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中(台湾)
真没想到我的外甥女嘟嘟今年要上大学了。最近在她考完学测,终于确定了大学的去向以后,展开了一件她的人生大事。
她的人生大事,当然也就是我们全家族的大事。那天,我大姐在网路上宣布:“嘟嘟今天第一次穿上便利商店的制服,要开始生平的第一份打工了!”留言立刻震惊了我们,引来台日两地的热烈回应。
嘟嘟来嘟嘟去,叫了十七、八年的小名,感觉还是唤着刚出生时那个脸胖嘟嘟的小女孩似的,然后忽然间,她就像是被送进什么超光速网路里一样,咻的眨眼之间就下载完成。小女孩被解压缩,变成一个身材高跳且亭亭玉立的少女,在等待毕业和秋天入学之际,主动向她妈妈提出要求,决定去打工。
嘟嘟在我们家,比起其他人来说,从来不算是个很愿意主动尝试什么的女生。至少在家人面前是这样的。她很少表达太绝对的意见,对许多事情好像都抱着一种大而化之,这样可以那样也行的态度。
我对她的印象,老是停在一起去超商买饮料时,站在饮料柜前,她要不就是只喝固定的几款饮料,拿了就走;要不就是想了很久,难以决定。我曾经问过她,在学校里最喜欢哪一科目?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回答我:“都还好。”那么哪一科成绩最好呢?“都不是很好。”她想也不想就回答。
不过你要是真的把她框进一个简单的诠释里时(比如要是她看到这篇文章),她可能又会立刻反驳说:“我哪有!我哪有这样说!”所以其实她基本上心底应该仍是个很有主见的女生,只是看她想不想表达而已。
这样的一个女生,主动说要去便利商店打工,因此让我们觉得她长大了。
我不在台湾长居的这些年来,应该是一个孩子从青少年过度到成人的重要阶段吧。我毕竟是缺席了嘟嘟的这段岁月。
嘟嘟倚赖网路,但不像是我们一家人都很仰赖脸书啊LINE啊这些东西,嘟嘟坐在电脑前,大约就是看网路上的影集。因此隔了一面海洋,我和她的距离似乎比家里其他人都来得远一点。虽然她和我大姐同住屋檐下,几乎也三不五时会去我老家找我妈,就只在隔壁巷子。
“舅舅你还要待在日本多久?什么时候才回来啊?你去好久喔。”
刚来日本时我一整年都没回过台湾。后来是每半年回去一次。刚开始,嘟嘟看见我总会这么问。渐渐地,就像身边朋友一样,这个问题也消逝了。有时候回台北是为了工作,常常都要回东京了,还没见到她一面。这样蜻蜓点水地看她,总没多想她变了多少。其实这几年或许她早就改变很多,只是我还停留在过去对她的印象里。
嘟嘟穿上制服,打工的便利商店其实就在我老家的巷口。台北的全家人总想见证这历史的一刻,大家便计划怎样分批去超商买东西,故作自然地跟她结账,还要装作不认识她的样子才好,免得引起店长的反感,带给她麻烦。
于是从我妈到大姐、姐夫、二姐和三姐,以及年纪小嘟嘟十岁、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妹妹媗媗,大家就展开了这项既兴奋又紧张的探班行程。
老妈带着媗媗去时,特别提醒她“不要进去大喊姐姐喔!”结果,媗媗一进超商看到嘟嘟,就从头到尾捂着嘴,一脸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的滑稽表情,反倒惹得我妈差点破功失笑。
大姐说,原来嘟嘟是对即将面对的大学环境,陌生的人际关系有些紧张,故想借着打工去强迫自己接触陌生人。话说回来,我这辈子从来没进店里打工过。我的打工其实就是写稿子,或在出版工作室里担任编辑助理。不像是嘟嘟这样站在第一火线面对客人的服务业。因此觉得,曾经以为不太主动尝试的嘟嘟,这一点比我有勇气多了。
知道嘟嘟开始打工的那一天,在回家的路上进了惯常去的超商时,看见值夜班的日本大学生,我忍不住联想很多事情。
推开大人世界的其中一道门,或许是从领到此生第一份打工薪水开始的。然后不知不觉地就会忍不住冲向前,推开一道又一道门,闯进新鲜又刺激,开心也受伤的世界。开始打工的那一天,说不定就暗暗地注定推开门的姿势和跨出脚步的幅度。
从此以后,在这条路上的她也就离家,离我们将愈来愈远了。
(选自联合文学出版有限公司《梦中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