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是毕飞宇的一个体质非常好的孩子,文本的流畅与内在的缜密、语言的简洁与内容的浩瀚、叙事的优雅与精神的扩张都让我感到震惊。
去年《人民文学》的1期头条发表了毕飞宇的《大雨如注》,发表之后,好评如潮。而今年《钟山》的1期头条又发表了《虚拟》,我觉得这个短篇比《大雨如注》更经得起咀嚼,《大雨如注》的结尾部分有点“硬”,带有一定的“作者意志”,相比而言,《虚拟》才是浑然天成的作品。但这两部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说前者是西方文化的输入,那么《虚拟》更多的讲的是家国文化对人的渗透和影响,他们最终的指向都是关乎教育,关乎文化,关乎人的成长。
先从祖父说起吧。祖父有着一个四世同堂的家,这个一家之长又是当年的校长,舍小家为大家的祖父正面临死亡。“我”一直以为祖父在死亡面前是淡泊安心的,除了对父亲有内疚之外。祖父是享尽过殊荣的人,也是县城的一个传奇。有一年,作为班主任的他把三十一名同学送进大学,而全班只有五十七个人,同时,也是在这一年,父亲高考落榜。《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文章将祖父推到了荣光的浪尖,却彻底砸毁了父亲的信心。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至死都未化解,可怕的是“我”竟然看到了父亲在描述祖父死亡时的微笑,以及父亲对未来的规划,他要在即将来临的春天开始长跑,好像生命重生。父亲的微笑让“我”悲从中来,传统文化中“家”的概念已有分崩离析之势。为什么极尽人情的家国变得如此极不尽人情,更不尽人意?
祖父临死之前和“我”交心,“我”以为祖父会把对父亲的愧疚说出来,没想到祖父对此事已经释怀,更没想到祖父的纠结在于他死后到底能收到多少花圈?荣校长的182个花圈是祖父关于死亡的理想和标尺。这里面有祖父不为人知的虚荣,而这虚荣又源于一种文化的渗透,期待着付出之后的认可。所以,祖父的死亡更把“我”带进一个慌乱的状态。面对寥寥无几的花圈,“我”不得不“做假”,不得不去租花圈,不得不虚拟出祖父曾经无数次念叨过得那些桃李。为什么祖父在微博里告知天下死亡到来时,那些桃李们听不到呢?祖父宗教般的牺牲精神献给了桃李们,耽误了自己的孩子。父亲的微笑和远方桃李们的漠视构成了“春蚕”最大的悲剧,“春蚕”的虚荣终究得不到满足,只有孙子的虚拟安慰着他的在天之灵。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因为教育体制,为了升学率,祖父所爱的桃李大多是高智商?还是因为八十年代民风淳厚,当下却是人心不古?当然,探测人情厚薄,第一便于家人父子之间验之。祖父和父亲正好是最醒目的答案,这也是对中国文化中向来推崇的“孝文化”巨大的反讽。那么,父亲错了吗?父亲的一生在祖父的阴影里度过。每一个人都不比另一个人更轻松,都是囚徒的影子,任何回答都会把问题简单化,毕飞宇不愿意这样做。他积攒起足够的耐心,然后将这爆炸般的力量在小说中一点点释放,直接通向敏感而浩瀚的心灵,穿透生活的壁垒发现隐含其中的真相。因为有死亡的持续撞击,所以,小说自始至终维持着“临界状态”的紧张,使得叙事在内在的张力中呈现出复杂的问题人生和问题社会。而这一切从来就不是虚拟的。
马拉美曾声称,准确性是对语言唯一的和最后的要求,准确就是美。福楼拜也是把语言的准确性看成是作者表述上的唯一使命。在中国古代的文献中,强调语言准确性的更是比比皆是,比如欧阳修《新五代史》用词之严谨,受到后世的普遍赞誉。读《虚拟》,我又强烈的感受到了语言的出神入化,小说中写到祖父对死亡时间的打磨时是这样写得:但祖父也在意“春节”,这里头似乎有一笔巨大的买卖:死在大年初二他就赚,死在大年三十他就亏。也是的,落实到统计上,这里头确实有区别,一个是终年“84岁”,一个则是享年“85岁”,很不一样的。再比如小说中写到祖父去世时,“俗话说,‘皮笑肉不笑,父亲的皮并没有笑,他的肉却笑了。父子之间就是这一点不好,我们的眼睛里从来都没有皮,直接就是肉,甚至骨头。”这皆属于锦绣传彩洞穿之笔,毕飞宇的用词之严谨,笔墨之洁净,文风之幽默,在当代文坛实属罕见。当然,这种经得起咬嚼的语言准确性与丰富性、多义性又是互相包蕴的,唯如此,才能达到“冥会”,甚至“无中生有”。
毕飞宇曾说过:“想象力的背后是才华,理解力的背后是情怀。”接着他还补加说:“人到中年之后,情怀比才华重要得多。”读完《虚拟》,我觉得刚知天命的毕飞宇是有大情怀的作家,此言应不虚。
安静,文学评论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