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学

2014-05-24 02:26林淇
台港文学选刊 2014年5期
关键词:语言学语言

林淇(香港)

林淇,河南安阳人,大连外国语大学英语系学士,香港中文大学语言学硕士。

三月的云南,壮硕的亚热带植物被炽烈的阳光放大一倍,怪物似的张牙舞爪。村落散于林间,总有野兽同人的歌唱交织起伏,听不懂的言语更添一层寂落,这边陲的丛林中连歌也是放逐。语言学家林釉带队在德宏一个小村庄考察景颇语,她穿一件玫瑰红掐青桑蚕丝衬衣,黑色阔腿长裤,竹篾三角大沿儿草帽,少有人认得出她遮脸的纱巾是总被人念错的法国名牌,这毒日头里更没人知道她刚刚主持过两场国际会议,掌管六层楼的认知语言中心,每天慕名拜访者不计其数。实际上她自己也没在意。自从十六岁离开上海来香港,然后去美国,连拿两个哈佛博士学位,声名大起来,但还不是一周六堂课,本科生的练习也精挑细琢,带学生扎实地做些东西,她不觉得日子和二十多年前做讲师时有何不同,除了分居的丈夫和越长大越叛逆的女儿。若热带丛林里充满过分的鲜艳和美丽,不知道可不可以把林教授算上,上海的媚同香港的傲,再加上十几年的美国漂泊,五十岁的林釉依然耀眼。

景颇族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人类的语言种类恰如植物一样从赤道向两极递减,中国西南边陲小镇,长满了奇异的色彩与语言。同是一片土地,文字同民族特色一起消亡已是不可抗拒之实。享受着发展带来的丰厚利诱,欣然将自己祖辈赐予的珍贵的廉价工艺品一样包装转手。现在能讲景颇语的人越来越少,少到林釉不得不推掉好些事尽快来一趟,生怕稍迟些,就什么都找不到了。可是消失的又怎能单单是语言,每天稍不留神或者略微的阴差阳错,一些东西便消散了。她明白就算语言被裹上干尸布放进博物馆也还是死的语言。

周吉羽从双肩包里取出矿泉水拧开,就像每堂课前递去一杯新泡的清咽利喉茶一样。林釉仰着头咕碌碌一连喝了几口,才抿嘴对周吉羽笑笑。她们俩只携一名翻译,赶去十五公里外的村子,那里有一名会唱古老歌谣的婆婆,即便是翻译也不知她唱的是什么。

这个叫“珂乐”的村庄,意为“光明之地”,泥房下堆着猪圈,黝黑健壮的牲畜蜷缩在角落;茅草屋顶像随时会坍塌下来,尽管有猛烈的阳光明射整个村庄,还是掩埋在生涩的土黄里,和艳丽的服饰,多变的语言那样地参差。唱歌的老婆婆去了县城看望临产的外孙女儿,问她几时回来,也只不紧不慢道小娃出世就回了,再问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抽着水烟的老先生哈哈一笑道“谁知道那个。”便扭过身子不再搭理,只好留下联系方式请婆婆回来后即刻通知。

无功而返使一天更疲惫,周吉羽晚上没精神去整理堆积的资料。她会每天把录下来的景颇语转写为国际音标,这项工作繁琐而耗神,写到最后只有丛林里的野兽还会发出些悲哀的嚎叫。满天星斗灿烂,索性携老刘井水里镇着的最后一瓶啤酒,去了村南的大树下。老刘中文名刘义德,英国人,数学出身,在哈佛学了中文,七年前跟林教授来香港从事语言学研究,那时林釉刚同丈夫分居。这样热辣辣的天气,又处在远离尘嚣没有灯火的村落,赏星观月再适合不过。远远看见那棵枝繁叶茂的榕树夜晚更显硕壮无比,仿佛树里真有座城。树冠撑起的天幕洒满星辰,叫人分不清哪块是天哪块是树,或许它们本来就是一回事,这场景象从阿凡达里搬来的。周吉羽观察了树干,自觉有几分把握爬上去,于是把啤酒塞到帽子里,手脚不打滑便已稳坐树枝上,暗自庆幸小时候爬树掏鸟窝的功夫还在。喝完酒她拿出手机,摆弄了几下无事可做,顺手便给方和惜发去条短信,说天上的星星很亮。一分钟后对方丢来个“嗯”字,周吉羽笑笑将手机揣回,后又取出,回复了条:“和朋友在树上看星,村里没有灯。”这次他说“good for you”。周吉羽心想若是深更半夜她独自一人,或者下雨刮风,就没那么好了。路边半人高的草丛里时常有些来历不明的动静,想着是动物总还好受点,散落的坟茔更是触目惊心。无心继续闲坐,便抓着树干滑下,却不想心不在焉一脚踩空,跌坐十几分钟不得动弹。她能给简单的句子画出层层树图,能将各种方言转为国际音标,能熟练使用手语,可是却不知怎样同方和惜交流。一个天体物理学家思考的是宇宙和人生的意义,他习惯于陈述事实而不是表达感情,或许周吉羽只是他寂寞时的玩伴,何必耗费心力多回几个字。他们也不过是一起多吃了几顿饭,她怪自己多事,坏了游戏规则,都是活该。

周吉羽最怕的事情,莫过于在一群初识的人面前自我介绍。清汤寡水似的三言两语能讲清楚什么?不过大部分时候,连这只言片语都嫌多。干巴巴地姓名家乡专业抛出去,盼着快些将这个“击鼓传花”的烫手山芋栽赃给下一位。但还是有逃不掉的,每次有人节外生枝问“是学什么语言的?”,她都要煞费苦心地把语言学不是学习某门具体的语言,而是以人类语言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包括语言的结构、声学表现,运用、社会功能和发展等诸多问题这样长长的句子重复一遍。甚至在一大串解释之后,还是有诸如那你是用什么语言研究中文还是英文这样的问题,做量子力学用什么语言?研究无线通讯用什么语言?那么生物医学工程呢?语言是人类最精致的符号和工具,包含了一切可能却又实在没有什么,有发展变化有生有死,和呼吸一样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当中。是你的认知系统,是你的心理变化,是你的行为交际,是你的脑电波和细胞,是你的口腔和呼吸系统,是你的文化内涵,是你的情感表达,是你的一切又不是一切的你,你怎么认识它不重要,但你逃避不了去用它。

也有在行的,如与方和惜初识。那是一个颇无聊的聚会,甚至她早已记不起聚会稀奇古怪的由头,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有些人偏偏出现在那里,这类的聚会她以前从不去的。那次刚刚说完语言学三个字,人群外就飘来一个淡的不像赞美的声音,“语言学啊,怪不得粤语讲得那么好。”周吉羽循声望向左后方,一张她没什么印象的脸,只带着和声音一样渺远的微笑,仔细辨认时,却连那清浅的笑都寻不见了。这让她想起有次独自郊外夜行忽遇一树花香,黑夜里辨不得哪来的馨香,又不知是哪种花,等白天来寻却找不到了,于是只得怀疑起这不过是昨晚的一个梦。周吉羽有点脸红,只好朝那束梦里的馨香微微点头,也轻到让人不知那是不是一个动作。所有人急匆匆地说话,击鼓传花就转了一圈,大家四散喝茶聊天。梦里的花香在旁边哲学系的小圈子,偶尔飘过来一些欧陆哲学海德格尔,似乎他并未开口,又似乎轻轻地吐出一两个字,梦里的事总是说不准,却总是带着笑的。那天的聚会是怎样草草收场谁也记不得了,联系方式是免不了的,大部分人都是冲着这个目的来的;当场打发掉一些时间,再为以后打发时间做好铺垫。大抵是这样,卖相好的脸自我介绍时便留心些,感兴趣的话听听,不感兴趣更没必要争执。客居他乡的人,即使在香港这样忙得昏天暗地的地方,也总有一些难以摆脱的孤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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