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十七岁

2014-05-24 23:12陈慧
台港文学选刊 2014年5期
关键词:披萨大人放学

陈慧(香港)

据说,母亲生我的时候,也是十七岁。

从前组合柜的玻璃门上贴了一张母亲的照片,大概当初是随意放在那里的,后来不小心让水渗进照片与玻璃门之间,糊实了,照片再也拿不下来。我睡在上铺,脸朝外就正好看牢玻璃柜门上的照片,照片里的母亲正咧嘴大笑——我就从来不曾这样笑过——身上穿着白衬衫,灰绒背心裙,不知道那是不是校服?

外婆好像说过,照片里的母亲十四岁。

我一直听不清楚外婆说的话,我不知道是因为她的牙齿都掉光了(她不是老,她只是磕药得太厉害)的缘故,还是她根本就是一个患上语言障碍症的人。我从小跟着外婆,大家认为我也是一个口齿不清的人。

有一天,他们将组合柜抬走。我放学回家,不见了组合柜,赶到垃圾站去,正好看见他们将组合柜拆件丢进垃圾车的车斗里去,我匆匆看了母亲最后一眼,母亲的影像就这样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我再也没有母亲其他的照片了。

我的母亲,十四岁。

外婆也曾提起过我的父亲,母亲怀了我之后,他就给关起来了。为什么给关起来?因为未成年。母亲未成年,他也未够十八岁。外婆只知道他住在新翠村,还有就是他也有毒瘾——外婆夸张,我想应该是咳药水罢了——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十四岁那一年,我常常在放学之后,独自在新翠村徘徊。我觉得我跟照片里的母亲是长得蛮相像的,我想,要是父亲还住在新翠村,他看见我,总会把我认出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从来不曾在新翠村遇上认为我眼熟的男人。我快到十五岁,外婆说我已经长得比母亲离家出走的时候高,我有些焦急,我不等放学了,我没有上学,天天在新翠村,从早到晚。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阿笨和方饱。

阿笨和方饱都是好人,为了要替我找出有可能是我父亲的男人,他们也没有上学。学校很快就找上我们的家人,一定要我们回到学校里去,因为我们未够十五岁。不过,才过了几天,我就已经满十五岁。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到学校里去。

外婆说,你应该工作。我说,你也没有工作,为什么我要工作?外婆抓起烟灰盅砸我的头,阿笨用折椅拍她的背,邻居报警,方饱大叫,警察来了,我们三个手拉着手,狂奔逃命。

方饱的哥哥为我们搭路,我们开始了在街边贩卖翻版光碟的生涯。我们没有固定的摆卖地点,有一次,我们来到学校附近的地方,刚好是放学时分,我遇上不少从前的同学,他们都成了我的主顾,我甚至给一位我颇有好感的老师打了折,他一口气就买了五只。这是我们出道以来,生意最好的一天。我时常提议再回到学校附近去,阿笨始终不乐意,后来我才知道,阿笨吃醋,他认为我念念不忘那位老师。

我成为了阿笨的女朋友,我没有避孕,也没有怀孕。我看镜中的自己,渐渐长得跟母亲不大一样,我已经比照片中的母亲年长,有时候,我竟会记不起她的样子——她遇上父亲的时候,是不是就是我现在这样的一个光景?

方饱曾经被捕过一次,关进男童院去,三个月之后放出来。方饱说,他在院里想清想楚,我们的黄金岁月有限,我们很快就会满十八岁,十八岁之后就会给关进监里,会有案底……我们应该将赚到的钱储起来。我们决定了,以后每周只可以唱一次K。我们想象着,我们将会有一个小食档,卖鱼蛋、烧卖、粟米与及所有流行的小食……报纸档也不错……

我们在一所快餐店里筹算未来大计。人来人往,忽然,阿笨看着远处发呆,我朝他的视线看过去——我看见了我的母亲。

她就像我三年前的样子,不过老了许多,就像一棵原地硬生生拔高了的树。我只是有些好奇,走过去想肯定一些什么——好像说,你是不是XXX?可是,我到了她的跟前,我才发现,我忘了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来发现了我,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又低头去吃她的披萨。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很生气,于是,我吐了一口在她的披萨上……

他们将我送到儿童法庭,一个端庄善良的女士对我说,你是大人,你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任……

我是大人吗?我怎么会是大人?我的外婆是大人,我的母亲父亲是大人,老师校长是大人,付钱给我们卖翻版光碟的是大人,你是大人,高高在上给人家叫法官大人的才名符其实是大人……

他们叹气,说,你有什么话说?你说。

我有什么话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怎么说呢?我,今年十七岁——据说,母亲生我的时候,也是十七岁……

(选自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人间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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