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苗
郭湾的冬日,像个无家可归的光棍,寡个零清地游走在山野。山野里的一道阳光掀起白色的门帘,门帘上沾满祭祀的血渍和风吹的垢痂。阳光猫着腰进了山神庙,寂寞了一春一夏一秋的烛台倏然间落下了殷红的泪,打着蹦儿掉在了案几上。跪在地上的脚印依然虔诚地跪着,仿佛将虔诚跪穿似的。
不远处,蹲着超过百年的婆婆娑娑的老核桃树看得有点不顺眼,左右捋着胡须,显得有些超乎寻常地生气:“呸!我的胡子都比山神庙的毛毛长!”冬日果园里的树,一棵棵被打劫似的收割了果实的树,没了腹中爱怜的婴儿,像受了冷落的刚生过娃的女人,期待来年不知佳期的守望,以及情郎不知时间的打理。三两个光秃的枝丫上用塑料绳掉着几片硬邦邦的红色的砖,压得树枝弯下腰来,让人觉得生活的分量总是那么地沉重。一堆堆干黄的果树叶子沮丧地落在园子里,风一吹像赶羊群似的往前走。天生不知疲倦的孩童在大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变着戏法点着该死的鞭炮,不料惊醒了乱草堆中正在酣睡的一只卷毛的小黄狗,一撒腿顺着墙根一溜烟似的跑进堂屋的方桌下,大人们拿着笤帚撵也撵不走,愤愤地说:“你这个狗!你这个狗咋不长记性!”
腊月,像蜂群一样赶集的摩托车浩浩荡荡突突突地穿过村子,车轮碾过,带起的烟尘像隆冬的早晨升腾的一浪浪白雾,溅了路人一身的土,又蔓延开来,附着在村子的屋顶。天干得没有一滴雨星子,日夜劳作的村民们喊渴,安静肃穆的村子喊渴,引颈高歌的公鸡喊渴,老实吧唧的果园喊渴。一整个冬日连一颗米粒大的雪都没落下,雪该是天宫中圣洁的琼浆玉液吧,那位管雪的天神定是忘了人间望穿秋水的奢望。雪虽然不是活着的雨,但比活着的雨丰盈,雪绝对是冬日的村庄最庄严的盛典。有了雪,一切生命皆活得可爱。
啊,我多么可怜的村子呀!我毕竟是在生我的村子中长大的。村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的小麦该是枕着冬雪睡觉的好时光,而今年的冬日只能是南柯一梦,泛黄的麦苗望着天空不着一丝阴云的遭际,唉声叹气都赶不上北风催命似的驱赶。麦苗的眼睛蹦圆蹦圆地瞪大,然后紧张,然后失望,然后再半死不活地眨上眼,没有一丝丝带来好运的希冀。几阵散乱的没有筋骨的鼓点不着调子地敲着,飘过山野,像魂不附体的野鬼一样晃荡着,敲得连死人都无心专注地去听。
拜年是沿袭了多少代村民的习惯与诉求,或者说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在拜年的日子里把光阴承接了下来。大年初一,依旧早起敬神,烧香磕头,归家的人们在清晨九时听到了一个极不慈祥的消息,这个消息同样被母亲几乎同时听到———邻村的老太喜叶子就在几分钟前去世———是在大年的热闹与祈福中去世的吧。我的母亲不假遮掩的眼泪从腮颊上滑下一颗,又滑下一颗,端着一只碗,一边揩,不料引得又落下一大片,哽咽着说:“那是个好老婆子……”喜叶子在农业合作社时和母亲一起干过农活,几十年掌管与操劳着二三十口人的大家庭,母亲说:“这年都没过完,人咋就走了?看这命……”喜叶子近几年成了家中的勤务员,给正在上小学的七个孙子、侄孙子和外孙子专职做饭,这下可害苦了她的孙子们呀!母亲继续念叨说:“我娘去世时快九十了,我很伤心,她的女儿定很伤心。”母亲停下了手中的碗筷,满满的一碗炒菜加肉,硬是吃不下。我和侄子们则比赛似的飞快地吃着新年里的饭。
年猪在腊月间热热闹闹地被杀了,在全村筹备年货像娶亲一样敲锣打鼓迎接年的时候该杀了。我在家里的餐桌上也吃着了年猪肉,母亲和嫂子长年喂养过的,吃在了心里,香着,咀嚼着,幸福着,也许这便是年的味道吧,难怪中国人不惜千里只为回家过个年!年猪宰了没几日,二哥便跑到村镇的农贸集市上拉回来一只不足满月的小猪娃子,是为着饲养下一个年猪吧,也着实不便宜———五百块,在新的家才待了三日,便患上了痢疾英年早逝了,请兽医打针吃药又花去了六十七块,母亲埋怨起二哥好几次:“咋看着呢!连个好猪娃都不会拉!”
我的二哥神色黯然地坐在炕边只顾抽烟,没有说话。今年的果园原本就不交好运,让从天而降的冰雹以流氓般的姿态野蛮地砸了两个小时,那雨后掉在地上的叶子、树枝、果子、果袋像被流弹集中袭击过一样惨不忍睹,人的双脚都不忍心伸进破碎不堪的园子里。无奈,往年一斤四块的苹果,今年按五毛钱交了烂果汁,本来二哥先前盘算可以买个小轿车的,可如今连给摩托车加个油都很费劲。二哥依旧从黑色的棉衣兜里神色茫然地摸出一支卷烟,缓慢地,靠在红漆的椅子上不声不响地抽着。二哥刚年满四十,头顶秃得太厉害了,看着看着,越发觉得像秋夜升起挂在树尖上的半个月亮。
弥漫着年味的屋子里,一堆旺盛的炉火烧得水壶呲呲地响着,宽大的炉沿上盘坐着一只小黑猫,半眯着眼睛。父亲坐在沙发边上烤着炉火打着盹儿。烟圈一缕一缕地盘绕着,我的二哥依旧没有说多余的话,连同打着弯儿的烟,思索着下一个年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