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的城市生活及都市体验

2014-05-25 00:29马丹丹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21期
关键词:丁玲沈从文

马丹丹

(上海大学社会学院,上海 200444)

丁玲的城市生活及都市体验

马丹丹

(上海大学社会学院,上海 200444)

丁玲在上海生活期间创作了一系列都市小说,这些体现了“小资产阶级的精神世界”的作品作为文本分析的对象,以都市消费为鲜明特征。这些作品表现出来的瞩目特征是文本的物质性,该写作特征是和作家的日常生活行为物的消费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尽管她多次搬迁,始终生活在上海商业相对发达的租界地带,且以新式里弄为主,区别于亭子间的蜗居状态。物质性的迷恋在上海的都市生活当中愈来愈彰显,迷恋的同时又流露出对滑向“危险的地带”的警惕和恐惧,展现了左翼作家对待都市的复杂情感。

居住空间;感官愉悦;消费前卫;“小资”

丁玲仅仅是上海的过客,来上海前,在北京“蜗居”,苦闷中写下了《莎菲女士的日记》,正式开始写作生涯。在上海出版了《在黑暗中》,收入了《梦柯》《自杀日记》以及后来的《韦护》《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丁玲18岁离开常德家乡,跟随王剑虹来到上海平民女校读书,后又去南京参与社会工作,认识瞿秋白后,追随瞿秋白入读上海大学。这一段最早来到上海的经历与“北漂”的生活相较,似乎还是北京给了她精神性的痛苦,物质性的迷恋反而在上海的都市生活当中愈来愈彰显。

丁玲对景观社会扩散的感官诱惑提出了既自恋又厌恶的矛盾,体现出人在异化过程中的对抗性情绪。早期消费社会的经验反而加深了左翼作家的思乡病,都市的不适应,挥之不去的乡愁不经意地作为抵抗因素在起作用。

丁玲在屈服于诱惑的同时发展成为精神与物质的个体分裂,通过制造世俗与宗教的对抗,颠覆日常生活的稳定与享乐秩序,捕捉了早期革命者与“糖衣炮弹”的紧张关系,愉悦与忏悔交织。这些景观社会打下的感官烙印无疑使早期革命者表现出近似于清教徒的自律特征,但又和享受诱惑与舒适的感官本能相抵触。在笔者看来,这些自相矛盾的文字透露了城市的魅力与魔力。城市的魔力从街道、橱窗、消费与住宅等物质的细节体现出来。

一、居住情况

沈从文先去上海,丁玲和胡也频随后也来到上海,住在法租界善钟路(今常熟路)沈从文的一个朋友代租的亭子间,丁玲、胡也频住在楼上。①善钟里在善钟路北端,今巨禄路、长乐路之间,即今常熟路111弄、113弄。1928年1月,沈从文从北京独自到沪,托上海的朋友预先租定的是善钟里的亭子间,随后又迁入正方。亭子间下面是朝向马路的商铺。1928年3月,胡也频和丁玲搬入。此间,胡也频夫妇去杭州居住三个月,正式结婚。不久,胡也频夫妇又租住永裕里13号3楼,后迁入萨坡赛路(今淡水路)196号,后改为萨坡赛路204号,三人“同住”(沈从文正要从新民村搬出来)。胡也频在山东济南教书时,丁玲搬回萨坡赛路196号,王鲁彦也搬过来。胡也频因为学潮回到上海,夫妇住在环龙路某栋33号(楼下客堂间)。沈从文趁武汉大学寒假回上海看丁玲,小孩已出生,一家三口在吕班路万宜坊60号住过一段时间(沈从文住在北京路,经常来看他们)。②1930年,胡也频、丁玲一家入住万宜坊60号,1930年11月小孩出生。1931年2月7日胡也频被秘密杀害,妻子丁玲离开万宜坊参加革命。胡也频死后,丁玲先暂居李达处,后搬至沈从文在万宜坊附近的住处,在“售卖杂货兼营俄式大菜生意”的铺子楼上,马路对面是天主教坟园。沈从文离开上海,在青岛大学任教,丁玲在上海办《北斗》,不久与冯达同居搬到善钟路沈起予家,最后搬到公共租界北四川路昆山花园路(环境僻静,只有这一排房子住了几个俄国人),直至被捕。多伦路左联纪念馆记载丁玲的生平,其中有一句“1933年曾居住虹口”,正是被捕前最后的上海生活岁月。

上海租客记录告知:频繁的搬迁、经济收入的不稳定与“高等游民”的波西米亚趣味是相一致的。丁玲的上海过客身份(始终没有融入上海并常常有“住腻”的厌烦)从住房的流动性可以看出。不过,丁玲有相当一段时间是在法租界中上等外侨社区居住,享受着新式里弄的舒适与适宜,相对于瞿秋白自称的“高等游民”,同样属于“高等房客”。

丁玲的回忆与沈从文从老乡的角度对丁玲的观察可以相互补充:与大都市趣味极为不吻合的农民在都市生活的矛盾,即从厌恶社会到很容易厌烦身边的人。①丁玲“失踪”后,鲁迅称丁玲是“唯一的无产阶级作家”,其他方面无从考证,笔者根据自己对鲁迅的了解判断:丁玲的狂狷与傲骄(病态狂饮、日记体的宣泄)很像鲁迅所描写的“魏晋风度”,当然丁玲的“左”与鲁迅的经历和气质又有本质的不同。对于作家真实生活的了解帮助笔者理解丁玲的文学创作及其人物。对于丁玲在上海的社会网络和生活方式的了解(恰巧有许多“可信”的资料提供)能够勾连起“高等房客”和“趣味”的结构“间性”,消费主义经验与认知的紧张关系得以释放的同时,作家的生活史资料也给笔者提供了珍贵的作家居住状况——对于左联思潮的动向,即文化的再生产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丁玲与胡也频在北京同居时期支出不当,靠典当来应急的日子延续到上海,不同的是,房租不可拖欠,写作更加紧迫、严肃,其实在市场与生计的夹击中坚持严肃写作的挣扎,然而消费的欲望也更加“狂热”。②胡也频的作品因“政治色彩”受阻,销量亦有限,丁玲在创作手法和表现方面要“聪明”得多。值得注意的是,胡也频的都市趣味讽刺作品与丁玲的“革命加爱情”相媲美,但丁玲受政治影响不甚提。

永裕里13号3楼是间刷了庸俗绿色油漆充满油漆气味的楼房,煤油桶、米袋、打汽炉子以及大小碗盏平时完全搁在床底,需要时从床底拿出。为了吃饭,每天下三楼提水六次。点汽炉子,丁玲女士的照相框用作砧板,用小洋刀切牛肉与洋葱(比北京公寓用小白锅煮的烂饭伙食强),需要什么时由胡也频下三楼火速采购。房租到期,赶紧写小说“换钱”。有时手头现钱不够垫付房租,照旧将新买来的衣料送到当铺救急。这说明在上海书业风起云涌的时节,丁玲成绩十分出众,领取稿费并不困难。

三人承办《红黑》刊物时,胡也频每月有200元以上稿费,搬入萨坡赛路196号③萨坡赛路,今淡水路。萨坡赛路住宅区吸引了诸多社会名流。,房东是法国劳工(按照沈从文的说法是法国勤工俭学学生)。皆从法国惯例:房租31元(三层后楼),包饭16元。④对照丁玲的记忆,房租30元,包饭10元。

一个多月后,由于沈从文的出现,煽起了房东年轻妻子微妙的感情欲望⑤对于这一说法,丁玲有不同的看法。按照丁玲的描述,不仅是房东太太对沈从文有好感,沈从文也竭力讨好房东太太,为两人在一起创造条件。,胡也频感到在那里继续住下去已不合适,而沈从文也正需要搬家,于是,三人共同租赁了萨坡赛路204号。胡也频、丁玲及丁玲母亲住二楼,沈从文和母亲、九妹住三楼,开始了其后一年间共同的紧张而忙碌的编辑与写作生活。

图1 已经消失的永裕里弄口⑥陈振国《难忘的永裕里》,http://blog.sina.com.cn/s/blog_95dc24aa0100y31f.htm l.

丁玲回忆萨坡赛路204号:“这里是一条幽静的住所,住的人家大半是中上等人家,间壁住着是医生,他的太太对我介绍她儿子的食谱,全是高蛋白,每天须一元钱。医生的间壁住的是一家波兰人,虽是亡国之人,生活还是很高的。我对他们常寄予同情。我住的这家(指20号)也是一家外国人,他离开时,将全部家具拍卖,我们买了他们两张床(一张是沈从文的),一个小圆桌,周围几张沙发椅(全是上等式样)。也频还买了他们一张可以折叠的办公桌,其他东西都便宜的留下来了,因此很像一份人家。家家走廊布置有花盆。我们住二楼临街,沈从文住三楼临街。”[1]291-292

看来,住在萨坡赛路204号这一段是丁玲、胡也频、沈从文三人生活得相对“阔绰”时期,住房面积扩大,可以和父母、姊妹同住。伙食也由包饭改为自己起火。《红黑》停刊,欠下1000元债务,沈从文拿出300元,胡也频通过济南教书还一部分,剩下的由丁玲母亲资助350元还清,富裕时光匆匆结束。“你在青岛才真算是工作,我们在上海,什么都无聊!吃饭,借债,冒了险去做些无结果的事情。”这是沈从文在青岛大学任教期间回上海看望丁玲时丁玲的自述,真实地概括了他们的经济状况,当时他们夫妇住的比较长的是吕班路(今重庆南路)的万宜坊。

图2 重庆南路的万宜坊

胡也频牺牲后不久,丁玲和冯达同居,从善钟路的冯起予家搬出来,搬到昆山花园路(成为党的秘密机关后由组织每月补贴25元房租)三个月后被捕。②有意味的是,左联文学阵营创造社与太阳社均位于四川北路。左联成员活跃于山阴路、多伦路、四川北路,位于虹口日租界与公共租界的交界处,属于公共租界“越界筑路”的空间延伸。鲁迅命名的《且界亭》就是这一生活空间的生动凝练。失去了和胡也频共同奋斗、共同面对生活压力的生活,丁玲和冯达之间几乎是“工作”关系,这也是丁玲最为脆弱、生活狼狈的依赖需求。赚钱养家落在丁玲身上,从“被捕前良友出版公司的200元稿费还放在家里,身上仅带了40元现金”细节来看,丁玲有了一定的社会身份,丁玲兼杂志主编、社会活动家和左联干事等多种身份于一身,加上写作气候好转。不常言及经济的生活状况,在笔者看来是生活不成问题的暗示,根据韦伯的收入、权力、声望标准,丁玲初步实现了三者之间相互增长,社会身份也明晰起来(一度作为田汉“新女性”六个原型之一)。她的写作也进入“政治写作”自觉,告别了早期小资产阶级的个体写作范畴。

二、消费习惯

根据丁玲的作品,可以适当简化小说人物某些经常出现的消费行为:观望橱窗内的商品,去先施公司(为女友)购买丝袜或衣料,使用高级化妆品,雇汽车去饭馆吃饭,经常喜欢去的就餐场所是广东饭馆或者西菜馆,经常买水果或零食,饮食遵照一定的菜谱,注重营养,习惯抽固定品牌的香烟,周末步行去公园或看电影,住宅集中在法租界外侨相对较多的拥有客厅和亭子间(作为书房)的新式里弄,环境幽静,雇佣女仆,享受着二人世界。丁玲描写的爱情、婚姻和家庭是较为普遍的职员家庭生活,将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通过消费和闲暇联系起来,构成一个较为完整的职员阶层的生活方式。值得注意的是,像西菜馆、看电影和购物是较受小资产阶级欢迎的消费文化场所。

雅各布斯在《伟大的街道》里探讨到底是什么因素造成了伟大的街道,不可或缺的条件是物质特征,其中散步的场所、物质舒适性和悦目的景观是较为瞩目的物质特征。她说:“想要将街道的物质属性与社会和经济活动分离开来也是非常困难的,然而,正是那些社会与经济活动给我们的体验赋予价值:如果忽略有形的物质设施,那么仅凭我们在一条街道中的体验能够在记忆中留下多么强烈的积极印象?”[2]266在这部有关街道物质性讨论的著作中,作者具体讨论了散步的适宜性、宜居性和树木的阴凉与阳光的对比关系,以及运动感带来的视觉的享受,街道景观应呈反射性,而非单向的吸收,然而街道并非停留于具体的物质特征标准,恰恰相反是魔力的作用形成伟大的街道,作者特别提到魔力带来的完整体验。

笔者在丁玲的作品中,处处感受到都市街道或空间给予人物无法抵挡的“魔力”,传达了难以抗拒的舒适感。例如,主人公躺在法国公园的草坪上就立刻全身心地放松,忘掉了所有的烦恼;在玻璃的橱窗前流连忘返,脚步不由自主地停驻;在天鹅绒布置的座椅上看电影的意义大于看电影本身;西菜馆营造的私人领域空间幽静而典雅,连同牛排和冰激凌等美食均让人赏心悦目;雇汽车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正是随心所欲的愉悦;特别是“躺在又香又软的新床上,指尖一触到那天鹅绒的枕缘像醉酒般的舒适”让人难以割舍;更莫说各种小玩意(包括对鲜花的喜爱)点缀的室内布置。①《韦护》较为成功的是室内布置情趣的抒发,冲淡了革命近于冷漠的机械性和组织性。“有一样东西最终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它才是最重要的内容,我把它叫做‘魔力’,设计中的‘魔力’。”[2]267

在丁玲的作品中,虽然并未有意展现街道或城市空间,但是作家以女性对细节特有的敏感与细致,对于城市文明对感官的开发以及感官享受焕发的“魔力”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抒发,以到和想要颠覆资本主义再生产赖以为系的消费主义的“革命”意志形成了无法调和的紧张甚至“敌视”关系。或者说:作家不知如何面对躺在床上或者草地上对身体产生的舒适感与所从事的批判性革命的关系,使得社会主义革命由阶级矛盾反而转化为革命者本身他性的存在。以至进入苏区以后丁玲还要继续带着她强悍的个体主义信条与舒适感的“魔力”进行斗争,使得个体在艰苦的土改斗争乃至长达十余年的农村下放锤炼中抵抗资本主义舒适感的身体——世界观的自我改造的结果是“我认识了农民”。

追寻着文本的物质性产生的魔力,笔者在把握丁玲客居上海期间的经济状况的基础上进而补充“消费的狂热”,笔者以为:消费的参与与实践是感官体验的可能,文本的物质性打上了消费行为的烙印。

每当两个人中的一个经不住橱窗的诱惑将应付房租的刚刚领来的稿费,走进去换来“一个盒子”:男的只欢喜为女的买贵重香水、贵重的糖果、值钱的花边、值钱的鲜花,女的则欢喜为男的买价钱极大的领带,以及其他类似这种东西的小玩意儿,完全忘了稿费的正当用途。[3]131

胡也频在一系列都市讽刺小说写过几个典型的场景可以用来参考《记丁玲》这部“恶劣的小说”的生活真实:拿到35元钱稿费后请一群愤世嫉俗的“穷”朋友一同雇汽车到“意大利餐馆”挥霍一番;甚至开出了子敏先生的消费清单,详细记载了一个月薪一百元的编辑理发、应酬等生活开销:

房租30元(只一间),饭钱12元(最普通的饭),客饭10元(并不特别加菜),车钱15元(只坐电车,有时还徒步到书店去),应酬费20元(平均每星期只请两个朋友看电影或小酌),邮费4元(只为你一人寄信,每天一角四),理发、洗澡、洗衣,共5元(这是极省俭的,我每月只洗两次澡和理两次发),杂费4元(包括皮鞋、袜子、雪花膏以及香水等等,你想想够不够?)

然而这子敏先生在妻子抱怨完100元收入的“拮据”后连家信都没有寄出去,转念就招呼“大众汽车行”的汽车“到月宫跳舞场”去了。虽然是对子敏先生的讽刺,不过却有自身的生活印记。小说对账单的记录多少可以参考胡也频等人几近“无产”的经济地位与挥霍一时的集体生活状况,亦可以发现,左联成员热衷“消费”的集体狂热积累了未完成的城市化主体意识,受到抗战的影响,激进的城市化批判转向内地。新中国建立后,城市化的道德地位遭到否定,城市形象的他者,如自私的小生产者不断出现,乡村的自然和人性通过“上山下乡”歌颂,颠倒城市的文明地位。小资产阶级塑造的早期城市化经历尽管在不断的破坏和自我否定的过程中消耗殆尽,不过,消费主体的地位却始终未能撼动。

从后来丁玲对沈从文《记丁玲》传记散文的“澄清”,不管是非在哪一方,由丁玲自述反倒透露出他们三人在萨坡赛路来往过密有限的趣味或价值观认同,他们的社交内容也可略窥一斑:明明是沈从文对那个法国劳工房东的老婆“放手不下”,反而安到也频身上,“我读了真可笑”。

她天天早上去菜场,有时候沈从文也去菜场。原来我们家有一个留声机,有时听听音乐,有时听听余叔岩、梅兰芳,一开留声机,那女人就跑来了。沈从文常要我们开留声机。沈从文还请过我们和那个女人去“邓托摩西餐馆”,坐云飞汽车去的。可是沈从文这人胆小,常常把钱交给也频付款。也去看过几次电影,也是交给也频付款。不过我们总是坐在一块,让他们俩靠在一齐。那女人也无所谓的坐在沈的旁边。[1]293

为了还债,胡也频不得不去山东济南教书,走后,丁玲给胡也频的家信表达了爱人离开的孤独和煎熬,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对消费的自责和检讨也如此真诚。

朋友在西门开的那“书包流通处”新添了咖啡室,那里没有女招待,房子粗糙得很,可是价钱是太便宜,咖啡只卖五分钱,点心只卖二分五,大家吃得很多,很饱,朋友是使的是优待券,所花还不到一元。[4]10

对照沈从文为房东太太花费的“阔绰”,丁玲满足饱腹的“廉价消费”反而显得活灵活现。胡也频被捕前,也就是两人居住在万宜坊期间,两人还买了咖啡饮具喜气洋洋地邀请施蛰存来家里喝咖啡,施蛰存还曾赋诗一首“买得和瓷好建家”。笔者大胆猜测:只有胡也频在的日子,生活才充满了情趣和热情,不可否认,消费的热情与亲密关系密不可分(丁玲在后来给陈明的信中否认“爱”:“我一生家庭观念极少”)。

思念胡也频心切,不多久丁玲就赶赴济南与胡也频团聚。尽管丁玲在上海时时感到不适宜,不过在济南学生的眼中,俨然一场时尚秀。这一侧面印象也印证了丁玲回忆参加左联活动穿着艳丽入时的自述。

据当时在山东省立高中就读的季羡林回忆:“丁玲的衣着非常讲究,大概代表了上海最新式的服装。相对而言,济南还是相当闭塞淳朴的。丁玲的出现,宛如飞来的一只金凤凰,在我们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青年学生眼中,她浑身闪光,辉耀四方。济南的马路坑坑洼洼,胡先生个子比丁玲稍矮,而穿了非常高的高跟鞋的丁玲‘步履维艰’,有时要扶着胡先生才能迈步,学生们看了觉得有趣,就窃窃私语说‘胡先生成了丁玲的手杖’。”①《女作家丁玲的情感经历:一生中最纪念的人是胡也频》,http://www.beiww.com/book.

图4 胡也频和丁玲结婚时丁玲母亲送的茶具(藏于多伦路左联纪念馆)②从丁玲母亲送他们夫妇的茶具来看,丁玲的物质生活本身就有“西化”的痕迹,喝咖啡是其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笔者看来,文人租客们为了生存,辗转漂泊于各个城市,在上海始终未能安居乐业的悬浮状态,对于他们而言并非“诗意的栖居”,反而充满了倾向革命的“危险性”,以至莫斯科和苏区在他们的租界生活经验范畴充满了冒险的幻想。相互联系才会投入“消费的狂热”,在矛盾中生活的“不确定性”甚至可以将小资产阶级的斗争动力理解为消费主义的主力军——物质给予感官功能的“魔力”瞬间也就成为左翼文学的瞩目成就。

他本来很舒服的靠在一张大椅上,看着一张群芳画报,而眼睛不动的,正入神在一个电影女明星的像片上面。大约这像片的眉眼之间,顾合于他赏美的观念或肉欲的情趣,即在那入神的脸上,更恍然是受了迷惑,现着心荡的摸样。所以闹钟的响声,已响到他的耳里,却只是懒懒的抬起头,投了一下嫌厌的眼光,便又细细地去看那女明星的嘴角,好像这钟声并不是为他才响的。[5]492

根据《伟大的街道》对街道的物质特征的研究,对于消费行为可以参考。街道的“通透性”是公共领域与私密领域相遇的地方,建筑的门和窗提供了通透的感觉,窗口、玻璃和店门的设计在通透性方面就展现出来:盛情邀请的氛围,使人想要探究橱窗背后的东西,不放过任何一个潜在的顾客。汽车的运动使街道景观的物质属性对于眼球的吸引更为直观和冲击,另一方面,汽车作为交通工具的便利使得街道的“可达性”与消费建立了联系:西菜馆、咖啡馆和跳舞场等西化消费场所成为乘坐出租汽车的消费偏好。街道的“魔力”在左翼文学并未占据突出的地位,不过感官功能的“魔力”绽放却达到了淋漓极致的写作感知,阶层在场的意识也更为容易辨认,他们的创作更为专注于物质舒适给予身体和感官的体验,在室内设计、家具摆设以及看、听、吃、性等向肉欲敞开的挑逗性方面,培养了细腻而精致的文化情趣(离不开家政服务)。因此,革命与消费的矛盾或张力既构成了写作的边界,又释放了写作的自由:感官的魔力创建了“危险的地带”,经过政治的转喻,转喻为文明惯习带来的城市与乡村的差距加剧了阶级分化与城乡疏离。反讽的是,革命不彻底的地方难于“消灭”小资产阶级的骄矜,后者也正是文革的核心任务。

丁玲开始苏区紧张、艰苦的军旅生活不久,赵树理的解放区文学受到热烈欢迎。对于赵树理的文学创作风格,丁玲在日记中表达了“土”的想法,还记载了与赵树理交往的轶闻:丁玲和陈明请赵树理吃面包,赵树理回绝“我没有吃面包的习惯”,丁玲暗自好笑。

1949年9月21日,参加全国政协第一届会议时部分文艺界人士合影,赵树理夹杂在来自上海西装革履的左联人士丁玲、胡风、艾青、周扬、田汉、蔡楚生、程砚秋及马思聪等人之间,蹲在前排的最左边(农民的蹲式),眼睛向下,若有所思,留下了这幅奇诡的姿势。①该照片收入李辉《清明时节——关于赵树理的随感》,参见李辉《风雨中的雕像》,山东画报出版社,1997年版第116页。

三、景观社会与激进的个体主义

丁玲“定居”上海期间,相较于“北漂”时期:居住在郊区,生活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初步有了事业,获得了职业,收入和住宅的相对保障反而提供了消费主义的经济基础,释放了消费主义的狂热。新式里弄的体面生活推动了革命加爱情模式的成熟——南迁上海的精神贵族与文化资本结合俨然成为优雅的文明阶级,享受着城市商业文明。此种有闲阶级的惯习、生活方式与革命精神信仰常常在日常生活领域发生无形的冲突:常常感受到身体的惬意本能的时候危险的讯号就莫名而来。毛泽东的“继续革命”和糖衣炮弹命题的提出在大革命失败后小资产阶级的彷徨处境中已懵懂实验。

这一端倪在丁玲的早期小说《在暑假中》就已透露。

一股酒气便从志清口中喷出,于是她看见那鲜嫩的鲫鱼汤,那腊肉,那卤豆腐干,那辣椒王瓜,那杯中所剩的红色的酒,她不觉叫道:“你们如此会享福呀!”

《在黑暗中》文集的问世意味着早熟的丁玲在沉闷的空气里呐喊与反抗,在笔者看来,丁玲对革命并没有深切的理解,但是她的不适宜已经促使她不自觉地寻找“继续革命”的力量,这种放任“本能”的状态并不一定“在找到共产党之前或马克思主义理论之前”因迷茫而减低了它的敏锐和犀利。丁玲回忆北京的三人时说:“我是中间偏左,胡也频是中间,沈从文偏右。”在笔者看来,正是没有出路的不确定、不安分和不满足,充满着政治意向,使得与个人的斗争、与环境的斗争充满了意义。也因此,“饮食男女”反而成为实写的对象,丁玲在以上海为舞台背景的小说创作中表现出绝妙的才华和热情。从没落阶级的出走到小资产阶级的“北漂”,再到上海“蜗居”,精神上“和读者心心相印”,物的消费若隐若现地显示出诱惑的力量:精致的卧房,玫瑰色的男子,还有山林之外洁白的梦幻爱情。

丁玲对景观社会扩散的感官诱惑提出了既自恋又厌恶的矛盾,是丁玲的消费动向所在。早期消费社会的经验反而加深了左翼作家的思乡病,都市的不适应,挥之不去的思乡情愫不经意地作为抵抗因素在起作用,这重背景被卫慧所代表的都市小说所废弃。相反,作为改革开放的新生代,与景观社会“去历史化”倒是高度的契合,也正回答了他们和景观社会的并行关系。

诱惑难以抵抗,肉身难以控制,景观社会的诱导性景观起到了无孔不入的影响,感官、视觉和欲望无时无刻不在橱窗、广告以及色情诱惑中散发出难以抵抗的商业魔力。景观社会改变了基督教的教义和戒律,使得身体感官向景观社会全面敞开,消费欲望与消费行为建立起了联系。个体屈服于诱惑助长了景观社会的集中与扩张。丁玲在屈服于诱惑的同时发展成为精神与物质的个体分裂——通过制造世俗与宗教的对抗,颠覆日常生活的稳定与享乐秩序,捕捉了早期革命者与“糖衣炮弹”的紧张关系,愉悦与忏悔相互交织。这些景观社会打下的感官烙印无疑使早期革命者表现出本能的耻感:正如夏娃接受了蛇的蛊惑,发现自己裸体的耻感。从中可以看到,进入1990年代,象卫慧这样的新生代作家,消费主义的抗体已不复存在,作家如夏娃一般,吸吮蛇的诱惑“爱恋”。景观的“巫术”效应正是借助“双身术”的粘合剂,加速了景观社会的集中与扩散。如果把它称之为1990年代的青年亚文化,那么可以看到与景观社会概念的发明者德波的本意,即“瓦解景观社会,指导工人阶级的罢工”[6]64背道而驰。

丁玲放出“牛棚”后,恢复作家身份和组织身份,开始活跃于20世纪80年代的讲学、外交和社会活动中,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态度是异常积极的。晚年的丁玲厌恶“自传”式的情感外溢和爆发,几乎判若两人。丁玲从事都市创作与从事政治事业几乎是并行不悖的。这样做的结果是小资产阶级的个体主义与政治组织有时候是相互协调的,更多时候是冲突的。协调的时候,个体主义是政治化的工具,冲突的时候,个体主义是政治组织打压的对象。在这一认同、调适的过程中,丁玲在私人领域表达了屈从的痛苦和反叛的压力。同时,又竭力消化个体冲突,与利益、权力结盟,这一过程暴露了小资产阶级深刻的自私:既向往个体自由,又压制他人的个体主义苗头,扮演意识形态的“打手”角色不遗余力,但是在内心又深深地沉湎于品味与格调,厌恶资产阶级妇女的文化氛围。小资产阶级的骄矜隐藏了被压抑的个体特权意识。同样,丁玲即使奔赴延安根据地乃至下放到北大荒抑或山西农村,也无法克服城市文明的优越感与向往。当然,丁玲也为早年上海的景观体验,特别是“诱降”的不光彩经历,蒙受了后半生的党性不纯粹的组织审查,影响了作家最为在意的政治前途。

[1]丁玲.致姚文强[M]//丁玲文集:第12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

[2]雅各布斯.伟大的街道[M].王又佳,金秋野,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

[3]沈从文.记丁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4]丁玲.致胡也频[M]//丁玲文集:第11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

[5]胡也频.子敏先生的功课[M]//胡也频作品集.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6]居伊·德波.景观社会[M].王昭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朱正平】

Unban Consumption and Experiences:
A Case Study of Ding Ling Living in Shanghai during the 1930s

MA Dan-dan
(School of Sociology and Political Science,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Ding Ling,the famous female writer of China,had created many works with the subject of metropolis living in Shanghai.These works have the characters of consuming culture and full of taste belonging to the petty bourgeoisie.The coupleswere one ofmembers of petty bourgeoisie.They were poorwhile they had strong desire of urban consumption and enjoyed the urban civilization greatly.They rented different residences and migrated usually.Itmeans that they can’t afford their private estate but they would rather live in the rich residence with foreign neighbors.And these rich residences aremostly located in the different concessions with developed commercial centers,which left the great tension between revolution and consumption.

living space;sensual pleasure;the vanguard of consumption;petty bourgeoisie

I206

A

1009-5128(2014)21-0064-07

2014-07-15

上海市教育委员会科研创新项目:全球化视野的边缘中产阶级的涌现——以上海的生产、消费和居住空间为例(B.10-0137-13-005)

马丹丹(1979—),女,河南安阳人,上海大学社会学院讲师,人类学博士,主要从事城市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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