但不愤世嫉俗。厂区对面是丝绸研发中心和服装会展中心。在这个城区,这两家是邻居。常有领子洁白的女人从高耸的云梯上走下来,高跟儿鞋橐橐橐地击打出优越和倨傲。每到这时,我就允许自己开会儿小差,让厂区料包和厂区料包生活暂时回避,替白领子们增加一个臆想的名额,像她们那样,也穿起内含百分之七十的羊毛裤料或者百分之九十的蚕丝绸料,倘若能实现的话,我真不反对。
连续辛苦三个周末,我就可以替栖身的寓所交纳这个月的房租。但是,下个月从经济方面着眼,大有变得晦暗的下个月的危险。一涉及衣服,我就克制自己,也就是说,我从不过长时间地摆弄那一摞整饬隆重的各式绸袍,而是满足于辗转在休闲装和工作服的交替宽松里的小小快乐。只好这样,只能这样。
又是多年以后,我早已不再奔波。我全部的时间只用来做一件事:回忆,并且回忆。像一个名副其实又从容不迫的老人那样,而不是如学徒似的坐在空屋子里,生硬地等待迟迟不来的情人时产生出的慌迫。衣橱里一件又一件再一件、花花素素的旗袍,构成了我的日子。
待在这些光滑如瀑的、跌进岁月急流里的衣料旁,我抚摸到自己的生命曲线和沉陷在旧物上的好时光,感到了些许凄婉的愉悦,感到了窸窸窣窣的苦涩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