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祖母的那一箱子旗袍,在我未出生以前就已经存在着了。这些三十年代的物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避过了战争的灾难,跟随着主人颠沛辗转,安然无恙地留存了下来。我们家在我很小的时候从南京搬来菰城,当那些军人从一辆很大的军用卡车上卸下家具行李时,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祖母穿着一双黑色的绣花鞋,我妈妈则足蹬一双米色高跟鞋;她们俩的脚边,放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子。我很奇怪自己的记忆,竟对两双女人的鞋子和一只栗壳色的樟木箱印象深刻。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只不甚起眼的箱子里竟然会装着这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旗袍。
因为年岁还小,祖母又是很讲规矩的人,在我尚未长大成人时不大会向我提及家族中的一些前尘往事,所以,家里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是很多。我只是在伯父婶母闲聊时的只言片语中略微知晓,祖母年轻时经常跟随祖父往来于沪湖两地,是当时的社会名媛;而曾是名医的祖父收入颇丰,对年轻他十几岁的娇妻极为宠爱,只要祖母朝哪块绫罗绸缎多瞟一眼,他就立即整匹买下,让店铺打包送到家;翡翠玉镯只要祖母摩摸端详过了,不问价钱统统收进。因此珠宝细软积攒了不少。不过历经战乱,散落了无数,估计也所剩无多了。只是这些旗袍始终没有丢弃也算是个奇迹。
我们只是在老相片中见识过祖母年轻时旗袍裹身的绰约风姿。在那些有着悠远气息的老照片里,她时而穿一件绸缎旗袍撑着把西湖绸伞婀娜地站在杨柳树下,时而身着金丝绒旗袍外搭一件开司米针织开衫端坐在花园里的小石桌旁,那些优雅摩登的靓丽倩影曾让我们羡慕不已。但在日常生活里,我未曾见祖母穿过旗袍,因为当时已经是六十年代中期,街面上也确实见不到穿旗袍的女人。记忆中的祖母烫着波浪形的鬈发,无论春夏秋冬,基本都是面料各异但类似旗袍款式的中式斜襟合体上衣,下搭深色西裤和软底绣花鞋,在那个满大街都是灰不溜秋制服人群的年代里煞是显眼。别说是大人,连我们小姑娘都给迷死了。反正在我的眼里,我的祖母是高贵又美丽。现在想来,她几十年间一直坚持这种风格独特的着装,或许是对旗袍的一种留恋和念想吧。
没过多久,“文革”就铺天盖地迎面袭来。祖母被误划成女特务,父母去了“五七干校”,妹妹们分别被寄养到了外婆和亲戚家。家里只剩下我陪伴着祖母,站在光线明亮的客厅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造反派抄我们的家,把我们家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栗壳色的樟木箱也被打开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把祖母的旗袍一件件地抖落开来,粗暴地用手揉捏着那些精致的面料,嘴里还恶狠狠地骂骂咧咧:“看看你这种打扮就是个顽固不化的女特务,你家里居然还有那么多封资修的东西,不知道剥削了多少我们劳动人民的血汗钱!今天我们一定要把你藏好的密电码找出来不可。”我真佩服这个女人的想象力,居然把样板戏里的密电码移植到了我们家。年幼的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心里十分害怕,而祖母,只是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矜持并有点鄙夷地看着这个女人的疯狂举动。这种高贵的沉默,这种骄傲的神情,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
子虚乌有的密码本终究没能找到,而我们家的许多东西,像古书、字画、瓷器甚至家谱,或被没收或被销毁,都被破坏殆尽,唯有这一箱旗袍,不知何故给留了下来。据祖母后来回忆,好像是抄家人员中有一个人的丈夫和我父亲曾是同一部队的战友,也不知她打了个什么圆场让这箱衣物幸免于难。
此后,每年夏天过了黄梅季节,祖母就会让我帮她抬出樟木箱,把里面的旗袍一一拿出,用一种叫做玻璃纱的白布依次覆盖住,挂在阳台上晾晒,那种樟木特有的香气混合着好闻的太阳香味瞬间就在屋子里飘散开来。祖母则会坐在阳台边的藤椅上,手执一把羽毛扇和一条散发着花露水清香的牙边手帕,香云纱短袖的斜襟上别着一朵白兰花,微微眯缝起双眼假寐着,任各色旗袍在夏风中轻舞摇扬。我敢断定,祖母此刻的思绪,已经伴随着这些风中摇曳的华丽服饰,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流光溢彩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回到了她的锦绣年华之中。
夕阳西斜了,我起劲地试穿着一件件已收进屋里还未收藏进箱底的旗袍,站在大衣橱镜子前顾影自怜,有时还要趿拉着母亲的高跟鞋学大人样忸怩几步。这时,祖母就会说:“再过几年,等你长到起胸落腰圆髋时,就能把旗袍撑得饱满贴身,那样穿着就很漂亮了。”再照镜子时果然发现,旗袍套在我那没有曲线的瘦小身躯上,就像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确实不大好看;于是每天盼望着自己快快长高,快快长大,把这一箱子的旗袍穿得像老杂志上的那些月份牌美女那般,性感妖娆而又风情万种。
等到真正过了许多年,中国大地重又刮起旗袍风时,祖母已垂垂老矣。一日,她让我帮助打开那只尘封已久的栗壳色樟木箱,一股久违了的香樟木味道扑面而来,祖母还是坐在那只古旧的藤椅里,让我在她面前一件一件试穿着她心爱的收藏品。但是,那些经典美服的领口、袖管和腰身把我紧绷得简直无法自主呼吸,因为当时的我,已经为人妻为人母,而且长得比祖母年轻时高大壮硕许多,怎么样都无法将自己装进那些精致的旗袍里去,祖母精心收藏的心爱之物,已经没有一件适合我穿的了。牙牙学语的女儿绕着我的膝盖不停转圈,拍着小手一直在喊:“阿太快看,妈妈好看!妈妈好看!”可是祖母的眼里却满是失望。我佯装轻松地宽慰祖母:“等啥时候有了合适的面料,找个好裁缝,你亲自指点着给我量体裁衣做一件合身的,穿出去参加舞会绝对会成为派对皇后。”祖母落寞地回答:“现在,哪里买得到像老底子这么货真价实的好料子噢,再说裁缝的手艺也拙劣得没法看了。”
秉承了祖母个性的我,对任何事情都追求尽善尽美,我内心深处向往的那袭旗袍,可以没有金银相衬,没有珠宝点缀,但一定要给人以内敛、窈窕、神秘的感觉,它必须能与我的肩颈、胸腰、臀腿部位熨帖得天衣无缝,必须能勾勒出一道道如行云流水般的曼妙曲线,更必须能把女人的那种妩媚、风情与东方式的性感演绎到极致。所以,寻寻觅觅了好些年,竟一直无法找到那袭能让我怦然心动、一见倾心的旗袍。最终,还是没能让祖母在她的有生之年看到她最疼爱的孙女儿穿着专属于自己的华丽美服,在她面前高贵、优雅地旋转,亮相。
现如今的旗袍,已经再也无法重现和复制三十年代的辉煌了,然而它之于我,却永远是一抹花样年华的绮丽梦痕,一个深
藏于心底的美丽情结。
(选自《西湖》201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