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亚底尔斯的烦恼

2014-05-24 14:29李丽青
台港文学选刊 2014年5期
关键词:印巴尔斯我会

李丽青(澳门)

亚底尔斯,印巴裔人,年方十八,在格拉斯哥念高中。他身材纤瘦,高高的鼻梁上架副眼镜,文静得像个姑娘。

像许多英国印巴裔家庭一样,家里经营杂货店,亚底尔斯白天到学校上课,放学后得在店内帮工,晚上挤时间到夜校修习外语。

我就是在葡文夜校认识他的。他在语言方面颇有天份,加上用功,是班里学得最好的一个。他对文学亦甚有兴趣,常央我给他推荐课外书。除了讨论功课,他还常请我讲述见闻,尤其爱听有关中国的事物和风土人情。

一天他突然问我:“你订了婚没有?”我怔了一怔,答道:“没有。”他又问:“你爸妈没把你许配给什么人吗?”我差点儿憋不住笑。在我心目中,包办婚姻是老掉牙、远离实际、近平滑稽的事儿了。我告诉他,在我成长的环境里,早已没有包办婚姻这回事。

亚底尔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运气真好。我的爸妈总想给我做主,迫我订婚、结婚,最近看中一门亲事,老是催我成亲。”在亚底尔斯所属的文化中,包办婚姻依旧大行其道。

忆起两年多前在电视看到的一则新闻,报道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格拉斯哥一件真人真事:一名就读离我住所不远的政府学校的印巴裔女孩,在她十六岁那年向学校请几天病假,实则结婚去了。她病重的祖母临终前希望看到孙女嫁人,家里人便急忙拉了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跟她成婚。之后,新郎便失去踪影。可怜那女孩,婚礼前与新郎素未谋面,婚礼后亦再没有见过她的“丈夫”,而她也没有回学校上课。她后来才得悉同她结婚的男人是非法入境者。终于她在十八岁那年提出申诉,要求当局对那段婚姻不予承认,并且重返校园。

我同情她。

我的朋友阿诗敏是在苏格兰土生土长的巴基斯坦裔人。她十六岁时在家人的安排下,同一个身在巴基斯坦的男子订了婚。年少无知的她,当时并未充分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她给未婚夫写信,将他当作笔友。但在通信过程中,发觉彼此的思想格格不入。要知道她虽然来自穆斯林背景,接受的却是西方教育。她终于鼓起勇气,要求解除婚约。她现时正在大学念社工系,志愿当一名社区工作者。她不久前受浸,成了基督徒。她对我说:“我自由了。”

我祝福她。

我对于来自该国文化背景的男子,没有大多的好感。在不自由、不公平的婚姻制度里,吃亏受苦的往往是女人。在我相熟的朋友当中,有一位明媚可爱的女孩,爱上了一个印巴裔男子,此人在她怀孕时离开了她,顺从包办婚姻去了。金丝碧眼的她,生下了一个黑头发黑眼珠没有父亲的婴儿……

“我要自由,我要读书,我不会妥协,我要抗争。”是亚底尔斯的声音,声调是那样的平静,使人难以置信他竟说出“抗争”这个字眼,我感受到一种内在的震撼力。也许是他那女孩般的温文,加深了我对他的同情。

假如时光倒流五六年,我会是他的同龄人,我会无忧无虑地为他呐喊!

假如年轻两三岁,望尽天涯路,我会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我会义无反顾地,鼓励他向那保守落后得近乎荒唐的制度挑战,我会讲一套又一套的道理,教他学习《家》、《春》、《秋》中的觉慧!

然而如今的我,只能向他报以无援的沉默。

面对一位来自一个我不熟悉的文化背景的少年,就一个如此难解的人生问题,我能说些什么?当今社会婚姻关系极不稳定,人世间有多少怨偶,乃经自由恋爱而产生!这年头闹离婚的,不见得只有奸夫淫妇,无法维持婚姻关系的亦有公认的好好先生。至于一些明眸皓齿、心地善良的女子,有时亦难以觅得如意郎君。亚底尔斯如果当真叛离他所属的文化传统投入西方社会,他的生活就一定会幸福美满吗?

“你可另有心仪的姑娘,你爱她,她也爱你?”我终于开口问道。

“还没有。”亚底尔斯腼腆地笑了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般说,父母不会害你,他们给你挑选的,相信不会差,说不定比你的眼光还要好。”我说,但自己亦觉得这样的劝说词软弱无力,空洞得很。

“是的,爸妈不会存心害我。”亚底尔斯沉思地说,然后他问我:“你今年几岁啦?”

我告诉了他,他说:“你跟我姐姐同岁,她十九岁那年结的婚,当然是家庭包办的啰。她已有两个孩子,现得丈夫同意,入读教育学院,希望将来当一名教师。”

“你看,那也不太坏吧。你婚后也能继续求学嘛。”我以为身为男子,亚底尔斯可得的自由和机会,当比他姐姐要多。

“你不明白,我跟姐姐不同。我是男子,一旦结了婚,就要负起家庭的责任,日夜在杂货店做工,养妻活儿,不能再念书,前途也就断送了。我想像你一样,受高等敦育,去看外面的世界。这是我那么热衷于学习语言的原因。你说,我怎么能够妥协?”依然是温温文文地说着,但他的眼镜后面,明显地掠过一丝哀愁。

我无法给他一个答案,甚至想不出任何解慰的话来,只得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我们便在低垂的夜幕中,各自赶路去了。

回到办公桌旁,同我一起做临时工兼职的同事沙法克过来向我诉苦。这位来自巴基斯坦、相貌堂堂、已届而立之年的理科博士研究生,慨叹自己不善辞令,人又害羞,追不到女孩子。

我皱了皱眉头,说:“你愁什么?回去请家里给你包办不就得了!以你这般人材,说不定还能赚回一笔可观的嫁妆!”

沙法克笑了笑,没有生气。他告诉我,几年前他的父母曾诚心替他安排一头亲事,但他已决定到英国深造,虽然他喜爱家庭生活,希望成家立室,可是考虑到拖男带女在英国生活,开销实在不易应付,便婉拒了父母的好意。然后他说:“嘿,听你的语气,似乎对我们的文化很有些不满?”

我跟了他讲了阿诗敏、亚底尔斯,还有那位不知姓名的印巴裔少年的故事。

沙法克叹了口气说:“在英国的印巴裔人,祖辈移居这个西方国度,世世代代竭力捍卫他们原有的文化,抗拒西方文化的冲击。他们保住了自己的传统,同时亦残留了不少落后的东西。事实上,现今巴基斯坦国内,自由恋爱在知识分子当中已相当流行,即使是所谓‘包办,父母也多尊重子女的意愿。虽然男方窥伺女方嫁妆,或是女方贪慕男家财富的情况不是没有,但大多数的父母,还是为自己的孩子的幸福着想的。”

“既然如此,你学业即将完成,想成家立室,何不请爸蚂帮忙?”

沙法克摇头道:“太迟了,给儿子娶媳妇不是那么容易的。寻寻觅觅,明查暗访,看谁家的闺女会适合自己的儿子。费了许多功夫,看准了对象,登门求亲去了,却又很可能名花早已有主,一切又得重来,麻烦极了。现在我的父母年事已高,再也折腾不起了。”

“你可有后悔?倘若当年你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学业不那么执着,说不定现在已是家有娇妻、儿女成行了。”

“不,我不后悔。”他不是哲学家,不会说大段道理,但他的答复是干净利落的。

“那么,假如你当真讨不到老婆,或是一时糊涂,或是眼花看漏了眼,娶了一个恶婆娘,也是无悔?”

他作出挥拳要打的动作,却憨厚地笑了。

新同学前来报到向我问路,我拿出地图,耐心地给他们指明路向。

但我仍在想亚底尔斯的路。

(选自澳门基金会《澳门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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