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奎
唐代的清明,一定不是这样的。
唐代的清明,杏花一定很薄很细,如在最细最薄的宣纸上,用羊毫点上淡淡的胭脂,再渗上水,轻轻一笔,晕染而成。
唐代的杏花就那样寒怯怯地开着,开在山沟里,开在山洼中,开在故乡老屋旁,开在祖先坟冢前。有风吹过,一片又一片,悄然飘落。
唐代的清明,一定有雨,很细很柔,看不见,但触摸得到,飘在脸上,牛毛一样的清凉。
走在细雨里,衣服上,没有雨的湿渍;手上,没有雨的痕迹;甚至路上也没有雨的印迹。可是,刚出土门的草儿,却润泽起来,湿漉漉的;抬眼望向远处,一片空濛之色,那是清明雨吧,是清明雨在画出千重哀愁,万种忧伤。
唐人在清明里该打着伞吧,或者,该骑着驴吧?
他们一定会青衣薄衫,走过石桥,走过山阴道,踏着飘零的杏花,一步一步,走向远处的故山,走向祖坟所在的地方。
他们的清明诗文,总是那么多情,那么哀伤,让人不忍卒读,不忍卒听,读之肠断,听之鼻酸。
“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是他们对亲人的无尽思念,如河中之水,不舍昼夜,向东流去。
唐代的清明时节,一定也有游子吧,他们大概也像我们一样,孤帆远影,单人匹马,或走向江南,或置身塞北,或飘零在千里之外。
他们的心中,一定也落花满地,残红无边吧?他们的灵魂深处,一定也细雨缠绵,湿意弥漫吧?
他们,一直在古诗中徘徊着,沉吟着,走了千里万里,却没走出清明这个坎。每年,寒食一到,清明就来,他们或在渭城寒舍里,或在巴山驿站间,或在梁山泊水边朱贵的酒店中,一杯浊酒,醉倒在清明的门槛边。他们醉了,被清明饮醉了。
他们流泪了,酒入愁肠,三分化为思念,三分化为孤独,还有四分,平平仄仄,化成断肠的句子,出现在线装书中,出现在翰墨淋漓中。
一千多年过去了,清明雨没断,蛛丝一样飘,飘在历史深处,飘在方块字垒起的小巷里,飘在断桥边,飘在渭水旁,飘在我们眼中,润入我们心中。我们的心中,一时草色如染,柳色如洗,水色弥漫,一片空濛。
在空濛的水意中,在断肠的清明雨中,我们也学着唐人,撑一把伞,在遍野的草色中,在盈耳的鸟鸣中,走出都市,走回山中,走向祖宗那遥远的坟茔。
走一回清明,我们的心就会变得安稳沉静一些,变得踏实一些。我们终于知道,无论走出千里万里,我们都不是游子,不是过客。因为,我们有根。
这根,就叫———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