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策
下放时,家居深山,触目所见的都是山路。这些山路,越沟跨坎,翻山过岽,一条条弯弯曲曲,像柔软的丝飘带一般,在山坡丛林间缠绕,在沟壑荆棘中穿越,显得富有情趣,富有生气,富有灵性。
山里人都知道,虽然条条山路都弯弯曲曲,修远细长,但种类众多,具体的还各有各的来历和功用。那铺有卵石和石板的是古驿道,是自古以来山里人经常进山出山的山路,由于时光久远,一个个卵石和一块块石板都被磨得溜光锃亮。那光滑结实、细长幽深的是进山道,是山里人进山伐薪烧炭、挖药采果、砍柴割草的山路,由于走的人次多,山路显得结板、硬实。那茅草丛中杂乱、泥泞的是野猪路,是野猪一边走,一边用长嘴拱食闯出来的山路;由于野猪拱食,茅草侧倒两边,泥土被猪嘴拱动,显得杂乱泥泞。那细长崎岖的是山麂子路,由于山麂子胆小怕人,一般它都选择撇开人群的崎岖陡峭处行走,久而久之,也能形成一条山路……
这些山路错杂交织,相互贯通,密如蛛网,形成了大山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山里人进进出出,上上下下,天天都要与山路打交道;山里人的衣食住行,生长、生活,与山路都发生了密不可分的依存关系。
据说,民国时期乡里抓壮丁,乡丁们很鬼,他们晚上待大家劳累一天,在家酣睡的时候来到村里,轻而易举地将村里的几个青壮汉子抓了去。第二天白天,他们押解着这五六个人往山外的乡公所走去。当他们走到地形复杂的野猪壑时,这里山路交错,为首的黑山牯一声呼哨,顿时,汉子们像山兔一样,东奔西突,四散逃离。乡丁们见这里树丛茂密,山路条条,四通八达,慌了手脚,不知所措,不晓得去追捕哪一条山路的人好。结果,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壮丁转眼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最感人的还是石山嫂送石山伯当红军的情形。
当年,石山嫂和石山伯都很年轻,新婚不久。在“扩红”的大好形势影响下,石山伯也报了名参加红军。送兵这一天,是山路上最热闹的一天。石山伯披红挂彩,胸佩大红花,石山嫂也身穿一身便装,标准的乡村新媳妇的打扮。村里的人们燃放鞭炮,敲着锣,打着鼓,吹奏着唢呐送石山伯踏上山外的山路。石山伯精神抖擞,笑容满面,跟老乡们打招呼,石山嫂脉脉含情,恋恋不舍地跟在他后面,唢呐一阵阵地吹奏着《送郎当红军》的曲调,沿着村里人经常走的那条山路,一直来到山外的乡政府接待处。与其他各村送来的参军人员一起集合了,他们才回来。
从此,石山嫂平日喜欢在这山路上踯躅、往来,向路人打听丈夫石山伯的情况。开初,消息还畅通,路人告诉她,她丈夫在哪里哪里,在干什么在干什么,她丈夫也有时托人带信,告诉他在部队的情况。后来,音信就渐渐少了,听说去长征了。最后,则彻底断了音信,她很失望,但她并没绝望:她始终相信自己的丈夫没死,还会回来,于是,她天天到山路的高坡上去打探和眺望。她就这样等着、等着,一直到临终的前些年,自己已满脸皱纹,白发苍苍了,但仍然没放弃,天天徘徊行走在这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直到那天她再也走不动了,平静地在家中离世。后来,村里人就叫这山路高坡为“望夫坡”。
如果上面两件事情都是传说,时间太久远的话,那么村前的木庚和村后的灵灵山路上对歌,最后成亲结婚的事,则是我亲眼看见和听见的。
那次,木庚上山砍树做扁担,来到豹子弯的野牛壑挑选木料。还在壑埂上的山路上,为避寂寞,木庚就先打了个“啊嗬”,唱了一首山歌。山里人向来进山出山都喜欢唱山歌,他唱道:
打个山歌过山林,
探问林中有没人钥
有人就请发个话,
免得碰面一场惊浴
歌声刚发出不久,想不到壑间的山林中飞出了一首甜润的山歌:
太阳没出有星星,
大雨落前有乌云曰
山鹰虽然飞得高,
高空还有小百灵浴
想不到竟是个女人的声音!是谁这么早就来到了山林里呢?她来山林里又干什么呢?木庚听了,不禁又打出一首山歌:
雨过天晴现彩虹,
荷花出水露真容;
敢问林中俊俏妹,
哪村哪家哪屋人?
歌声很快飞了过去,想不到很快对方就有了回声,紧接着一首山歌又飞了回来:
高山流水响叮咚,
百花盛开各有名,
妹是后山老岩寨,
村头蓝屋小百灵!
“小百灵?”木庚感到愕然,又惊又喜,因为他早就听说后山老林寨里有个很会唱山歌的畲族妹子叫蓝灵灵的,因为很喜欢唱山歌,人们都称她为“小百灵”,但一直没有见过。前村虽然离他们寨不远,但因外出不是同一条山路,所以也一直没见过,今天,想不到她竟到这里来了,不禁喜出望外,再也顾不得唱山歌了,直呼其名地喊道:“灵灵妹子,是你呀?你来这里干什么啊?”
“我来这里砍豆扦杆呢!”随着声音,树林中钻出一个大圆脸、黑眼睛的姑娘。她瞪大眼睛,微笑着朝壑埂山路上的木庚说,“家里的丝瓜豆角长势好,正等豆扦呢!”
“你一个人?”木庚问。
“唔!”蓝灵灵点了点头,问,“你是谁?”
“前村的木庚!”木庚回答。
“啊!”灵灵会意地叫了一声,因为木庚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她早已听说过。
“来,我来帮你砍!”木庚见状,自告奋勇地从壑埂上下来,给她献殷勤道。
“那就谢谢啦!”灵灵感激地说,“不会耽误你自己的事?”
“不会,我正好来这取扁担料的呢!”
木庚爽快地说完,挥动柴刀便砍了起来。
从此,木庚与灵灵便熟悉起来了,一来二往建立了感情。从我们前村到她们的老岩寨只有一条很不好走的山路。他们就经常在后垅山的山路上碰面,然后“钻林子”,山里人把谈恋爱叫“钻林子”。这样,一直到结婚成亲。成亲那天,本地村小的校长为他们写了一副对联:
一条山路串起两颗红心
两个村寨共育一段爱情
这一时成了大山里的一段佳话。
传说和佳话莫过于我亲自经历过的一件事。
村尾的龙二勾是“靠山吃山的一把好手”,什么采杨梅、摘山拿、掰竹笋、挖土龙、吊山鳖……什么他都会,那天,他约去套山麂子。
在一片油茶林的山坡上,他带我走到茶林边一个草木丛生的地方,指着一段羊肠小道对我说,这是一条麂子路,现在油茶熟了,山麂子喜欢吃油茶籽,上上下下在这里闯出了一条路。我现在布上套索,等它经过时,踩上套索,套索就会把它捆住吊了起来。
接着,他在树枝与草丛中用绳索左绕右缠,布好了套索,单等晚上山麂子下山觅食路过时上套。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同我去山上察看,果见一只毛色金黄的山麂子被悬空吊在树枝上,原来的绳索刚好套住了它的一条腿。
如果说,龙二勾套山麂子的办法只是灵巧的软功夫,那乌蛮牯打野猪的功夫则是硬碰硬的硬功夫。乌蛮牯是村里使枪弄刀的壮汉子,他在生产之余,喜欢打铳,白天打飞禽,晚上打走兽。尤其特别喜欢打野猪,那天,他进坑劳作时,发现了野猪脚印,他循着脚印,找到了一条野猪路,于是,收工回家,早早吃了晚饭,便扛着铳进山去了。他在野猪路上选择好有利位置,静静地等候,一直等到下半夜。果真,一条三四百斤重的野猪出来了。它一路哼哼,一路觅食。他屏息敛气,等待有利时机。当野猪走到他的有效射程时,他扣动了扳机,“轰”的一声,铁角蛋曳着一股红火,射向了野猪。当即,野猪缓缓倒了下去。他见了,即刻冲了上去。想不到,刚冲到野猪身旁,垂死的野猪一个挣扎,坐了起来,在他身前一拱。獠牙顿时把他的衣服划破,身上也划出了一条大口子。幸好他是个打野猪的老手,早有防备,抡起铳头狠狠地往野猪嘴角上砸了三四下,就凭乌蛮牯这一身蛮劲,这头野猪自然也就没了命。第二天天刚亮,当他满身血污,疲惫不堪地把这头野猪拖到村里晒场上时,村里人都惊呆了,把他当成了村子里的“英雄”。
如今,村里的山路依然密如蛛网,弯弯曲曲,四通八达,只是一些主干道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开展,也加以了修整,拉直、拓宽、填挖和夯实。有的还铺上了厚厚的水泥,显得漂亮、干净、整洁、耐用,进山出山不再是肩挑人扛了,都有了汽车、摩托车,有的人家还买了私人轿车。俗话说,靠山吃山,他们利用山里的资源,经过加工,变成特产,远销山外各地。有的还成立了公司,生意做得很大。村里人都说,我们山里人,进山出山,上上下下,每天都要行走在这条条山路上,山路干系到我们的衣食住行。所以,条条山路就是我们的希望线、生命线、幸福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