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民
秋天的声音内敛而细致,时常被不肯离去的夏日尾声喧宾夺主。
立秋后的第二夜,楼下草丛里就响起了虫鸣,潮水一样在月光下,一拨拨地涌动。古人云:虫鸣醒耳。这一点儿也不浮夸,秋虫不息的吟唱让人格外清醒。躺在睡不着的夜里,或思考,或倾听,耳畔的自然之声总是令我感动不已。
在秋天的静谧中独自静坐,读书和遐想,在林阴道上漫步,谛听枯叶在脚下的响声,这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啊!秋天的夕阳,暖烘烘地晒着,潮湿的气味,那些成熟的葡萄、苹果的气味,这些在孩提时代经常闻到的馨香,让我格外珍惜。
在这样的日子里,真是思绪翻腾,百念丛生。回望刚刚过去的盛夏是多么溽热,终于等到了惬意的秋天。石榴还挂在枝上,小灯笼一只只,红红的惹人爱;还有柿子,青涩的小果子无忧地悬在秋风里,日渐一日地大起来,把枝条都压弯了也不罢休,像极了顽皮的小孩,纵情恣意地攀在树枝间,嬉戏撒欢儿,令人好气又好笑。
夏天的时候,清炒丝瓜异常可口,一旦立了秋,炒在锅里,明明青扑扑的,可一盛入碗碟中,立即变成黑色,口感大不如前。有些蔬菜过了季,就不易入口了。只有秋茄子、秋南瓜依然那么下饭,最好配一两个青椒,然后是一碗冬瓜汤———人在家常素菜的滋养下,一日日变得神清气爽。
秋天一到,一切都有了远意。盛夏的时候,像开水滚了又滚的蝉声,渐渐消退,四周恢复了宁静。抬头看天,天也远了,也阔了,非常蓝,偶尔有一两朵白云飘过。这时我才想起来怎么没有去看荷花呢?是尾声荷了吧?所有的花都谢尽,所有的莲蓬都被人摘了,袅袅婷婷了整个夏天的荷花明显有了疲态,正慢慢地枯萎下去。实则,枯萎的荷花配合着一塘秋水,也是一种气象。秋天的荷塘,最值得一看,残了的叶子覆在水面上,梗由青变黑,如同灵魂消失了,躯壳还在。
人在秋天,心是静的,勤于思考,真切地感受着自己活在四季里。像墙根下的车前草,一年年地轮回,从青到黄,然后就是秋天,一些种子自然散落,被几场雨冲刷后,没入地下,酣畅地睡过一冬,来年初春又是生机盎然一派。草,过的永远都是逍遥的日子,不愁不烦,从来都是想通想透了。不比人,时不时地总要纠结那么几次———为何就不能像天鹅那样优雅呢?不论生活对我们怎样薄情寡义。
一到秋天,小白菜籽就要下地了,把麦秸厚厚地覆着,每天黄昏,泼几瓢水,慢慢地洇下去,清凉又滋润。到了夜里,它们也不孤单,有虫声相伴,不几日,就冒出头来了,再一棵棵地分而栽之。在秋天有小白菜可栽的人,是有福的,他们默不作声,把小白菜移栽下去,用拇指、食指压紧根部,然后浇灌、锄草,一株一株,葳蕤茂盛。成熟后摘回家,用水一冲,或干炒,或凉拌,或做汤,味俱佳。小白菜新鲜脆嫩,在秋天的原野上,绿油油的,极惹眼。
真是一生都忘不了我的故乡南河张村,那里广袤肥沃的原野上有我家的菜地、麦田。哪里有几块地几分田,我至今了然于心。人一忆及这些,就感到特别温暖舒适。小农经济,自给自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时候我不觉得累,一趟趟地往菜地里跑,无非薅草,割韭菜,摘辣椒,刨花生,挖土豆,摘豆角……还有菜地旁边那些远去的祖先的坟茔,我们老家习惯把南瓜藤牵到坟茔上,南瓜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不大轻易出来示人,总把自己藏在密密匝匝的叶子下。乡下的生活天然得很,人跟植物总爱打成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如长辈老去了,我们就把他们埋在自家的菜地旁,然后坟茔上面长草,让南瓜藤覆上去。
然而,一旦到了秋末,所有的南瓜都被摘回家了,再到菜地旁的坟茔时,就感到荒凉了,在心里有哭一场的寒凉。人的一生真是萧瑟啊,最后什么都要归零。
等草丛下的虫鸣越发清越,剑一样寒光闪闪时,那是秋天深了。
“秋天深了,神的家里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海子这诗多好啊,写尽了一个孤独的人的心声。