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号海难中的逝者与生者

彭茜

4月15日晚，韩国仁川港大雾弥漫，多数船只都因此延迟出海。原本应于18时30分出发的韩国客轮“岁月”号也不例外。

这艘往返仁川和济州航线的韩国国内最大规模客船，总重量6586吨，船体长145米、宽22米，约有一个足球场的面积大小。一、二层是货仓、三至五层为客房。三层还设有餐厅、便利店和娱乐设施。这天共有476名乘客登上了这艘通体雪白的大船。

39岁的中国乘客李某给母亲发短信说，船因大雾延误。他原本想退票，但因为自己新购置的汽车也随船托运，夹在180多台车中无法卸货，只好选择继续搭船。

另一名38岁中国乘客韩某也开始了她今年首次休假旅行，她给姐姐打电话说已经开船。“天气冷，你多穿点衣服，好好吃好好玩，”姐姐这样回复。

韩国乘客金洪京刚刚在济州岛一家建筑公司应聘了管道设备师的工作，此次乘船去履新。

船上还有300多名来自京畿道安山市檀园的高中生。他们计划在16日下午抵达济州岛，进行三天两夜的修学旅行，18日下午从济州岛乘飞机返回。每个学生为修学旅行交了约33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970元）。其中有高二的171名男生和153名女生报名参加，还有14名老师同行。檀园高中二年二班的班主任全秀英第一次带着学生参加修学旅行，在等船出发的间隙，她还在备课。

21时左右，“岁月”号起航，拨开浓雾，在如墨的海面上航行，多数乘客都在船舱里沉沉睡去从仁川到济州的这一段，航程265公里，预计航行时间13小时30分钟。客轮原本应该于16日下午抵达济州岛这座有着独特火山地貌、茂密森林和美丽海景的度假胜地。

惊慌失措的乘客

16日7时38分，韩某的姐姐收到妹妹传来的在“岁月”号甲板上拍的照片：手里一杯咖啡，背后是无垠的大海。“起得真早啊！化个妆，漂漂亮亮留个纪念吧！”姐姐回复。

随后，“岁月”号航行至全罗南道珍岛郡屏风岛以北海域的“孟古水道”，此处水道狭窄、水流湍急，水流时速10公里。

驾驶舱内，26岁的年轻三等航海师朴某正在指挥操舵。她只有一年驾龄，在“岁月”号工作还不到6个月，拥有几十年驾驶经验的69岁船长李俊锡此时并不在舱内。由于尚未知的原因，朴某掌舵时下令“急转弯”。8时55分许，船体意外进水，开始侧倾下沉，“岁月”号向济州船舶交管中心发出遇险信号发出求救信号。

“动不了了”，约11分钟后，“岁月”号与交管中心取得联络，告知其船体正在倾斜，并不断重复着这一信息。

正在客轮大厅吃早餐的乘客们也感知到客船的倾斜，起初以为只是波浪，但随后船体倾斜得愈加厉害，乘客们惊慌失措。船上广播开始告知人们危险，不要到处走动。

9时18分，一名船员告诉交管中心：“我甚至一步也挪不动。我正扶着墙，几乎站不住。”

9时23分，混乱的驾驶室中，一名船员反复问交管中心：“如果这艘客轮疏散乘客，你们能救他们吗？”并表示现在无法对乘客广播。“即使不能广播，也请尽量撤离，让乘客穿好救生衣，并且多穿些衣服。”交管中心官员重复喊话，“别让他们光着，至少让他们戴上救生圈，让他们逃！”

交管中心要求船员全力拯救“岁月”号客轮的乘客，船长应当自己作出疏散乘客的决定，并表示海警巡逻船将在10分钟后抵达。当第一艘海警巡逻船于9时30分最先抵达事发地点时，“岁月”号已经向左舷倾斜近50至60度。

但直至9时37分，即最后一次通话时，交管中心才得知疏散令已经下达。一名船员说：“人们正设法从船的左舷疏散，我作了广播，但人们无法转移到左舷。”随后，联络中断，船长等10名船员逃离驾驶室，没有任何人采取救助乘客的措施，甚至没有打开就在驾驶室旁的14艘救生艇。赶到现场的海警救援艇救出了第一批乘客，船长和船员也迅速跳上救援艇。登艇时，李俊锡隐藏了自己的船长身份。

而大多数乘客根本没有听见疏散的指令，近400多名乘客被困在船舱内。

自救与施救的人们

客轮三层，海水正在不断涌入。22岁的女乘务员朴智英急忙把救生衣分发给学生。

“姐姐，你为什么不穿救生衣？”有学生问。“船员们要最后才穿，要先把乘客们都救出去，”她回答。直到所有乘客都逃出去，她还向学生们大喊着“赶快走！”自己却因为坚持广播指南一直留在船内。

檀园高中的老师全秀英给妈妈发了简短信息，告诉她客轮正在沉没。妈妈立刻打电话让她“快点穿救生衣”。她匆匆回答“要给孩子们穿救生衣”，十秒就挂断了电话。

17岁女学生申某给爸爸发了信息：“爸爸别担心，我们都穿着救生背心，同学们聚在一起，都在船舱里，现在在走廊。”爸爸回复让她到外面去，她说：“不行啊，爸爸，现在我们无法走动，同学们都在走廊，船斜得太厉害了，出不去。”

中国乘客韩某的姐姐在电视上看到客轮失事的消息，一遍遍打着妹妹的电话，但再也无人接听。

9时40分，一层船舱内已经被灌满了水。首先从客室出来的金洪京在走廊上抓住了消防用软管，以应对船身倾斜。他还把消防带和床单系在一起，不断地抛给被困在一层的学生们，将其拽到六七米高的船舱栏杆处。金洪京还想继续救人，但船体已倾斜至90度，水位淹至腰部，学生们抓着绳子上来已非常困难。十分钟后，金洪京从走廊掉入海中，随即赶来的救援艇救上了他与被他救出的20多名学生。

就在他离开客轮不久，海水迅速从底舱溢至三层船舱。11时左右，船体已经底朝天并几乎全部沉没。“船沉了，没有救生衣，对不起。”全秀英的男朋友收到她发来的短信。“我爱你，谢谢。”这是她留下的最后话语。

檀园高中副校长自缢身亡

“岁月”号在短短两小时后就迅速沉没，在接下来展开的密集搜救中，韩国海警和军方共救出了174人。生还者名单中没有朴智英，也没有全秀英。

“她之前就算是坐了几十个小时的船回家也不愿流露出疲惫的样子，真的是善良而责任感强的孩子。”乘务员朴智英的舅舅流着泪回忆年轻的外甥女。endprint

而檀园中学教师全秀英的母亲依然记得美丽爽朗的女儿走出家门时的样子。“女儿追随着我的脚步成为了老师，直到最后一刻也完成了老师应尽的责任，我为她自豪，”这位母亲强忍着眼泪说道。即便救出了20多名学生，金洪京还是不停地垂头叹气：“我没能在沉船之前救出更多的人，感到非常自责和心痛！”接下来的几晚，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眼前满是学生们的影子。

负疚与自责的情绪，正在获救者中蔓延。

18日下午，在失踪乘客家属等待消息的珍岛郡体育馆附近的山头，警方发现获救的52岁京畿道安山市檀园高中副校长姜某，在一棵树上自缢身亡。姜某钱包中夹着一封遗书：“200多名学生至今生死不明，一个人活下去太痛苦了。我承担所有责任。是我策划了这次修学旅行。”“请把我的骨灰撒在事发海域。为了那些尸体至今没有找到的学生们，如果有来世，我会继续做他们的老师。”姜某在遗书中写道。

负责接受获救师生的高丽大学安山医院表示，被救出的师生中有半数处于“危险状态”，表现为抑郁和自责，需要接受心理咨询和治疗。

弃船逃跑的船长和船员

而民众声色俱厉的谴责，则像潮水一般涌向率先弃船逃跑的船长和船员：“道德沦丧”“凶手”“恶魔”韩国总统朴槿惠对船长和部分船员在事故发生后没有救助乘客、只身逃生的行为表示，“这种行为以基本常识很难理解，也不可饶恕，无异于杀人”。

“岁月号”的核心船员共有15人，事发后全部获救。沉船事故联合调查本部认为，这些船员在客轮沉没时没有及时采取疏散乘客的措施，涉嫌遗弃致死、因工作过失导致客轮沉没，违反《海难救助法》。截至目前，共有11名船员被拘留或逮捕。

在警方和检方的调查中，船长李俊锡和船员们反复进行荒唐的辩解。据韩国《东亚日报》报道，当被问及没尽到在船内指挥义务而率先逃跑的理由时，李俊锡回答：“我也是坐久了（屁股）太难受了，所以出去了。正好这时搜救船过来了，搜救队员说‘快上船，我就是照他们的话去做而已，而不是扔下乘客。”

据报道，这位船长被救出后在附近一家医院休息，期间还晾晒被海水浸湿的纸币。他在事发当天下午5时40分接到海警方面的救援指示后，才前往现场参与救援，但为时已晚。

而沉船时操舵的朴某则在调查中如此陈述：“当时我是按照教科书中的方法去做的，在船内健壮的男人都很难坚持的情况下，我也无能为力。”

在对舵手吴某由于失职错过“最佳营救期”等情况进行调查时，吴某一度拒绝在审讯书上签字，还在“对侦查过程中有异议的部分”的地方，密密麻麻地写下“我登上救援船后，在‘岁月号周边巡回，开展救援工作，代替海警直接把船玻璃打开救人”等内容。

韩国官方还对“岁月号”客轮所属的韩国清海镇船务有限公司进行了搜查，刑事调查的范围进一步扩大。

搜救队员不幸遇难

持续数日的海上和水下搜救仍在展开。韩国救援队伍每日都投入200多艘船只、30多架飞机和700多名潜水员进行搜救。但由于“岁月”号的沉没地水文气象条件异常复杂，就连专业水下搜救机器人也难以作业，搜救进展异常缓慢。潜水搜救力量主要依靠搭建进入船舱内的导引绳来开展水下搜救。

谈起水下搜救，拥有26年潜水经验的潜水师黄长福心有余悸：“现场环境非常恶劣，水流急得几乎把我冲走。只要松开手，就会完蛋！”

韩国海军“大祚荣号”驱逐舰上的士兵尹某16日在舰艇上执行救援相关任务时脑部受伤，被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

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遇难人数的进一步上升，再没有新的生还者出现。截至当地时间24日14时，沉船事故已造成171人遇难。

在距离“岁月号”失事海域距离最近的港口彭木港，工作人员每日在公告板上不断写下最新确认的遇难者名单和身份特征：身高、发色、衣着供家属辨认。在港口处临时搭建的遗体辨别中心，撕心裂肺的哭声不断传出，外围守候的警察们也不禁泪湿眼眶。

21日晚间，“岁月”号失事第六天，两名男性中国乘客的名字被以汉语拼音的形式被写在了港口的白板上。中国乘客李某的母亲在多日的奔波中跑烂了鞋子，穿着一双塑料拖鞋匆忙赶来，看到的是静静躺在担架上的儿子。62岁的老人被两人搀扶着走上前来辨别遗体，泣不成声地说：“对，这是我儿子。”另一位47岁的中国乘客李某的遗体已被家人连夜运回首尔，只希望他“早点回家”。

更多失踪者家属依然在彭木港口彻夜守候，等待消息。虽然在港口处无法看到“岁月号”沉没的海域，但至少能第一时间带自己的亲人回家。

随着潜水员逐步向客舱内部深入搜寻，更多遇难者遗体被发现。韩国媒体当天报道称，在客舱里发现的遇难者遗体多数都出现手指骨折，证明这些遇难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曾拼死想逃离客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